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崇明島要在吳淞口坐船,到了吳淞口,一派無比開闊的景象使沈麗驚喜若狂。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長江,浩浩蕩蕩的江水像大海一樣一望無際,在寒冬的清晨中浩浩渺渺地鋪展向天邊。凜冽的北風迎麵吹來,江水像大海的浪濤一樣洶湧著一排排移動的山嶺向岸邊撲來,摔成激揚飛濺的雪浪。沈麗雖然到過海濱度夏,然而,在這北風凜冽的冬日,麵對如此粗獷壯闊的“大海”,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與刺激。她實在是太喜歡這種感覺了。


    她將帽耳扣鬆開,讓寒冷的風從脖頸更透人地吹過。帶絨的帽耳像鴿子的翅膀一樣,在臉頰兩側嘩嘩飛舞。被帽耳縛緊的短發這時也像黑色的綢緞,力所能及地在帽耳內向後急速拂動著。沈麗幹脆摘掉帽子,抖了抖頭發,一頭黑發迎著天邊吹來的江風向後橫飛,像一隻寒冷而又溫柔的大手向後拽著她的頭發,這感覺讓她從暖熱的身體中奔放出解放的快樂。她重新戴上帽子,就這麽一會兒,暖熱的帽子已經吹得冰涼。她扭頭看著麵色沉鬱的盧小龍說道:“太棒了,像大海一樣,崇明島在哪兒?怎麽看不見?”周圍已經聚了百十來人,他們是首都紅衛兵與上海革命造反派赴崇明島的聯合調查團,同乘兩輛大轎車,天不亮就從上海市開來的,此刻,一群人聚在江邊欣賞起天水一色的壯觀景象來。盧小龍很冷靜地回答道:“到崇明島要坐一個多小時船呢,根本就看不見。”沈麗驚歎道:“長江真寬哪!”


    盧小龍依然保持著冷淡,說:“長江流到這裏,已經到入海口了,寬幾十公裏,上百公裏,可不是像海一樣!崇明島在中國算第三大島,僅次於台灣島、海南島。”盧小龍的這些知識也是昨天到達上海後,在與王洪文會麵時剛剛知道的。沈麗當時也在場,隻是她無心。現在,當盧小龍作為自己獨有的知識講出來時,沈麗獲得了女性在這種情況下特有的幸福感。她真喜歡跟著盧小龍出來串連的感覺,也真喜歡在盧小龍那裏有問有答的可靠感。


    她含笑瞟了一眼盧小龍並不開展的麵孔,嗔道:“你怎麽這麽小心眼呀?還生我氣呢?”


    盧小龍矜持地、沒有什麽表情地昂著微微凸起的額頭,迎風看著一派江水滔滔。他戴著一頂草綠色棉軍帽,帽耳翻在頭頂係住,讓耳朵露在外麵吹著寒風。在和沈麗的性格衝突中,他越來越多地運用男人沉默的自尊。沈麗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說:“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呀?王洪文算什麽人,我才看不上他呢。”說著,她貼近盧小龍的臉說道:“別生氣了,要不,我親你一下行嗎?”盧小龍感到了沈麗濕暖的哈氣落在自己的臉上,又在寒風中變成一片濕涼。沈麗的親熱軟化了他的僵硬,他看了看周圍喧鬧移動的人群,說:“行了行了,別丟人現眼了。”這句北京胡同的俗俚語言倒把沈麗逗笑了,她鬆開盧小龍的手,抓住他的胳膊,與他一起跟著人流走下高高的堤岸,向那邊的擺渡碼頭走去。她依然被江水的壯闊所興奮,抬手指了指右前方,說:“你看那兒。”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見七八艘海輪在波濤滾滾、煙霧迷茫的江麵上遠遠近近地停著,最遠的一艘幾乎就在天邊。這些海輪在微微顛簸中標誌出江麵的廣闊與寂寞,它們像是幾千年停在這裏沒人理睬一樣。麵對如此浩渺的景象,你完全覺不出上海的稠鬧,隻覺得自己遠離了人類社會,站在了人煙的最邊緣,往前邁一步,就掉入浩渺的宇宙中。


    他們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輪船,往常擺渡的客輪隻能坐六七十人,因為今天人多,又有四五級風,需要大一點的船隻,上海的造反派便搞來了一艘在海上也可以遠途運客的船隻。


