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一次見樓台月時,他猝然一身立在熊熊烈火的高堂前,白衣與麵孔被火映得皆紅,神思不屬,仿佛整個人被抽空了一般。


    他今日進來時,似乎更消瘦了些。他的身形本來削腴兩得,坐時如竹,行時若柳,多一分則太多、少一分則太少,上等的綢衣穿在身上步態間仿佛夜風吹起湖皺。


    然而此時他卻整個人瘦脫了形,衣服跟掛在骨頭上一般,十分病弱。


    但他的精神似乎還好,進來時掀廣袖躬身向我們一禮,抬眼時衝我微微一笑,隨後在椅子上落座。我看他的樣子,不由得在心裏鬆了口氣。


    此時燕尋已經開始問話:“你原名是常喜,本是一個雜耍班子的人,五年前當時進入臨江閣,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兄弟?”


    樓台月垂下眼簾,點了點頭。


    “那你弟弟呢?”


    他的廣袖從瘦削的腕骨上滑了下去,遮住了蒼白若骨的指尖。


    “我見到他時,他已經被’洗髓骨’控製了……求死不能。他求我,我便殺了他。我院中東南方的月燈下,埋著他的屍骨。”


    “啪嗒”,一滴濃墨從刀筆吏的鼻尖底下,在卷軸上留下好大一坨兀自,小吏慌了下趕緊抽出紙來補救。我怔怔看著樓台月,張了張口還想問什麽,喉頭卻似被一團蜘蛛網黏住了。


    燕尋似也沒有想到,沉默了半晌後,才繼續問道:“你進入臨江閣五年,時間雖然也不斷,但陸林等人呆的時間卻比你更長。為什麽陸石青會讓你當他的大弟子?”


    樓台月微微抬頭,目光平靜地在我們所有人身上滑過,最後視線落在了趙大人身側燃燒的火盆上。火影跳動,幹柴畢啵,他的思緒似又漂浮到了很遠的虛空。


    屋內靜默良久,最後張大人忍不住敲了敲桌麵,催促道:“樓台月?”


    樓台月胸膛微一起伏,吸入了口氣,似將那縷魂魄吸了回來。他終於抬起頭,輕輕抬手置於膝頭,微笑道:“這要去問陸石青了,可能我格外討他的喜歡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的瞳孔似又擴散了些,茫然無神地越過我們不知望向哪裏。


    為什麽這裏的案子已將真相大白,他卻還是半分都不快樂?


    我心頭仿佛籠罩著一層陰影,不禁追問道:“那日臨江閣破時,陸石青正在等一位貴客。當時我進屋子時,他還問你‘月兒,是大人來了麽’。這位‘大人’是誰?”


    樓台月垂下了眼睫:“我並不知道。陸石青沒有告訴我。”


    我皺起了眉,下意識地覺得他沒有說實話,但卻又問不出更多東西了。


    一切都已經結束,他為什麽還要隱瞞呢?


    一天的問話結束後,我們都是疲乏不堪。當知府兵想帶樓台月離開時,我趕緊扭頭衝燕尋道:“能不能不要再關押著這些臨江閣的師兄弟們了?他們也算是受害者,不會潛逃走的。不如放他們出去,若有親人在外等候的也好認個親,武林大會再召他們回來也不遲。”


    樓台月腳步一頓,抬頭望向這邊。


    燕尋笑著頭剛點了一半,旁邊的張大人已經急道:“這怎可以?從沒聽說過案子還沒審完就先放了嫌犯的道理。萬一這案子裏麵有什麽內情與這些弟子們有牽扯,而這兩天他們又偷偷跑了怎麽辦?”


    燕尋扭頭看著他,反問道:“大人覺得這案子裏還有什麽隱情?”


    “這、這——”張大人緊緊皺著眉頭,低聲道,“郡王殿下,這還沒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了啊。不如等晉王來後審問完畢,塵埃落地後再放人吧。”


    燕尋嘴角勾著似笑非笑的弧度,起身伸了個懶腰:“張大人,別忘了我們隻是借用了一下你的刑牢,並沒打算把案子交給你審理。這件事如何決定,還是我說了算。”


    張大人身子一僵,還沒等說話,燕尋便吩咐左右士兵去放人了。那些士兵忌憚燕尋的郡王身份,不敢怠慢,隻好紛紛照做。


    腳步紛雜中,我聽燕尋對張大人笑道:“大人別擔心,燕門別館大得很,已經安排了不少臨江閣弟子在內居住。想必再多幾個人也是住得下的。”


