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淩晨有著冬天最冷的氣溫。


    夜晚,不知何時開始飄雪,到了淩晨兩點,滿天的飛雪已經將大地包裹上新的白色寒裝。道路上、長木椅上、bmw的廣告板上、路邊停放的汽車上……無一不堆積起厚厚的積雪。昏黃的路燈下,冰冷的鵝毛紛紛撲打在臉上,讓人感到冰涼的同時,不禁也清醒了許多。


    白色昏暗的夜色裏,盛陽在空曠無人的街道旁打了一輛出租車。


    由於是新下的雪,路上積雪較多,所以即便四下無人,出租車也不得不緩慢行駛。這剛好與盛陽急迫的心情相反。但是沒有辦法,他也隻能在慌亂紛雜的情緒下,等著車子緩慢且不平穩的將他送到案發現場。


    而當盛陽來到屍體所在地——齊修路明理大街菜市場的時候,現場的辦案人員已經準備收隊了。重案組的其他同事都正在等他。


    “不好意思,路上雪太厚了。”盛陽踩著雪快速走到他們跟前,抱歉的說,他的口中吞吐出寒冷的白氣。


    “怎麽沒有打傘?都淋透了!”胡帥領說著,他將手中的傘遞給盛陽,他和關海濱合打一把。


    “謝謝。”盛陽拍了拍黑色呢絨大衣上附著的一層白雪,接過胡帥領的雨傘。


    盛陽來到傅強身旁,傅強則沒有那麽禮節,他直接擺擺手,讓盛陽去看一看屍體。


    這裏是個廢棄的菜市場。


    空曠的市場內,市場的蔬菜區、魚肉禽蛋區和商品區的招牌還孤零零的懸掛在屋頂,但是搬空的貨架和攤位顯示這裏至少已經荒廢了一個月。


    走到殘存的腥臭味、濃重的屍臭味,以及有糞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現場,盛陽不禁感到胃部一陣不適,他差點幹嘔出來,這大概是和他一天沒吃東西有關。而後他掩住鼻子,俯下身,從警戒線下穿了過去。


    帶上手套後,盛陽蹲下身子看了看現場。他看到和所有機械性窒息一樣,閆皓麵部由於靜脈回流受阻,他的瞼結膜、麵部已經出血,舌骨收到擠壓,呈現常見舌頭半露。此外,由於血液不凝,括約肌鬆弛,死後的閆皓大小便全部失禁,他的上身光著,身上長滿大大小小的膿瘡,下身褲子西裝的褲子上還占有黃色的排泄物。再加上屍體所在的位置——一個已經廢棄了很久的豬肉攤位,這不禁讓人第一時間聯想到裏麵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牲畜。


    死相痛苦,死後汙穢——這一點也不像兩個多月前盛陽看到他時的樣子——那個惡行滿貫的想殺自己的妻子、令人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但是從樣貌上看起來卻又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閆皓。


    “看來凶手想羞辱他……”


    站在肮髒不堪的閆皓的屍體的身旁,盛陽不禁皺起了眉頭。


    “可是我們很不解,暗網的案子不是已經了結了嗎?”


    此時,許久未見的張原野走了過來。他穿著厚厚的警服,外麵還套了一件棉衣。和盛陽的一件單薄的薄款大衣相比,他們倆簡直過的不是一個季節。


    張原野站立在盛陽旁邊。“我聽傅對說你們已經抓住了那個女凶手白晨含,還有她的同夥。我聽說她的那個同夥是她男朋友。”他說完,看了一眼盛陽。


    “她在說謊。”盛陽卻頭也不抬的默默的說。“那個小混混隻不過是貪錢,所以才幫白晨含做掩護。事實上白晨含這麽恨男人,她應該隻不過是利用那個男人而已。她不可能真的把他當做自己的同伴。而那個男人也招供說他隻參與了那一次事件。”


    “那你的意思是白晨含還有其他同夥?”張原野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我……我不知道。”盛陽垂下眼眸。“或許有,或許沒有。因為我們不知道以前的案子究竟是她一個人做的,還是她的身邊同樣有一個同伴。一切都是未知數。”


    “或許是我們把事情想的太複雜了。”此刻,關海濱也走了過來,他幫盛陽撣了撣肩膀還殘留著的幾片雪花。“以閆皓的人品,他肯定在外麵有不少仇家。而且因為這件事,他老婆已經和他離婚了,他的情人也和他分手了,雖然他口口聲聲說他隻是隨便留言玩玩,但是已經沒有人再相信他。所以他的死究竟是情殺、仇殺、財殺還說不定。我們隻能先拜托原野幫我們多留意著,一旦有線索就通知我們。”關海濱說完,他看了看張原野。


    張原野立刻點了點頭。“當然,沒問題!這案子本來也就發生在我們轄區。”


    隨後,在越來越大的雪勢下,張原野和他的同事們收了隊,重案組的幾個人也都準備各自回家。


    盛陽走在所有人後麵。他撐著傘,腳下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他一開始還在想著這個案子,但是看到朱智臻準備開車,他的精力瞬間就被另外一件事情分散了——他瞬間就又回想起了兩個小時前夢見的那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阿臻!”糾結了半天,盛陽還是主動上前,叫住了朱智臻。


