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從烏雲密布的空中落下來,偌大的日月壇公園頓時顯出空曠冷清。在暴雨的衝刷下,米娜掙紮著坐起身來,她靠著水泥蓮花的基座,雙手撐著粗糙的水泥斜麵,一點點向上提高自己的身體,好像一個小孩滑到滑梯的底部,又倒著用手腳和屁股往滑梯上上,終於,下半身從汙水中拔了出來,腳和小腿浸在汙水中就不那麽要緊了。即使是滿身傷痛,血流不止,她還知道求生:不能將腰背和臀部皮肉綻開的傷口浸在汙水中,也不能將自己女人的下身浸在濁黑的汙水中。至於自天而落的雨水澆在身上,那不要緊,天上的水總是幹淨的。


    雨水淋浴一樣衝洗著她,她覺出了全身傷口的疼痛。此刻,她閉著眼聽任雨水的衝刷,那或許能把傷口上的汙泥衝洗幹淨。當雨水從頭上彌漫下來時,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疼痛的軌跡向她描繪了傷口的圖案。從左眼角斜向右嘴角的兩道斜橫紋,明顯地阻擋著沿臉麵向下淌流的雨水,特別是上麵一道斜橫紋,將雨水導引著從右邊的嘴角流下來。斜橫紋阻擋不住時,雨水便漫過傷口垂直流下來,在第二道斜橫紋處又被導引走一部分,剩下的雨水垂直地流淌,兩道斜橫紋真像山坡上兩道保持水土的溝渠。接著,她便體察到了臉上的三道豎紋,它們可能沒有斜橫紋那麽粗,它們和兩道斜橫紋是相互交叉的。


    她試著抬起手,肩背和手臂的疼痛使這個過程十分艱難。終於抬到了臉部,她輕輕摸了臉上的傷口,驗證了自己的感覺。這一觸摸以及引發的疼痛,使她確切地知道了自己傷得多麽嚴重。特別是第一道斜橫紋,從左邊的眼角一直掛到右邊的嘴角,皮肉都翻了起來,像犁出的一道深溝,她的手指觸摸到了傷口的深度。她的第一個反應是:自己破相了。此刻,生死都顯得不那麽緊要了,疼痛也不那麽緊要了,自己的名聲和政治生命也顯得不那麽緊要了,要緊的是,她被毀了容。


    她吃力地摘下還掛在脖子上的那塊使她受盡屈辱的大牌子,並盡可能將它推得遠一些。


    汙水池像開了鍋一樣冒著泡,翻騰起烈日曬下的濃臭熱氣。她閉上眼,任世界變得模糊黑暗。聽見大雨落在地上發出的種種聲音:落在樹林上的聲音,落在土地上的聲音,落在水泥池沿上的聲音,落在汙水中的聲音,還有落在自己身體上的聲音。她的頭被雨水衝得嗡嗡作響,胸腹和大腿也被雨水衝得發出不同的聲響,夏日的雨水溫中帶涼,被烈日曬燙的水泥蓮花基座正在雨水的衝洗中逐漸降溫,斜伸在池水中的雙腳覺出了一池汙水還積蓄著烈日的炎熱。這些模模糊糊的感覺使她受到催眠,剛才還因為被毀容而痛不欲生,現在卻冷漠下來,一種逆來順受的、聽天由命的麻木此時和大雨一同浸泡著她,她甚至醉生夢死地浮現出一絲莫名其妙的半回憶半憧憬的微笑。


    那是一個引起臉部疼痛的、殘缺不全的微笑,她從中看到了曾經鮮活的自己。她有一個嬌小而豐滿的身體,一雙明亮的丹鳳眼,一個俄羅斯風度的美麗的鼻子。她喜歡充實,喜歡光榮,從中學到大學都拚命地學習,拚命地追求進步,拚命地又紅又專。她會跟著吸引她的一切光榮、幸福與激情旋轉。她有用不完的精力,年輕的生命溢滿了躍躍欲試的彈性與衝動。她像春風中的小鳥,快活地掠過樹梢。她會揚起雙手拂動路邊的垂柳,歡快地朝前奔跑。後來,她踏入舞場,遇到了他。


    他是副部長,引起她足夠的崇敬。他是一個很有氣派的人,造成她足夠的崇拜。他又是一個偉岸結實的男人,給了她有依有靠的溫暖感覺。他的身材很魁梧,發際很高,高大的額頭頗像漢白玉圓柱的頂端。他的臉是粗糙的,眼睛大而有力,鼻子更給人碩果累累的感覺。嘴唇厚而寬闊,說話的聲音沉悶有力,從聲音的共鳴中也傳達出他身體的強悍。他的手是強硬的,自己的小手放在這雙大手中,更加覺出自己的嬌小和柔軟。他的舞步沉穩而滯重,以至最初覺得像在與一座石像跳舞,他的身體隨時可能傾倒下來將自己壓成肉餅;很快,發現他其實很溫和,厚重中透出的溫和尤其給自己一種父親般的愛意。再往下,發現他的溫和還有些小心翼翼。他在跳舞時從未踩過她,粗硬的大手總是暖烘烘地握住她的小手,搭在她背上的手也總是非常溫厚地給著她愛撫和照顧的壓力。隔著衣服,她的腰背能夠覺出一隻大手敦實的存在,同時也便覺出自己的腰背是多麽柔韌。她眼前還曾浮現過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孩躺在粗糙的大水盆中洗浴的圖畫,大水盆並不曾傷害那個嬰孩。他魁梧的身體發出的暖烘氣息,還讓她想到小鳥的窩。


