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貓突然從屋裏跑出,它目中無人地攀到了樹幹上,接著噌噌爬到高處。好一陣無聲無息。小鹿過來,往上望了望說:"小臉探出來了;還笑呢!"


    從嶽父家回來,梅子的心情很好。她咕咕噥噥:"你知道我爸多麽喜歡你嗎?他想你,隻是不說……"這顯然是不實之詞。她故意說父親而不說母親——嶽母才真是愛護和關心我。我寧可相信梅子所有良好的品性都是從母親那兒繼承的。


    "現在城裏變化很大,到處都跟你走時不一樣了。你們雜誌社現在好熱鬧,成立了好幾個公司。柳主編對爸爸說:如果他不走就好了……年輕人衝動起來沒辦法。不過他隨時回來我們都歡迎。柳主編真是這樣說的……"


    我打斷她的話:"她為什麽對我那麽寬容?她是對你爸好——她對老幹部個個都好。"


    梅子立刻不語了。


    我們在這個話題上真沒有好談的。她又開始說小鹿的體校、體工隊——"他上次參加比賽得了個亞軍,市裏獎給他三千元。如果是冠軍能獎一萬元。還是這麽小的比賽……"


    我說:"一切都指望小鹿了。以後他掙多了錢,我要借錢在園子裏打一眼機井。現在水源不足……"


    梅子歎了一聲。


    第二天一早門前就響起引擎聲,梅子馬上說一句:"柳主編來了!"


    果然,進來的人正是柳萌。她有些誇張地皺起眉頭看著我,半晌才吐出一聲:"呀!……"


    梅子去為客人端茶和水果,一邊忙一邊咕咕噥噥說客氣話,偶爾還招呼我一聲。梅子真有趣。


    我問候了前領導,並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前更柔軟,也更有力。這雙手在這個時代會不失時機地抓住任何想抓住的東西。她說:"你倒沒顯得老氣。"


    "你更是這樣。你越活越年輕,就像戀愛中的女人一樣,顯得容光煥發……"


    我的玩笑有點過了。梅子的眼睛掃過來一下。


    柳萌笑得很厲害,用手指點觸我的前額。她以前經常這樣。"大家都想你呀,都說你回來多好。喏,這是最近兩期刊物——改革版麵以後的。嚇你一跳吧?群眾評價很高,個別人,當然了,不管他……"


    我絕想不到這就是以前服務過的那份綜合雜誌。它比我離開時走得更遠了。封麵庸俗而無恥,封二封三除了廣告畫就是道德敗壞的女人照片;內文是一些奇聞怪見錄、"企業家"事跡、征婚細目和氣功介紹。黑白圖片與文字占同樣篇幅,有時氣功師和女人、領導講話照片占去半頁或一整頁,偶爾還占兩頁……我把它們堆到一邊。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有時也不完全讚同。不過刊物要生存,就要順應時代潮流。現在刊物本身發行可以賺錢,徹底扭轉了局麵……"


    柳萌頗為得意,說話時嘴唇微微收束。


    "那為什麽還要再辦那麽多公司?看來這回要全力撈錢了,而不是為了把刊物辦好——隻要賺錢就行……"


    屋子裏一下安靜了。梅子怔怔地望我們。


    柳萌咽了一下。後來她笑了:"知識分子當然不會喜歡它,我說過,我也一樣。不過群眾喜歡——發行量就是這個說明;群眾喜歡,我們又算什麽?"


    我覺得一股血直衝到了腦門。


    柳萌繼續說下去:"想一想,我們自己又算什麽?我們的工作為了什麽?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給群眾提供喜聞樂見的精神食糧?一想到這裏,那點擔心也就沒有了……"


    我極力想忍住,但還是問了一句:"你說的群眾指哪些人?誰代表他們?"


    "就是大多數人唄……"


    我根本就不想聽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訴她:"你說的群眾喜歡的東西多了。如果你們不拒絕,他們想看想要的還遠遠不止這些——你們有勇氣——滿足他們嗎?"


    柳萌臉色有點變:"他們還想怎麽?"


