很久以後回憶起來,我當時那種種想法多麽可貴,同時又是多麽不自量力啊。一個生命原來在大多數情況下是無力保衛另一個生命的,盡管他有強烈的願望。


    大青的死亡——非正常死亡同樣不可避免。對這樣的結局,我永遠也不要去觸及吧。那是不久之後的事情……


    這年的秋天就像以往任何一個秋天。我跟上老爺爺去林子裏撿幹柴、采蘑菇,還捎回外祖母喜歡的大把大把的紅色漿果。林子裏到了一年中最富庶的時刻,不僅有一片片的野果子,還有沒來得及衰敗的花朵和恰恰需要在秋天才盛開的鮮花。那真是絢麗多姿,真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


    老爺爺一遍遍叮囑我不要一個人走開,他怕我迷路。我卻總是尋找一切機會跑到遠處去。結果林子裏總是響徹著他的呼叫……我小心地繞到他的身後,走近了,猛地把他抱住。


    那些四蹄動物不斷被我們驚動出來。我不止一次看到黃鼬和草獾,還有狐狸。它們都十分美麗,都讓我去親近,隻是一個個無一例外地怕人。一隻黃鼬叼著一隻很大的老鼠從我們麵前跑過,這已經不能引起我的驚訝了;可是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了一隻黃色的獾一樣大的陌生動物,嘴裏叼著一顆很大的青果走過去,並且毫不驚慌地瞥了我一眼,隱入了林中。這多麽有趣啊!


    秋天,一切生靈都在奔忙,很愉快也很疲勞。我們小茅屋裏的生活隻是一個小小的角落,是秋天忙著貯藏的一場勞碌。這有多麽愉快,我一年裏最盼望的就是富足的秋天——如果不是這一個特別的秋天,如果不是這一個下午,我還會沉迷多久啊!


    這天下午父親回來了!


    他原來很早就趕到了莽野上,隻是在那裏徘徊了差不多一天——也許是他迷路了?反正他一直等到太陽快要沉落、莽野上一片火紅的時候,才挪挪蹭蹭靠近小茅屋。


    當時老爺爺和他的大青都不在,隻有外祖母在小院裏擺弄幹菜。她聽到腳步聲,一抬頭看見了一個幹瘦幹瘦、臉色蠟黃、一雙眼睛死死盯過來的男人——這個男人有五十還是六十歲,誰也說不準。天快涼了,這個男人還穿著補丁疊補丁的半長黑布短褲,短褲下邊露出的一截腿就像枯木。外祖母問他要幹什麽?她大概把來人當成了來林子裏采藥、順路討水喝的人了。不過她一句話剛咽下去就喊了一聲,弓著腰拍打起膝蓋。她跑開了……一會兒她把母親找了回來。


    從此我有了父親。父親趕走了秋天。這個可怕的、令我大驚失色的男人一出現,莽野上所有的漿果就一齊垂落了,無數的鮮花一塊兒閉合了。整個原野再沒有了顏色,沒有了聲音。我從茅屋逃出,一口氣跑到了莽野深處,無論母親怎麽喊叫,我也不答一聲。父親對我而言像個陌生人,也實在是個陌生人。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人。我發現老爺爺戰戰兢兢看著新來的人,貼緊在他腿上的大青迷惑地仰臉看看,又沉重地垂下頭顱。


    那一天我在一棵橡樹下呆到了黑夜。大青在遠處一聲聲呼喚,我才不得不走出來。我怕極了,怕見到那個男人。我一步步走近茅屋,後來發現屋子旁邊有個掮槍的人,就站住了。夜色中我看出那是個中年人,肩上的槍黑黑的。他也發現了我,立刻"締"了一聲。這聲音像牛的長歎。我身上強烈地一抖。


