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素哭著,兩手不斷擊打炕麵。抱樸還是第一次見到弟弟如此痛心疾首地哭泣。他從這抽噎聲裏感到了弟弟心中的絕望。他幾次想去安慰,但幾次站起來又坐下了。他明白,也許兄弟兩個就在這個秋天的傍晚裏真正地分手了,這個結局真是悲慘。他坐在那兒,目光停留在那套西裝上。這是弟弟從那個遙遠的城市帶給他的禮物。抱樸去取西裝,順手翻著見素剛才剝掉的幾張報紙。光線太暗了,他不得不將身子伏下來。突然,他按在報紙上的兩手抖動起來,接著把這張報揪緊了,嗓子裏發出一聲駭人的吼叫。見素猛地抬起頭,見哥哥額上、兩頰,到處是汗水。抱樸大聲問:“你從哪裏弄來這張報?”見素惶惶地看著他:“一張過期的報,我隨便拿來包東西......”他從哥哥手裏奪過報紙,急急地瞥一眼,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盯著那幾行字:“......發生在『文革』中的一樁血案。一九六六年八月xx市xx縣發生大規模殺害『四類分子』及其家屬的事件......鬥打、亂殺事件日益嚴重。由一個大隊消滅一兩個、兩三個,發展到一個大隊一下子打死十來個甚至幾十個;由開始打殺『四類分子』本人發展到亂殺家屬子女......全家被殺絕。自八月二十七日到九月一日,該縣的十三個公社四十八個大隊,先後殺害『四類分子』及其家屬共三百二十五人,最大的八十歲,最小的僅三十八天,有二十二戶被殺絕......”見素“啊啊”地叫著,像受到了窒息一樣,臉的顏色都變了。“我怎麽拿回這麽一張報啊!”他用手解開了頜下的衣扣,叫著哥哥。抱樸坐在那兒,望著越來越暗的窗子,頭也不回。見素抱住了他的肩膀,搖動著,拍打著,他還是一動不動。“哥哥呀,你怎麽了!你說話啊......”抱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見素害怕這對目光,他的手從厚厚的肩頭上移開了。窗子黑下來,透過窗戶看到了星星。鎮上的狗吠起來,有誰在聲聲呼喚著什麽。窗前有個黑乎乎的影子跳動了一下,見素把臉貼在玻璃上,看清是風吹彎了一棵小樹。他重新坐了。哥哥一點聲音也沒有。屋子裏黑極了,見素沒有去拉燈。這個夜晚真黑啊,就像那個可怕的夜晚一樣。見素仿佛又聽到了一陣陣混亂的腳步聲,聽到了吶喊、狗吠、驚叫的聲音。那個夜晚老隋家兄妹三人就是這樣坐在暗影裏,惶惶地等待著天亮。......見素輕輕地叫了哥哥一聲,他還是沒有響應。又停了一會兒,見素聽到了撕紙的聲音──哥哥把那張報紙撕碎了。接上去又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但隻停了片刻,見素又聽到了摸索東西的響動,他於是趕緊拉亮了燈:哥哥蹲在地上,伸出兩隻大手,正小心地捏起撕碎的紙片。兩隻大手把小碎片往一起費力地拚湊、拚湊,拚成了巴掌大小。


    天剛蒙蒙亮,率先造反的人已經砸毀了老廟舊址上遺留的一個石碑、鎮城牆外的一個土地廟,敲碎了各家門前照壁上的“福”字。後來出門觀戰的長脖吳又告訴大家:老式屋簷瓦片上那些餅圖案,其實也是些變形的“福”字。於是紅衛兵又用了多半天的時間把老式房屋砸得七零八落。接著是更縝密的搜索,從城牆下開始,挨門挨戶地尋找“四舊”和“封資修”。花盆、描古人的器皿、舊畫、水煙袋、雕花石硯......可砸的砸,可燒的燒,無一存留。搜索隊伍進了國營商店,直奔化妝品而去,將雪花膏,香水之類“資產階級玩藝兒”統統銷毀。經理開始試圖勸阻,被一個戴袖章的壯漢一拳捅倒。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搜索到女工宿舍,在一片尖叫聲裏砸毀了胭脂花粉,又萬分驚奇地抖落出一條月經帶。他不明白這根形狀怪異的帶子為什麽要裝在那麽好的一個小紙盒裏,但知道這注定又是一個“資產階級玩藝兒”,就當場毀掉。搜索隊伍離去時,店內女工大多抽泣不停,眼皮紅腫。隊伍來到四爺爺趙炳的小院跟前,有人就猶豫起來。另有人說:“造反有理,還管那些龐然大物!”說著就去擂門。門開了,四爺爺站在那兒,說一句:“是造反的嘛?來、來、來!小馬三──”他伸手指著站在隊伍前邊小夥子的乳名喊道:“快領他們進來造反!”他麵色陰沉,黑黑的長眉輕輕活動著。隊伍有些亂,又停了一會兒,就離去了。四爺爺長歎一聲,關了院門。


