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馬廄裏給林兒刷背的時候聽到前院有寒暄聲,往外一瞥,就見嬤嬤急匆匆趕過來捉我了。幸好她以為我在屋裏,不然豈不是又逮了個甕中捉鱉。想到此處便有些氣,牽著林兒出了馬廄。


    待我們爬上後山的半坡時,就聽見正殿有鍾聲長鳴。


    此時暮色四合,雄渾的鍾驚起一片林間飛鳥。我有些豔羨地看著它們消失在山尖兒,林兒似是知道我在想什麽,低頭蹭了蹭我的臉。它鼻子裏呼哧哧的熱氣,熏得我一個噴嚏。


    我知道今天來的人是誰。江湖四大門派,漠北沙門,上京燕門,巴蜀唐門,還有我們黔南長門。今日來的是唐門不知多少係以外的旁總,來迎娶我這個黔南幼女。


    我蹲在山坡上揪草根玩,林兒在不遠處覓草吃,那太陽一會兒就下了山。平常若是再有一會兒不回去,山坳裏就會亮起一串光亮。


    孝嫻,孝嫻……三師兄的嗓門最大,但最早發現我的一定是六師兄,因為他耳朵尖。


    天黑後山間涼起來,林兒也開始有些焦躁,它不喜天黑後的山裏。若是順著我自己的意思,必得再撐上一會兒,最好是挨到師兄們上山尋我。不過今天想必他們也無人有這個空,眼下都在前麵招待唐門貴客呢。


    回家的路熟悉的很。自我五歲學會騰身之法後,家裏的牆就和門前的台階一樣矮了。就算是我住在院裏最高的閣樓上,也不是什麽難事。我輕而易舉攀上窗沿,推窗扭身跳進房內。


    一個人站了起來。


    我嚇得差點跌出窗外。隨即火石聲響,燈長起來了,是我長姊孝儀。


    “姊姊……”我怕她罵我,但幸好她隻是舒了口氣,似是放下心來。


    “今日可教爹爹臉上難看。唐門的公子,隨親來的長輩禮婆都等在那,就是找不到你人。還好六師兄腦子活,說你害羞不願意出來,才接過這一茬。”


    我任她埋怨,低著頭不吭聲。


    十六年了,孝儀都拿我沒辦法,今天也是。她定是還有一肚子話要說,但見我這樣都憋了回去,靜了半晌才道:“那唐氏少爺……我替你看了,是個易相處的人。若是到了那邊,他應能護你周全。”


    我心頭火起,覺得她說的都是屁話。她自己嫁了大師兄,能留在家裏,又怎知我嫁這麽遠以後誰又能護我周全?


    孝儀走了過來,伸手要摸我的頭,我一扭別了過去。她手腕上的茉莉花油很好聞,我抬起頭時看到她眼裏隱隱的落寞,心中立刻酸了,一句委屈的話就要脫口而出。


    然而她卻轉身走了,還沒等我說出口,隻匆匆丟下一句“屋裏好生呆著,別亂跑”。


    屋裏又靜下來,我跌坐在椅子上,胸口堵得厲害,腦子也亂的厲害。這些人,爹爹,姊姊,大師兄,一個個都說巴蜀唐門有多厲害。我嫁去了,不僅能精進武功,也能見大世麵。可他們說的好聽,其實就是把我賣了,換了個能巴上唐門的機會。


    剛有四大派的時候,我們是最厲害的。長門地處南疆,流傳著很多詭秘奧妙的傳說,書裏講最早的長門高手得南疆地靈的偏愛,甚至能能禦火孥風。可近百年過去了,或許是我們的族人失了地靈的心,一代比一代落魄了。如今的江湖,是上京燕門和巴蜀唐門的天下。


    若是阿姆還在,定不會允許他們這樣待我。可是她去得早,剛生下我就撒手人寰,爹爹和阿姊更是從不提起她。


    我整個人似長了草,越想越難過。阿姊說她見了那唐門公子,不知是怎樣的人?可能肥頭大耳,長得很胖,武功也不怎麽樣。或者是個粗莽壯漢,會打老婆的那種。


    最好是像六師兄那樣,長得好看,會講笑話,也會編那種草蚱蜢。


    ———


    我在屋裏呆了三日,沒出門。倒不是不想出去,隻是嬤嬤搬到了我屋子裏住,她也不管我做什麽,隻是在一邊納鞋底、看著我。婚期漸近,他們怕多生事端。


    我每天都坐立不安,吃不下飯、看不下書,更別說練武了。就當我覺得自己要悶出毛病時,六師兄來了。


    八個師兄弟,他是長得最好看的。一雙彎彎的笑眼,我喜歡他說話時嘴角邊就露出一個小酒窩,甚是可愛。他從不正經叫我名字,而是喊我,小仙、小仙。


    “小仙,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個酒壇子。我驚呼了一聲撲上去,拔開塞子,一股香甜的米酒味撲麵而來。


    嬤嬤頗不讚同得抬起頭,卻被六師兄搶先道:“嬤嬤,我帶孝嫻出去轉轉。”


    “師父同意了的。”他又補充一句。


    嬤嬤不太願意的樣子,但看我在一旁過於可憐,也隻好默許。六師兄一把拉起我,二人你擠我我擠你跑出屋子,腳步亂成一團往樓下衝。我搶先推開懸窗,翻身從樓上跳了下去,身後是六師兄大笑的聲音,也跟著跳了下來。他笑的那麽大聲,我都怕前院的爹爹聽到。


