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見素坐在一個角落裏,開始銜住那根吸管,試著吸取玻璃杯裏桔紅色的液體。吸了一大口,但不能放開吸管,要設法銜住吸管咽掉液體。這真別扭。他要把吸管扔掉,但想了想還是讓它呆在杯子裏。他略有不安地盯住通往頂樓的電梯口。他空了一件暗綠色西服,敞著衣懷,露出一條黑色細碎條紋領帶。這身裝束他已經習慣了,毫無拘束。半年前他剛剛進城的時候就不曾畏懼過西裝,他相信老隋家的血統。吸管及桔紅色的液體,還有這座叫做“環球大飯店”的六層大樓,都不難適應。這是這個中等城市的最體麵的地方。他現在是在一樓的門廳裏。六樓設有舞廳,再有一會兒就會有一個人從六樓上下來。他這會兒就等那個人。一個叫“小凡”的人把他領到這裏,並從廳內的那個櫃台上給他要了一杯飲料,就上樓叫人去了。吸管發出了聲音,液體吸完了。他後悔吸得太快,看了看櫃台,突然想起應該有勇氣自己去要一杯。他走了過去。一個漂亮的、嘴唇塗紅、懸了耳墜的女服務員飛快地瞥來一眼,接上走過來,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他覺得她那飛快的一瞥很好,他會記得住。他考慮了一會兒,說:“同誌,請再來一杯。”對方臉色冷淡起來,怏怏地轉身,取了杯,又伸出一根手指。見素知道這是要錢。一角?一元?他寧可相信是一元。他交了一元,果然不錯。在她接錢的一瞬間,他看到了她胸前的一個小牌子,先是一個彩照,再是外國字母,再是漢字:周燕燕小姐。他取了杯子,臨離開時聰明了:“謝謝,周小姐!”對方冰冷的麵容頓時緩解,微微一笑。見素仍到原來的桌上去銜吸管了。他端杯往回走時特意在鑲了鏡子的廊柱下放慢了步子,看了看自己的樣子。鏡裏的他麵色蒼白,身材頎長,暗綠色西服剛好合身。這個人瀟灑中又透出了一股野性,與這座飯店的情調相比,或許是和諧中還多出了一點什麽。他坐到桌前想:一個具有老隋家血統的人,走到哪裏都用不著慌張。他吸著液體,吸管在嘴裏不那麽別扭了。


    那個人半天了還沒有下來。見素知道這需要忍耐。一切都需要忍耐,從窪狸鎮走到這座城市,再走到這座“環球大飯店”的門廳,都需要忍耐。開始是掙脫窪狸鎮的羈絆,一絲一絲地掙脫。老隋家的人隻有隋不召一人讚成他出門闖蕩,大喜更是哭哭啼啼。他在離開窪狸鎮之前仿佛要對一切人做著沒完沒了的許諾,告訴抱樸他不會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告訴大喜他不會拋棄她、告訴李玉明他這次進城是符合文件規定的,等等。他為各種各樣奇怪的手續奔波了近半月,進城後又差不多為一些相同的手續奔波了一個整月。他想開一個小商店,還想從老家找一些幫手。但進城後又發現原來的一切都是白想。別的不說,光地皮就搞不到──不是離鬧市太遠,就是條件太高。頭十天裏,他已經在與工商管理部門和稅務人員的接觸中損失了好幾百元。後來還要與公安局派出所的人打交道,照例要損失一些錢。他差不多好幾次決定要返回鎮子,永遠不再進城。但他還是忍住了。他住在一家旅館的地下室裏,每天隻花四五個小時來歇息,其餘時間全用來尋找機會。他以前讀過那些描寫孑身一人流浪到城市而後終成富翁的小說,覺得自己就是那樣的人物。所不同的隻是他身上還有亂七八糟的證件,有從窪狸大商店帶來的一筆款子。