    怔了一會兒,見他再未注意我,就溜進了小院。天哪,又一個背槍的人站在院裏,還有一個臉色烏黑、尖下巴的人坐在一塊木頭上,凶凶地盯住那個男人——我的父親……他蹲在那兒就是一個十足的罪犯。我不由得仔細看了一眼:他的一雙手包了一層繭殼,手腕上也是老繭,還有疤痕——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是被鐵銬和繩索弄成的……他們低沉又嚴厲地問他,他答一句,他們就在小本上記幾下。這時的外祖母和母親、老爺爺,都縮在屋裏。


    從此父親就經常被掮槍的人押解出去。他有時一連好幾天不沾家,母親急了就出去找。我不止一次看到母親扶著他走回家,身上沾滿泥巴,有時還有磕傷、有血痕。小茅屋充滿了呻吟、哭泣和詛咒,小茅屋有了盛不下的哀傷。


    老爺爺自從父親回來就陷入了莫名的驚恐。他先是把自己那間屋子空出來,牽上大青到一邊的草棚裏住下,然後又一個人生火做飯。外祖母和母親無論怎麽勸阻他都不聽,後來外祖母喝斥了一聲,他才把灶裏的火熄了。"老爺回來了,老爺……"他咕噥著。


    母親憤憤地說:"咱家裏沒有老爺!……"


    老爺爺立刻改口說:"先生……先生……"


    母親流出了眼淚,喃喃著:"咱家裏也沒有先生!"


    父親每天都要到附近的村子裏去做活,如果哪天實在累了、身上疼得起不了床,就必須由母親去為他請假。他不準到遠處去,隻要離開茅屋、到外麵幾公裏遠的地方,就要找背槍的人請示……原來他隻是給移動了一下囚禁的地方,這一輩子都要在囚禁中度過了。與過去不同的是,他把災難攜回了茅屋,茅屋變成了囚室,我們一家人都是囚徒……我那時毫不費力地感到了一種絕望,就用這樣的目光去看母親——可母親的目光總在追逐父親,隻要父親在屋裏,她的目光就有一多半時間盯在他的身上。


    那個毫無生氣的軀體讓我厭惡。我想世上最為可怕的東西就是父親了。外祖母一改往日的習慣:她平時多麽樂於談論往事,那些故事中時不時地就要出現兩個男人——外祖父和父親。他們的一生與傳奇連在一起,做的都是驚天動地的事兒。現在她緘口不語了。因為她的那個主人公如今就蜷在小茅屋中,悲傷屈辱,衣衫不整。


    我為母親而悲傷,也為自己而悲傷。


    我不止一次摸到那張不可思議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的照片:英俊極了。世上原來還有這樣棒的男子漢!他穿了西裝,結了領帶,一雙眼睛溫厚地看著我。他那時就知道自己是別人的父親嗎?我一直把它當成珍寶一樣放在一個地方,秘不示人。我從很早起記住了父親的形象,隻承認這個人才是父親,而這時絕對無法把他與眼前蜷著的男人聯係起來。


    我們家裏從此再沒出現過笑聲——好像真的沒有。當他帶著一身的汗漬和傷痕睡去時,大概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刻了。因為這時我們再也不必聽那些呻吟和斥罵,不必膽戰心驚了。隻要他醒著,他在屋裏走動,我就立刻收聲斂跡。有時他大聲喊我,我走過去,他又不理我了。他注視我的目光是世上最為奇特的,那眼睛往往半睜半閉——一會兒就緊緊地閉上。他用力搓自己的眼睛,當我試圖離開時,他又重新注視我了。


    讓我一個人咀嚼外祖母講過的那些故事吧,從中尋找關於父親的夢想……


    也就在短短的時間內,老爺爺突然衰老了。他一時一刻離不開他的狗。我發現他與父親簡直無法說一句話,他們好像在互相回避。


    我最怕的是父親犯心口疼:他從南山帶回這種可怕的怪病,不一定什麽時候就要犯。那時他臉色焦黃,一會兒又發青,整個人疼得在地上滾動,身子蜷成一球。他急不可耐尋找一個土坎,把肚子壓緊到上坎上,以此抵擋劇疼。當一場心口疼過去之後,手已經深深地插進了土中。母親為他請過醫生,他也吃過藥,結果總也無濟於事。