    "怎麽都行,你們琢磨去吧……就怕你們沒有勇氣……"


    柳萌站起來,往梅子身邊靠了一步,說:"你聽他怎麽說我們……"


    梅子附和著柳萌批評我:"瞧你說的!瞧你說的……"


    柳萌好長時間沒有吱聲,明顯地不高興了。梅子想說些愉快的話題,可對方就是不搭腔。後來柳萌又勉強呆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梅子難過極了:"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來看望你,她關心你,她為你好……"


    我心裏很煩。我告訴梅子:"算了,別說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想的那樣好。她還有臉說群眾,她知道什麽才是群眾?她該到這座城市的小巷子裏走走,看看那些一家三代擠在一間小屋裏的市民和工人!她還該到山區、到那個平原看看,看看那些窮得連一件木頭家具都沒有的農民!去看看那些被搶劫的百姓、被殺死被糟蹋的女中學生、農民的女兒……現在這些惡性事故多得數不勝數,天黑了人不敢出門……這些人才叫群眾!他們手無寸鐵!她是一個刊物的主編,她幹了什麽?她不過是用這個刊物給惡棍打氣,把他們的邪勁兒煽足!她簡直和那些惡棍是一夥兒!"


    "快別說了,你太衝動……"


    "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為群眾做了什麽好事?沒有!


    她的刊物大肆讚揚的人中,明明就有我們大家都熟知的流氓惡棍——就為了幾個錢。世上還有比這更惡心的事兒嗎?"


    汗水順著我的兩頰流下來。


    梅子說:"她說以前也有人提過這樣的意見,她說刊物是正常經營,是在法律範圍內……"


    "法律也是他們解釋的法律,好多人屋裏連一件像樣的木製家具都沒有,怎麽會有法律?聽她唬人……"


    "她對爸爸說將來請你去最好的一個公司幹經理,工薪也高……"


    我打斷她:"我才不會去掙她的黑心錢。我現在的葡萄園賺不了太多的錢,可它幹幹淨淨。"


    梅子流出了眼淚:"柳主編是看在父親麵上才關心你的,父親知道了該怎麽說呀?……"


    ……


    梅子好長時間都在抹眼淚。她說大概柳萌再也不會原諒我們了,她甚至不會再到父親那兒——"你心裏完全可以那樣想,怎麽能麵對麵頂撞?你太缺乏修養了,我真為你擔心……"


    看著梅子難過的樣子,我有點心軟了。我告訴她當時實在不能忍受——那一刻我想得很多,想到了山區和平原上的人,還有鼓額最近受的傷害、死去的那些人……我稍稍說了一點,她立刻不吭氣了。"不要擔心,我們不需要她來原諒我們,相反我們倒要永遠與她有個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細究起來是非常醜惡的……你說我修養太差,我承認,不過我現在擔心的是修養太好的人越來越多,敢於說句真話的人倒越來越少。我最好還是別要這種修養吧……"


    我們一直談到夜色降臨,都很激動。梅子並不認為我全錯了,但對我采取的方式仍舊難以接受。她咕噥著:"我好擔心——擔心這一輩子……我們怎麽過啊?沒人像你這樣,我心裏明白……""不,像我這樣的人很多,很多很多;還有比我堅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多。你不必擔心。我明白你擔心什麽……


    我對你說過的往事——我們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說過,我們這一家人有很多失誤和缺點;可是他們的不幸都是為了堅持做一個好人、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我常常叮囑自己:你不過是這個家庭的一個後來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騰到了你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種人。我們家遭難的人已經那麽多了,他們為心裏那塊熱辣辣的東西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了。


    我這個後來人可千萬別溜掉,我得挺住。我其實一生下來就得接上去。這是我一點一點弄明白的,越來越明白了。梅子,看在我們這一家的麵上,原諒我因這樣對你造成的傷害、給你的不愉快吧;請你相信我們家流血流淚都是為了窮人,為了要做個好人——有信仰的人才算真正的好人啊!請你相信我們家是無私的,我們至死都相信應該有正義——它應該是存在的……我如果今天稍稍一鬆弛就變成了另一種人,那麽對於我們這一家人來說,就是前功盡棄了。我絕不敢也絕不能冒這樣的風險,這太可怕了,這種背叛太大太大了……我就是這麽前前後後想過了,我真的不能後退了……"