    夜間他在街上遊蕩,看那閃爍不停的霓虹燈,看那如同潮頭奔湧一樣的自行車流。人太多了。他緩緩地走在人行道上。他試過了好多事情:看錄像、看跳舞、吃素菜館、看滑旱冰;有一次他看了立體電影,心中驚歎不已。街道上熱鬧非凡,賣瓜籽的、賣牛仔褲的、賣手表眼鏡的。手表大都是進口的,幾元錢一隻,掂一掂輕如桃殼。眼鏡有紅顏色的,還有黑的和藍的、桔黃的、玫瑰色的。這一切見素都想買一個,但他還是忍住了。有一次他正走著,一個瘦弱不堪的小夥子將一個手槍模樣的東西對準了他的臉,呼叫著:“五分錢一看!”他很鎮靜地掏出了五分錢,對在槍眼上看了看。他看到裏麵有人接吻不停、摟抱不停;最後還飛出一隻狐狸,圍繞著人們的脖頸旋轉。他笑了。這一切使他想起人們口中過去的窪狸鎮、想起了消逝在曆史煙塵中的“拉洋片”。半夜裏他常到一些小店裏喝酒,吃點零食,一邊聽人閑扯。後來他結識了一個陷於窘況的小店主,了解到他一筆布匹生意蝕了本錢,小店已經幾個月沒有進貨了。見素掏錢買了酒菜,讓小店主喝得大醉,送他回家時順便看了看他的店。店實際上就是他的家,由老婆一人站櫃台。讓人羨慕的是這裏處於比較熱鬧的地段。見素當時就萌生了合資辦店、入一個股份的念頭。這晚上他一夜未眠,盤算著一些細節。白天他睡了一個好覺,入夜後他從小酒館裏找到了小店主。他們喝著酒,談到了深夜。見素提出合資辦店,並給他看了進城經商的一些證件,特意提到自己有強大的經濟力量,可以大大擴展眼前這個店。小店主有些心動,答應回家商量一下。可是第二天小店主見到他時,又搖頭變卦了。見素想給這人一拳頭,但還是忍住了,像以往一樣地買了酒。小店主說不喝了,要去澡堂洗澡。見素勸他喝了一杯,然後跟他一塊兒去了澡堂。


    澡堂在一個小巷子裏麵,肮髒、擁擠。見素問了問,多花錢將他領到好一點的小池子裏去了。小池子裏人少一些,他們將脫下的衣服存好,領到一個木牌,又將木牌拴到手腕上,下了水。小店主身子瘦瘦的,隻有小腹奇怪地胖著。他們互相搓洗,見素搓了他的後背又搓他的小腹,他認為是玩笑,看了見素一眼──見素表情嚴肅。搓了一會兒,見素輕輕一挾就借著浮力將他挾到一個水泥台上,讓他為自己搓。小店主用手掌纏住毛巾擦見素的背,誇見素的皮膚和身材。見素冷冷地說一句:“我是你的靠山。”纏了毛巾的手掌停止了活動。見素近乎命令地又說一句:“不要停,快搓。”手掌又活動起來。小店主一邊搓一邊試探著問:“你的意思是......什麽?”見素漫不經心的洗著下身,洗得十分仔細。他又擦了些肥皂,揉起一片白沫,淡淡地回答小店主說:


    “我在窪狸鎮上有個粉絲公司。我的公司下設若幹分公司。我不需要用你的店掙錢。我不過想在城裏有個落腳的地方,來湊湊熱鬧。”