    整個鎮子搜過之後,隊伍又集中地分布到幾戶人家裏。有一個富農以為又要土改複查了,就把所有的衣物裝進瓷缸,埋到了地下。隊伍中有不少人經驗豐富,輕而易舉地用一根鐵(同:金千;音:千)探到了衣物。於是大家把這個富農全家押到了老廟舊址上,批鬥起來,除了沒有那麽多訴苦的人之外,其它項目一如當年。窪狸鎮的人全湧到場子上,都在心裏悄悄說:“又來了!又來了!”台上有人手持藤條和皮帶,喊著,打著,一會兒被打的人就哀嚎著在台上滾。這樣打了一會兒,又捆了他們的手,在大街上遊鬥起來。後來隊伍每到一家,都要使用鐵(同:金千;音:千),無論搜沒搜到東西,都要捆了遊鬥。老隋家這時候早已不是開明士紳了,理所當然地被鑽探摳挖三日,然後將隋抱樸和隋見素捆了遊鬥。有人在搜索中發現了隋迎之的照片,於是就別出心裁地貼到了兄弟兩個的額頭上。被遊鬥的人都用一根粗繩捆了,又連在一起。扛紅櫻槍的、背三八式的紅衛兵,則緩緩地走在兩旁。隊伍走到十字街口的時候就停下來,每四個紅衛兵押一個壞人,把他們的頭使勁往下按。四周有人不停地呼起口號,還有人催促紅衛兵“快亮一手”。有的亮出了很絕的一手:一手按頭,然後單腿從後麵一頂,壞人就一個跟頭栽下來。大家鼓掌。遊鬥繼續下去,人們明白了這就是造反。後來給那些被鬥者掛了牌子,如果是女的,就在她們眉邊各描一個黑圈。趙多多戴袖章很晚,但很快就變得引人注目。他對人說:“嘿呀!革命群眾的好日子又來了!”他砍刀不離身,哪裏有壞人就到哪裏去。誰家丈夫押走了,他必定再到這家裏訓斥一通,半夜裏才懶洋洋地往外走。


    那時候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日落後常常群情激憤。老廟舊址上點了明亮的汽燈,先開鬥爭會,然後演戲。鎮上幾個街道的宣傳隊輪流演出,開場的格式一樣:由一個黃衣黃帽的小姑娘站在前排,其餘的站在後排;小姑娘一腿弓起,雙拳緊握喊道:“窪狸鎮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戰鬥開始──!”後排眾人接上吶喊:“開始開始開始!戰鬥戰鬥戰鬥!”於是演出開始了。常演的節目有“兩個老頭學《毛選》”、“四個老婆學《毛選》”等,表演時,頭捆白巾的老頭以背相對,在台上搖顫不停。搖得幅度大的,就無疑是最好的了。有一次隋不召表演了“一個老頭學《毛選》”,搖顫不止,小腿交絆不止,幾次跌倒又爬起,已是有口皆碑。受這次表演的啟發,有關部門在全鎮範圍內動員了一批年紀最大的老頭老婆,讓他們化了妝到台上扭。濃濃的粉脂,深深的皺紋,令人不安。這次表演失敗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揭發批判演出:讓被批鬥者的子女用演唱或快板數來寶或相聲的形式,來演出父母的罪行。他們又羞愧、又想表明與父母劃清了界限、又要照顧到起碼的藝術性,常常弄得可憐巴巴。表演最好的要算富農馬老豁兒子閨女的對口快板了。他們為了合拍,把自己稱為“可教子女”:“哎,哎,竹板一打響連天哪,同誌們聽俺談一談......馬老豁,還敢孬?俺『可教子女』決不饒,決不饒來決不饒!”