    梅子在我急促的語氣中一聲不吭。她完全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她擁住我,用力吻我。她的淚水把我的臉都打濕了。


    我多麽需要她啊,我們是不能分開的。


    多久了,我們沒有這樣深入地交談。她的性格決定了她的遷就、沒有勇氣、缺乏決絕一念。可她善良、明晰,能夠辨別和判斷。隻要冷靜下來,她極少把是非搞錯。這並不容易啊,在如今這樣一個引誘和混淆的時刻,她能做到這一點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我在夜色中想看到她黑亮的眸子。我看到了。我說:"你還像十幾年前一樣……"


    ……


    最後令我失望的還是嶽父。他讓小鹿來喊我,急匆匆的。


    我知道柳萌已經詳細對他匯報了。關於柳萌的任何爭執都沒有多少意義,但為了梅子,我還是去了。


    嶽父竟然劈頭問我:"你說他們雜誌社靠賣淫賺錢——有這話嗎?"


    "沒有。"


    "這個同誌從來不說謊!"


    我笑了:"她的特長恰恰是說謊。我們在一起工作了那麽久,了解她。"


    "她喜歡打扮,也有些嬌氣,這我清楚;但她不會撒謊。"


    "事實證明她會。你問梅子吧,她自始至終都在場。"


    他轉向女兒。梅子立刻站在我一邊:


    "是的,他根本就沒那樣說過!"


    嶽父長長吐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又說:"不管怎麽,對人要寬容,要善於團結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她對我們一直很好,你這樣對她說話,沒有考慮後果嗎?你照顧到大局了嗎?"


    "你們是有友誼的。你們還是你們。"


    嶽父有些不自在,活動著:"這不可能不受影響。她會想……上一次她還帶給你媽一包人參糖。同誌嘛……"


    我忍不住插一句:"她不該把刊物搞得黃色下流,她做得太過了!"


    嶽母一直在旁邊聽,這時說一句:"柳萌這個人太瘋了!


    她家老於也真放心……"


    "老於"就是柳萌的男人。我和梅子都笑了。


    嶽父看一眼老伴:"胡扯什麽!"


    ……最後他非堅持讓我去看看柳萌不可——"也不一定是去承認錯誤,不過是表示個歉意;人在氣頭上嘛,說話難免出格。"嶽母也讚成男人的話,催促我:"去吧,去一趟吧;你不知道,柳萌找到你爸都哭了。她也不容易。她麵子上過不去……"


    回來後,我問梅子:"我去嗎?"梅子說:"去吧,我和你一起。"


    我心裏明白:我不會去的……


    這是一座焦幹的、讓人無法有片刻安寧的城市。我們的小窩本來很偏遠,可是如今已經被徹夜不息的喧嚷吵鬧包圍。


    離我們不足三十米的人行道旁竟然有兩三處卡拉ok廳、一家咖啡館、兩家服裝店和一家舞廳。它們一律安裝了大功率喇叭,而且午夜兩點仍在啊啊大唱。那尖利利的、狼嚎般的、哭泣一樣的、跑音走調的……各種喊唱和哄鬧讓人完全陷於絕境。無論怎樣把窗門關閉,各種聲音還是鑽擠進來。


    我問梅子:"很長時間一直是這樣嗎?"


    她說是的,"以前有人出麵找過有關部門,可後來見沒用,隻得忍著。"


    梅子也常常吃安眠藥。她習慣於這樣的生活,說大家都吃安眠藥,聽說也沒有什麽副作用。


    我不得不加大安眠藥的劑量,不然就別想安睡。不僅是這些音響設備,還有各種車輛的高音喇叭、半夜裏的竄跑追逐打鬥——幾乎每個晚上都有一夥打架的人,圍起上百人觀望。有一次打鬥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攤攤鮮血:那天有一群穿鐵釘衣的家夥竄來竄去,個個都騎了一輛大摩托。事後有人說:兩夥人在酒館裏幹起來了,都有來頭;結果各自都用無線電話召喚人手……


    這兒哪他個居民區。


    這兒正以空前的速度惡化。午夜,躺在窄窄的床上,聽著一片交織的嘈雜,猶如置身惡濤洶湧之中,小床就是一隻單薄的小船,頃刻間會被劈個粉碎……我夜間剛剛吞下大劑量安眠藥,問梅子:"就這樣捱嗎?"她眨巴著眼,"慣了會好一些。你別想它,越想越煩。你別想,這樣一點點就安靜下來了。你試試。"


    天哪,條件是"別想它"!