    見素這樣說時,一點也不覺得是在說謊。他此刻恍恍惚惚覺得那個粉絲公司就是他隋見素的。小店主“嗯嗯”地應答著,搓背的手立刻變得溫柔了。搓了一會兒,這隻手從後背伸到頜下來,又去輕輕地搓見素的下巴。見素把小店主的手擋開,站了起來。他隔著霧氣望著小店主的臉,發現這張臉滿是水珠,脹滿了欲望......第二天他們就談妥了合資辦店的事情。第三天見素擬好了一個近似於合同的文字的東西,並叫來了公證人。小店主和老婆兩眼放光,手指哆嗦。他們夫妻倆頻頻對視,不知禍福。見素當場繳出了一筆款子,兩口子這才長長地吐氣。他們讓見素搬到家裏來住,見素同意了。不久見素提出擴大門麵,將鄰店的過道也改建成店的一部分,同時要更換店名、油漆店表──一切需要補辦的手續由他去辦。兩口子沒有什麽不同意的。幾天之後,見素打聽到了一個美工,就請來工作了兩天,把個店打扮得花枝招展。門上橫著寫了一串大美術字:窪狸大商店;美術字下邊是拚音字母;門兩側漆成了鮮豔的顏色,還畫了一男一女兩個人,都麵容嬌美,足登長筒皮靴,翩翩起舞。又停了兩天,小店主用見素的錢進了一大批貨,甚至搞來一台錄音機。見素建議搞兩個音箱立在門的兩側,播放立體音樂。隨著“嗡咚嗡咚”的樂聲,顧客一群群地湧進店裏。這期間見素卻不怎麽在店內停留,仍像以往一樣到大街上遊蕩。他回來就不斷改變物品的擺設,常常也隻是小小一動,店內的氣氛就大變。比如他在櫃台的拐角外麵放了一隻三足高凳,櫃台上放了個三棱紙板,上寫了“咖啡”。有人喝咖啡,店主的老婆就在櫃台後麵迅速調製一杯劣等速溶咖啡。喝的人大半是男青年,或半坐高凳,或倚在牆上,端著杯子似吮不吮,一雙眼睛賊亮地盯住走進店來的姑娘或少婦。幾天以後,見素又請來了一個美工,在店外牆壁上的男女畫旁寫下了四個紫紅色的美術字:“先生、女士”。這座店變得有些奇奇怪怪,因而也招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顧客;也隻有奇奇怪怪的顧客才舍得大把花錢,生意立刻興隆了。小店主興高采烈,有一次端著一盆溫水,在嗡咚嗡咚的音樂聲裏一搖一晃地走著,盆裏的水就濺出來。見素正坐在一旁吸煙,這時站起來大喝一聲:“你怎麽走!”小店主楞楞地站穩,然後又緩緩地將水端開。店主的老婆臉色通紅。見素也有些不好意思,覺得不該這樣對店主說話。他一聲不吭地吸煙,他想起了自己剛才喊的話在老隋家是極熟悉的──哥哥曾學叔父的走相,被父親這樣喝斥過。


