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眼躺在了白毛毛花兒間。“奶奶,老奶奶……”“愁死人啊,娃他爹,娃兒活不成了!”女人揪緊老頭子的衣襟,隻一扯就扯下一大塊。這塊破棉絮立刻纏到了大頭娃娃身上。大頭娃娃臉是紫的,嘴唇發青。“餓……哦……”她彎腰掏一把雪填進娃娃嘴裏。“愁死人啊,他爹!”老頭子頓足,伸出巴掌打了女人一下。走啊走啊,走過了冬天。白毛毛花兒開放了。采棉花似的白毛毛花吧,賴牙喊。全村人都出動了,紅小兵帶著髒黏的酒壺上了荒灘。“采下做棉被哩,做棉褲棉衣哩!”大腳肥肩飛快地采摘。都穿上了厚厚的白毛毛花棉裝,蓋上了厚被子。夜裏它深長的香氣撩撥得人在被子下扭動不停,汗水濕了席子。老爺爺想不到會有老天爺送給的白毛毛花,女人也隻會捂住娃娃喊:“愁死人啊……”大頭娃娃死在了雪路上。龍眼一輩子見不到伯父了。大朵雪花覆蓋了一溜腳印,一個死人。剩下的人走過冬天吧,走到白毛毛花裏,去踩這片沒有汁水的雪。賴牙采著白毛毛花,罵著那個老人,說他第一個來搭下窩棚。該死的,他先有了窩兒,又生了孩子。先有窩兒的人就該當地主。一個黏黏的小孩兒像條蟲,在棉被上滾動,粘滿了白毛毛花絨。誰見過小草窩裏剛孵出不久、閉著眼睛的麻雀幼崽?它在草窩裏顫動,嫩皮包住了一層血肉,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白毛毛花兒下麵有一個圓圓的小窩兒,那是用金黃如絲的小草編織成的,光滑柔軟像個小籃子,裏麵盛了三個紅嘟嘟的幼鳥——龍眼伸出手去。“呀呀呀!”它們嫩黃的小嘴一起張大了。小嘴在龍眼堅硬的食指肚上啃著,小脖子擰了一道麻花褶。“說什麽化成水的銀幣,呸,傳說的瞎話。”父親把老羊皮襖抖一抖披上,吸起了辣煙。“龍眼媽,你這條不死的母狗。”他吆喝一聲,龍眼媽趕緊從裏間出來。她手裏捧著一個火罐。“賴牙怎樣,我也要怎樣。”父親露出一個膀子。母親伸出食指從水碗裏蘸了點水抹上去,接著點火、扣上罐子。皮膚吱吱地收緊了。“哎呀!我的媽媽呀!”他像挨了刀一樣號叫,身子絞擰,頭往牆上撞,又一下躥了起來。“你殺了我吧!我睡你祖宗!”他放聲大罵。白花絨絨沾在黏糊糊的男嬰身上。“他癢哩,癢哩……”女人眼淚汪汪。“你留那東西做啥?給他吃哩!”她擠了又擠黑乳房,一滴奶都沒有。“天哩,愁死人啦!第二個娃也不保哩……”父親一次次講他活過來有多麽不易,說那會兒就像一條蟲。他活過來,並且娶妻生子。母親在他三歲時餓死了,父親在他十歲時也倒下了,是被地瓜噎死的。“要緊是有個傳香火的人。”父親盯著兒子雪白的頭顱說。他磕著煙鍋,煙灰飄到了白發上。他說:“賴牙是報應。大腳肥肩活該不成,斷根了。”他們的爭年是要來的,說不定是外村人生在高粱叢裏的一個野物。那不是鯅鮁,不是小村種兒。“我看賴牙這村頭兒做不成。”父親咬著牙:“我要起事不成,還有孩子哩。”他盯著星夜……天哪,沒有邊緣的黑夜,永遠遊不到盡頭的黑夜!它的中央漂著一顆白色的頭顱。