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時候,喚醒濱江城的通常不是早起的小販、趕集的阿婆或遛早的大爺,而是那一艘艘在漱湘江上漂浮了一夜的畫舫。彈了一晚上的絲竹已經幹啞,在往岸邊劃的時候,還猶自不滿足地發出最後兩個顫音。隨著一聲船頭觸岸之聲,緊裹著襖子的公子們托著醉酒的身子踉蹌下了甲板,又火速上了停在岸邊的暖轎,幾個轎夫撒開了腳便消失在了還略帶霧氣的清晨之中。


    隨後緩緩出現的,才是那小攤上蒸包子的人間煙火,二層潑下的隔夜水,和一間間店鋪開張的拉門聲。


    然而今日,卻與往常有些不同。


    漱湘江上徹夜不息的畫舫燈火從昨夜就不見了,整片江麵上沒了紅軟的燈火,黑漆漆、陰森森竟頗為蕭瑟。待第一縷黛青色的晨光灑在江麵上時,幾艘毫不起眼的快船已從岸邊飛速蹬出,破開還聚在江麵上的晨霧,向濱江城外、漱湘江上遊的方向駛去。


    曙光漸明,那些快船也多了起來,兩兩成對,五六成行,如遷徙之燕無聲卻又縝密地向目的地包抄而去。


    於城北、江上遊有一水中古亭,平日無人造訪,偶有走偏了的畫舫會路過此地,喝多了的酒客在古亭中散個風,便又會原封不動回去,故而此處鮮少人煙。


    然而當今日的晨霧破開之時,古亭周已泊滿船隻,如燈芯旁聚集的飛蛾。


    我坐在公子酉旁,定定地望著陸石青。他雙手被縛,方才被人推了上來,此時麵無表情地站在了古亭的中央。做見證的各大門派掌門管事已經多半來齊,隻剩燕門的人還未來。在場諸人此時見陸石青這般模樣出現,都不禁低聲議論紛紛。需知臨江館在武林中的聲望雖比不上四大門派,但於上京周遭也頗為活躍,在座眾人大多也見過陸石青。而堂堂一武林掌門,從座上客落為階下囚,眾人便是已經知道來龍去脈、還是忍不住震驚。


    然在眾人的低聲私語中,陸石青卻沒有表現出半分義憤、氣惱、羞愧乃至不安。他就這麽安靜地垂著眼簾,低頭凝視著鼻端,仿佛化身為了一座無喜無憂的石像。


    我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安。


    在我身側坐著樓台月、鄔明、陸林等一眾臨江閣弟子。其他的弟子,有些在尋到了家人之後便離開了,有些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下提起臨江閣中的往事,所以今日到場的也隻有十人左右。


    他們大多麵色緊繃,神情緊張。唯有樓台月怔怔地望著亭外浩渺的水波,目光無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便在我神經緊繃到極點之時,一杯尚冒著熱氣的茗茶被一隻手輕輕放到了我的眼前。我一愣,抬眼卻見身旁的公子酉略略側頭,衝我淡淡一笑。他什麽話都沒有說,但我卻辨別出了他這一笑中的含義——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昨夜他的聲音仿佛猶在耳畔,“明日和以後的事情都有我在。”


    我心中驟然一鬆,不禁也對他露出了個笑,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熱茶,暖意直抵丹田。


    便在此時,忽聽人群中一陣騷動,隨即不知是誰大叫了聲:“是燕門的船!”


    我下意識猛地起身,回頭看去——古亭中半數的人都做了與我同樣的動作。卻見晨光流動的水麵駛來了兩艘快船,一轉眼便到了近前,圍在外圈的船都不由自主地給它們讓了一條水路。


    “真是好威風。”昭哥在我身後輕哼了聲,我看像她,卻見她目光不善地掃過那些站著的掌門們,“不知這些人中有幾個是燕氏函的走狗。”


    二師兄今日也跟了過來,他抱肩站在昭哥之側,目光冰寒地盯著迎麵而來的燕門船隻。隻有熟悉他的人方才能看出,他那挺拔如鬆的身形隱隱帶著一絲僵硬。


    眾目睽睽之中,燕氏函率先邁下了甲板。他隨意穿了件石青長衫,腳踩了千層軟底鞋,乍看便像個出門遛早的教書先生,混不似權傾朝野和武林的霸主。


    燕尋從另一艘船上跳了下來。他與燕氏函分開之時尚不覺得,而此時站在一起,舅甥二人的麵容竟是出奇得相似。尤其是那雙鹿眸,竟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隻是一雙年輕氣盛,一雙平靜無波。


    二人下船後,頓時一片“燕掌事別來無恙”“可還好”“燕掌事勞頓”的客套之聲,唯有唐門眾人和我身後的臨江閣弟子們不曾站起寒暄。


    而在這一片拱手問好之中,燕尋大步流星穿過人群,徑直越過為燕門預留的席位,掀袍垂膝大大咧咧在公子酉的左側落座。


    古亭中詭異地一靜,在眾人爍爍的目光中,燕尋一抱胳膊一仰頭,而公子酉則端起了麵前的茗茶,靜靜垂下眼簾吹了吹茶沫。


    眾人立刻又收回了目光。


    燕氏函仿佛沒看到外甥舉動,隨意擺了擺手,向燕門的席位走去。在路過公子酉案前時,他停住了腳步,低頭向他微微頷首:“唐外宗長,好久不見了。”


    在場眾人都知,今日之事明麵上是審陸石青、判臨江館的案子,但實際上則是唐門和燕門的擂台。這兩大武林門派久霸中原地帶,然而一山不容二虎,總有一天這兩隻占山之王要獠牙相向,想必今天便是第一遭交鋒。