    見素常常在街巷上的一些小攤子跟前留連忘返。他發現這些小販子五花八門,大多是一些怠工的工人和進城的農民。他們主要販賣晴綸織品、各種仿皮製品和牛仔褲。開始看不出什麽來,後來見素才發現很多所謂進口牛仔褲都是偽造的。小販們的名堂的確不少,見素跟他們混熟了,也學會了不少名堂。有一個小販跟見素喝過幾次酒,十分投機,就領他去一個地方看了熱鬧。那個地方在一個窄窄的小巷裏邊,是用篷布圍起的一塊空地。篷布裏邊“噗噗喳喳”演著鬥拳的錄像,看的人無精打采。後來鬥拳突然停止,眾人一齊抬起頭來:屏幕上有了脫光衣衫的男女。男女做的無非是人間的事情,見素看了卻覺得如墜仙境。這樣看了有一個鍾頭,屏幕上又出現了鬥拳的人。見素這才鬆了一口氣,後背上汗水交流。他和小販無聲地走了出來。這以後他每晚必去,不能安眠,吃的東西也失去了往日的滋味兒。幾天過去,見素照了照鏡子,發覺自己臉色發暗,眼神散散──他立刻想起了進城之前得過的那種病,不禁渾身戰栗。他忍耐著,從此再不去看那種熱鬧了。他繼續和小販們交往,後來發現一個人專門成批地賣出形狀奇特的半舊衣服,銷路特別好。他從這個人手裏買了一批,帶回店裏提價試銷,發覺銷得仍然不錯。他決心探出那個小販的貨源來,結果幾次都沒有得手。他又求助於原來的小販朋友,那個人搖搖頭說:“這得認識小凡才行。這些舊衣服都是從小凡那裏倒手來的。小凡這個人可不好接近。”見素問了半天,結果弄明白“小凡”是一個叫“益華股份有限公司”的辦事員。他又花費了半個月的時間打聽了這家公司是怎麽回事,最後隻弄明白該公司可以直接與外國人打交道,公司裏有些人經常出國。至於公司是官辦還是民辦的,沒有一人能夠講清。見素吸著冷氣,一連幾天心都在不安地跳動。他想著與小凡打交道的一些辦法,想得頭疼。他想到小販們感到那個人不好接近是自然的,但有一定來頭的人與其接近就會容易得多。最難的倒是接近之後能不能向深處發展──見素換了一個角度考慮問題,立刻覺得心裏輕鬆了一點。他馬上與店主商量了一下,提出要名正言順地做生意,才會成大氣候。店主不敢想成什麽大氣候,但商量了一會兒,還是同意見素擔任“窪狸大商店總經理”──見素很快印回了一遝子名片。當店主手捧印了自己名字、反麵是外國字母的副經理名片時,立刻眉開眼笑了。


    見素穿了西裝,堂而皇之地步入益華公司的辦事處,找到了小凡,掏出了名片,公事公辦地提出要與該公司建立業務聯係。小凡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彬彬有禮,隻有一點節製了的熱情。他們交談著,三五分鍾見素就告辭了。小凡給了見素一個名片,上麵有彩色照片。名片由一種銀色條紋交織起來,散著淡淡的黃色光暈。見素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名片。照片上的人向他微笑著,他走在路上看著,突然站住了。他想把它撕掉,扔到髒溝裏去。他兩手捏緊了硬硬的紙片,抖了抖,最後還是小心地放到了內衣口袋裏。


    這一次隻是為了認識這個小凡。見素覺得十分成功。接上又有第二次、第三次。見素在一個二流飯店裏包了一桌酒席,請小凡喝酒,並贈了他一台收錄機。小凡後來一個人溜到窪狸大商店裏來了,要了杯咖啡喝著,一邊瞟著櫃台後麵的一個出口。見素從裏麵走出來,一眼看到了小凡,不禁楞住了。他兩頰發熱,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嘻笑的小凡。小凡不說話,隻是喝著咖啡。見素走上前去握手,說:“這裏太窄巴......這是一處分店。”小凡伸手拍了見素的肩膀一下,說:“咱哥們明白這個。咱們是朋友,有話明著說吧......”見素兩手插在衣兜裏,冷冷地望著他。這樣停了一會兒,見素把他請到了屋裏。


    這一天他們玩得很好,彼此談了很多。分手時見素提出讓他介紹認識一下總經理,小凡笑了:“你的野心倒不小。這不可能。我在公司一年多了,隻跟總經理說了兩句話......或許你能見見我們的於助理。他是總經理的助理。”見素說:“那也可以。”停了會兒見素又問起總經理的情況,小凡不怎麽回答,隻告訴是個很有些背景的人,今年剛十九歲。年齡使見素驚歎不止。見素極想弄明白這個十九歲的總經理有什麽背景,小凡也就要走了,臨走說一句:“算了吧,我勸你再不要問了──別嚇著了你。”他走了。這之後,見素就總尋機會跟那個於助理會麵,小凡說還要等待機會。等待期間小凡幫助見素挑選更換了幾次領帶,又印製了配有彩照的精美名片。這一切做好之後,機會也就來了──小凡這晚上把他帶到了“環球大飯店”,說約定在此做短暫的會麵。