    別想是不可能的,因為各種聲音主動送入耳膜。人無可回避……


    好不容易捱過了一個夜晚。半上午時分有熟人來玩,閑談中得知,我們以前那些朋友——大多是一起畢業的,已經有好幾位患了不治之症……這消息使我久久不語。我不敢回憶他們的音容笑貌。真是令人沮喪極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現在還有那麽多興高采烈、神氣足壯的人——他們或者是不知憂愁的傻大膽,或者幹脆就是些特殊人物——比如柳萌之流,已經不知第幾次搬家了,他們早已從喧囂煙熏的鬧市搬到了郊外山中……那兒的夜晚盡是小蟲的鳴叫。


    來人臨走還告訴一個訊息:○三所的人正在給"瓷眼"加緊籌備一個"三十年學術活動慶祝研討會"……見鬼了,一個江湖騙子、雙手沾滿學人鮮血的家夥,這會兒要慶祝自己"三十年學術活動"了,而且很多著名人物屆時要親自到會祝賀。眼下正征集賀詞賀電……真見鬼了。有關部門為這次研討慶祝活動撥了專款,再加上企業讚助,可望匯集五十萬元款項;用不完的留下來,繼續搞一點,爭取成立一個以"瓷眼"命名的"學術基金會"……見鬼了。我從未聽說這個城市為一些真正優秀的學人,比如我的導師,還有那個死在窯場的學界泰鬥開過什麽"研討會"……


    我對梅子說:"我必須盡快回到葡萄園了。真的,必須馬上就走。"


    她望著我。


    我虧欠她的太多了。我挽住她的手,對在她耳朵上小聲說了一句:"嫁給我的平原吧——好嗎?"


    我第二天即啟程了。


    ……真是無法表述此刻的心情。好像隻有被"歸來感"籠罩下的我才有如此的感激……真慶幸自己有這樣一個出生地。


    今天看,母親和外祖母從那座海濱小城走開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如果當年她們一直呆在那兒不走,等到父親歸來,那麽大概我們至今還會躑躅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上。當年顯然是一個預感幫助了她們。她們很快明白,這一家人必須離開了;在這座勝利的城市中,我們一家是失敗者。於是她們雇了一輛馬車,去荒原上尋找那個老爺爺了。


    老爺爺——荒原的奠基者!當我回憶我們的家族,展望我們全部的幸與不幸時,總是首先記起了你……我深深明白,隻要記住了您的目光,記住了您的笑容,一個人就不會走入迷途。


    我也許正像當年的母親和外祖母一樣,是在您的指引下走到了這片葡萄園中。我甚至幻想著,您是神靈派到人間指引我們一家人的……


    在平原上度過的這些年中,我有機會常到那座海濱小城裏去。很久以來,我多少次像被磁石吸引著,不自覺地就走到它的身旁。記得我在那所地質學院時,假期裏背上背囊,總是匆匆地穿過南部山區踏上平原。我在小城四周徘徊,遠遠傾聽著碼頭上的巨輪昂昂鳴叫,然後才無聲無息走開……


    我的出生地,準確點說是那座小城中的一個大宅院。我曾兩次返回那個地方,伸手撫摸過顏色發黑的磚牆,看過遺留下來的幾棵白玉蘭樹。那個大院當時一半被拆毀,一半改成了倉庫和兵營;還有一個角落被圈進了博物館的高牆。


    看著屋頂上長出的肥胖的蓮座瓦鬆,不禁想到這座古宅所蘊藏的豐富養料。它神秘地存在了幾百年,而且還可能繼續存在下去。外祖父死後,這兒就失去了生氣;後來父親被捕,女人們簡直就沒有力量支撐它了。它太陰森太沉重,已經不是一個普通家庭所能承擔的一座建築。它沉澱和凝聚的東西已經太多……母親和外祖母毅然決定出走,肯定是某種靈感在起作用。


