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原上,誰都知道這裏出了一個威名赫赫、功勞蓋世的人物,他叫老魯。


    老魯最早是一個土匪,殺富濟貧,富有良心,總之是一個挺好的土匪。他有一次打家劫舍負了傷,腸子都出來了,後來讓一個鄉間醫生用麻繩把肚子縫起來,竟然活了過來。那時他才十九歲。十九歲有過這樣的經曆,肯定是一條出色的漢子。在那個鄉間醫生家裏養病時,他使醫生的大女兒--一個叫小穀的姑娘懷上了。小穀比他還要大四歲。小穀很孝順,因為要在家裏侍候父親,幫著他采藥,搓製藥丸等,所以耽擱了自己的婚事。他們兩人之間的這種事,很難說誰負有更大責任。老中醫絲毫沒有責怪老魯。他並且認為有這麽一位女婿也並非什麽壞事,隻是需要好好調教他一番。老中醫像慈父一樣對待老魯。


    老魯從小失去雙親,成為荒原上一個出了名的頑皮孩子。他身上的傷疤大約有一百多處,大大小小令人驚駭。老醫生讓他好好作人,告訴要收他作女婿。老魯當時很害怕,以為闖了大禍,於是一一應允。從那以後他一直藏在老醫生家裏,沒有走得太遠。他們正經結了婚,不久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小魯。


    老魯跟上老中醫識了幾個字,穿著打扮也講究了一點。可是小魯長到一歲半的時候,老魯就跑了。臨走時他留下一個紙條:


    “等我。”


    他重新幹上了土匪,再後來就加入了一個窮人的隊伍。由於他打仗特別勇猛,是出了名的一個勇士,所以很快升了連長,又升了營長。


    老魯當了營長的第二年,戰爭艱苦起來。敵人在平原上往複征討,日子特別難過,他們的隊伍隻得化整為零,約定了在一個時刻到山區聚首。


    大家都隱名埋姓,不敢動作。老魯也就在這個時候回到了一別數年的老中醫家。他發現老醫生早已過世,妻子領著小魯過得挺好。


    小魯長得又細又高,一見麵像有什麽神靈指點一樣,一眼認出了父親,大聲呼喊著撲到了懷裏。老魯的淚水撲嗒撲嗒往下滴。妻子頭上已經有了白發,他老得真快。


    老魯那個晚上覺得妻子滿嘴都是一股野蒜味。妻子打扮得像鄉間老太太,大襟衣服上滿是發亮的油灰。她夜裏摟著這個四處奔波的男人,覺得無比幸福。那個夜晚她哭一會兒又笑一會兒。


    接下去的日子裏,老魯沒有地方鬧騰。外麵風聲很緊,有人來抓老魯這樣的人,小穀把老魯藏在了紅薯窖裏。艱難時世,全村人沒有一個吃糧食的,大家都吃糠咽菜。小穀跑到很遠的地方,賣了衣服鞋子,換來一點點糧食熬成稀粥,稀粥裏又摻了榆樹葉子。她把香噴噴的菜葉飯送到紅薯窖裏。她自己和孩子就吃糠和榆葉。


    敵人每天都來騷擾,小穀又累又怕,就病倒了。她發高燒,如果不是惦著紅薯窖裏有個人,早就死了。有時她爬到門口擼一些葉子,用水煮了,讓小魯送給父親。老魯不能一點太陽不見,她就讓小魯在門口看著,讓老魯出來曬一會兒太陽--小魯大聲亂唱時,她再讓老魯鑽進紅薯窖裏。


    就這樣,他們熬過了那個最艱難的年頭。


    老魯臨走時哭了。他讓小穀和小魯好好等他:勝利了那一天,他再也不出去打仗了,要在家裏把這個小屋好好收拾一番,買上牛,買上家俱,過起日子來--把後半輩子過得熱熱乎乎,粘粘稠稠。


    小穀哭,小魯摟住了父親的脖子。老魯走時,那雙見慣了鮮血和淚水的眼睛已經腫得像杏子。他把槍別在腰裏,像貓一樣四下裏看,一下子躥上牆頭,消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這一走就是很久。


    小穀在村裏迎來了勝利。這一次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因為到處都飄揚紅旗。一些穿著灰衣服和黃衣服的人在街上來回走動,喊著口號。他們腰上紮的皮帶鋥亮鋥亮。小穀很希望在他們中間看到老魯,可是總也沒有出現。


