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廂終於解釋清楚來龍去脈,才找了個房間坐下細聊昨日發生的種種。


    宋軼等在聽到我昨日半夜獨自出去、遇上了漱湘河鳧水的樓台月、並與他共飲時,三人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好,到往後聽到我被燕尋帶回他自己的舟上時臉色更變得十分難看了。


    宋軼首先皺眉道:“孝嫻,你可能剛來本門所以不知。接望帖過程中,在未經允許之時,弟子們不得單獨行動。你知道昨夜我們有多擔心麽?”


    我也知道自己昨晚一時興起給大家惹出了不少麻煩,不禁低聲道:“師兄,是我不對……但昨夜我也探聽到一些事情,或許對我們也有幫助。”說罷,將昨日樓台月邀我入臨江館的事說了。


    幾人均沉默下來。半晌,宋軼皺眉道:“樓台月頗讓人摸不著頭腦……他若是知道我們在調查他,這或許是個陷阱。但若是不知道,他又為何對你這麽熱情。”


    我搖搖頭,“他也說不上熱情。我隻是覺得他知道很多內情,或許應他的邀請深入臨江館,能探聽出不少事情呢。”


    “不行。”這次謝浥塵率先發聲了。他顰著一雙秀眉,憂慮地看著我,“若是常笑常福等人所說屬實,一入臨江館便可能有生命危險。我們作為師兄師姐,如何放心你獨自冒險?若是你有半點閃失,我們怎麽向師父交代?”


    “浥塵……”我很感動,但還是不甘心,“你放心吧,我覺得那樓台月不是壞人。其實他昨天有的是機會把我滅口,何必設下個陷阱這麽麻煩?”


    另有個原因我沒說,其實此次首次接望帖,我想要完成得漂亮利索,不讓公子酉失望,更想趕快回去守在唐門內,一想到那詭秘的地下溶洞我便心生不安。


    謝浥塵還想與我爭執,昭哥卻道:“你們別急啊,我們不是還有一條線索?常樂不是還沒有找到嗎?他說不定知道很多內情,我們不如先把樓台月的邀約放一放,先找常樂。”


    燕尋笑道:“這位姐姐說得有些道理。此時我可以略幫些忙。”


    說著,他旁邊的平夕照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了過來,我接過一看,裏麵是一行地址。


    “常笑拜入唐門,常福死去,常喜失蹤,這四兄弟中唯有常樂沒有進入武林。雜耍班子散了後,他開了個鐵匠鋪子,連名字也換了,還娶了媳婦。”


    我們拜托驛館打聽了兩天都沒查到的人,燕尋竟輕易就知道他的下落。昭哥不禁輕哼了聲,“燕門果然手眼通天。”


    燕尋道:“想與你們合作,總要拿出些誠意的嘛。不僅地址給你們,就連平夕照也借給你們如何?他雖然不太能打,但是做事謹慎細致,對濱江城這裏很是了解。你們調查過程中,應該用得上他。”


    我們互相對視了一下,都想不到理由拒絕。雖然此處算是唐、燕交界之處,但畢竟更靠近上京,燕門在這裏的影響會比唐門大很多。況且此次接的望帖算不得機密,多一個人多分力。


    宋軼點頭,“那就有勞平兄了。”


    燕尋將平夕照留下後便果斷告辭了,我們幾人也不願耽擱,拿著得到的地址徑直去了常樂的家。


    常樂的鐵匠鋪並不難找,就位於臨江館不遠處的繁華街道。我們去的時候正趕上一日的繁華時刻,人來人往的店鋪前竟也是頗為熙攘熱鬧,擊鐵吆喝之聲不絕於耳。門外挑了一麵飄揚的招牌,上書“李氏鐵鋪”。


    當初雜耍班子的四兄弟,如今也隻有這位重回俗世的大哥過得尚算安康。


    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宋軼率先走了上去,向門口一打鐵的夥計問道:“請問這位小哥,李老板可在店裏?”


    那夥計一擦汗,揚聲叫道:“李哥!有人找!”


    裏麵有人應了聲,不消片刻一個身高八尺有餘的壯漢從內裏走了出來。他應是這四人中年級最大的一人了,將近三十歲不到,卻因在俗世裏摸爬滾打的緣故顯得更成熟些。許是因早年在雜耍班子、現在又開了鐵鋪的緣故,他身量極為壯實挺拔,一張國字臉更是穩重精幹。


    常樂——亦或是現在的李祿——走出來後,上下打量了下幾人,“幾位有何請教?想打兵器?”