    造反的人流繼續在鎮子上湧來湧去。不久所有街道上都貼滿了漫畫和大字報。這些大字報的內容五花八門,揭發某人偷了東西,某人說了反動的話,哪個幹部與哪個出身不好的人一起站過等等。所有大字報上幾乎都有相同的一句話:“用心何其毒也!”後來大字報的矛頭漸漸都指向了鎮委、特別是鎮長周子夫。大字報例舉了多少年來周子夫之流的惡行,特別是大煉鋼鐵前後的胡作非為,致使全鎮許多人餓死;利用一個鎮武裝部,多次非法捆綁群眾,等等。稅收問題。攤派問題。出夫問題。供應問題。征兵問題。無數的質問湧向了街頭巷口。鎮委機關內部也有了造反的,到外邊貼了大字報,揭露了一般人不知道的一些趣事:周子夫調戲了一個女打字員,打字員跟組織匯報了,卻一直沒有解決。鎮上人憤怒了。終於有人畫出了一幅天才的漫畫:周子夫形同公豬,身上數尺長的螺旋狀陽物正伸縮自如。他的身側,是一群嚇得驚慌失措的無辜婦女。接上又有了第二張、第三張類似的漫畫。有人請長脖吳寫了一條大標語,字字如鬥:打倒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周子夫。接上又寫了另一幅標語:打倒鎮委。識字的老人互相眨著失神的眼睛,小聲說一句:“真是反了,衝著衙門去了。”他們料定不久上邊會派兵來。他們估計的不錯:一隊士兵開來了。可是後來士兵的頭兒講話說:“我們堅決和革命群眾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老人們又胡塗了。有的老人合計了一下,咬咬牙說:“咱也反了吧!”


    關於鎮委和周子夫的大字報貼了一層又一層,後來出現了矛頭指向四爺爺趙炳的大字報。大字報揭發了他幾十年坐在高頂街,霸著窪狸鎮,很多打吊群眾的事都要他來負責;他還勾結周子夫,狼狽為奸,橫行鎮裏。另一張大字報具體質問大躍進、社教、四清一係列運動中,趙炳所起的惡劣作用為什麽人們視而不見?一些人餓死、冤死、自殺,與他有沒有關係?這樣的大字報寥若晨星,但卻特別引人注目。一群又一群人圍上看著,沒有一個人吱聲。大字報貼了剛剛一天,夜間就被人撕去了。不久,又貼出了關於四爺爺的漫畫,漫畫上最突出的自然是趙炳那個碩大無比的臀部。大家圍著看漫畫,一會兒又有人提著漿糊桶在一邊貼大字報了。人們看了看,見大字報還是關於四爺爺的,與其它大字報不同之處在於趙炳二字已經倒寫。人們扔下漫畫又去看新貼的大字報了。有人看了一會兒嚷叫有個字他不識,用手把貼報人扯到牆邊,說:“這個、這個。”那個人扔了漿桶往前湊著,頭快要對在牆上了,問:“哪個?哪個?”後麵伸出一隻拳頭朝他後頭猛力一捅說:“這個!”那個人的頭重重地碰在牆上,鼻子立刻碰扁了,鮮血嘩嘩地流下來。


    窪狸鎮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戰鬥隊”和“造反兵團”,名目繁多,連最精明的一些人都胡塗了。長脖吳不停地為這些組織書寫“戰旗”,每個組織都送給他一個“偉大領袖紀念章”作為答謝。紀念章越來越大,最初宛若紐扣,到後來闊如銅盤。組織的名稱各式各樣,像“井岡山兵團”、“無敵戰鬥隊”等等,那意思還能明白;但“激三流戰鬥隊”、“真血乎革命聯總指”等等,就無論如何也搞不清楚了。隻要加入一個組織,就誓死捍衛它。組織之間不停辯論,不停謾罵。後來幾乎發展到無人不在組織,於是每個角落都辯論不休,謾罵不止。夫妻之間不在一個組織,往往就睡前辯論,吃飯吵嘴,作愛時想起對方是另一組織的人,興趣頓失。分居的比比皆是,一個初中生已將大字報貼到了父親脊背上。張王氏屬於“革命聯總”,而瘦削不堪的男人卻加入了“激三流戰鬥隊”。張王氏本來就厭惡男人,如今又增加了新的仇恨,終於忍無可忍,在一個冰冷的夜晚將他光光地推到炕下。男人受寒,自此大病不起,不久即含冤死去。街頭上,曬太陽的老頭兒分“觀點”坐在一起,假如組織不同,“觀點”不同,提起馬紮就走。走路的人常常幾十米被攔一次,攔路人不貪錢財,隻為“觀點”:“你是什麽『觀點』的?”被攔的人答錯了“觀點”,輕則挨一頓訓斥,重則被拳打腳踢。下一次被攔就不一定需要“觀點”了,攔路人可能嚴肅地命令道:“背一段《紀念白求恩》吧!”隋不召與眾不同的是,“觀點”多變,一個月之內加入過二十多個組織,還說“一個組織一個味,俺可嚐了新鮮。”他在每個組織裏都交了幾個朋友,所以最終未受什麽皮肉之苦。他給朋友講一些海上奇遇,分析“大海航行靠舵手”這句歌詞到底是什麽意思,令人折服。盡管各種組織繁多,但到後來以“井岡山兵團”和“無敵戰鬥隊”最為強悍。趙多多當了“無敵戰鬥隊”的總司令,並將一個地窨子改為“司令部”。