    大雪中,盛陽緩慢移動到朱智臻麵前。“我能……請你幫個忙嗎……”盛陽吞吞吐吐,小聲的說。


    而看到盛陽這副尷尬的模樣,朱智臻立刻就明白是什麽事了。


    “盛陽,這是最後一次了。下次你親自打電話確認她的安全。”朱智臻手扶著車門,半開玩笑半嚴肅的說。


    “謝謝!”盛陽尷尬的跟著笑笑。但是很快的,他的笑容變凍結在了這個寒冷的鵝毛大雪的淩晨。


    ***


    大家散開後,朱智臻和胡帥領同時說要送盛陽回去。但是難得的,這次關海濱走了過來。“你們都別爭了。我有點事想和盛陽說。”關海濱開了個玩笑。


    上車前,盛陽幫關海濱擦了擦前後後視鏡,他努力想找些話題,以掩飾他的緊張的情緒,但是都被關海濱以微笑截住了。索性,盛陽也不再糾結了,他明白自己的偽裝根本騙不了眼前這個充滿智慧的老者。他也就索性直接恢複到了自己最真實的樣子,等待關海濱的問詢。


    回到車內,大概是在外麵凍了很長時間,又猛的被溫暖的氣溫環抱的緣故,盛陽不禁打了個噴嚏。


    “你沒事吧?”關海濱看了一眼盛陽,他發動了車。


    盛陽抽出一張紙,搖了搖頭。


    路上,關海濱的車開的極慢。窗外,鵝毛大雪還在持續下著,天上大塊大塊的雪花擁擠著紛紛墜下,仿佛要將天地間的所有縫隙都填滿。看著窗外的世界,盛陽差點就要將自己遺忘在其中。而就在他看的出神的時候,關海濱終於說話了。


    “我開了暖氣,怎麽不睡一會?”


    盛陽回過神。“呃,我不困。”


    “可是你的氣色很差。”


    盛陽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盛陽。”關海濱的語氣逐漸緩慢下來,他微微皺起了眉頭。“老傅說過白晨含案件後,如果你覺得自己需要休息,你隨時可以請假……”


    “我真的沒事。”盛陽勉強笑了笑,搶答般回應。


    “沒事?你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關海濱的語氣突然有些嚴肅。


    盛陽心下有些緊張,他不想回答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回答。他知道這是出自於關海濱的關心,他也很感激關海濱和重案組的“家人們”一直以來對年齡最小的他的無微不至的照顧——尤其是這兩個月。但是有些時候,他卻在和自己鑽牛角尖,他不願意將所有的真實的情感都向他們一一吐露——他害怕一旦最為依賴的他們離開了,他會瞬間變的一無所有——就像他父親那樣離開時那樣,就像……梁好離開時那樣……這是他一直難以跨越的坎。


    想到這些,盛陽清了清嗓子。“就這幾天而已。因為……我一睡著,我就……經常做噩夢。”


    “這幾天,是指的最近這兩個月嗎?”


    盛陽猛地心下一驚。


    “我跟你說過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的事嗎?”關海濱忽然說。


    盛陽的頭扭了過來,搖了搖頭。


    “他是個特別賣命的警察。他非常愛他老婆,愛的深沉。但是他卻一直把這份愛埋在心底,以至於在外出外勤的他最終沒能見到他老婆最後一麵。這是他永遠的痛。後來,他就在她老婆去世後,又將他們曾經開的舊車重新回購了回來——雖然那已經成為了一堆廢鐵,但他就是很著迷,好像它的每一個零件裏都有他老婆的影子。他沒日沒夜的搗弄,廢寢忘食,直到它煥然一新。可是有一天,車被偷了,警察找到它時,它已經完全被毀了,再也拚不成原來的模樣了……從那以後,他完全崩潰了,一病不起,過了一年不到他就離開了。”


    “確實……很悲傷……”盛陽輕聲說。


    “我對你說這件事,就是想告訴你,你不能隻有工作,不然你最終會垮掉。你不能因為那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就擅自毀掉你百分一百的人生。”


    盛陽的眼眶忽然有些紅。


    “所以自從梁好離開後的兩個月裏,你就不怎麽睡覺?”


    “不是兩個月,是兩個月零六天。”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關海濱將視線轉移到盛陽的想要回避的臉上。


    “我,我知道……這是我自己選擇的,我確實沒有資格自怨自艾,萎靡不振。”


    “我不是這個意思。”關海濱打斷了盛陽的話。“你想要在悲傷裏沉溺多久都行,這是你的權利。我的意思是,你要找人聊聊。”


    盛陽沉默了一下。而後聲色暗啞,緩緩的開口。“我感覺,世上好像有兩類人,關伯。一類人可以克服悲傷繼續前行,另一類人則會跌進某種無止境的幻覺中無法自拔——雖然很可笑,這隻是個小小的失戀。”盛陽苦笑了一下,而後他的語速變得越來越慢。“我以為我每天去工作,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工作占滿,我就會把這件事忘掉。好吧,剛開始的時候……好像真的有點效果,但是現在……我發現它並沒有起到真正的作用。我感覺好像‘用工作來麻痹情緒’的辦法已經免疫了一樣……我又開始無法入睡……因為隻要我一睡著,我就會夢見我和梁好。我會夢到過去好的事,也會夢到可怕的奇怪的噩夢。甚至在夢裏,我會不斷重複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們之間發生的每一件事。而我一看到她……就能感覺到那是最好的慰藉……我知道,一旦陷入那種幻覺,我就再也不能正常的生活,所以我強迫自己醒過來,或者,根本就不去睡覺。”


    “也就是說,超強的記憶力反而帶來了無比痛苦的負麵效應。”關海濱歎了口氣。“那為什麽不放過自己?就大膽的和她在一起?我知道,她還在等你。”


    盛陽沒有回應。


    關海濱歎了一口氣。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和阿臻的對話我聽到了。所以我才想和你聊聊。我聽說梁好已經報名要去那個法醫幹部進修班了,我就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再沒有回應,很有可能你這一輩子都會錯過你最寶貴的東西——就像我的朋友。”


    聽到這,盛陽意外感到胸口格外憋悶、低落。他把車窗打開了一個口,手架在車窗上托著臉,逃避的看著黑夜裏白茫茫的世界。“也或者……這是她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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