    其實早在她們決定搬走之前,宅院的一大部分已經被封了,理由莫名其妙。住進荒原小屋中,母親還偶爾牽掛城裏的這個大宅院。隨著日子越來越艱難,母親終於想起它的所有權,就想賣掉一兩幢——可小城裏早有幾個機關把宅院占據了,他們怎麽也想不到會來一個討房子的婦人,大吃一驚。


    才剛剛過了幾年時間,這兒竟然沒有幾個人能講得清這房子的來曆、它與一支當地望族的關係。可怕的遺忘啊。


    母親看著這些長了青草的石板地,靠南牆那些高大的玉蘭樹,哭了又哭……她正式提出處理自己的房產時,有人才恍然大悟,急急報告了有關方麵。不久傳下一句可怕的斥責:


    反攻倒算!母親可沒有被嚇住,她多麽頑強,指出這座宅院的真正主人是外祖父——"他已經犧牲了;你們總不該沒收先烈的遺產吧?!"


    那些蠻橫的家夥被噎住了。但不久他們又想出新花招,說外祖父逝去之後,這個宅院就由父親繼承了;而父親的財產,當然是要沒收的。母親告訴他們:外祖母還活著呢,老人理應繼承丈夫的遺產……


    就這樣,他們被迫還給了我們兩幢房子,是最破的兩幢。


    母親要賣掉它們,以解燃眉之急。可占據宅院的人不準其他人來買,而又故意把房價壓得奇低。沒有辦法,我們就以低價賣掉了這兩幢房屋……眼下這個古老的宅院竟沒有一片瓦屬於我們了。


    我們終於在小城失去了最後的立足之地。這對於我可能又是一個幸運:先成個無產者,然後才有決絕的勇敢。就這樣,我找到了自己命定的葡萄園……


    斑虎瘋迷一般圍著我跳,兩爪用力摟住我的腰。這樣它差不多站得與我肩部同高,伸出長嘴觸動我的臉。它全身顫抖,每一根毛發都流溢著激動。我試圖抱起它來,發現它可真沉。我們被一片興奮的目光包圍了,鼓額、四哥夫婦、那個小夥子,都站在旁邊。鼓額一聲不吭,隻有瞥來的目光熱燙灼人。響鈴喊著:"啊喲,可回來了可回來了,想煞斑虎了,啊喲……"


    四哥背著槍,含著大煙鬥微笑。他咕噥:"再早回一天,你的朋友——那個釀酒工程師還沒走哩……"


    響鈴嚷著:"領來大妹子多好啊!怎麽不領來大妹子?"


    我問四哥那個朋友的情況,他搖著頭:"不中用了。這一回來了,眼神尖亮,說話東一句西一句。腦子混了,人不中用了……唉,都是那個狗女人給整的。她把個好人給耽誤了……"


    我能想象出那位朋友的狀態。看來他這一次非進精神病院不可了。我恨那個高個子女人了。看來她和她們一夥兒——我總覺得這個世界有一批美麗而無恥的女人——非要把好人逼到絕路不可。我那個忠厚的朋友啊,就這麽眼睜睜地給毀了。你可以美麗加無恥,可是別來毀壞我的朋友!在大城市那些高級酒店裏,美豔逼人的賤貨太多了,她們像高傲的老鼠一樣在鋪了厚羊毛地毯的走廊上找食兒。可她們從來沒打譜毀壞汗流浹背的勞動者;她們壓根就沒那個興致。


    我因那位朋友的悲慘處境而無法高興。他們都試圖讓我忘掉他,但我怎麽能夠?那個女園藝師穿著奇裝異服來串門兒,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她既然已經不對自己的園藝事業抱什麽希望,所以就有了閑情逸致。她塗了眼影兒,學說地方話,跟四哥要酒喝,還逗那個身材細長的小夥子——我發現她對他有些偏愛,裝作一個老大姐,嘲笑小夥子已經發黑的小胡子,刮他的鼻子……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我絕不希望這時候的園子再讓人打擾。


    女園藝師走後,四哥馬上說:"這一段她老來這兒。那個園藝場不行了,她的心不在那兒了。"響鈴說:"這姑娘不孬,大雙眼兒;就是脾性太潑了,一口氣能親斑虎十幾下……"