    隋見素吸著杯子裏的液體。那個人老不下來。他知道那個人在跳舞。周小姐在櫃台裏麵活動著,從這裏可以看到她美麗的側影。他記得去取第二杯飲料時,她曾飛快地瞥過來一眼。那一眼使他渾身灼熱,這種感覺直到十幾秒鍾之後才消失。這真使他暗暗吃驚:使他有這種感覺的姑娘,過去的很多年裏隻有過鬧鬧一個。他小心地吮吸著,垂下頭去,又瞟了她一眼。他知道離這位白絨絨的小姑娘(這個小東西!)還非常遙遠,中間有著斷崖,他觸摸不到她的裙裾。他不是缺乏膽子或者力氣──抱樸曾把他比喻為一頭豹子。他在一定時機會撲上去。問題是他們之間相隔還非常遙遠。見素這樣想著事情來消磨時光,這會兒電梯門又“嚓”地一聲啟開了。他一眼就見到了小凡和一群人站在裏麵。


    小凡走出來,一群人都走出來。小凡向這邊走來,身邊的一群人則向別處走去。小凡身邊的那個人大概就是於助理了。見素老想站起來,可心底有一個執拗的聲音在抵製著他:“不能!不能這樣殷勤,你坐著──你喝你的桔紅色液體吧!”他神色淡然地瞥了那個人一眼,發現他四十多歲,臉刮得非常幹淨,發型也很講究;穿了一件黑色的皮革上衣,大翻領內閃露著猩紅的細綢子圍巾。他走過來,似笑非笑,步子很輕快。他們離桌子五六步遠的時候,見素愉快地站了起來。小凡做了介紹,兩個人握手:於助理握住見素的手,用力抖動一下,再抖動一下,也就鬆開了。見素的手被鬆開的一瞬間,心裏突然明白了握手也有個主動被動之分──握手的時間、節奏、力度,都由對方控製了。見素勉強地笑了笑,但極力做出親熱的表情。“我們那邊談吧,嗯,那邊吧。”於助理一手鬆鬆地攏住見素,一手往一邊攤開。小凡在前邊引路,兩個人往前走去。見素在挪步時有一個足以使他後悔一生的小小舉動:偷偷瞥了一眼剩在桌上的半杯飲料。於助理順著見素的目光,也看了看飲料,嘴角出現了微笑,說:“哦,走吧,隋先生!”


    他們穿過一段鋪了深紅地毯的走廊,來到了一個小客廳裏。


    這是隋見素三十多年來所見到的最漂亮的一個房間。他在心裏承認,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無論如何是想象不出來的。可是他不能流露出絲毫的驚訝。他微微地眯著眼睛,緩慢地、一個部分一個部分地看了一遍,那樣子有些漫不經心。整個地板都被一張厚厚的淺藍色地毯蓋住,地毯之上,是一圈兒腫脹笨拙的棕色沙發。牆壁全部貼了淡黃色的、有著又複雜又單純的花紋、不曉得是紙是塑料還是什麽絲綢的一層東西。窗戶闊大,窗簾有兩層,一層是紗的,一層是厚絲絨的。小凡去拉沒有完全拉開的簾子,伸手拽一根絲繩,上麵的小滑輪就發出動聽的嘎嘎聲。正麵的牆壁掛了一幅巨大的貝雕畫,畫麵上是縮小了的蓬萊仙閣。在離開貝雕畫框稍遠一點的角落,是一個老樹根刻成的一個花架,整個架子都被粗粗細細的根脈糾結著。架上擱了一個金銀花盆景,花棵正開在旺盛時候,噴金吐銀,滿室芬芳。見素的眼睛正端量著盆景,又一位“小姐”手托瓷盤進來了。她禮貌地問候了一句什麽,接上用一個竹夾夾了盤上的方毛巾,每人分一塊。大家擦擦手、擦擦臉。見素從毛巾上聞到了比金銀花的氣味還要濃烈的芬芳。小姐走了,留下一個微笑。接著又一個小姐來了,送來了飲料、桔子、香蕉、香煙等等,走時留下了同樣的微笑。見素重新端量房間。他發現室內的幾個茶幾都是淺黃色的,茶幾腿的上部,就是連接幾麵的那塊兒有流線型的彎曲,十分漂亮。這使他突然聯想到那個割棘子小姑娘的肩膀,喉頭有些發熱。他揉了揉眼睛,再一次去看那一些沙發,竟然再無笨拙之感。這些沙發都堅牢固定,仿佛踞在了地毯上就不可動搖。他看著看著,不知怎麽覺得室內的所有人,當然包括這個於助理,坐這些沙發都不恰當。因為他想起了個更恰當的人,就是窪狸鎮上的四爺爺......於助理這時指指飲料,見素微笑著點頭,卻取了一個桔子。最後還是小凡開始了一個話題。他第一句話就讚揚隋先生。