    形勢愈來愈複雜,愈來愈緊張。各種各樣的傳說無法證實,令人驚悸。有傳說整個鎮子將按“觀點”重新建設,有些人家,比如馬老豁和老隋家大院裏的,很可能要“掃地出門”。還有的說運動深入發展,革命造反派要實行專政。有人說鎮外一些村莊裏,半夜常常抓人,抓走了就再也回不來,而我們對走資派太“和風細雨”,“革命是暴動”,不是“繪畫繡花”!各種傳說都有,有的慢慢被證實了。終於有了半夜失蹤的人,也終於有人提出揪鬥走資派。不過失蹤的人大多還能夠回來,回來後就訴苦不止,講那些人怎麽吊打他,怎麽把他脫光衣服、專用柳條兒耐心地抽打那個地方。他的組織於是在街頭貼出大字標語:“迫害革命群眾罪責難逃!”如果失蹤的是個姑娘,那麽姑娘回來時必定麵部浮腫,沉默寡言,永不談所受迫害之事。


    揪鬥走資派的呼聲日益高漲,大會上,不斷有人控訴。這期間,留給鎮上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紅臉小夥子。他臂戴袖章,頭頂軍帽,演說長達六個小時之久。他為調查資料花費了無數時間,例舉了周子夫和趙炳的一係列罪行。講到被逼迫的窪狸鎮人、講到苦苦掙紮的窪狸鎮人,聽眾連呼口號,淚水漣漣。不少人想起了那些年的饑餓、想起了一場場蹂躪,無比憤怒。大家高喊:“造反有理!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敵人不投降,就讓他滅亡!”口號畢,小夥子又繼續演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革命的戰友們,我們甘灑一腔血,換得全球一片紅;戰友們,讓我們團結起來,戰鬥!戰鬥!”他說到這裏奮力揚手,熱淚滾滾。台下不少姑娘都睜大了含淚的眼睛,久久地盯著演說的紅臉小夥子。


    小夥子演說的第二天,好幾個戰鬥隊湧到鎮委院裏,一塊兒去揪周子夫。周子夫聞風逃了,但兩天之後又被逮到了。也有一部分去揪四爺爺趙炳,但在門外被“無敵戰鬥隊”攔住了。趙多多掐著腰喊道:“誰敢上前半步?誰上來我就幹掉誰!他媽的,四爺爺跟周子夫反革命路線鬥爭了一輩子,要不是四爺爺,哪個人不得遭二茬罪受二遍苦?誰忘了這些,不講良心,我就睡他祖宗!”趙多多說到這裏,右手已經按到了盛砍刀的皮套子上。人們交頭接耳,後來終於散去。從這天開始,趙多多派人每天給四爺爺站崗了。


    周子夫被掛上了紙牌,揪上了台子,批鬥幾次,就押上遊街了。幾乎全鎮的人都湧到了街頭看遊鬥。紅衛兵背著槍,跟在周子夫的身後。口號聲連續不斷,周子夫一邊走一邊檢討認罪,但已無法聽清。這樣遊下去,幾天後便覺索然無味。有人從鎮業餘劇團搞來一套古代戲裝給周子夫穿上,並為之描了花臉。這一來,人們的興趣又大了起來。當人們的興趣再敗下去,有人想出了一個驚人的高招。那人說,周子夫是有名的吹牛大王。窪狸鎮可被他吹塌了天,幹脆,剜下母牛的那東西拴到他嘴上吧!一群人大笑不止,舉手讚成。有人當即跑去,割下了一條母牛的外生殖器,兩手高舉喊著跑回來:“來了!來了!”幾個人揪緊了周子夫的頭發,另幾個人動手將牛生殖器拴到他嘴上。鑼聲響了,遊鬥重新開始。周子夫淚流滿麵,跌跌撞撞往前走著。血水混和著唾液流下來,澆濕了他的胸口。人群跟上去,有的大笑,有的大呼口號。這樣遊遍了大街小巷,周子夫隻有吃飯時才允許摘下那東西。有些上了年紀的紅衛兵跟上遊鬥隊伍奔走一天,回家時渾身酸疼。老兩口互相捶背,議論說:“太對不住那個畜生了。那真是條好牛,去年還生了一條粉丹丹的小牛。”


