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金祥有過一個真正的對手的話,那麽就是個女人。她是個瞎子,叫閃婆。再也沒有比她更奇怪的女人了,那個白,真正的潔白潔白。她眉毛濃黑,又細又長,緩緩地向斜上方伸去,隻是到了額角才怏怏停住。顴骨太高,使人想到這張白臉正在旺盛地生長呢。五十多歲了,但沒有一絲皺紋。鼻中溝很長,上唇使勁鼓著,像握有重權的男人一樣自信和充滿力量。她一天到晚緊閉雙目,隻是聽到什麽聲音才猛一睜眼,一道明亮的光束稍縱即逝。但所有人都在這瞬間看到了這雙眼睛多麽純潔、多麽明亮,黑白分明。她什麽都看得見,但極為短暫,所以不得不算做瞎子。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那麽難以對付,有一段時間金祥完全不是對手。她憶苦時盤腿而坐,充滿魅力,火一樣燃燒的激情和過人的溫柔打動了千千萬萬的人。很久以來,她差不多隻是倚仗小平原上的人對她的特殊崇拜而生活。人們送給她嫩玉米和棗子。有一段正是青黃不接,她被人用地排車拉走,回村時懷裏抱了一瓶醋。她喜歡光亮,因而常常到街頭來,總坐在離家不遠的一棵槐樹下麵。過路人常誤認為她是一個癱子。沒有什麽能瞞過她,有人從遠處走來,隻要聽見腳步聲她就知道是誰,能否在這棵樹下停留。她有個好人緣,即便在繁忙的秋天也總有一些人陪她說話兒。她是全村少有的機智人,沒人能夠與她舌戰。在激烈的爭辯之中,她始終微笑。提到金祥,她說:“喲喲這個老不死的,他這些天哪兒去了?”金祥結婚的消息曾經使她不快,但她並非愛著金祥:作為一個對手,金祥應該到處與她一樣,比如像她一樣沒有配偶。


    她愛的人一直未變,就是五年前死去的男人露筋。他比金祥還瘦,隻是骨骼大一些。閃婆與他的婚姻也許是天底下最為奇特的了,人們估計閃婆如今的忠貞也與這段奇遇有關。露筋年輕時——大約十九歲時就滿臉胡須,下頦前翹,毛發焦黃閃著淡淡金光。他的胸部堅硬,胸骨極為清晰地在皮下一塊塊緊湊組合。眼珠淡黃,有著無法祛除的嘲笑神氣。他從來沒做過一點兒田裏的事情,極為蔑視勞動。他的父親曾預料兒子將來會餓死,或者艱難的生活將其教訓過來。他錯了,因為他不明白,真正的懶漢是沒法教導的,而技高一籌的懶漢從來也不會餓死。他們似乎總是幸運,無憂無慮,過得從從容容。不知有多少人想做這樣的懶人,結果白費力氣。因為正像任何天才一樣,懶漢也是天生的。當你看到他們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頭,眯著那對不怨不怒的眼睛,你怎麽也弄不懂他們究竟從哪裏搞來了吃食。肚子啊,想裝飽它就裝飽它,世上隻有少數人能夠做到,而懶漢們差不多也做到了。我們的露筋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夏天斜戴一頂草帽,腿上穿一條古怪的、一隻筒長一隻筒短的半截褲,隨意周遊。小村的人都料定他是光棍中的光棍,是無可療救的一個落魄鬼。像所有懶漢一樣,他過早地學會了喝酒,臉色赤紅的時候格處慷慨,願意幫人做事,比如幫助推車上坡的人加把力、為老頭老婆扶一下,等等,看上去樂善好施,品質優良。沒有酒就恢複了冷漠,步伐紊亂,談吐狂妄,莫名其妙地謾罵大家慣常尊重的一些人物。有一次他似乎在影射一個本家長輩,還做著下流的手勢。待到有人出來揍他時,他已經逃遠了。人們說,這是為全村招惹是非的人,但又沒有任何辦法。這個軟弱無力的、從遠處遷徙而來的小村哪,它甚至沒有力氣去懲治一個不肖子孫。當時周圍村莊裏正流行嚴厲的懲戒:如果出了公認的孽子,那麽族長可以召集村民議決,對孩子實施極刑。最有名的方法是把他裝入麻袋,從崖上拋進海裏。有一個村子甚至用竹板活活夾死了一名欺辱族長的人。按理說露筋也在剪除之列,但僅僅因為他降生在這樣一個不成方圓的村子裏便苟全性命。至於他本人,似乎對嚴酷的現實毫無認識,竟然愈加放蕩,不僅是遊手好閑,也不僅是嗜酒,最後竟盜竊自家的東西出去變賣。他父親兩次被氣昏過去,發誓要打折他的腿。他從外麵回家,老父親用杠子打他,他輕而易舉地奪過來,用斧子劈了;老人又抓起一條扁擔,剛舉起來,又意識到是一條不錯的扁擔,就趕緊扔掉了。老人全身顫抖,用巴掌拍他,他一低頭,從父親的胯下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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