    這次會麵隻有十三分鍾。而據後來小凡對隋見素解釋說,在於助理的一般性會麵中,這是花費時間最長的一次了。在他們益華公司,時間就是金錢。交談中,隋見素提出他的“窪狸大商店”可以為公司設立專櫃,並渴望更多的合作與支持。於助理不斷微笑著點頭,但並沒有什麽實際性的答複。最後助理表示說,今後一些具體事宜,可由公司的小凡與隋先生商定,等等。於助理離開之後,小凡和隋見素在門廳裏小坐了一會兒。小凡吸著飲料,不無失望地說他自己沒有多少權力,很難為商店做一筆大買賣,隻能批給一部分進口衣服之類。見素淡淡地笑著。對麵的小凡永遠也搞不明白見素的微笑中藏匿了什麽。對於見素來說,這一切已經是相當大的收獲了。老隋家從三四十年代開始衰落,退出了所有城市,最後連蘆青河地區的地盤也失掉了,而今由隋見素邁出了第一步,重新在一座城市裏找到了立足之地,豪華的小客廳地毯上,幾十年內第一次印上了老隋家人的腳印。


    隋見素壓抑著心中的興奮,與小凡隨便交談著什麽。他的眼睛卻常要去瞟一下櫃台內的周燕燕小姐。有一次他抬起頭來,又看到她飛快地瞥過來一眼。見素點上一根煙吸著,長時間一聲不吭。他垂著蒼白的額頭,費力地吮著吸管。後來他抬頭看著小凡,說道:


    “我們再來一杯吧。”


    小凡向櫃台走去。他伏在櫃台上了,伸出手指比劃著什麽,跟周小姐開著玩笑。隋見素走了過去,一手插在褲兜裏,另一隻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凡的肩膀。小凡轉臉笑笑,然後對見素介紹周燕燕。周燕燕詢問的目光看看見素,又看看小凡。見素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周燕燕。她看了看,提高聲音說一句:“哦,隋經理!歡迎......”隨即伸出白白的小手掌。見素的目光落在了小手掌上,然後輕輕地握住了它。


    走出“環球大飯店”,小凡對見素說了一句:“她很漂亮。不過是個老姑娘了。”見素吃驚地問:“她多大了?”小凡笑笑:“二十四歲──不算大是吧?可在這個城市,女人處於這個年齡很敏感了。在這個飯店的服務員中,二十四歲已經是最大的了。”


    見素哦哦地應答著,路上故意把話題固定住。小凡告訴見素,周燕燕原來在一個縣城招待所做服務員,叔父是個縣長,叫周子夫。後來她辭了職,來城裏做了服務員。可能是她叔父給她找的關係,也可能是市委一個當處長的遠房親戚,這個年頭要到高級飯店或賓館做個服務員可不那麽容易。見素隻是聽著,絲毫沒有表現出心中的驚訝。他明白了,周燕燕原來也是一個人從蘆青河地區來到這座城市的。他突然覺得這個姑娘離自己並不十分遙遠了,中間橫著的斷崖已在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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