    偏偏這中間的微妙處在——唐酉僅是唐門的外宗宗長,年紀又輕,真正代表唐門的內宗並未露麵;而本該站在燕門陣營、舅舅身邊的燕尋,卻偏偏選擇了對家落座。


    其中局勢,微妙複雜,暫時達成了一個極精巧的平衡。


    在眾人的目光中,公子酉含笑起身,持晚輩禮向燕氏函微微欠身,態度平和:“燕掌事,有五六年不見了。”


    “是八年。”燕氏函的目光靜靜落在公子酉的臉上,“那年玉門關論劍之時你我初見,我便斷言三十年後的武林,必是唐外宗長引領風潮的時代。”


    公子酉含笑道:“掌事太抬舉後輩了。酉日夜不輟,便是為了趕上前輩之萬一而已。”


    兩人目光一觸,旋即分開。公子酉靜靜落座,燕氏函也來到自己的席位前,問道:“真言大師還未到嗎?”


    旁邊有人笑道:“真言大師神隱已久,此時行蹤不定也是有的。我們或不用等大師,該來之時,他自回來。”


    燕氏函點點頭,示意眾人可以開始了。


    此時,一位前來公證的掌門,先朗聲向在場眾人敘述了一邊事情的起因經過,將幾位臨江閣弟子的證詞念了一遍。當他提到“以殘忍手段逼迫其座下弟子使用禁藥”和“圈養弟子為私寵”之時,人群中頓時發出了不敢置信的議論聲,而陸石青則依舊垂著眉眼,麵無表情。


    末了,這位掌門道:“今日老夫並諸位武林同胞來此,便是想一同商議處置這武林敗類之時。此等傷天害理、卑鄙下流之事,老夫便是初出武林幾十年,也是聞所未聞——”


    “慢著。”沉默良久的陸石青忽然開口了。


    周遭頓時一靜,而我的心則驀得一沉。


    卻見陸石青慢慢抬起頭來,將目光略抬起了些,但依舊沒有與任何人目光相接,隻是將視線落在了自己身前幾寸的地方。卻聽他近乎機械地道:“這根本是一派胡言。”


    頓時一片嘩然。


    我卻異常冷靜,自燕尋警告我之後,我幾乎可以料到這件事情不會善了。故而當陸石青說出這句話時,我心中有一種近乎冰冷的了然,甚至忍不住微微冷笑了聲。


    那位公證的掌門一愣,卻還是問道:“如何是一派胡言?你是否使用過‘洗髓骨’的禁藥?”


    “是。”


    “那你是否與座下弟子不倫?”


    這次陸石青略略沉默了片刻,但最終還是頷首道:“是。”


    一片怒意斥責聲響起,那位掌門臉上也帶有不虞,慍怒道:“那你為何——”


    陸石青低低笑了兩聲,本來略帶慘白的臉上,忽然升起了一股近乎回光返照的紅暈。他第一次將視線抬至與眾人齊平,緩緩滑過在場眾人的麵孔,最後定定向我們這邊望來。此時他的目光,與初見時的威武霸氣,和事情敗露時的氣急敗壞都不同,那瞳孔亮得可怕,竟隱約近有些妖異。


    我背上泛起了一層冷汗。


    “是,我和上三院的弟子們都睡過,還和他們一同服用過禁藥。”他勾了勾嘴唇,將目光落在了眾人中樓台月的身上,啟唇道,“但是,我可從沒逼過他們任何一個人!”


    一片死寂。


    樓台月的臉孔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青衣散發的他在那一刻仿若變為了一根枯萎的荷。


    公證的掌門愕然道:“不、不曾逼迫過他們,那你——”


    “聽不明白麽老東西。”陸石青一抬眼,“是,我曾用過‘洗髓骨’來提高修為,但那藥與早年在黔南流通的禁藥已經有了很大不同。這種新的藥,對人的身體傷害根本沒那麽大,對增進內力也隻起輔助性的作用。我能有今日主要靠的是獨門的心法,那藥隻是調劑。至於弟子們們——”


    他古怪地笑了聲。


    “諸君問問他們,他們中有多少人來自食不果腹、衣不附體的家庭?有多少人天資平庸,本來這輩子都不會有練武的機會?能在臨江館上三院裏做弟子,已經是多少年修來的福分了。唯一令人歎惋的是,我喜好男色之事被弟子們知道,這點不為人道的癖好被他們當做改變人生的手段……嗬,他們為了能長久留在上三院,做過什麽下三兒、淫賤材兒的事情,我便不當眾說出來髒諸君的耳朵了——”


    “你放屁!”之前被我們救出來的陳術跳了起來,他漲紅著臉,眼眶通紅,如被人燒了自家祖墳般指著陸石青勃然大怒,“明明是你!騙我和董思遠說‘洗髓骨’是什麽神藥!還、還逼著他同你——”


    陸石青絲毫不懼,仰頭怒斥:“逆徒!我從未說過‘神藥’二字!我隻告訴你,這藥能助人提高修為,吃不吃是你的自由!是你這逆徒,妄想逆天改命,大量服藥後來上癮了,難道怪我?為了得到多分量的藥,你還企圖勾引為師,這些你都忘了麽!”


    陳術氣得臉色漲紫,渾身都在發抖,幾乎下一秒就要背過氣去,“你、你胡說!”


    陸石青冷笑了一聲,不再看他。


    這個男人,竟然當眾撒下如此彌天大謊,而且還麵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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