一個粗啞的嗓子在堤岸上呼叫,那是母親的聲音哪。他遊啊遊啊,迎著母親的呼喚。有幾次他要沉下去了,但終於還是挺過來。堤岸在哪?哪裏才是邊緣?巨大的驚恐使他渾身戰栗。遊啊遊啊,漸漸聽到水浪拍岸的聲音了。那時他哇哇大哭。母親終於抱住了他,第一句就問我兒為什麽白了頭發?哦哦,那是急的、愁的,是絕望之火烤成的。母親把乳頭對在他嘴上。他用力吸吮。天哪,它是幹的……餓呀,餓呀,龍眼在白毛毛花裏滾動,揪了白絨絨毛往嘴裏填。淚水湧出來,差一點兒就噎死了。透過淚花他望到了什麽?他望得到茫茫夜色的背麵、他的遙遠的來路?他記得三歲那年父親開始拔火罐。火罐扣在肩肉上,肌膚急急收縮到一起,母親給男人膀頭上蓋了一塊髒手巾。“遮遮蓋蓋,變出個妖怪。”一句歌兒飄過腦際。又停了三五分鍾,母親動手取火罐了。多麽堅牢的東西,她憋得臉通紅,火罐還是沒有取下。父親大罵。母親的汗珠一滴滴落在兒子的白頭發梢上。突然哇一聲,火罐取下來了。火罐腔裏黑洞洞的……“人死如燈滅。”父親的先人,那個高個子黑老人手持拐杖走近了說。他在說自己過世的女人,好像沒有一絲牽念。黑老人濃濁的異地口音喚著龍眼媽——她小步跑過去,從地上揀起一根濕乎乎的楊樹枝條,從老人後衣領那兒插下去。她一下連一下捅著,老人舒服地哼哼。“真解癢,真解癢。”後來媽媽不停地嘔吐,頭發枯得像檾麻。“我的兒啊,兒啊。”她一邊叫一邊抓緊兒子的手。父親去找紅小兵,後來戴著鏡框的赤腳醫生出現了。那人擺擺手,父親拉上龍眼就走。他一步三回頭,惦著母親。身後咚的一聲,門關了。他閉了眼也能看見赤腳醫生取出一把刀,按按這兒,戳戳那兒,血水湧了出來。“媽媽!”他大叫一聲,父親狠狠一扯。刀子在媽媽身上剜著什麽。媽媽的皮膚如幹燥的雪層一片片切開,露出一大塊變色的幹結。赤腳醫生氣喘籲籲,取出小村人都不陌生的粗劣玻璃針管,給她注射。“我的兒啊,我的兒啊!”父親握緊他的手腕。他聽著媽媽的呼叫苦熬,熬白了最後一根頭發……白毛毛花如醉如癡地歌唱,搖曳不停。白絨絨被西南風吹得紛紛揚揚,一朵朵飛向低空。雲絮起起落落,覆蓋了少白頭龍眼。雪白的頭發與其融為一體,再好的眼神也難以分辨。


    眼就走。他一步三回頭,惦著母親。身後咚的一聲,門關了。他閉了眼也能看見赤腳醫生取出一把刀,按按這兒,戳戳那兒,血水湧了出來。“媽媽!”他大叫一聲,父親狠狠一扯。刀子在媽媽身上剜著什麽。媽媽的皮膚如幹燥的雪層一片片切開,露出一大塊變色的幹結。赤腳醫生氣喘籲籲,取出小村人都不陌生的粗劣玻璃針管,給她注射。“我的兒啊,我的兒啊!”父親握緊他的手腕。他聽著媽媽的呼叫苦熬,熬白了最後一根頭發……白毛毛花如醉如癡地歌唱,搖曳不停。白絨絨被西南風吹得紛紛揚揚,一朵朵飛向低空。雲絮起起落落,覆蓋了少白頭龍眼。雪白的頭發與其融為一體,再好的眼神也難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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