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內躺了兩日,二師兄終於允許我出門了。我心中掛念著臨江閣的後續之事,找人一打聽,原來現下大半臨江閣的弟子們都被接到了燕門的別院內暫住。


    “真是財大氣粗啊。”宋軼跟我講時不禁感慨,“燕門在此本來沒有驛館,是臨時包下的一個大院子,住個三十多人也綽綽有餘。反正你現下傷勢已經大好了,不如自己去看看,散散心。”


    我應了,得了燕門別院的地址後徑自尋去,到了地方一見果然是氣度非凡。一大片園林,坐落於最繁華的地段,據說此地曾是某位上京王公的宅邸,隻是後來廢棄了。此時我站在外麵一看,短短兩日門楣已經修繕一新,牌匾高懸,兩側的石獅子打磨得鋥亮。


    不愧是上京燕門。


    我走上前去,向守在門前的兩名燕門弟子一抱拳:“打攪二位,在下唐門長孝嫻,想找一下——”


    我頓住了,忽然猶豫了起來。


    找誰呢?找燕尋?還是找平夕照?


    平夕照……我不禁又想起了我倆最後一次相見,他焦急驚怒的眼神,無奈的歎笑,還有那水下、倉皇的一吻——


    “咳……”我趕緊清了清嗓子,將那些畫麵趕出了腦海,“——麻煩找一下貴派的燕尋。”


    其實我心中也有些不平。按理說我和平夕照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可這幾天過去了,連燕尋都曾派人來給我捎了些點心壓驚,平夕照卻似人間蒸發了一般不見人影。


    他既不去尋我。我有些賭氣地想,我也不來找他。


    燕門弟子想必都聽說過我的名字,笑著將我迎入府內,帶到了偏廳內才去叫人。這廳內也布置得華美異常,檀木鏤花窗半敞著,窗下便是一片小池塘,打眼望出去便能賞到濃蔭層疊、錦鯉穿蓮的景色。


    在等人之時,我隨意起身走到窗邊,欣賞著千金買來的好風景。


    稍頃門外有腳步響,我以為是燕尋來了,一邊回頭一邊笑道:“燕門好大的手筆,這許大的宅子說買便——”


    我後半截話猛地刹在了口中,愕然地望著門口站著的平夕照。


    他穿著件素白長袍,長發在背後隨意用布帶束了,眉眼平靜寧和。此時一手扶著門框,衝我淡淡地展開一個笑容:“這宅子的舊主本就與少主有姻親關係,此時買下也是湊巧了。”


    我脫口而出:“怎麽是你?”


    明明隻是兩三日未見,我看著他卻似隔霧望斯人,恍如隔世。


    “少主有事,此時並不在府內。”他並不介懷我的質問,平靜地答了,邁入房內往旁邊一側身道,“還有別人想見你。”


    他身後露出一道消瘦的人影。那人昳麗的麵容還帶著大劫初愈後的憔悴,眼神裏以往的尖銳傲氣全消失了,隻留下一片慘白。


    “孫昭?”我愕然,忙往前走了兩步,“你還好麽?”


    那日我在將他送離火海後,便獨自轉身去追陸石青,後來也沒來得及細問他的情況。聽說所有上三院的弟子們都已獲救,想必他也無恙,卻沒想到現在他會突然來見我。


    他沉默地看了我半晌,忽然歎息一聲,竟撩衣向我跪倒。


    我大驚,忙衝上去扶他:“你幹什麽!”


    “別扶我!”他沙啞著嗓子喝止我,“這是我孫昭欠你的,沒什麽能還你,起碼讓我完完整整得謝你一次。”


    我僵住,知道若是硬要拉他起來必傷他自尊,隻好默然收回了雙手。


    他認認真真地衝我磕了個頭,我有些不忍,微微側過身子沒有全受。他站起身後,我看著他還有些灰白的臉色,歎息問道:“你——你感覺怎麽樣?”