    有一次他在附近小村做活時又犯了心口疼,身邊沒有一個人可以幫他——他在剛長了一寸高的麥田上滾動,身體壓壞了片麥子。村頭兒發現了,叫來一些背槍的人,把他綁起來,又關到了一個地方。全家人都不知道父親哪去了,直到三天之後他被人從一間小黑屋子領出來。那時父親已經昏厥三次了。父親就這樣把我們一家人領進了嚴冬。


    大雪一連下了三天三夜,莽野被厚厚的白幕包裹了。天怎麽這麽冷啊?我仿佛第一次遇到了冬天。過去呼著白氣踩著積雪到林子深處的情景猶在眼前,那時費力地掏開一個雪窟窿,就為了找到一顆暗紅色的凍棗。全家人都不吭一聲看著窗外,像專心等候一個不祥。太陽就要出來了,父親開始動身。他已被告知:凡是雪天都要趕到附近的村裏掃雪。可是厚厚的積雪啊,他怎麽走進那個小村?媽媽扶著他往前,兩人一邊鏟雪一邊移動,半個時辰過去了,他們還困在離茅屋不遠的那片雪地裏……


    我們家再也沒有了暖融融紅嫣嫣的炭火。那些炭就埋在屋後的土中,老爺爺咳著摳出來,可是剛剛裝到火盆中又被外祖母阻止了。我們現在寧可貼緊在一起也不願生上火盆。


    父親這時大概正在那個小村裏奮力掃雪。


    他與那個小村子有什麽關係?他欠下了他們什麽?他也許命中注定要為一個陌生的村莊服務。我不敢去那兒看一眼,因為我怕被他發現。有一次我冒險去了一次,發現那個小村裏的人嘻嘻笑著站在街口上看——整個的街頭隻有一個瘦弱不堪的父親在奮力推開厚厚的雪,凍得五官都擠到了一起,難看極了。他那時一定難受得無法言說。


    小村裏的人如果這時吆喝一聲站出來,一齊動手掃掉街頭的積雪有多好啊。可他們隻是看著心滿意足。我恨他們。


    冬天裏人煩躁得要命,父親的呻吟聲更大了。他有時火氣大極了,一腳就把桌子踢翻。這時候全家人都不敢吭聲,隻悄悄交換著眼色。大青每逢這時就貼緊了老爺爺或我,一直盯著那個人。有一次他睡在那兒,它不知為什麽要走過去,我們要阻止也晚了——它輕輕地吻了吻父親垂下來的一隻手。


    父親突然被弄癢了,忽地跳起,摸起一根棍子就打。大青躲過了第一棍,吼著跑開。老爺爺忿忿地叫了一聲:"老爺!"父親扔了棍子,尖利的目光硬硬地掃了老爺爺一眼。老爺爺躲進他的屋子裏去了。


    我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挨一場暴打。他比鐵還要硬的大腳踩著我的後背、胳膊,有時甚至就踩在我的頭上。我想這個人是快死了,再不也要瘋了——我會忍受下來,可是我的仇恨正因忍受而成倍增加。


    小茅屋裏有了我哀哀的哭聲。可是有一天這聲音猛地止住。從那以後大概再沒人聽到小茅屋裏有人這樣哭泣了。


    ——那天我哭著,怎麽也沒法停止。外祖母走出去,一會兒又轉回來。她對在母親耳朵上說了幾句,母親就過來牽了我的手。我們一絲絲挪到門外,沿著院牆轉到拐角那兒——我和母親都看到了,屋後正站了一個背槍的人。他正在聽著什麽呢。


    無論我走到哪裏都會有人認出我,而這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他們伸手指點著,說這就是那個人的兒子,他住在一座小茅屋裏……不知多少人看到了被繩子拴起的父親,如今隻要有集會,隻要是人多的地方,比如十幾裏之外有一個大集市,也一定有人前來押走父親。


