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就要下雨了,又聽說賈昆被打死了,北清中學的學生們很快就跑散了。有的人就近跑到北清大學避雨,有的人跑回了北清中學,日月壇公園一下變得空落落的。


    在跑回學校的路上,李黛玉看見校門外的路邊有一個廢棄的小活動房子,便躲到了裏麵。這個大小不過一平方米的小房是專門用來站崗的,風掃著雨從四麵的小方窗撲進來,即使這樣,她也不願意再往學校裏跑了。從這裏跑回宿舍還有好長的一段泥路,她已經跑不動了。一天來學校發生的事情加上被雨水淋得透濕,讓她一陣又一陣顫栗著,上下牙碰得咯咯直響。她用雙手摟抱著自己,茫然地看著馬路上飛濺起的水光。不時有人在雨中張著衣服遮頭蓋腦地跑過,偶爾有人跑到小房子前,一看裏邊有人,便轉身又跑了。她看到一個男生跑過來,是盧小龍,便伸出手喊道:“盧小龍!”盧小龍往這邊看了一下,便快步跑了過來,水淋淋地鑽進了小屋。兩人很近地擠在了一起,一陣寒涼的哆嗦過去之後,盧小龍穩定下來,兩個人便說開了話。


    李黛玉和盧小龍是同班,她一直對盧小龍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傾向。現在,兩個人擠在如此狹小的空間內,四麵是白茫茫的大雨,讓她產生了夢一般的童話感覺。她的下巴還在微微打抖,卻說出了一句真心話:“我今天真是怕死了。”盧小龍眨了眨眼,很嚴肅地說:“有什麽怕的?這就是政治。”李黛玉說:“那樣打人,我實在是怕。”盧小龍說:“怕也沒用。”


    李黛玉看了看盧小龍,咬著嘴唇不說什麽了。盧小龍凝視眼前,陷入遐想。


    雨仍在烏煙瘴氣地下著,椎形的屋頂被雨水衝得嘩嘩作響。


    “你在想什麽?”李黛玉小心地問。盧小龍稍有點惡狠狠地說:“我想今天發生的事呢。”


    他的態度無疑讓她的情感受到了一點傷害,李黛玉低下頭不說話了。這一瞬間,盧小龍突然感到了什麽,他看了看這個離自己很近的女孩,領悟到這個女孩可能一直對自己一往情深。他很奇怪,天下很多事情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自己一直耳聞目睹著,可就是沒有明確意識。原因大概很簡單,自己從沒有對李黛玉產生過任何異性的興趣。


    這是一個很單薄的女孩,脖子纖細,肩膀薄薄的,淋濕了的衣服更顯出了她身體的瘦弱。此刻倒有一個意外的發現,對方單單薄薄的身體上卻挺立著豐滿的rx房。他一時很難想象這個單薄的女孩何以有如此隆起的rx房。短袖襯衫外麵的手臂濕漉漉的,尤其顯出細瘦,這是他不能接受的。不過他知道這個女孩子很善良,可是善良有什麽用?看見她被馬勝利訓得小心謹慎的樣子,不由得讓他心生一絲輕蔑。這個女孩此刻讓他想到一本很薄的教科書。教科書很新,紙張卻幹燥鬆軟,順手一翻,毛毛地、輕飄飄地就過去了。而經過這一翻,它也便蓬鬆變形,失去了新書的平整,放在那裏顯得單調而乏味。他的目光不由得從對方領口露出的鎖骨凸起的脖頸處下移,又瞄了一眼濕襯衫下隆起的rx房,感覺了一下那裏具有的意思,便轉開目光,檢討了自己心中的邪惡,決定說幾句比較關心的話。


    盧小龍說:“你一定要善於觀察人,判斷人。”李黛玉說:“是。”盧小龍又說:“社會挺複雜的,人也挺複雜的。”李黛玉又說:“是。”盧小龍說:“你看馬勝利這個人怎麽樣?”


    李黛玉說:“他是不是階級愛憎特別分明?”盧小龍一下子顯得麵色嚴厲,說:“那是個野心家。”李黛玉看了看盧小龍,垂下眼想著什麽,沒再說話。


    盧小龍接著說:“你看今天叫什麽批鬥?一場大雨,就把人都嚇跑了。馬勝利把人打死了,自己就跑了。”李黛玉低著頭問:“不應該打人是吧?”盧小龍說:“當然不應該,這是‘文化’大革命。”李黛玉問:“那為什麽沒有人出來製止呢?”盧小龍說:“誰敢製止?”