    我們三人在廳內落座。孫昭的話好像少了很多,沉默了良久,才自嘲一笑:“能撿回一命,應該已算是不錯了吧。”


    我啞然,不知如何去安慰他,偷眼看了下平夕照。


    此時有人奉上茶來,平夕照輕輕吹了吹手中清茶的浮沫,向孫昭道:“孫公子還年輕,經此一劫,起碼也算認清了武林江湖。重頭再來,也不晚。”


    孫昭勉強衝他笑了笑:“是,你說的不錯……”


    他又沉默了下來,片刻後,喃喃道:“當日我逃出上京樂館,便是想去學一身武藝。當時便發了誓,哪怕以後再怎麽窮困潦倒,也絕不衝人賣笑了。誰知跑出上京,來到此處,竟又陰差陽錯入了這魔窟,被那陸石青那畜生脅迫……難道我孫昭此生便逃不開賤賣皮肉的命了麽?”


    “孫公子……”我聽他說得絕望,心中也不禁黯然。


    他衝我慘然一笑,低聲道:“話說回來,若是我能改掉在樂館中所學的那股鑽營勁兒,認認真真在下三院學些拳腳,估計也招惹不上那些畜生。隻恨我,換了個地方依舊蠅營狗苟,還賄賂了張師兄想晉升去中三院,被他欺侮至斯最後卻全都是一場空……虧我想當初還嘲笑你們二人胸無大誌,其實是我——是我看不穿罷了。或許武林,並不適合我這種鑽營小人。”


    我想開口勸他,卻聽平夕照溫言道:“孫公子不必太過氣餒。所謂武林江湖,刀劍相向,拳腳相抵,本就是個較量角力的地方。真正能做到不爭不搶不鑽營不謀算的又有幾人?縱使是武林正派,為了能一攀武學巔峰,也是要使勁揮身解數的。孫公子這爭強好勝的心氣兒,說不定恰恰正適合學武呢。”


    孫昭被他說得嘴角扯了扯,嗤笑道:“俗話都說‘處江湖之遠’,武林俠客也都是世外高人。被你一說,怎麽感覺江湖跟俗世似的?”


    平夕照平靜一笑:“江湖本就是俗世。江湖裏都是我們這些喊打喊殺、拚血肉比力量的莽夫,又能超凡脫俗到哪裏去呢?”


    他不待孫昭開口,又道:“我已向少主稟報過了,此間事了後,孫公子你可以拜入燕門學藝。但去與不去,還是看你。”


    能拜入燕門,是多少武林中人的夢想。但對於孫昭來說,卻意味著要再次回到上京——那個他剛剛逃離了的地方。


    我屏息盯著孫昭。卻見他慘白著臉垂頭細思良久,終是長出了口氣,抬頭對平夕照點了點頭,低聲道:“多謝你,也多謝少主。我還是不甘心,想回去試試。”


    平夕照笑了起來,溫聲道:“甚好。過幾日武林大會結束後,你便可以和我們一同返京。”


    孫昭點了點頭,起身再衝我一禮:“長姑娘,我初見你時以為你是男兒郎,便已極仰慕你的胸襟膽量。此刻知道你是女兒身,更是欽佩不已。若不是你,我此刻已經——”


    我果斷起身,原封不動地衝他回了一禮,笑道:“你剛才已用大禮謝過我,我們之間一筆勾銷,已經算是朋友了。你現在再衝我行禮客套,便是折煞好友了。”


    孫昭沒有再多留,起身衝我告辭了。臨走前他欲言又止,對我說:“你們知不知道,那日警鍾響的那麽快,其實是羅楨告的密……”


    我已經猜到了。我們剛剛帶著陳術碰上羅楨,扭頭整個臨江閣的警鍾便響了,怎麽會這麽巧。


    但說實在的,這等小事,我已經不太在乎了。


    孫昭走後,廳內隻剩下我和平夕照二人。我有些坐立難安,偏偏他又吹著茶不說話,空氣中的尷尬逐漸蔓延開來。


    我清了清嗓子,也捧起茶來喝了一口。但神思不屬,入口才覺滾燙,“噗”得一口噴了出來。


    廳中頓時更尷尬了。


    平夕照長歎一聲,掏出手帕遞給了連連咳嗽的我:“怎地一刻都不讓人省心?”