    老爺爺和外祖母、母親,隻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也一定有人大聲地議論他們。


    這年冬天,老爺爺病倒了。他痊愈得很慢,後來身體衰弱得幾乎不能再做什麽。我記得清楚,一天早晨老爺爺在院角的一棵桃樹下奮力刨著,身旁是轉來轉去的大青。媽媽和外祖母都發現了,隻是一聲不吭地看。父親被什麽驚醒了,也從窗上看。沒有一個人去阻止他,都覺得這事很怪。土還凍著,老爺爺刨了好長時間,又伏下身子掏。我終於忍不住,過去幫他。他弓著的長長軀體把小小的土坑遮住了,我什麽也看不見。


    老爺爺掏啊掏啊,掏出了一個油布包。那包輕輕一扯就碎了,露出了一個瓦罐。大青如釋重負地抿著嘴巴。


    老爺爺把瓦罐抱到自己屋裏,我跟了進去。瓦罐被蠟封了口,打開,是一些花花綠綠的錢幣,其中還有少量硬幣。我驚喜得叫了一聲,老爺爺捂了一下我的嘴巴。


    他把數了又數的錢幣包上,交給外祖母說:這是當年老爺給他的,他知道日後會用得著,隻花掉了很少一點點,其餘的都在這裏了……外祖母愣得半天不吱一聲,淚水嘩嘩落進了衣襟。她說:"你多麽傻,多麽傻,這錢放到今天已經用不上了,朝代換了……你該一直把它埋在桃樹下啊……"


    老爺爺不解地睜大了眼睛:"新鋥鋥的錢票嘛,咋就不能用個?"


    外祖母哭過了就把錢收起來,再不說什麽。


    老爺爺突然說:"我要走了——回老家去了……"


    誰以前聽說他還有個老家?誰都把這事兒忘了,隻知道他是一個孤兒,沒有親人。外祖母一遍一遍挽留,他還是說走:家裏男人回來了,我就該走了,落葉歸根哩……


    外祖母發了脾氣,這樣他就再不說離開的話了。


    這個場景我是親眼看到的,今天想起來還曆曆在目。


    那以後老爺爺再未提離開的事。我當時聽了心噗噗的,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這兒失去老爺爺會是什麽樣。他若離開,那麽大青也會跟了去,從此小茅屋的生活將變得更為可怕。我在心裏祈禱:你可永遠永遠不要離開這個可憐的茅屋啊。


    可是一天早晨,我起來後發現全家都有些慌。老爺爺和大青都不見了!外祖母和媽媽急得嘴唇發紫,就連父親也急急尋找。媽媽喊起來,沒有一點回應。我跑到老爺爺屋裏,發現到處都擦洗得幹幹淨淨,隻有他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見了。我哭出了聲音。媽媽給我揩了揩臉。


    父親領著我們全家到荒野上去了。


    我們想他一定是在夜深人靜時,悄悄地領著自己的狗離開的。


    從一大早找到了太陽升空,又找到了黃昏。


    到處沒有他的蹤跡。媽媽問外祖母:老人的老家在什麽方向?外祖母也搖頭。我們失望地穿過大片莽野,背向著落日的方向走去。後來父親突然聽到了一陣哀嚎聲——我們也都聽到了——那是大青的聲音嗎?


    大家迎著那聲音跑去。越來越近,真的看到了大青。它也看到了我們,瘋撲過來,跳躍著哀嚎著趕在前邊,領我們飛跑……


    接下來我看到了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悲慘場景:一叢橡樹下,老爺爺躺在了那兒,後背還背著一捆布卷。他停止了呼吸。


    我們就這樣永遠失去了一個老爺爺。


    這是我心中裝下的最為可怕的故事了。我每想一次這個故事,心上就要增添一道深皺。可是我怎麽能夠遺忘?


