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偷偷溜回竹舍,一路竟沒遇到其他巡夜弟子,心中不禁萬分慶幸。本以為此事瞞得神不知鬼不覺,誰知翌日到攬青閣門口,卻見幽深的小徑盡頭直挺挺跪了一人。


    我大驚,幾步衝過去一拉那人袖子,低聲喝道:“師兄!你怎麽來了?”


    謝浥塵平靜得看了我下,“昨日破了宵禁,我來找師父領罰。”


    我扶額,“你……”這人,可真是繼承了川唐名士的風姿,說好聽是君子氣度,說難聽點就是迂腐。


    “浥塵,師兄,你可有想過?我是昨天巡夜的人,你現在自投羅網,我可是要連坐的!”


    謝浥塵目中露出一絲歉疚,“孝嫻,抱歉……但我會在師父麵前為你求情的。”


    我簡直哭笑不得,正想趕緊再勸兩句,誰知麵前的竹舍門一開,公子酉在門內居高臨下望著我們。他今日竟沒穿平日的素白廣袖寬服,而是規矩地披著外衫束著腰,隻是頭發還散著。


    他開口,聲音中還帶著些早起的沙啞,“浥塵,這麽早有何事情?”


    謝浥塵伏地請罪,一五一十稟報了。我見事情再無回轉餘地,也隻好並排和謝浥塵跪下,心中不可說不懊喪。


    公子酉聽完,淡淡撂下一句“浥塵跪著,孝嫻隨我進來”,便轉身進屋了。


    我看不出公子酉是不是生氣了,但總覺得與平日和風煦日的態度比起來,他現下的心情的確不算好。我心中忐忑,幾乎可以說是躡手躡腳地跟進了門。院內無人,我進了小樓內,一層竟然也無人。此時樓上傳來一聲崢然得琴聲,我一怔抬頭,半晌緩緩踩著樓梯往上爬去。


    我還從未上過這個小樓的二層。平日練武、用飯都是在院內或樓下,我從來都覺得,樓上是完全屬於公子酉的,是他私密的地方。此時腳尖踏上樓梯,聽木質的台階發出一聲細微的嘎吱聲,我的心不由得也跟著顫了下。


    還未看到二樓風景,一股熟悉的沉木屑並異域的淡香便幽幽傳來。更近兩步,抬眼卻見西廂房門口的樓花拱門半垂著輕紗幔帳,隻是房內的窗卻開著,穿堂而來的風吹起輕紗之時,那股異域之香便愈發明顯幾分。


    我不敢往那拱門幔帳內的床榻多看,轉而望向外間——公子酉正側立在放著古琴的桌旁。他纖長細白的指尖按在琴弦上,一張側臉正低頭望著琴,端得一副君子撫琴的如畫景象。


    見我上來,他轉身,背對著我落座。我遲疑著走過去,正想再次向他請罪,卻忽見一隻比瓷玉還白的手遞了根簪子到我麵前。


    “會束發了嗎?”


    我呆呆接過簪子,反應了半天,才明白公子酉是要我幫他束發。


    自從那次剛到唐門時在碼頭被唐門二叔訓斥過,我便專門找人學了唐門那繁複講究的束發方式,現在手法頗為熟練。


    ……隻是,當我站在公子酉那頭烏青的長發背後時,腦袋瞬間有些空白。


    桌上放著個梳子,我拿過來,一邊用手托起長發的一縷、一邊輕輕梳理,幾乎不敢用任何力氣。幸好手中頭發如上好的冰綃絲絹,順滑得不可思議,梳子幾乎能自己從發頂滑至發梢。


    梳罷頭發,我小心翼翼得將頭發挽在一處,用一手攏了然後用另一手去拿簪子。然而就在這一扭身的瞬間,我眸光不禁頓住了——此時無頭發遮擋,公子酉脖頸和耳後的皮膚都露了出來。恐是因常年不見日光之故,此處的皮膚更是瓷白得近乎透明。而就在右耳後的一小片皮膚上,幾個米粒大的紅色小痣排列成了一個類似北鬥七星的形狀。那朱紅,如暈染在上好官窯瓦片上的釉,細膩柔亮,華美近妖。


    我觸電一般鬆開那一頭長發,一口氣吸至胸口頓時悶得生疼。白和紅的對比如此鮮明,便是轉開眼睛也留下了重影。我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懊惱,總覺得那一眼仿佛窺探到了什麽隱私機密,,深悔自己的不敬。