    小魯長成了一個小夥子,在村裏搞了一個挺好的對像。可是小穀說:


    “你們不能這樣,要等你爹回來才能定下這門親事。你爹不回,你就等著。”


    小魯帶著雙重的企盼,大睜著一雙眼睛。


    又一年過去了。一個冬天,老魯回來了--村裏人差不多都不認識他了。他個子好象更高了,身子挺得筆直,衣服是合體的新軍裝,上麵的扣子閃閃發亮。他戴了一頂大蓋帽,多少有點讓人害怕。見了鄉親他一一點頭,但並不說話,隻是微笑。這種微笑不知怎麽讓人陌生。有人壯起膽子喊一聲:“老魯!”老魯就停下來,輕輕一咳,手指在那人眼前晃動一下:


    “請叫我‘魯中’同誌。”


    那人聽了扭頭就跑,跑開老遠,對圍在街口上的一幫人說:“了得!老魯名兒都換了。”


    “換成什麽?”


    “‘魯中同誌’。”


    後來滿村都知道沒有了“老魯”,有了個“魯中同誌”。


    魯中同誌回到他家低矮的茅屋。小魯一下子跳了起來,上來就抱父親。魯中說:


    “你成長起來了,”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按下,讓他到椅子上去坐。


    小穀嗚嗚哭,抹著眼淚。這時的小穀是真正的老太婆了。魯中看看她的頭,又看看她的腳,好象生來第一遭發現小穀包了一雙尖尖的小腳。他皺了皺眉頭:“不要哭嘛!”小穀還是哭,哭著哭著就伏上他的胸膛,鼻涕眼淚都沾在了嶄新的軍衣上。魯中歎息一聲,輕輕把她推開,讓她也坐在椅子上。


    夜晚,小穀很精心地在炕上放好了大花被子,又把多少年來就準備好的一個雙人枕頭放在炕上。她拍打著枕頭,生怕有什麽灰塵染了男人。魯中一直在旁邊看著,最後說:


    “請不要這樣了。”


    小穀聽不明白,“吃吃”笑,往炕上推擁他。他又說:


    “請不要這樣。”


    他說著,從櫃子裏找出一床舊被子,放到了一旁的門板上。小穀愣愣盯著他:


    “你怎麽啦?”


    “這樣有利於休息的。”


    小穀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拍著膝蓋。她的眼淚那麽多。小魯聽到哭聲,從門縫裏看,看了一會兒,叫了一聲“媽媽”。小穀這才察覺兒子在一邊,哭著喊道:


    “小魯你回你屋裏!回,回!”她“哐”一聲把門閂上了。


    魯中歎著氣,把門板撤了,把舊被子放起來。小穀抱住了男人,用力親他。魯中歎息不停,一件一件脫下衣服,鑽進被子裏。


    這個夜晚小穀一刻也沒有睡,一直抱著丈夫,撫摸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她能記起一個個傷疤的準確位置、大小和形狀。有一次她還點起燈,看丈夫身上有沒有新的傷疤。


    魯中很勉強睡了一夜,說:


    “我的工作擔子很重,很忙的,身體也很糟的。”


    小穀說:“俺不願讓你糟。”


    “是的,是這樣。”


    他吃過早飯,細心地嗽口,說他要離開了。


    “輕易不家來,怎麽走這麽慌急?”


    小魯還有重要的事情沒有匯報呢!他一下捉住了父親的衣襟。父親掙脫,他就用力地捉著。


    魯中說:“你幹什麽?”


    “我不讓你走。”


    這時候魯中才看到小魯是一個多麽強壯的小夥子,而且雙眼裏發出了十分嚴厲的光。魯中拍了一下膝蓋:


    “這是紀律!探家有時間限製的--一邊去……”


    小魯鬆了手。他抽著鼻子哭起來。魯中猶豫了一下,坐在椅子上。他說:


    “我到當地政府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小穀責備兒子一句,給丈夫衣服上打了打塵土。


    魯中一去就是兩天,但還是回來了。回來時,他帶了一份什麽表格,把門關起來。他指點著表格說:


    “你看見這個表格了吧?我們都要填寫一下。”


    小穀問:“填它有什麽用?”


    “填上,我們倆就算是那樣了。”


    “怎樣了?”