    我一把接過手帕捂住了嘴,連連擺手道:“沒事兒……手——手帕回來還你。”


    止了咳,我才想起自己方才想問什麽:“那個,後來可有查出洗髓骨和凝心丹的來曆?”


    “此事還在查。”平夕照道,“這兩種藥應該都是從西域沙門流傳過來的。陸石青的洗髓骨應是哪個沙商替他調配的,具體是誰,我們要在武林大會上細審他。至於給陳術凝心丹的小藥童,不過是個常年販賣假藥的西域騙子,上他當的人不少,但他和陸石青的洗髓骨應該沒什麽太大關係。”


    我“哦”了聲。


    廳內頓時又靜了下來,隻能聽到窗外綠雲被風吹著擦過木窗的輕響。


    我憋了半天,又問出一句:“臨江閣弟子們都還好嗎?”


    “都好。”他溫聲答道,“大部分臨江閣弟子都在這裏住著,等武林大會開始。幾個重要弟子先被押在了知府衙門裏,但少主已打過招呼,他們不會受苛責,你不用擔心。”


    我有問,他有答,一來一往,我瞬間又沒什麽話說了。天氣明明都轉涼了,我卻生生在這廳裏憋出了一身細汗。


    實在無話可說,我隻好放下了茶杯,起身道:“我就是過來問問,那先走了,不打攪了。”


    他立刻從容地跟著站起身,衝我溫聲道:“你傷剛好,這兩天還是好好休息,別亂跑。我送你出去。”


    這送客的意思不能更明顯了,而且好像是迫不及待要送客一樣。我總覺得他現在與之前在臨江閣裏的時候,哪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但當著他這副溫和有禮,卻又疏離淡然的模樣,我又一個字都問不出,胸口憋得發悶,鼻頭還有些酸,垂頭道:“不用了。”


    但他還是堅持跟著我出了廳門,站在廊下目送我離去,禮數做到了位。


    我往外走著,待繞過垂花門時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然而不過是片刻的功夫,那剛才還立在濃蔭回廊內的身影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


    燕尋回來的時候,平夕照正站在一棵百年老槐下的池塘邊,手裏拿著一把魚食。枝葉繁茂仿若雲靄,陽光穿不過來,樹影投在那正在喂魚的青年的身上,將一身白衣染為了鴉青。


    “我聽說孝嫻來了?”燕尋笑著走近,與他並肩而立,“你怎沒有留她一同用飯?”


    平夕照淡淡掃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扔著魚餌,頻率不緊不慢,喂個不停,仿佛心思完全沒在這上麵一般。偏偏他身前的錦鯉已經搶瘋了,紅黃魚鱗翻湧成一團,本來平靜的池塘仿若沸起來了一般。


    燕尋伸手攔他:“好了好了,別喂了。我這魚可是五金一條從鎮國公那討來的種,金貴著呢,全讓你喂死了。”


    平夕照攤開了手掌,任他拿走了自己的魚餌後,抱臂望著池塘深處發了會兒呆,隨即低聲道:“我明天就走。”


    “明天?”燕尋一愣,“武林大會你不參加了麽?”


    平夕照又瞥了他一眼,燕尋才嬉笑起來:“是了是了,你沒法兒參加,不然就露餡了呀。”


    平夕照沒理會他的調笑,不緊不慢地道:“聽說燕氏函馬上便要來了,你此刻還笑得出來?”


    燕尋的眉角一僵,那名字瞬間給他的臉上蒙上了一層陰霾。他抿了抿嘴角,定神勉強笑道:“因為他來,所以你才要跑?你怕他發現你的行蹤?”