    我在園藝場子弟小學的日子也越來越難過了。這是附近唯一的一所學校,林場和村子的孩子都在這兒上學,他們幾乎沒有一個不認得我這個倒黴的夥伴。我的厄運不斷降臨,無緣無故的欺辱、各種歧視,都讓我無法忍受下去。我哀求媽媽:讓我回家來吧,我會在自己家裏學得比他們好……媽媽不同意,父親也不同意。


    有一陣學校裏還模仿外邊的大人,像對待父親那樣對待我。我不止一次帶著遍身創傷回到家裏,外祖母就一整夜摟著我哭……我在那樣的夜晚隻想一個問題:人怎樣才能早早地、比較不太吃力地死去?


    也就在這期間,我的母親險些離開了我們——她先一步嚐試了我考慮過的問題,隻是沒有成功。別再回想那些可怕的場景吧,我暫且把這一事件忘記吧……因為小茅屋裏的不幸太多了,太多了,我相信隻要我和外祖母,甚至還有父親——隻要我們還在熬著,母親就不會離開我們……


    大約就是在母親出事的第二年深秋,外祖母去世了。


    這又是一個難以接受的事實。想想看吧,我竟然失去了老爺爺又失去了外祖母。


    她是絕望悲痛而死。這之前她經曆了老爺爺的死,母親的事情,還有……她太倦了,已經無力再等待了。許多年前,她曾經忍受了外祖父遇害後的巨大痛苦……


    我今天閉上眼睛,就能想起外祖母最後躺在床上的樣子——那時她已經不會呼吸了……她的模樣我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她多麽瘦小。她靜靜地仰躺著,身上蓋了一條陳舊的素花布單……


    我知道有什麽正在完結。這兒有什麽正在走向結束——無可挽回的一種結局。是什麽,我不明白。但我知道老爺爺倒在荒原上,外祖母也離開了,這裏該有什麽真的要結束了。


    我暗暗等待,掩飾著心中的驚慌忐忑。


    我發現母親常常一個人掩麵哭泣,背著我和父親。這是以往極少有的情況。父親有一些日子沒有發火了,他隻是拚命做活,或安靜地蹲在自己的角落。


    一個陌生人來到我們家,他與家裏人嘀咕一會兒走了;隔了幾天,那個人又出現了。


    就在陌生人消失一個星期之後,母親突然把我叫住了——我正要背上書包上學。"你不要去了。"媽媽的臉看著窗戶。我覺得心上一緊。"媽媽!"我喊了一聲,僵在了那兒。


    媽媽轉過臉來,我一眼就發現她耳旁的頭發白了大半。這真奇怪,我昨天還什麽都沒看到——那是一夜間白的嗎?"孩子,你過來,你聽媽媽告訴你……"她這樣說著,卻自己走過來,一手摟住我,一手撫摸起我的頭發。


    她的這個動作一下使我想起了外祖母。我哭起來,越哭聲音越大。我突然明白了,自從外祖母去世到現在,我還沒有好好地哭過。這一回媽媽沒有阻止我,她讓我痛快地哭了一場……"媽媽!媽媽媽媽!"


    "你去南山吧,家裏給你在那裏找了個父親——你從今以後就有了新父親……再也不能呆在茅屋,你大了,自己找條出路吧……"


    我掙脫了,盯著她。


    "別這樣看我……"


    這是真的。天哪,我瞥一眼就明白了這是真的。家裏沒有父親,他或者是因為害怕,或者是起早到附近的小村做活去了,反正家裏當時隻有我們母子倆。我覺得臉上的皮膚有些發緊,就像人在寒冷的冬夜,凍得舌頭都不好使了:"我想……留在……"


    "去吧孩子,哪兒都比家裏好……你快從子弟學校畢業了,然後就得出案,再不就是去別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給你找了這麽個好人家,他是一個人,年紀大了,會待你好,像待親兒子一樣……今天傍黑,就有人來領你……"


    "我不我不我不!"