    李黛玉抬眼看了看盧小龍,沒有說話。盧小龍卻受到了這個目光的刺激,說:“流氓無產者長不了。”兩個人一時都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李黛玉問:“你說,賈昆真的被打死了嗎?”盧小龍想了一下,說:“那誰知道?”李黛玉又問:“那個米娜呢?我原來對她印象還不錯呢,她現在還在水池裏嗎?”


    盧小龍目光凝凍住了,不知為什麽,他一下子很具體地想起了賈昆和米娜這兩個人。


    在剛才完全政治化的思維中,這兩個人很抽象,是被大家當做“反革命流氓犯”批判的,是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人,而此刻,他想到了他們和自己的全部具體的關係。他再一次感到了內心的某種衝突。


    對馬勝利的批判,在他心中形成了一種與馬勝利對立的思想情緒,他顯得很有英雄氣概地說道:“走,咱們回去看看。”


    就這樣,盧小龍帶著李黛玉又冒著雨急衝衝地趕回日月壇公園的噴水池邊,看到有人要把米娜拉上來,又看到拉她的人猶猶豫豫的動作,盧小龍一瞬間沒有過多的邏輯推理,隻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男子漢的事情。他一個跨步縱身跳了下去,蹲下身抱住米娜的雙腿把她舉起來,米娜昏頭昏腦地向上伸著手,沈夏趁勢把她拉了上去。


    這時,盧小龍才看見僵硬地坐在汙水中的賈昆,他俯下身想觀察一下賈昆是死是活,上麵那個陌生的年輕人對他嚷道:“那個人已經死了。”盧小龍蹲在賈昆麵前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知道他死了,卻沒有引起自己的恐怖,他隻是在麵對一個順理成章的事實。雖然頭腦中也掠過把一個死人弄上來是否會帶來麻煩的念頭,但是他知道,自己應該這樣做。


    當他打算伸出手抱起賈昆時,對死人的恐怖卻一下子讓他全身悚然。剛才眼睛看著賈昆時,腦子裏恍恍惚惚聯想起的是過去與他的交往;一旦伸手搬動,這個僵硬冰冷的身體才給了他真正的死屍的概念。大雨籠罩下的黃昏顯出晦暗來,腳下咕咕冒泡的汙水尤其渲染了“墳場”的氣氛。那個陌生的小夥子此時連連朝下擺著手說:“那個死人咱們不要動了,保持現場吧,讓公安局來處理。不然搞不清是誰把他打死的。”


    盧小龍站直了身子說道:“誰把他打死的,我們學校的人都知道,不會讓無關的人承擔責任的。他是北清中學的老師,死了也不該在汙水中泡著。”正是這些義正辭嚴的話釋放了他心頭潛伏的某種罪過感並戰勝了對死人的恐怖,盧小龍蹲下身抱住賈昆泡在水中的雙腿,像托著硬梆梆的石頭人一樣舉了上去。


    沈夏看著這個麵目焦黑枯槁的死人,嚇得往後退了兩步,不敢伸手去拉。沈麗也嚇得不敢動,倒是老先生沈昊嚴厲地揮著手說:“死人怕什麽?人都要死的。”沈夏扭過頭,不敢正視地伸手將賈昆的屍體拉了上來,硬梆梆地撂倒在池子外麵。


    盧小龍雙手搭在水池邊,一縱身爬了上來。沈昊揚著輪廓有力的大臉,目光炯炯地問道:“你們是哪個學校的?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麽回事?”盧小龍扭頭看了看米娜,米娜將歪倒在地的賈昆扶了起來,又擺成了一個背靠池壁而坐的姿勢。她自己也和賈昆一樣,靠著高出地麵的池壁坐著,喘著氣,任雨水嘩嘩地澆著她。盧小龍說:“這是我們北清中學的兩位老師。”沈昊又問:“他們是什麽問題?”盧小龍直到這時才認真想了一下賈昆和米娜的“問題”,回答道:“不知道。”


    沈昊很魁梧地立在年輕人麵前,那高大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坡度呈45度的寬大額頭,凝凍了一個幾秒鍾的造型。沈麗扶住父親的胳膊說道:“爸爸,咱們走吧。”


    盧小龍這才注意到站在老先生身邊的沈麗,從小到大,他從未見過如此堂皇秀美的女性。她的膚色白皙而光亮,眼睛水汪汪的像兩股黑潭,頭發光澤亮麗。即使在雨中,衣服早已濕透,她的美仍顯出一種掩抑不住的高貴。這種高貴讓盧小龍一瞬間感到了男人的寒傖與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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