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太陽升了起來,卻蒙在一大片雲後麵,天色倒是亮了起來,卻白慘慘得讓人心底淒涼。


    清晨的時候,終於冒出幾個師兄弟,默不言聲地將院子打掃了幹淨。小胖子的屍首被他們用涼席子卷了,抬了出去,說是會有人一起收斂。若是他沒什麽親屬來認,估計也就近埋了。


    羅楨似也是被昨晚的事兒嚇得不輕,兀自在後麵與平夕照絮叨著。聽他的話,原來孫昭以前是上京的男伶出身,後來不想再幹這行了便給自己贖身,跑到了這邊學武藝,應是想換個活法。


    但看來無論跑多遠,有些坎都跑不過去。


    我呆呆坐在窗前,看著外麵的動靜,不知發了多久的愣。再回過神來時,卻是平夕照給我打了壺熱茶來解渴,而羅楨已去了習武場。


    他遞給我茶,我呆愣了半晌,接過來捧在手心中,半晌隻癡癡得看著茶碗中漣漪的水紋。


    平夕照在我身側坐下,沉默半晌道:“孝嫻,你不必為昨晚的事情歉疚……”


    “我本來是可以救他的。”我喃喃道,“那姓張的剛一出手時我就跳出去,定能救下他。可我遲疑了,我顧念這大局,怕貿然出去會暴露了身份……我就這麽一猶豫,一條命便沒了……”


    我深吸了口氣,那口氣似鋒利的尖刀直直插入我空蕩蕩的胸膛中,挖肉割喉。


    平夕照沉沉看著我:“你沒有錯。你是為了臨江館內那更多不明枉死的弟子們在隱忍,不要負疚。”


    “我如何能不負疚!”我猛一轉頭,狠狠盯著他,兩眼血紅,“那姓張的將他的頭往地上砸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著,眼睜睜得看著!說什麽為了大局——為了大局難道就可以束手旁觀麽?我最後出去的時候你去找鄔明了吧?為什麽非得等到我出去了你才去搬救兵?要是我們一開始就去叫人來,結局肯定不一樣!你——我們——為什麽沒一開始就去叫人!為什麽啊!”


    為什麽?


    我胸腔裏像翻騰著一萬個刀子,眼前似淚非淚,隻是模糊。我心底明白,說什麽為了顧全大局,都隻是懦弱托詞罷了。


    再看看吧,就算他們欺負這小胖子,但言語間若能透露出什麽線索,也值當了;


    他們打人又如何,這些人天性本惡,我們管得了一時,還能管得了他們一世嗎;


    去找鄔明多麽麻煩,我們是為大事而來,不應在這些小事上糾纏


    ……


    這些想法都曾掠過我的腦海。我雖最後還是忍不住衝了出去,但我自己心底知道,若不是最後事態變得太過嚴重,我也是打算袖手旁觀的。


    這究竟是為虎作倀,還是顧全大局?


    世間道義為何不都是非黑即白?為何我隻不過是想做些俠義之事,卻又要背上如此多不仁不善不義不良的枷鎖?


    屋內一時一片寂靜,唯剩我還尚難以平複的粗重呼吸。


    平夕照靜靜地看著我。他定是聽出了我話裏的怨懟,然他的表情還是十分平靜,一雙瞳孔黑白分明,瞳仁如一雙沉在寒潭中的烏月。清明寒正,毫無靄煙。


    半晌,他終於開口:“我知道你現在心中還有很多痛苦,和想不明白的地方。但此事終歸錯不在你,也錯不在我。”


    “那在誰!”我厲聲問。


    “在那行凶的人。”他靜靜道,“我且問你,若有一人拿刀砍死了人,最後死人家屬不去找那行凶之人的錯處,卻指責路人沒有阻攔,這是什麽道理?為俠者,總愛給自己背上莫須有的道德枷鎖,覺得世間萬事都要管一遍,但又怎可能管得過來?善者幫,惡者除,已是了不起了。你我二人現在應該去盯緊那姓張的,並繼續調查臨江館的事情,而不是在這裏自怨自艾!”


    他最後幾句話已是擲地有聲,帶上了力度。他的所言所語,我雖不能百分百認同,卻也知若是坐在這裏什麽也不做,光互相埋怨,真是比懦夫還不如。


    我默默看著他,半晌抹了把臉,低聲道:“你說的對,但此事我們還有什麽線索可以調查?”


    平夕照將目光調轉向窗外,“你說,他們會如何處理那孩子的屍身?”