    我二人一口氣跑到花園裏站住,靠在桂花樹上上氣不接下氣。對視了三秒後,都樂了出來,抖得一樹的桂花撒了滿身。我把一直護在懷裏的小酒壇拿出來,仰脖灌了一大口。


    “你慢著些喝。”六師兄從我手裏搶過酒壇,“給我留點。”


    他喝酒時喉結上下滾動著,衣服下沒被太陽曬黑的皮膚露出一小節。我看得有些臉紅,別開了臉,口齒間的米酒糯糯生香,一股氣甜辣到了心裏。


    他喝淨了酒,搖了搖瓶子:“沒有幾瓶了。改日我去央師姐再做一壇。”


    他說的師姐便是阿姊,她最擅釀酒。糧食選的是穀雨過後的第一茬,發酵後便埋在桂樹下,開春了便挖出來,濃鬱的酒勁中帶著花土的味道。其他人從不讓我飲酒,隻有六師兄體恤我,經常偷了一壇又一壇藏在衣襟下帶來看我。


    爹爹常苛責他貪酒,他也不辯駁,還是笑嘻嘻的。晚間卻還是會如約而至,在樓下喊我小仙,襟袖間全是酒香和露水的味道。


    不知多少個陰晴圓缺的月夜,我們一起躲在屋簷的背陰處,分喝一罐酒,看著一顆顆星辰落入銀河之中。


    “你在房中待的可悶?”他問我,“我帶你溜出去逛逛好不好?”


    我倆時常會偷跑去山下的鎮子中玩耍,然而今天我卻沒什麽興致:“你那日可見了唐門來迎親的人?”


    他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遲疑著點了點頭。


    我心中忐忑,想問卻又不敢問:“那——那你肯定見了……”


    他垂下眼睛,複又勉強牽起一點笑,抬手胡亂揉了揉我的頭發:“無論是誰,都配不上我們的小仙。”


    他常說這樣寵溺的話,讓我覺得自己是世上最特別的女子,仿若珍寶。可今日我聽了,心卻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厭惡這甜蜜背後的敷衍:“我不想嫁。”


    我這話說得其實沒沒底氣,因我知他也做不了什麽,說出來也隻是破壞氣氛。果然他身上歡喜的氣息褪了些,半晌沒說話。


    “小仙,”他慢慢叫了我一聲,“小仙。”


    我忽然恨他這麽叫我。若我嫁去了唐門,整個黔南都會雞犬升天,他這個掌門六弟子也差不到哪裏去。左右都是賣了我,與爹和阿姊有什麽區別。


    我猛地起身,驚了他一跳。“這樣好生沒趣。”我恨聲道,埋頭往外衝去。他慌了,在後麵叫我,追上來,但我知道他追不上我。


    整個黔南長門沒一個人追得上我。


    “小仙!別往那跑……小仙……”他的聲音越來越遠,看來是被我甩在了後麵。我心中大快,更提足了中氣,騰身躍上屋簷,用了十成功力往院外跑去。等到了馬廄,我就牽上林兒上後山,離這幫口是心非的人遠遠的。


    然我身子剛越過內院的圍牆,便忽聽錚然的空破之聲,我腳上忽然一痛。


    我一口氣立刻沒提上來,落地時腳下虛浮,一個不當摔下了牆頭。差點就摔了個狗吃屎,卻被一人伸手穩穩扶住。


    我一抬頭,心裏頓時涼了。扶我的青年長身玉立,清秀的麵孔一如既往得板著,一雙黑眼睛之遙盯著我仿佛就能挑出我無數錯誤——竟是二師兄。


    他的手有力得鉗著我的胳膊,將我拉起來後就頗不滿地訓斥,“如此亂跑,成什麽樣子。教你武功,難道就是讓你如鄉村野婦一般爬牆頭的嗎?”


    他罵我,我從不敢回口,隻是唯唯諾諾站好。二師兄似有別事煩在心頭,隻是簡單教訓了幾句,就揮手讓我離開。我怕他追問我為何沒乖乖呆在屋中,此時被恕自然大喜,歡雀應了聲就準備溜開。


    “仲林兄,一弈未已,你怎麽出來了?”


    二師兄臉色一變,稍微往旁邊側身擋住了我。我卻好奇,悄悄探頭往他身後望去。


    當時的公子酉長發未束,於日光下烏色帶青。他閑散地看過來,似是愣了下,嘴角輕彎露出一個柔軟的淺笑。


    “是酉失敬了。”


    我並非沒有見過好看的男子。黔南男子多俊朗,或那渡河乘船的年輕樵夫,或那走山的賣貨郎,無一不是膚色黝黑、身材勁瘦,笑起來會露出編貝一般的牙齒,滿是熱情。老遠見了心儀的女子,便會大聲問上一句,漂亮阿妹哪裏去呀……


    這人卻不一樣。他的膚色太白皙了些,眉眼間的神態也太秀氣了些。他穿著那不知是什麽名貴料子做成的雲錦白衣,風吹過時會揚起些微的弧度,其中雅麗而矜持的味道,一如他含笑望向這邊的眼神。


    嬤嬤以前曾給我唱上京流傳過來的曲子。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後來她不再唱了,說那些詞曲輕薄,不是姑娘家該聽得東西。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他對我笑時,我竟隻能想起這兩句詞。


    二師兄拉著我的手忽然一緊,卻聽他平靜道:“自家師妹管教無方,讓公子見笑了。”他伸手一推我,“這位是唐門外宗宗長,唐公子的叔叔。以後——也是你的小叔叔了。”


    我腦子脹脹的,才反應過來向他見禮,一附身時血液往腦袋流,耳朵根頓時如火燒般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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