    可那心跳和臉上的燥熱就偏偏是揮之不去,仿佛同時望入了公子酉和我自己二人的隱秘。


    我努力呼吸靜心,把平時修煉心法的那一套都拿了出來,凝神端目迅速攏發、上簪、綰發、帶冠,一氣嗬成。


    完成後,我暗暗出了口長氣,竟汗濕重衣。


    這期間公子酉一隻單手撐在桌麵上,沒說話、也沒有動。我此時束完了發,卻還不見他理會,隻能輕聲叫他:“師父?”


    ……無人理會。


    “……小叔叔?”


    還是一片寂靜。


    我偷偷繞到他前麵一看,頓時整個人僵在了原地——陽光下的人閉目垂睫的模樣安寧祥和,呼吸平緩,吐納如蘭。


    他、他竟睡著了?


    我一時手足無措得立在那,回不過神。


    半晌,我彎下身,仔細看他的臉。果然,他纖長的睫毛陰影下是略帶青黑的下眼瞼——昨晚恐怕又是挑燈的一夜。猶豫了片刻,我還是伸出一手極輕極輕得搖晃了兩下他的肩膀。


    他皺著眉,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竟似乎在夢囈,身子一晃的瞬間竟拉住了我的手。我一驚,另一隻手下意識去扶他,而他的身子在頃刻間已栽入我的懷抱。


    木屑異域香瞬間充斥了整個世界。而我的心跳瞬間也停滯。


    他身量極高,就算坐著靠在我懷中下巴也可以輕鬆搭載我肩膀上。此時我們的呼吸那麽近,他不急不緩的心跳也從沒這麽清晰過。我霎時連指尖都麻了。


    “嘶……”


    他終於醒了過來,微微側頭來看我。那雙一貫清明、明亮甚至犀利的瞳孔中,此時還帶著未醒的朦朧,像煙雨方停的水鄉。我僵直著,正囁嚅著想說話,他卻忽然更靠近我了點。現在我們已經鼻端相碰,隻要任何一人稍稍一動就能——


    “你——”他微微啟唇,聲音還帶著沙啞,熱氣噴在我的嘴唇上,我整個人瞬間麻了一半。


    “小、小叔叔——!”我抓住最後一絲理智,掙紮著叫道。


    他似乎無限在靠近我,我的心幾乎要衝破嘴巴跳出來砸在他臉上,趕緊死死閉住嘴巴。腦子一片空白中,我猛地閉上眼睛——卻忽感他胸膛一顫,竟笑了起來。


    我腦袋騰得一下,紅了個徹底。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微微側頭,嘴唇擦著我的鬢角劃了過去,直起身衝我淺笑,“抱歉,我竟睡著了。”


    我、我……我舌頭跟一段木頭似的,半句話都說不出,隻能瞪著眼睛看他。


    公子酉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對銅鏡照了照,“孝嫻的手藝很不錯。”


    他這一轉身,我眼睛又如沒把門似的往那耳後的七星小痣溜達……


    “我、我在門外侯著小叔叔!”我猛地退後一步,不及他回答便逃也似的衝下了二樓。


    若是讓我在那再多待一秒,不定腦子裏會出什麽奇怪想法!


    隻是我未曾看到,在我飛一般的下樓後,公子酉臉上略帶慵懶和愜意的淺笑漸漸淡去了。他若有所思得偏頭望向自己銅鏡中的倒影,眼神微變。


    雨後初霽的水色淡了,澄澈中湧上陰霾,由青轉黑,竟是有風雨要來。


    我衝出小院,謝浥塵還在外麵跪著,一見我神色不對立時更加歉疚,“師父竟然訓斥了師妹?都怪我,方才都沒有解釋清楚——”


    我有苦難言,埋著頭複又跪在他旁邊,心裏亂成一團。


    我控製不住得想起我們呼吸交錯的瞬間,他望著我的眼神,迷蒙又纏綿,如同四月旬雨中的湖潭,能讓我在其中望見自己略帶漣漪的倒影。


    我猛地又打了個寒戰,心裏又是自我厭惡,又是困惑,還略有些黯然。


    仿佛於山腳下望見了遠峰的無限盛景,有雲靄吞日,有霞光萬裏。但此景此情終是在那山巔之上,與我相隔著千重路和萬重雲。能得驚鴻一瞥,便已是幸事。


    腳步聲打斷了我這一通紛亂思緒。抬頭時,卻見公子酉已從院中緩步走了出來。他穿著川唐之地正統的繁複板正的著裝,長發束起,方才臉上的那些困頓有都恢複成了平日裏的矜遠端正。