    小學校圍牆上的大字報多起來。這些大字報字寫得雖好,但有很多敷衍成篇,言不及義。有的揭露食堂某個大師傅偷吃雞蛋時左顧右盼,然後一口吞下。有的批判某個教師搽雪花膏,所到之處充滿了資產階級香風毒霧。還有一張大字報議論起一位女教師的婚姻來了:她是校內惟一畢業於師範學校的教師,自視甚高,存心與革命群眾作對,四十多歲了還不結婚;而且此人工資最高,達八十多元,算一算這些年她吸走了多少勞動人民的血汗。大字報右上角畫了女教師的肖像,麵頰部分用紅墨水染了,旁邊還注了一行小字,我是小姐呢。這張大字報很快將鬥爭引向深入。接續上去的大字報幾乎全是對準女教師的了。人們一下子對她的婚姻關心起來,興趣空前。大字報分析道:她整天小心翼翼,不苟言笑,其實是壓抑欲火。她一次又一次將粉紅色的內褲曬在門前,用心何其毒也。她對較大的男學生格外體貼,有一男生僅有發燒小病,她竟趁機抱起,久久不願放下。但也有很多大字報對她的高工資不能容忍,質問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為何取走了這麽多錢?嚇人!吸走的血汗要償還;多吞的美味要吐出......最後又有大字報將她與鎮長周子夫聯係起來,說她完全由鎮上最大的走資派所支持和包庇,有人親眼見到周子夫來學校時,與她交談過,並且麵帶微笑。於是另有漫畫畫了她和周子夫合穿一條褲子。漫畫給人無限聯想,人們驚呼:“男女合穿一褲還了得?”女教師老大不婚之謎似乎也揭開了。鬥爭深入到這一步。不遊鬥是不行了。造反兵團終於在一天下午將瑟瑟發抖的女教師揪出來,與周子夫拴到了一起,又在女教師的脖子上搭了一串散著惡臭的破鞋子。


    至此為止,遊鬥達到了最高潮。人山人海,交通阻隔,老人們覺得比起很久以前的廟會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四爺爺趙炳一直安然無恙,使很多人不能甘心。有好幾個小戰鬥隊去揪鬥他,結果都被攔截回來。那個講演起來淚水漣漣的紅臉小夥子氣憤地說:“皇帝都能拉下馬,何況是一個趙炳!人民最需要的時候來到了,革命的戰友們,跟我衝!”他率領一大群紅衛兵,排著隊伍,唱著戰歌,向著四爺爺的小院開去。“無敵戰鬥隊”早已守護在屋子四周。趙多多站在高高的門邊石墩子上,注視著開來的紅衛兵,呼喊道:“瞎了眼!”


    紅臉小夥揚著手喊著:“誓死捍衛革命路線!與走資派血戰到底!衝啊!”喊完,自己領頭往前衝去。


    人群在門前空地上廝打起來,木棒相撞,折斷了又飛上天空。正打在熱鬧時候,突然紅臉小夥尖叫一聲,掩麵倒地。一些人停了手,急忙去拉倒地的人。有人拉開小夥子的手,見他眼內被撒進了什麽東西,他兩手揉著,後來流出血來。


    這場打鬥使好多人受了傷。紅臉小夥子的眼睛瞎了。後來再也沒人見他出現在窪狸鎮的街頭。很久很久,即十幾年以後,才傳出關於他的一些消息。據說他這十年間忍辱苦學,已成大材。由於雙目失明,悟性漸高,終日吟哦,一天能成數首,已是國內有名的盲詩人了。


    那天,門前的人群散去以後,四爺爺趙炳開門走了出來。他站在那兒,看著空地上折斷的木棒、頭發、血跡,一聲不吭。他麵容憔悴,好象蒼老了許多。趙多多叫著四爺爺,趙炳也不吱聲。遠處傳來又一陣喧嘩,趙多多趕緊離開了。停了一會兒趙多多回來報告,說:“沒有什麽。小學校那個女教師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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