    弟子們陸續被放了出來,知府門一開,外麵侯著的百姓們再次炸了鍋,哭兒喚兄的喊什麽的都有。那些臨江閣弟子們呆呆站在府衙門口,似不知所措,目光茫然在人群中搜索著,又是惶恐又是期待,整個場麵頓時再次亂成一團。


    樓台月慢慢走在最後,我知他當年被戲班子見到的時候便已經是個孤兒,並沒什麽親眷會來尋,便對他道:“樓師兄,隨我們一同走吧。”


    他方才正呆呆地望著屋簷上的一抹藍天,聞言回頭看我,當即秀目一彎淺笑道:“我——”


    “喜哥兒!”


    樓台月渾身驀地一顫,猛地扭過頭去。卻見人群中李祿的身影格外高大,塔一般地矗在那裏,他手裏拎著個碎花布蓋著的籃子,正緊皺著眉頭望向這裏。兄弟二人的目光越過烏央人群相觸的一刹那,均是兩兩無言。


    李祿眉頭擰得像是個死疙瘩,神態也不知是不耐還是焦灼,抿著嘴半晌不說話。樓台月也沉默望著他,靜靜地站在原地。


    半晌,李祿終於重重出了口氣,粗聲道:“走吧,回家去。”


    樓台月神色一顫,目光複雜地看著他,沒有動作。最終還是李祿先失了耐心,撥開人群大步擠到他麵前,將那碎花布蓋的籃子往他麵前一遞,迅速道:“棗花糕,你嫂子蒸的。也不知道牢裏給不給人吃的東西。”


    樓台月抬手,緩緩接過了籃子,還未說話卻又聽李祿搶道:“趕緊走吧,你嫂子做了飯,別讓她等時間長。”


    樓台月終於抬頭看向他——這兄弟二人具是身材高挑,但李祿明顯要壯碩得多,此時他站在樓台月麵前,儼然還是十年前出了事便擋在弟弟麵前的樣子。一瞥之間,樓台月在兄長的眼中看到了明顯窘迫,但在窘迫之下卻是一半的急切和一半的羞澀。


    那一刻,李祿仿佛變成了個不好意思道歉、便拿了禮物前來賠罪的孩子。


    樓台月心頭壓著的千鈞巨石鬆動了一下,一股涼風從石縫中刮了下來,讓他偷的一口喘息。他沉默良久,終於還是伸手,從籃子裏拿了個棗花糕咬了一口,唇齒都是蜜般的甜膩。


    “嫂子的糖是不是加多了?”他輕聲笑道。


    李祿渾身一鬆,粗聲道:“哪那麽多挑剔,給你做便不錯了……”


    樓台月笑而未語,轉身衝我翩然一禮:“長姑娘,那咱們過幾日再見。”


    李祿站在他身後沒說什麽,隻是簡單點了點頭。他似想抬手去摟弟弟的臂膀,但最終手還是克製地放在了樓台月那明顯瘦削的肩頭,用力捏了一捏。


    ————


    “人都走了,還看什麽?”


    燕尋不知道什麽時候踱到了我的身後,懶洋洋地問。


    我收回目光沒有理他,扭頭想走,卻被他一把拉住,笑言道:“怎麽就走了?這麽大一個事了,沒有酒樂助興慶功怎麽可以?走,本地最好的酒肆,我請客。”


    我不耐道:“你什麽事兒都沒幹,找我慶什麽功?我要找也是——”


    那個名字在我牙縫舌尖轉了個圈兒,被我幹生生地咽了回去。


    燕尋臉上那可惡的笑意更甚:“我怎麽什麽都沒幹?我可是給你送來了個得力幫手啊。”


    我一怒,頓住腳瞪他。他卻絲毫不怵,背著手看我,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樣子。


    果真是狗討嫌。你不理它,它一步不錯地跟著你蹭著你,纏人膩牙得厲害;但隻要你一回頭,它便夾尾巴竄得老遠。


    “好。”我忽然道,“你做東,酒肆去,咱倆拚酒。今日誰先倒下,酒肆門口趴在地上學三聲狗叫再大喊一聲‘來位狗主人帶我回家’!”


    燕尋登時如雷劈一般呆立當場,而我已大步向前走出幾步,回頭盯著他催促:“站著幹什麽!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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