    宋軼拱了拱手,“李兄,我們幾人其實是有一事想與你打聽。”


    李祿麵色稍稍一變,冷冷道:“不打兵器,恕不接待。你們回吧。”說罷轉身就要回店裏去。


    “李兄留步!”宋軼上前一步,低聲追問,“李兄難道不想知道常笑的消息了麽?”


    李祿腳步猛地一頓,回身一根手指惡狠狠地戳向宋軼,“你要是再敢在我店門前提起那個名字,小心我讓你有去無還!”


    宋軼微微一笑,“李兄不必擔憂,我們是友非敵,是來幫你的。”


    李祿一雙濃眉緊緊擰著,見宋軼白白淨淨的一個娃娃臉少年還是堵在門口半點沒有走的意思,更加有些惱怒。他轉身回來,順手從牆角拎起一柄粗悍鐵錘,一指宋軼,“你這娃娃最好少多管閑事,別逼得我動粗。”


    宋軼道:“此事與我切實有關,也不算多管閑事。”


    李祿慍怒,當即不再廢話,一掄錘子抬手便當頭砸來。他身量又高又壯,手臂更是肌肉猙獰,拎著巨大鐵錘砸來看起來頗為駭人。可但凡習武之人都能看出,他這一下毫無招式可言,抬手砸下時更是中門大開、破綻百出。


    宋軼周身衣角都被錘風激得獵獵而動,他卻不閃不避,隻是輕鬆抬手一迎。那巨錘眼看要砸到他麵上時,不知怎地卻停在了宋軼掌心前幾寸之地,再難近半分。


    我知道,這是唐門的氣闔之法。


    李祿麵色一變,收錘倒退一步,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們。此時鐵鋪裏的夥計們以為我們是來砸場子的,紛紛拎家夥跑了出來,站在李祿身後瞪著我們。


    李祿打量我們片刻,側頭輕聲吩咐夥計們,“你們幾個,拉簾子關店。其他人,去找你們嫂子去。”


    夥計們都是一愣,“李哥,何必怕他們——”


    “快去!”李祿厲聲喝道。


    轉瞬間,鐵鋪裏被李祿打發了個幹幹淨淨。他冷冷地看了我們一眼,轉身走進了店內,我們連忙跟他進去,並關上了店門。


    此時屋內隻剩下我們幾人。李祿估計是看我們有備而來,也不再偽裝,將巨錘“咣當”一聲砸在麵前,大馬金刀地坐下眯眼看著我們:“幾位大俠,不如有話明說了吧。沒想到我改名換姓都躲了這許多年,還有人追著不放。”


    宋軼溫聲問道:“李兄,你舊名可是常樂?”


    “你們既然能找到這裏,這事兒應該門兒清吧?廢話少說。”


    我從懷裏掏出了常笑給我的那條束腰,遞給了李祿。李祿接過抖開一看,當目光掃過那束腰上的“笑”字之時,麵色頓時微微僵硬了起來。他捏著薄薄的綢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吐了口濁氣,嗤笑了一聲,“怎麽,連這小子都栽了?”


    我們心中都是一頓——看來他知道些什麽。


    李祿抖著那條束腰,半帶嘲弄得涼笑道:“當時讓他隨我來開這鐵鋪,他卻偏偏不聽。我與他已仁至義盡,你們冤有頭債有主,他犯下什麽事兒用不著來找我吧?”


    他這話說的可謂涼薄,似乎毫不在意昔日兄弟的死活。可當看到那條束腰之時,他麵色的僵硬、眼角的微紅、和捏著綢子已然指節泛白的大手,還是暴露了他的情緒。


    此時宋軼溫聲解釋道:“李兄,你誤會了。常笑已然是我唐門弟子,我們是受他之托,來調查常福、常喜與臨江館之事。”


    李祿麵色一變,神色依次閃過驚喜、困惑、憂愁和疑慮,最後定格在了一個謹慎的審視之態上。


    我們知道他不會輕易相信,當下把望帖之事詳細與他說了一遍。李祿終於略微放鬆了表情,卻還是保持著警惕,皺眉道:“你們既然已經知道了這麽多,也不需要我幫什麽忙吧。當年福哥兒出事後,我就知道這是個禍事,遠遠避開了。現在我是什麽都不知道。”