    他走到我們麵前還未說話,便被謝浥塵搶先道:“師父容稟!請您莫要因昨日之事責罰師妹。她也曾勸阻我不要違反宵禁,但是我一意孤行,方才——”


    公子酉淡淡道:“我本就無意責罰你們。我的弟子,偶因特例犯了一次宵禁還要來請罪?成什麽體統。罰你小跪片刻,是你知道下次遇事莫要妄自菲薄,如不是大事無需稟報於我。”


    謝浥塵一愣,垂首稱是。


    “孝嫻跟我來。”公子酉扔下一句,舉步往外走。


    我慌忙爬起來,跟上他的腳步,心下惴惴。


    林子外已等了馬車,竟是要出遠門的樣子。公子酉走到馬車邊剛要上車,忽然回頭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他會有什麽吩咐,誰知他忽然伸手輕輕一攬我腰,我隻覺一股輕柔力量將我推上了馬車。


    我心頓了一秒,又撒野似地開始狂跳。


    公子酉神色如常得隨我上了馬車,在我身邊落座後便開始閉目養神。我本想謝他幫我上車,但不知怎的,無論怎麽說都覺得不妥當,左思右想,馬車已經走出去了很遠。我又偷眼看了下公子酉,卻見他神色淡淡,也沒有開口同我說話的意思,隻好將所有話都吞了回去。


    馬車走了片刻,我偷偷掀開車簾,卻見這路頗為熟悉。


    “小叔叔,”我忍不住打破車廂中濃稠的空氣,“我們是要去唐角鎮嗎?”


    公子酉低低“嗯”了聲,“去見一個人。”


    他心情的確算不上太好,答了我後又倦倦得閉上了眼睛。我有意想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隻能轉過頭去掀起車簾看窗外風景。


    馬車不時便到了唐角鎮,進城後徑直往最繁華的街道去,最後在一座酒樓前停了下來。公子酉領我下車,樓前迎客的總管一見我們二人立時熱情萬分得迎了上來:“宗長!可等您好久了!”


    他一邊招呼我們,一邊讓小二去喊人,很快從裏麵匆匆走出了位高挑的錦衣公子。長發如墨,一雙秀美的下垂眼顯得人十分溫柔,卻是浥塵的大哥謝辭暮。


    謝辭暮匆匆趕來,向公子酉一禮,“勞煩宗長了,親自趕來。”


    公子酉回禮,“哪裏,還是多虧了謝兄通知我……諸多不便,還請諒解。”


    謝辭暮抿嘴一笑,“其實他老人家是個很好的酒客,謝家酒樓總是歡迎的。”他頓了頓,輕聲道,“……內宗那邊應該也知道了。”


    “酉明白,這便上去看看。”


    我跟在公子酉身後,路過時也向謝辭暮打招呼。他很客套,望著我淺笑,“孝嫻姑娘一月不見,神采依舊飛揚……浥塵還好嗎?最近他沒有回家來。”


    他提起自家弟弟時,眉眼更溫柔了幾分。我笑著答道:“浥塵很好,也時刻惦記著大哥您。啊對了,昨日他還引薦了位大娘來謝家做工,可能今日便會到了。”


    簡單兩句後,我便匆匆跟著公子酉上了酒樓。


    現在正是白日,二樓本該坐滿了食客,可此時卻空蕩蕩的,唯有臨窗一桌坐了個人,公子酉正立在旁邊。我悄悄走過去,正聽見坐著的那人道:“……這都能找到,不能放我安靜喝個酒嗎?”


    “醉酒誤事,來接您是為了師父好。”


    師、師父?我一驚,難道這人是公子酉的師父?聽說他常年雲遊在外,神龍見首不見尾,怎麽忽然就回來了?


    “唔,跟在你身後的小丫頭是誰?露出來讓我瞧瞧?”


    公子酉一側身,我瞬間與一雙醉蒙蒙的雙眼瞧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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