    四哥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條二尺多長的大鯰魚。很久沒有吃到這樣的美味了。響鈴又做了幾個野菜,四哥提來了酒瓶。


    這頓晚餐真是愉快極了。月亮眼看圓了,茅屋和小院被映得一片光明;小甲蟲在地上行走,斑虎不時伸出爪子觸它一下;但斑虎從不無緣無故傷害它們。牽牛花從籬笆上探出腦袋,它的四周都是鼓脹脹的豆角。那些像拇指大小的鳥兒一個個嗅過了喇叭花,又飛到籬笆的另一邊去……


    隨著一陣西北風吹起,我們都聽到了一陣二胡的聲音。月色下這琴聲讓人怦然心動。我們一動不動諦聽。海潮聲不太重,隻有這琴的傾訴。那是一曲《二泉映月》——多少年前那位盲藝術家阿炳的傑作。這位無望而堅毅的天才在這個夜晚又一次感動了我們。他的激情啊,像大潮大湧一樣彌漫過來,把我們裹卷了。我們被滿溢的浪頭和白沫水濺一塊兒給覆蓋,忍受著無所不在的衝撞滌蕩。全身灼熱,這衝撞時而猛烈時而柔細,這是一次淋漓盡致的洗滌。漸漸過去了。潮水不可避免地消退。它化為一片湧動連接的大水,在夜色中回旋不止。它回旋不止……


    我一直閉著眼睛。多麽感激夜色裏的琴手。他和他的琴,今夜都成了天賜之物。這是神靈贈給整個平原的。我感激他。


    在這個歸來的夜晚,我第一次聽懂了這首曲子——它原來在講一個決絕和忍受的故事。


    曲子消失時,大海灘上再無令人矚目的聲響和事物。所有人都默默的。我睜開了眼睛,接著大吃一驚——四哥緊閉雙目,淚水溢滿了每一條皺紋……


    我屏住呼吸,仰臉去看滿天星辰。


    我相信盲人阿炳的傾訴引起了四哥一生的回憶——怎樣離開平原去東北討生活;怎樣不幸地傷殘了一條拐腿;接著就是拖了一條拐腿,在蘆青河兩岸、在平原上長久流浪……


    葡萄園裏響起啪噠聲,是露水在滴落。我們都能感到這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夜晚之一。斑虎爬起來,自覺地到園裏巡邏去了。大約有半個多鍾頭,它又重新臥到了剛才的地方。它昂著頭,月光下它的鼻頭閃亮,那是被園中露水弄濕的。這樣的時光永駐該有多好啊。


    真不敢想象我們大家會失去這個葡萄園。一想起四哥將重新拖拉著那條拐腿遊蕩,我心裏就一陣撕痛。


    ……不知這是怎麽一回事,有時暗自尋思會覺得吃驚:怎麽四周有那麽多朋友遭到了厄運?真令人不寒而栗……我並未與其他人討論過這個感受,也許一經交流大家的印象都差不多。如果真是如此,不幸的人就太多了。可是我們分明又看到有那麽多歡天喜地、情不自禁的人……必須去看看那位酒廠工程師了,他現在到底怎樣了?


    過去他是著名的釀酒師,搞出了兩種名牌酒;還有一個了不起的老婆、一副強健的體魄、寬敞的住房。那時他才四十二三歲,黑紅色的臉膛,高鼻梁,一頭拳曲的烏發。一切方麵都讓人嫉妒。他帶著得意的美酒走遍了歐洲,幾乎一天到晚穿著筆挺的西裝。現在他四十六歲,很快就要年過半百,突然又把老婆丟了。


    她是他的珍寶。


    他很快添上了白發,飲酒不斷過量,手指常常顫抖。他把那幾間寬敞的屋子搞得亂七八糟,所有帶花的衣服都被他鎖起來,還把愛人戴過的一頂彩色鬥笠懸在牆上……他的神經開始不正常。


    人們這才突然發現他是一個非常可憐的人,原來還是個孤兒!


    他從二十多歲畢業分配來東部城市工作,至今沒有挪窩兒。後來就是戀愛結婚,事業發達,被人羨慕。沒想到他的幸福竟是如此脆弱。眼下他無依無靠了,老家在幾千裏遠的一座山城,父母早已過世,唯一的一位堂兄去年也去世了……


    他現在是真正的單身漢。


    我直接去了他的宿舍,門鎖著。問了一下,說是住進了精神病院!