    “常笑一直對常福的死有懷疑。”我問道,“這件事,你知道什麽內情麽。”


    李祿沉默了下,皺著眉似乎在猶豫什麽,最後還是勉強道:“他也就是懷疑。福哥兒屍體飄起來的地方的確不對,但是我們——我們也沒找到什麽證據。”


    我們幾人都有些無語,李祿明顯不會撒謊,他的表情幾乎瞬間出賣了他。謝浥塵上前一步,溫聲道:“李兄,我們明白你有所顧忌。但你放心,我們定會保護好你和夫人的安全。此處不僅有我們唐門眾人,還有燕門的平兄。臨江館再如何,總也比不過我們唐燕兩門的勢力。”


    李祿的目光依次掃過我們幾人,最後終於重重歎了口氣,悶聲道:“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


    原來當年常福身死後,他們兄弟三人都受到了很重的打擊。常喜和常笑年紀輕,都很衝動,除了常笑每日都去官府哭訴哀求外,常喜更是扭頭便義無反顧地潛入了臨江館、至今行蹤不明。作為三人的大哥,李祿稍微冷靜點。當時臨江館行事頗為霸道,堅持要收殮常福,甚至都不允許他們兄弟三人靠近遺體。李祿心生懷疑,總覺得常福的遺體可能會留有什麽線索也不一定。


    “……所以當時我悄悄跟蹤了臨江館的人。”李祿悶聲道,“晚上他們趁著天黑,把福哥兒的屍體埋到了城外的一個亂葬崗裏。我偷偷等他們的人都走了後,摸了過去,然後——然後發現——”


    他聲音驀得緊繃了起來,似乎至今回想起那晚的情景依然不寒而栗。他長吸了口氣,終於還是睜開眼睛,幹澀道:“——那哪裏是什麽普通的亂葬崗,明明是臨江館的銷屍窟!”


    我們都是一震。


    “當時我在福哥兒身邊發現了另一臨江館弟子的屍體時,以為還是巧合。但後來——越來越多……不可能這麽巧合!”李祿閉目,啞聲道,“也不是所有人都穿著臨江館的衣服,但都是差不多大的男孩,一想就知道怎麽回事……死狀稀奇古怪,什麽樣的都有。勒死的、砍死的、胳臂腿七零八落的、燒得麵目全非的……啥樣的都有。”


    鐵鋪門窗都緊緊關著,明明是青天白日,在這昏暗屋內我竟一身冷汗、汗毛都豎了起來。仿佛腳下一瞬間都是屍身血海,無數無名屍體伸著冰涼的手在哀嚎。


    李祿沉沉歎息,“但是福哥兒的屍身我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他周身都被泡發了,我又不是仵作,連他到底怎麽死的都搞不明白。隻好作罷。”


    “後來我回到家裏,心裏怎麽都放不下。正想找辦法繼續調查,臨江館的人卻找上門來了……”李祿閉了閉眼睛,半晌說不出話,“……我也不是自私,隻是當時我已經有了靜兒——就是我媳婦兒……我不管怎麽樣,也不能不考慮她的安全。”


    他說完後,屋內一片寂靜,我們心中都波瀾起伏,竟不知從何說起是好。


    半晌,昭哥問道:“那亂葬崗你知道在哪兒麽?”


    李祿沉思片刻,“我就去過那一次。若是到地方了可能還能認出來,但現在讓我說我可能描述不出來。”


    我們對視一眼,正想請他指路,卻忽聽門外有人敲門,一女子聲音輕聲喚道:“祿哥?祿哥你在裏麵麽?”


    李璐麵色一變,“騰”地起身走過去開了門。門外走進了一年輕女子,驀然看到我們這麽多人站在屋裏頓時有些害怕,但還是怯怯得拉住了李祿,“我、我聽他們說……”


    “無事。”李祿輕聲安慰她。


    我目光順著那女子的身形掃去,卻見她腹部高高隆起——竟然已有了近十月的身孕。


    李祿攔住她的肩,衝我們歎息:“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願意幫你們。畢竟這麽多年,我也算是良心難安。但你們也看到了,我身上也掛著家人的安危。你們行事時,也求替我們一家考慮考慮。”


    宋軼鄭重答應,便連平夕照也立下了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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