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鐵漢早晨起來後的第一個程序就是上廁所,用《西遊記》裏的話講,是上“五穀輪回所”,這是上班前的輕裝。當他雙肘撐著大腿在馬桶上坐下時,手中的《人民日報》通欄標題都是雷厲風行的文化大革命。因為肚脹,糞路不通,他暫時停止了看報,憋住勁全身用起力來。及至突破難點後,精神才又神思恍惚地活動起來,物質真是精神的基礎。他想到昨天晚上兒子講的情況。


    北清中學的米娜被當做“反革命流氓犯”揪出來了,據說批鬥了一陣以後,有些精神失常了。聽到這個消息,他腦袋當時就嗡地一聲。他仰坐在沙發上抽著煙,似乎在思忖整個文化大革命的形勢,還裝做毫無關係地問了一句:“這個叫米娜的老師是教什麽課的?”


    盧小龍當時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教外語的。”盧鐵漢微微點點頭,表示他作為一個關心政治形勢的家長正在和藹地、關心地聽取兒子學校的情況,或許能夠給予兒子某種政治上的教誨。當他一口一口噴吐著煙霧將客廳籠罩在濃重的煙氣中時,也便覺得自己做父親的權威統治了這個家庭。空氣中到處是他噴吐的煙味,其中混雜著他胸膛的熱氣和整個身體散發的氣息。他的身材比兒子魁梧高大,他的氣味比兒子濃重強大,他抽煙,兒子不抽煙,這更是絕對的優勢。他深刻的思想和做父親的權威是籠罩一切的,當他伸出粗硬的大手緩緩做著手勢時,煙氣繚繞的客廳是他做父親的天下。他能覺出兒子沉默寡言的順從,也能覺出兒子在他的控製下有如一株陽光下剛剛立起身的豆芽菜,脆弱稚嫩。他一邊吞煙吐霧,一邊垂下眼簾訓導地說了一句:“要多觀察,多思考,多學習。”而後就閉上眼,一下又一下緩慢而又連續地抽著煙,這是他宣布與兒子談話結束的一貫做法。兒子也便不聲不響地站起來,離開客廳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從那一刻起,盧鐵漢想得最多的,是米娜會不會把自己牽連進去。從兒子的講述中似乎還沒有發生這樣的情況,然而,也不能斷然排除這種可能。為此,他昨天晚上食欲不振,老婆範立貞見狀給他做了一鍋山西老家的玉米麵糊塗。每當他累了,情緒不好了,不思飲食了,大魚大肉便都不順嘴了,還是土裏土氣的飯食更容易下肚。玉米麵摻著土豆絲、蘿卜絲,在鍋裏一邊攪一邊熬,熬得稠稠的,半粥半飯地端上來,蘸著山西陳醋和蒜泥辣椒,吃起來一口一口源源不斷。吃下去的是飯,咽下去的是滿腦子的愁緒,結果,事物走向了反麵,由吃不下飯到吃得太多。順嘴的家鄉飯伴著沒有停頓的思索,把自己吃了個肚圓,乃至一晚上背著手在客廳裏踱了許久。當一大早坐在馬桶上解除肚內的憋脹時,他的思想零亂不堪。家鄉土飯和京城洋飯交叉著吃,會不會水土不服?


    作為農林牧業部的副部長,自己從來關心土地問題。糞便是土壤最有效的肥料,在老家山村裏,一家一戶都有自己的茅廁,外出串門,有屎脹肚時總要趕回家來排泄,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家一戶的茅廁圍牆齊胸高,蹲著是屏蔽,站起來就四麵了望。當你呼地站起來,左鄰右舍的茅廁中也有人呼地立起來時,一邊係著褲帶,一邊就隔山打牛地聊起大天來,甚至毫不忌諱地相互問起當天的吃食。不過,那種原始農業的生活離他很遙遠了,他年紀輕輕就參加革命,打出來了,現在是用城市領導農村了。這樣想著,便又浮想聯翩地想到自己所在的農林牧業部,想到文化大革命,他瞟了一眼放在一邊方凳上的《人民日報》,還想到老婆那張曾經俊俏但現在已經衰老的黃蠟蠟的瓜子臉。俊俏是過去的造型,衰老是現在的模樣。不要說人,就是一個鋼印,用久了也會把新鮮的模樣變成模糊不堪的老樣的。