    她終於落進了這個窩裏。……


    大雨無情地澆淋下來,天空滾過一道道沉悶的雷聲,一絲殘缺不全的微笑引起的飄飄渺渺的回憶和憧憬掠過去了,她睜開眼,看了看自己所處的環境。水池邊,一棵棵柳樹在大雨中沉默不語。她扭過頭,看見賈昆一動不動躺在被大雨澆得冒泡的汙水中,好像倒伏在河中的一株朽樹,隻有頭部枕在水泥蓮花的基座上,水已經淹到他的下巴,再淹上去就會斷了他的呼吸。一瞬間,模模糊糊的想起剛才批鬥時有人說賈昆死了。她清醒過來,在雨水的傾澆中使勁眨了眨眼,澄清自己的視線,竭力使自己清醒地理解一天來的經曆和此時麵對的現實。也許賈昆並沒有死,隻是暫時的昏迷,可是水繼續漫上來,他卻可能被淹死。他不應該死。米娜掙紮著撐起上半身想站立起來,一陣頭暈目眩告訴她,自己沒有這個力量。她跪在雨水中,閉上眼等待暈眩慢慢過去,然後,扶著水泥蓮花的斜坡,趟著汙水向前爬行。


    她爬到了賈昆的身邊,那是一張枯槁的瘦臉,很安詳地睡著。米娜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位同校的男老師。最初,知道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美術學院高才生。後來,聽說他搞同性戀,止不住從心底生出極大的厭惡和蔑視。再在校園裏碰麵時,總是裝做看不見,匆匆地躲開。即使是現在,她也依然難以消除這種反感,隻是覺得再怎麽樣,也罪不至死。


    她先把那塊掛在他脖子上的牌子摘下來,然後,跪著用雙手將賈昆從汙水中往外拉,想讓他斜躺在水泥蓮花基座上。她把他的胸部拉出了水麵,讓他躺在那裏,露出了上半身。這時,她才又想到:賈昆是不是活著?在她磕磕碰碰拉扯他的時候,賈昆已沒有任何知覺。


    然而,她總覺得他似乎還沒有死,便使勁搖撼他的肩膀。他依然像死人一樣沒有反應。她又掀開他的眼皮,那眼睛像死魚眼一樣嚇人,沒有任何光澤。米娜在瓢潑大雨中跪著,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也許應當呼喚一下對方?那麽,應當稱呼對方什麽?過去,她稱他為賈老師,對方自然也稱自己為米老師,以後,他因為“同性戀”受了處分,她便不再與他打招呼了。現在,情急之中,她顧不得多想,隻能大聲喊道:“賈老師!賈老師!賈老師!”在瓢潑大雨中,這個對磕磕碰碰的搬動已沒有任何反應的賈昆,聽到呼喚,眼皮居然慢慢蠕動起來。米娜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在一個心跳都停止了的死寂中,賈昆慢慢睜開一線眼皮,目光直直地射過來,好像在極為古老的回憶中辨認著米娜,那朦朧而又令人恐怖的目光盯視了好一會兒,嘴唇微微歙動起來,像要說什麽。米娜此時呆若木雞。賈昆似乎在做最後的努力,在微弱的呼吸中,他的嘴唇歙動著發出了聲音:“……米老師。”盡管聲音極其微弱,但一字一字聽得很清楚。一天以來,一直被當做“反革命流氓犯”批鬥,此刻聽到這個稱呼,米娜的兩眼一下溢出了淚水,同時便明白了自己的呼喊為何使這個瀕臨死亡的人睜開了眼睛。米娜迎視著對方的目光,微微點了點頭,表明她聽到了對方的稱呼,並感謝對方的稱呼。賈昆在得到了準確無誤的判斷之後,頭歪到了一邊。接下來,不管米娜如何呼叫,都不再有任何反應了。