    “就算離開了--離婚……”


    小穀“哎喲”一聲捂住臉,接著又跺腳。


    魯中轉身去看妻子時,妻子已經昏倒了。他朝門外喊了一聲,沒人回應。他去掐妻子的人中,小穀轉醒了。可是人中那兒卻留下了一個發紅的紫痕。她兩隻小腳像站不穩一樣在地上戳來戳去,一時什麽話也沒有。她揪著衣襟,哇哇大哭。哭聲引來了小魯,小魯使勁捶門,魯中就開了門。


    小魯看了看表格,什麽都明白了。他狠狠把門帶上,走了。


    一會兒好多人都圍住了這個小茅屋。魯中去掩門,被一個老人顫顫巍巍的拐杖給捅開了。老頭子對魯中說:


    “老魯,你燒得慌嗎?”


    魯中輕輕咳一聲,叫了一聲“大伯”,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老人把手抖開,又問:


    “按輩份我是你二爺爺--回二爺爺的話,燒得慌嗎?”


    魯中的臉青一會兒紫一會兒,後來他想撥開人走掉,可惜人圍得緊,魯中像被困住的一頭羊。


    老頭子的拐戳著他:“回你二爺爺話,回你二爺爺話。”


    魯中咳嗽一聲,大聲說:


    “那好吧,當著這麽些父老鄉親,二爺爺,我就把話回了:我可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你還不是?啊呀!”


    魯中說:“我也不願離開小穀,這是組織上同意了的。”


    “你不發燒,組織會發燒?”二爺爺大喊。


    魯中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急忙伸出兩手向前推動著說:


    “不,不,我們倆是舊社會過來的,工作任務決定了的,我必須在那座城市裏,我的工作很忙,桌上六部電話機。總之很忙--她拉著孩子又不能跟了去……”


    “你把她領走中不?”有人在後麵破著嗓子喊。


    魯中說:“領不走的,這是一個工作、一個戶口的關係……”


    二爺爺說:“那你就回。你不是這方的人麽?”


    魯中說:“二爺爺是好意,不過這樣說對我沒有用。我是獻身革命的人,一切以組織為準。我們都應該做一個堅定的革命同誌。”


    二爺爺破口罵起來:“狗日的東西,狗日的淨說外國話哩。”


    一群人嗡嗡笑,接著又憤憤地罵。魯中緊了緊腰帶,撓了撓頭發,說:


    “這個事情,眼前看起來滿大,以後看起來小哩。鄉親們也許不理解我,等以後……”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屋裏突然爆發的巨大哭聲給打斷了。大家回頭一看,小魯和母親摟成一團,在炕上滾動,哭得不成人樣了。魯中慌慌地過去把他們扶起來,給他們拍去身上的灰塵,接著又一次關門,可又一次被那根顫巍巍的拐杖給捅開了。


    魯中攤在了椅子上,一動不動。


    就這樣,他在家裏又過了幾天。人們再也沒有聽到哭聲。後來魯中就走了。


    春天到了,小穀頭上蒙了嶄新的白手巾,又穿了幹淨的衣服,拄著拐杖,由小魯領著,背上鍋餅,往那座城市裏去了。他們走走停停,一直走了十幾天,總算到了。他們很快迷了路,打聽來打聽去,又費了多半天時間,才找到一個很大的門洞,門洞邊上有衛兵站崗。他們通報了姓名,衛兵劇烈皺眉。後來還是小魯記起了父親的名字,說出了“魯中同誌”幾個字。那個衛兵聽了立刻嚴肅起來,趕緊向裏搖了電話。一會兒一個胖胖的人走出來,把他們往外麵領去--小穀和小魯說,他們是找大院裏的“魯中同誌”。胖胖的人說:“知道的,曉得的,先把你們領到一個招待所,一會兒魯中同誌就去的。”


    他們被領到一個兩人房間裏。他們自己倒了熱水,胖胖的人又給他們沏了茶。他們沒有喝。等啊等啊,到了中午,有服務員給他們送來了四個饅頭,一盤白菜炒粉條,其中還有很大的肉塊。娘倆很香甜地吃起來。多麽好的飯。


    吃過了午飯,他們坐在幹淨的床上。


    又坐了一會兒,有人敲門。小穀過去開門,可還沒有走到跟前,門推開了,進來的是魯中同誌。


    魯中的樣子又變了一點,比過去胖了,臉色也更好了。他叫了一聲“小穀”,親熱地伸出手來握手。小穀兩隻手抱住了他的腰,他就用另一隻手推開她,把她的右手塞到自己的手裏,拉著重重聳兩下。


    魯中說:“小魯同誌,你也來了嗎?”


    小魯鼻子裏吭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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