    平夕照低低嗤笑了一聲,平靜道:“他早就知道我的行蹤了。燕尋,你至今還沒發現?那觀濟真人是燕氏函的人。”


    “什麽?”燕尋驚得手一抖,捏碎的魚餌撒了一地,“怎麽可能。觀濟真人修複孤本、推演招式的名聲聞名天下,要不是你說你得了個失傳秘籍,偏偏裏麵有些內容被毀了模糊不全,我怎會去找觀濟真人?我可是費了好大勁兒才——”


    “你別慌,我從沒說觀濟真人是騙子。”平夕照淡淡地道,“但你想想,觀濟真人行蹤成謎,你是怎麽打聽到他的消息的?這裏麵,真的沒有燕氏函的推波助瀾麽?”


    燕尋皺起眉想了想,臉色逐漸變得難看起來。


    “那怎麽辦?”他低聲問,“他是否已經知道了你手中有——”


    “他不知道。”平夕照打斷了他,“你與我說找到觀濟真人時,我已然驚覺,故而給他的不過是唐門一本普通的心法而已。”


    燕尋驚道:“你既然那時便知道,何苦還要跑這一趟來見他?這不是自己入燕氏函的套了麽?”


    平夕照看了眼燕尋:“你啊,若想和你舅舅鬥,還早得很……我們要尋觀濟真人的消息已經放了出去,若是此時人找到了卻故意不去赴約,不更說明我心裏有鬼嗎?”


    燕尋最恨別人說他比不上燕氏函,頓時臉色悻悻,賭氣道:“早知道便不去找觀濟真人。看來也沒什麽用。”


    “也並非全然沒有,隻是我之前也……不能確定。”平夕照低聲道,“此次見完觀濟真人後我才知道,真人在複原孤本上的確有些造詣,甚至能從隻言片語中推斷出整本武功秘籍的全貌,的確是奇人。但若想讓他根據殘冊推演,便需知道這殘冊緣起於何門何派,也就是說真人隻能複原已知派係內的心法招式。所以,他幫不了我。”


    燕尋聽得出神,半晌遲疑道:“你拿到的究竟是什麽孤本?如你所說,若連觀濟真人都無能為力,說明這東西根本就不存在現有的派係門派之內?這東西還能是石頭縫裏崩出來的?”


    “這你不必擔心。”平夕照看了他一眼,提醒道,“手中的魚餌都漏完了。”


    燕尋一低頭,果見池中的錦魚比方才搶得更凶了,“哎呦”了一聲趕緊揣起手。平夕照撣了撣袖子,轉身便要離開,卻又被燕尋叫住了:“你明天就走,不和孝嫻告別了麽?”


    “有何可告別?”平夕照淡淡地道,“又並非見不到了。”


    “你能見到她,她卻未必能見到你呀。”燕尋意有所指道,“話說你對她可真算好啊。明知道在來濱江城前就在燕氏函那裏暴露了行蹤,卻還冒著風險,喬裝改扮也要來幫她這一遭。我還從沒見你對誰這麽上心過。”


    平夕照頓住了身子,沒有說話。燕尋等了片刻沒聽見他回話,不禁奇怪地抬頭看去。卻見青年秀頤的側臉隱在濃蔭之中,定定地望著碧潭的深處,唇角眉梢和下頜漸漸有了幾分僵硬。


    “想什麽呢?”燕尋奇道,“我的意思是說,既然你用‘平夕照’的身份在她麵前露麵了,起碼有始有終,就算要走也告個別吧?我看她也挺依賴你的,若是憑空消失了,她該多傷心——”


    “不必了。”


    青年淡淡地打斷了他。燕尋還欲多說,卻被他瞥了一眼。那眸光中驚鴻掠影,裏麵本應映的是垂柳幽潭的景色,燕尋卻偏偏捕捉到了數道寒鋒。仿佛是日光下看似璀璨的冰棱,反射的都是華光,卻在微微一轉間露出了致命的尖銳鋒芒。


    燕尋一驚,頓時住了口。


    平夕照沒再說什麽,撇下他轉身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垂花門的另一邊,燕尋才回過神來,深深出了口氣。他回過頭來,怔怔看著水中搶食的錦鯉,半晌忽地笑了。


    “嘴硬。”他喃喃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全新武林稱霸奧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海融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海融金並收藏全新武林稱霸奧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