    賈昆死了。


    米娜癡癡地跪在池水中好一會兒,她已經沒有餘力為這個生命的死亡悲哀。他不應該死,但是死了。她此刻隻剩下一個麻木不仁的念頭,那就是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爬到水池邊,扶著直直的池壁掙紮著站起來,池壁高過她的頭,雙手舉起能夠抓住池壁的上沿,卻沒有力量爬上去。這對健康的男人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情,在她這樣一個遍體鱗傷的女人卻望塵莫及。雨依然不依不饒地下著,天似乎在一點一點黑下來,要是到了天黑還不能離開這裏,自己能否堅持下去就很難說了。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血水透過斑駁破碎的襯衫和裙子滲出來,順著雨水一縷縷散到汙濁的池水中,汪成一片曖昧不清的斑斕。她扶著池壁,趟著汙水,一步步繞著池邊走著,希望找到一個便於攀援的地方,然而,轉了一圈,又回到原處。水池已成懸崖絕壁,她如被囚禁的野獸一樣無法離開。她仰望池邊垂下枝梢的柳樹,希望那些柳枝垂得再低些,為她提供攀援的繩索,然而,都太吝嗇了,沒有絲毫的可能。她又吃力地趟著水朝池中央的水泥蓮花走去,腿一軟,跪倒在汙水中。她爬到蓮花旁站起身,晃動著水泥蓮花瓣,希望能夠晃下幾塊水泥,作為爬出水池的墊腳石。然而,她很快就放棄了這個無望的努力。


    她跪坐在那裏,目光落到賈昆身上,看著他在另一個世界酣睡。她想了想,一個念頭生出來,又感到罪惡地微微搖了搖頭。內心不知經過多少翻來覆去的鬥爭,終於,她咬了咬嘴唇,將手伸到賈昆的腋下,拖著他往池邊爬行。賈昆的身體已經有些發硬了,拖起來十分費力。米娜此時毛骨悚然地領會了平常所說的“死沉”二字,沒有比死人更沉的東西了。


    當她拖著一個死人在瓢潑大雨中跪著爬行時,就像掉落在深不見底的地獄中。為了爬出地獄,她必須抱著死屍前進,她必須以死屍作為階梯爬向地獄的出口。由死到生的隧道是恐怖的,想求生隻有不顧一切。在如死如生的奮力拖拽和爬行中,她覺得自己像一個瘋狂的巫婆。


    終於,她氣喘籲籲地爬到池邊,首先要設法將賈昆的身體彎過來,讓他坐靠著水池壁,這樣才能踏著他的身體和雙肩爬出汙水池,然而,當她戰戰兢兢地將賈昆的身體勉強彎折擺弄好時,卻不敢爬上去。第一步,她要踩到賈昆的大腿上,而且要保持平衡,盡量不把賈昆踩倒,再想辦法踏著他的腹部踩到他的肩上,最後才能雙手抓住池沿爬出去。她的腳剛剛放到賈昆的腿上,這個死去的身體就像石頭一樣歪了一下,把她嚇了一跳。她發現,自己沒有踏著死人爬出地獄的心理力量,她沒有那麽惡。雖然她在心中反複對賈昆說:我踏著你爬上去,會去叫人把你也拉上去。可是,她禁不住兩腿哆嗦,怎麽也不敢再踏上去。


    她靠著池壁,在大雨的傾澆中悲傷地哭了,哭了一陣又停住,仰起臉看了看四周,她想,附近會不會有人來呢?於是,她大聲呼喊起來:“來人哪!來人哪!”


    沒有回應。


    大雨澆著靠在池壁而坐的賈昆,他的頭發像落湯雞一樣亂七八糟地覆蓋在臉上。她伸出手把他的頭發理齊。身在地獄中,她不再對死人恐懼。梳理著賈昆的頭發,她甚至生出一些對他的憐憫。她繼續用手給他理著濕漉漉的頭發,終於把它理順成一個最妥當的發型。


    現在麵色焦黑的賈昆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他此時一定對一切都無所謂了,臉上顯出了某種超然的寧靜,這種表情讓米娜感動。米娜左臂貼放在水池壁上,頭枕在左臂上俯看著賈昆,右手繼續漫不經心地理著他的頭發,心中莫名其妙地對死者產生了一種照料的親情。這個男人死得太冤枉,他那點事情算不得大罪,年紀輕輕就這樣死掉,實在可惜了。正是對他的這一點點照料,使得米娜突破了社會設置的種種障礙,真正理解了這個可憐的男人。


    她現在覺得死人並不可怕,有些活人才是真正可怕的。她靠著池壁滑著蹲下身。這樣,她不僅在更近的距離上把賈昆的頭發理得更順,而且把他襤褸破碎的上衣也盡量拉整理齊。


    她歎了口氣,在雨中,隔著如此近的距離凝視一個猝死的男人,她覺出了自己作為女人的善良和同情,也便想到自己在今天的毒打中惟一縈繞著的念頭,那就是至死也不能交待那個像溫暖的石像一樣與她來往的男人。此刻,她覺出這種善良的冤屈與可憐,淚水汩汩地流了出來,在滿麵澆淋的雨水中,她依然能夠覺出眼淚比雨水熱。她再一次扶著池壁站了起來──自己不能死,自己要活下去!


    她再次拚盡全力地大聲喊叫起來:“來人哪!來人哪!”遠遠聽到了腳步聲,又聽到了說話的聲音,有男也有女。男的說:“有人在喊!”女的說:“我們過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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