    "他病情發展很快,已經不可收拾。沒辦法,隻得找人把他捆起來,用車拉到了那裏……"


    "捆起來"三個字差點讓我流出眼淚。我忍著,再不想看這個地方一眼。這兒到處都是令人作嘔的酒精味兒。


    趕到那個精神病院,好說歹說才被應允探視。好像那些大夫的神情也不太正常。


    那地方簡直像個牢房——有帶鐵欞的窗戶。所有重病號都住這樣的屋子。他隔著窗子與我相見,兩手緊緊握著鐵條,搖動著,想一口氣把它折斷。他肯定認出了我,一動不動盯了十幾分鍾,嘩嘩流下了淚水。整個人瘦得嚇人,本來就很大的眼睛顯得更大了,神情尖尖的。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哭出來。我叫他,他不吭聲,隻是流淚。我按到他的手上,他就把額頭抵到上邊。他喃喃著,仰起臉來:"……那個大頭目的狗兒子來參觀,一眼看見了她……後來用車拉她去釣魚,再後來……"


    這些話不會錯的。我相信這時候他很清醒。我對他說:


    "你振作起來吧,別喪氣!你還有多麽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樣一個女人有什麽可惜的!你比她重要一萬倍!你明白嗎?"


    他搖搖頭:"我不重要……她才重要——你不知道她!她才重要……"


    還有什麽可說的?我見過那個女人不止一次了,我敢說那是世界上最瘋浪的一個女人。她長了副漫長臉兒,眉眼鼻梁多多少少帶點異族人的味兒。人顯得很年輕,多少年下來沒有一點變化,幾乎不會衰老。那時她還多麽愛我們的釀酒師啊,大家正一起玩著,她一轉身就親起他來。"她受不住,她就這樣!"釀酒師對朋友帶著歉意解釋。


    也許這時發生什麽都不該吃驚……不過總該有誰來教訓一下橫行無忌的流氓吧。


    他繼續搖動鐵欞,搖不掉就大喊。這聲音粗礪駭人,像山洪之聲。他完全失去了控製,大吼大叫。一會兒有幾個人咚咚跑來,粗暴地趕開了我……


    最後那一幕永遠留在我的腦海。我明白,在強烈的刺激下,一位天才可以變成一頭獅子……


    我又一次無可奈何地看著一位不幸的朋友。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也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次。我相信這樣的經曆不會有助於我——每一次都必須用盡全力抑製住什麽,不讓悲愁無告的情緒把我淹掉。


    我因為被這樣的心情攫住了,難以入睡,就索性坐起。我隻有把一切講出來才會好受一些。偶爾我在燈下翻一翻那些古歌,讓思緒飛到幾千年前。可是這最終還是無濟於事。


    走出去,走到黑赳赳的葡萄園中,讓冰涼的風吹一吹……


    我佇立在一棵葡萄樹下,馬上聽到了海潮的聲音。奇怪的是今夜的風非常弱,夜潮聲卻很大。那種低沉的聲音說明它動蕩翻湧的源頭在遼遠的地方,在靠近一道深淵的地方。這種聲音比起狂風卷起的浪頭撲撲摔碎在沙岸上更為可怕。我從小就聽熟了這種隱隱的、潛伏著的鈍鈍潮聲。平原上的老人對這種看似平靜、卻能把潮聲傳遞到遠處的海象叫做"發海"。他們吸著煙聽一會兒,然後斷定說:"今夜發海……"


    天空是純粹的黑藍色。星辰燦爛。正北方的北鬥顯得那麽淡弱。我遙望它,不禁又想起徐芾東渡的船隊。他和那個大王的故事,在這片平原上已是支離破碎。我著迷於它所有的細節,並以此來戰勝自己的遺忘。而這一切,隻能求助於流傳在民間的古歌了……好久沒有自己寫下一行歌子,因為它比起我搜集整理的這首古歌,已顯得蒼白無味。我咀嚼著永久的傳奇,想象著默念這些古歌的人、他們奇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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