    媽媽的臉貼到了我的臉上。我不忍心再掙脫。她耳旁的白發罩在我的眼前。這時橘紅色的陽光透過窗欞射進來,四周一片寂靜。


    好像隻是一瞬間,我懂得了什麽。是的,我必須離開這個小茅屋了,盡管它連著我的血肉。


    ……


    因為小鼓額一直沒有回來,我不得不去她家裏一趟。我真擔心她返回的路上出事:拐子四哥每次都要送她一程,可她的自尊心又太強,總是早早把他趕回來。她認為自己是個大人了,不需要別人看護。她大概並不知道自己有多麽弱小可憐。


    她不太願意回家,那個環境令她窒息。但她又特別牽掛自己的父母,這多麽奇怪啊——沒到那樣一個地方去親眼看一看,是不會明白其中的緣故的。


    還好,她隻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才留下的。我已經是第二次到她家去了,但她一家人對我的到來還是有些慌促。她用埋怨的目光看著父親和母親,因為他們一會兒喊我"東家",一會兒又喊我"大官人"。這是多麽古舊陌生的叫法啊,這種叫法讓我心酸。我簡直不敢注視兩位老人。


    他們剛剛五十多歲,可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多了。


    這個平原上大部分人家都睡土炕,我們葡萄園的茅屋也有一個很大的土炕。鼓額自己住在東間屋裏,她的父母住西間;中間是兩個土坯做成的灶台,好像已經使用了好幾代。這幢泥屋很矮小,仰臉看看,屋頂的高粱秸被煙火熏得焦黑,從上麵垂下一串串塵網——這兒的人對於打掃屋子頂棚的灰掛是極為慎重的,他們將其視為"錢串子"。


    屋內幾乎沒有一件木製家具,隻有三兩個泥巴捏成的箱子,用來盛糧食和衣物被子。我在中間屋裏看到了一個風箱——惟有它是木頭製成的!盡管我對這兒比較熟悉,可仍然對這種貧窮感到一陣陣驚訝。這是真正的貧窮。


    你能想象富裕的登州海角還有這樣的人家嗎?


    整整一條村街都是這樣矮小的泥屋。我相信每一個小屋內的生活都大同小異。


    鼓額母親身體不太好,眼睛好像有毛病,不斷地流淚,她就不斷地揉搓,使眼病越來越嚴重。她坐在炕上,穿了厚厚的過了時令的棉衣,上麵已被油灰遮得不辨絲紋。她因為我的到來而感激、羞愧,並有著深深的不安,差不多一直在拍打膝蓋,"了不得了,東家來哩!俺家個毛孩兒有天大福分不,讓東家好飯喂著大錢花著,還進門看望哩。我跟她爹、跟毛孩兒說了:來世變驢變馬報答吧!天底下也找不著東家這麽好的人哩!……"


    我險些在她麵前流下淚來。


    我一直覺得有愧的,就是不能給予雇工更優厚的待遇。因為我們的園子沒有那麽多的錢,它剛剛複蘇……可是眼前的老人卻充滿了感激。


    鼓額一遍又一遍製止母親說話,母親就喝斥孩子:"毛孩兒知道個什麽?還不快些為大官人端個茶盅兒?"


    一句話提醒了鼓額,她開始為我倒水。她把一個瓷碗洗了又洗,這才盛來一碗白水。家裏沒有茶,也沒有茶盅兒。


    鼓額的父親也穿了一件大襟棉衣,腰上紮了一根布帶。在我的印象中,大襟衣服隻有女人才穿,所以我對這種打扮覺得奇怪。他很瘦,灰塵像是深深地嵌在了皺紋中,已經沒法洗去。他總是笑,又有著無法掩飾的驚慌。這驚慌隻有在他轉臉喝斥鼓額時才消失。


    "東家啊,在家吃飯吧,如今不比過去,吃物多哩,你看看咱家裏……隻要東家不嫌棄就好……唉,毛孩兒家小小年紀,不懂事,拖累人哩,東家多調教、多擔待些是哩……"


    他顫顫的聲音流露著無法描敘的感激。他似是深深虧欠於我——他欠下了什麽?他知道我站在這個屋頂之下,心裏正想什麽嗎?