    眼前又閃閃爍爍地浮現出米娜的形象,自己摟著她在周末舞會上舞來舞去。他還帶著她去中南海跳過一回,那天的舞會上有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著實讓這個身材嬌小的米娜興奮得滿臉放光。對舞會上的回憶引發了全身的感覺,自己裸著男人巨大的身軀俯向嬌小的女人的裸體。這時候,他的身體熱烘烘地發放著男人的氣息,同時也感到了女人的身體就在自己的身體下麵,實體還沒有接觸,雙方的熱氣已在相互熏蒸。他溫和地、小心翼翼地一點點趴下去,對方仰起光潤的鴨蛋臉迎著他,終於,自己的身體壓在了嬌小的女人的身體上,他一點點把身體的重量放上去,掌握著對方能夠承受的程度。對方的身體被激起柔軟而又衝動不已的起伏蠕動,讓他感到自己施加的男人的壓迫是多麽難以動搖和偉大,他聽憑對方光潤嬌小的身體在自己巨大的身軀下像個小嬰孩一樣翻騰著,又像一條被抓在手中的泥鰍一樣扭動著,所有這些奔騰不已的柔軟撞擊都讓他鐵牛一樣結實的身軀舒服地承受著,他覺出男人根本的權利。然而,這些閃閃爍爍的回憶此時卻顯得模糊而破碎,像轉快了的唱機中尖利變調的旋律一樣,一個最基本的問題始終像驅之不去的背景一樣存在著,那就是米娜的現狀到底對自己有什麽威脅?會給自己帶來什麽麻煩?這是很難用邏輯推衍的問題,因為沒有更多的情況與資料,隻有等待事態的進一步明朗。雖然自己一貫比較謹慎,但也還有一些書信來往和贈物留在米娜手中。他們會不會抄米娜的家?米娜懂不懂把這些東西銷毀或藏匿起來?如果他們得到了那些書信,米娜在批鬥的壓力下又會怎麽樣?一係列非常煩人的問題困擾著他,煩人的問題不能清清楚楚地去想,隻能任其模模糊糊地縈繞和存在。


    茫然的目光四處移動,居然發現衛生間的水管、暖氣與牆角之間布著七八片巴掌大的蜘蛛網。仔細凝視,每張網上都纏縛著一兩個小小的蚊蟲。這麽高的樓房,蜘蛛如何爬上來的?又如何知道這裏有蚊蟲可做食物?動物的食物鏈真是無孔不入地表現著。他沿著直上直下的水管搜尋蛛網的締造者,發現它就在一旁的瓷磚牆上。那是一個看來很稀薄的小動物,中間的身體幾乎若有若無,四下張開的腳爪像幾根毛發一樣吸附在牆上。他伸出中指輕輕一戳,就將它摁得不成樣子了,再一看,牆上多了一點汙斑,僅有一兩個蜘蛛腳像毛發一樣還在殘缺不全地扭動著,表明這個微不足道的生命退出曆史舞台前的最後一線掙紮。他不由得想到,在這樣大的社會中,麵臨這樣一場運動,米娜不過和這個小蜘蛛一樣,是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你很難顧及。這樣想著,他止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聽見範立貞忙叨叨地從衛生間門口走過,一邊說:“怎麽又開著門,臭全家呀?”一邊把開著寸寬一條縫的門咚地推上了,聽見她不饒人的腳步聲下到樓下客廳後,盧鐵漢伸手又將衛生間推開了窄窄的一條縫。這個娘們總是不知道他的規矩,這個衛生間四麵無窗,隻在高處牆角有一孔不大的抽風口,而有出氣,必該有進氣。照理說,衛生間的門下端應該有一個百葉窗式的進氣口,有進有出才能將臭味拔出去,但這個衛生間的門卻是嚴整的一塊。麵對著不合理的設計與製作,解決問題的惟一方法就是將門打開一條縫。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拿起小方凳上的牡丹牌香煙,抽出一支,劃著了火柴。當濃重的煙氣噴吐出來時,他抬頭看了看抽風口,煙氣並沒有明顯表現出向那裏飄去的軌跡,他便一口接一口地抽起來。濃重的煙氣終於彌漫了衛生間,那輕煙繚繞的存在,畢竟很輝煌地掩蓋了不可見但又熏人的臭味。


    當盧鐵漢完成了早晨一係列操作後,再次經過衛生間門口時,看見它還保持著他離開時有意為之的開縫寸寬的格局,便夾起文件袋,腳步很重地咚咚咚下了樓,穿過客廳走出大門,上了已經等在那裏的黑色伏爾加轎車。司機早已把車撣得幹幹淨淨,當他坐上去時,能感到車身在自己的重量下微微下陷,也能感到自己在這個城市裏一定的身份。當小轎車在公共汽車多、自行車多而小轎車稀少的街道上行駛時,這種身份的感覺正是革命的感覺。


    當風馳電掣的街景注釋了這種革命的感覺之後,他來到了樸素而又莊嚴的農林牧業部大樓。


    他一如既往地踏上一級級大理石台階,對站崗的軍人略點頭致意。


    他走入寬敞的大廳,發現迎麵大影壁上的一幅根治海河的宣傳畫被覆蓋上了一片大字報,大字報的題目是:《部領導為什麽壓製我們去北清大學參觀取經?》《我們是做革命派,還是做保皇派?》《農林牧業部的文化大革命革什麽?》。大字報前圍攏了不少人。看到盧鐵漢,秘書蘇小鍾轉身迎了上來,這是一個黑瘦的年輕人,長得有些像《西遊記》中的孫悟空:黑黝黝的臉,黑黝黝的額頭,一雙聰明靈活的大眼睛,一臉廣東人的喜笑顏開風貌。


    他走過來對盧鐵漢說:“盧部長,您先上去吧,等一會兒我把有關大字報的情況向您匯報。”


    盧鐵漢沉穩地點了點頭,轉身走向電梯,在蘇小鍾那一貫忠誠乖覺的麵孔上,盧鐵漢隱隱讀到了一絲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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