    我愣了下,頓時渾身一震。


    ————


    院子裏的弟子們都離開後,來了兩人過來抬小胖子的屍首。平夕照過去說,我二人是這孩子的同鄉,想跟過去送他一程。那兩人本不願意,但平夕照悄悄塞過去了一小包銅錢,當即也就改了口,讓我們悄悄跟著別引人注目。


    我們連連答應。


    那兩人將小胖子的屍體放上了推車,出了下三院往外走去。我悶悶地跟在一旁,卻聽平夕照與那兩人搭話,不多時後便聽那推車的人抱怨,“也真是怪那姓張的跋扈,不過尋常口角就生生將人家打死了,也是狠毒。”


    “這事常發生麽?”平夕照問他。


    推車的搖頭,“也不常。我見過的,弟子間口角鬥毆死的,也不過就那麽三四個吧。”


    三四個,雖也是很多了,但這與那駭人聽聞的大數字卻斷對不上。


    他推著車,我們七拐八拐,最後到了一個十分偏僻的小院子,門口坐著兩個閑散看門的。一見我們也沒說什麽,開了眼就放進去了。院子裏有股難言的腐爛臭味,我不禁皺起眉,惡心一股股往外冒。二人推車將草席裹的屍體安置在一個草棚下,我打眼一看,黑黢黢的空無一物。


    那收了我們錢的人叮囑我們:“燒紙錢什麽的都悄悄的,別出聲。弄完了就走,聽到了吧?”


    平夕照一把拉住他,“何時會將我這同鄉下葬?”


    “咱也不是日日都往墳地跑,那晦氣地方,誰願意去?這武林門派裏人死的頻繁,一兩個月便有那麽一具屍體要埋,所以我們都是隔一個半月去一次。反正現在天冷了,屍體不怕腐。算算日子——嘿,下次埋人正是明天。你這同鄉好命,不用爛了。”


    我脫口而出:“一兩個月,才有一具屍體?!”


    對不上。我們在林子裏看到的情況是,死於短短一個月之間的人便有近十人。那這其他的屍體到哪兒去了?


    我心中一股股的寒意。忽然少了這麽多屍體,不可能是因為臨江館忽然良心發現了,而是我們查的路子不對。


    那人頗奇怪得看了我一眼,“你這人,怎麽還嫌死的人少呢?安的什麽心。”


    我心如亂麻:“臨江館死的弟子,都從你這收殮麽?”


    “不然呢,不然誰願意幹這埋汰活兒?”


    “那你們這有沒有一個姓雷的人?”那日在密林裏,主持掩埋屍體的是一個雷姓男子。


    “姓雷的?從沒聽說過。”那人起了疑心,“你這人到底是不是來悼念同鄉的。怎這麽多奇怪問題。”


    果然查錯了。我心亂如麻,與平夕照對視了一眼。其實我們早該想到,這處地方並不隱蔽,我們隨便收買了個收殮屍體的人便進來了。若真事關臨江閣的大秘密,防備怎會如此稀鬆?


    這廂我們正說著話,那邊門口又推車進來了一人,與我們打招呼:“哎喲,今兒怎麽這麽熱鬧?”


    “下三院死了個弟子,兩個同鄉來悼念。你這是?”


    “旁三院又病死了一個,放你這兒一塊兒處理了吧。”


    來人將另一具草席裹住的屍體一並安置在草棚下。收我們錢的人叮囑我們道:“給你們一炷香時間,該幹嘛幹嘛。這兒陰氣重,別那麽多問題的也別多待。聽見了沒有?”


    說罷,同剛送來屍體的人一起聊著天走了出去,將大門從外麵帶上了。


    他們一走,我立刻匆匆對平夕照道:“這怎麽回事!難道臨江館還有其他處理屍體的路子?”


    我們到了臨江館幾日,除了知道旁三院會經常病死人、偶爾會有兩個鬥毆而亡的,根本沒查出來其他線索。仿佛那些樹林裏憑空冒出來的屍體,根本不是臨江館的弟子一般。我站在毫不透光的院子裏,身邊是兩具陳屍,身上頓時出了一層冷汗。


    “那些枉死的弟子死因見不得人,臨江館秘密處置也正常。”平夕照皺眉道,“我現在隻是奇怪,旁三院無端病死人,究竟與這整件事情有何關聯。”


    病死的弟子們,和我們所見那些死狀百端的屍體們,死因相同嗎?還是另有隱情?


    我腦子裏麵一團亂麻,平夕照走過去蹲在了那新搬運進來的屍體旁,掀開了草席的一角,忽的“咦”了一聲。


    “怎麽了!”我一驚。


    平夕照撚著草席,皺眉道:“這人我們認識。”


    我衝到他身邊一看,卻見草席裏躺這個麵目青白的男子,容貌頗為清秀,竟正是那日我們夜探旁三院時住在葉昕升房內的年輕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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