    我不止一次在心裏決定:再也不到這兒來了。我第一次來這兒就這樣想過。可是我做不到。這兒有一股奇怪的磁力吸住了我——那就是一個平原的真實。我不想來,是因為我像所有人一樣,總是害怕一個真實。但我終於明白,真實是無法遮掩的。我強烈地感到了一份赤裸裸的真實。我是屬於這份真實的……


    這大半就是我離開又歸來的真正原因吧?


    我心靈深處有個聲音,它催促我走向平原。在這兒,我才會麵對著它,羞愧不已。我是平原上出生的兒子,我因此而羞愧。我是一個人,我因此而羞愧。


    我在他"吃物多哩"的提醒下仔細看了看,這才發現屋角堆著一些紅薯,牆上懸了束起的一撮高粱穗子,風箱旁還有卵石似的馬鈴薯。一股秋天的清香氣驅除了另一種氣息,一個季節的安慰全裝進這座小泥屋了。


    鼓額從一旁提來一個口袋,打開,裏麵是剛摘下不久的花生。花生果還濕漉漉的,果殼兒雪白雪白。她捧起它們,捧到我的麵前。我剝開果殼兒……甘甜的漿汁在口中彌漫,這就是我所熟悉的平原的果實。


    鼓額還多少有點發燒,我讓她在家歇著。可是鼓額非要跟我一塊兒回葡萄園不可。她那時竟這樣執拗。使我不解的是兩位家長也一聲聲說:"捎上她哩!"我隻得同意了。


    歸來時我們雇了一輛馬車。趕車的是一位上年紀的人。馬車在秋天的平原上不疾不慢地行進,讓人有一種很特殊的感受。這種馬車在這兒仍然是重要的交通運輸工具,它是機動車輛很難取代的。鼓額手裏挽個花布包袱,垂頭坐著,頭發梳理得真光潔。她眼下像個羞澀的從娘家回來的小媳婦。我注意到,她現在比剛來葡萄園時健壯豐滿多了。她那被太陽曬得紅紅的臉龐、又黑又圓的大眼睛,有著一種曆久不衰的美。這種美很內在。


    車老板根本不把車上的乘客當回事,看來他已經非常習慣於這種生活了。一路上他不停地哼唱,因為聲音小,而且嗓音又不清,所以我一開始並未在意。後來的幾個詞兒鑽進我的耳膜,使我立刻一振。他在哼唱關於徐芾和秦始皇東巡的古歌!


    我請他大聲唱唱,他瞥了我一眼,不高興地放大了聲音。


    真的是那首古歌。可見在登州海角這一帶,這古歌已經摻進了流動不息的海風之中。我隻要安下心來,隻要屏息靜氣,就會聽到它在隱隱奏響……我一動不動地傾聽,凝住了。


    鼓額的手在輕輕推我,我一低頭,看到了她手裏攥著一把潔白的花生果。


    又是一個長夜。這兒滿滿地灌入了海潮。一種生冷活鮮的氣息從茫茫無邊的地域吹來,越發讓我難以入睡。由於時過境遷,你將無法領受我在這個長夜的感受、我的心情。


    一個人在這樣的夜晚會有無窮無盡的、繁瑣的追詢。我常常發現,時光流逝得那麽快啊,一轉眼已是十年、二十年。


    可十餘年前的一切宛若眼前。我在這匆匆的迎接和告別中也做不到鎮定自若,一些過失常常令我心疼。過失——讓人尷尬的場景一再重複,而人又不能從頭開始。人無法挽留珍貴的友誼和愛情,有時就眼瞅著它們衰老、退色和變質。


    我時而想有力地抑製它——對生命造成腐蝕和損傷的隱秘之力。為了捕捉它,我緊繃心弦。多麽難啊!你常常有這種感覺嗎?發現那種力量是不難的,難的是扼製它,注視它,不讓它靠近自己。顯然做不到。因為這太累了,一鬆弛,一天又過去了。而生命正是一天天組合起來的,我們就是這樣丟失了生命。我懷念那些生命放射璀璨光焰的日子和時刻,充分地、一再地咀嚼和感念。我常常一個人在這午夜裏強忍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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