    人們紛紛上了船,當船馳入長江後,大多數人都頂不住刺骨的寒風鑽入船艙了。沈麗和盧小龍站在船頭甲板上看著滾滾浪潮撲麵而來,看著煙霧浩渺的景色。被船破開的白浪嘩嘩嘩地向船的兩舷撲去,聽到浪頭一陣又一陣撞擊鋼鐵甲板的聲音,那聲音沉沉悶悶又轟隆作響,顯示出船的重量與甲板鋼鐵的質地。一隻雪白的海鷗在船頭零亂而曲折地上下翻飛著,注釋出了煙霧彌漫的江麵上逐漸露出的光亮。在左前方,可以朦朧看到比晦暗的月亮還模糊的太陽在濃重的霧氣中浮蕩,像是一個慈祥的老人在遠方關注的麵貌。


    這次又是沈麗提出,希望盧小龍帶她去外地參加大串連。盧小龍當時眨著眼想了想,回答道:“中央現在正三令五申,停止大串連。”沈麗說:“就因為要停止了,我才想出去看看,要不再也沒有機會了。”盧小龍確實處在挺大的矛盾中,按照政治鬥爭的需要,他無疑應該堅守北京。上海一月奪權風暴之後,北京市和全國各省市都在醞釀奪權,建立市一級的新生革命政權。上上下下的造反派力量都在爭取自己的位置,北京大專院校和中學都在籌備成立首都紅衛兵代表大會,簡稱紅代會,都在爭奪首都紅代會中的領導權,憑此進入北京市的新政權。他絕不該錯過這個機會,這是一天都不可離開的關鍵時刻。然而,沈麗殷切的期望煥發出他極為美好的想象。那天,帶著她去北京航空學院參加通宵達旦的秘密會議,那蜷在黑暗角落裏相互偎抱的情景,一直留給他美好的記憶。他說出了自己的矛盾與猶豫。沈麗理解的同時,也更加感到失望,很不甘心地說:“那好吧,不去了,別耽誤了你的正經事。”


    沈麗的通情達理,觸動了盧小龍作為男人的心理,他站在沈麗身後俯身親吻了一下她潤澤的頭發,說:“還是去吧。”沈麗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子中的盧小龍說道:“真的別去了,你的政治事業更重要。”盧小龍卻克服了最後一絲猶豫,俯下身從背後抱住她,用臉蹭著她的臉溫存地說道:“我們選擇一下,隻去一個地方,就去上海。耽誤不了幾天,很快就回來,好不好?”沈麗一下轉過身抱住他,與他做了親吻。沈麗收拾了一下隨身攜帶的物品,不僅帶著帽子、口罩及那副老舊的平光鏡,也帶了化妝用品,穿著一身男裝。她笑著對盧小龍說:“你需要我以什麽角色出現,我就以什麽角色出現。”盧小龍問:“你有幾種角色呀?”沈麗站起來,對盧小龍揚了一下臉,說:“一種好看的。”停了一下,又拿出那副老舊的平光鏡,“第二種,不太好看的。”又拿起自己的化妝盒,“第三種,難看的。還有第四種,女扮男裝。”她背靠著梳妝台站住,問:“你要哪種?”盧小龍笑著說:“能好看就好看;不能好看就不好看;實在不行就難看;難看不行就女扮男裝。”兩人高興得在屋裏團團打轉,當天便出發了。


    一到上海,盧小龍就設法與王洪文聯係上了。聽說盧小龍到了上海,王洪文還是很高興的。運動初期,當他還是默默無聞的國棉十七廠的小小造反派頭目時,盧小龍已經譽滿天下了。現在,他雖然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造反派領袖,會見盧小龍還是有時間的。


    一見麵,王洪文就對沈麗表現了很高的熱情,這一點盧小龍從一開始就感覺到了,沈麗也感覺到了。王洪文在與沈麗握手時,眼睛一亮,一下顯得非常挺拔,非常氣派,非常有造反派領袖的風度。他與沈麗握手的時間比和盧小龍還長了一些,似乎是很隨意地、但又是過多地問了一些話:“你叫什麽名字?沈麗。哪個沈呢?沈陽的沈,美麗的麗。你和盧小龍是一個學校的嗎?”這一瞬間,沈麗微微臉紅了,含糊地點了點頭。會見王洪文,她自然是以真實的相貌出現的。她明白無誤地感到了王洪文作為男人對她的興趣。對於這種興趣,她從小就十分敏感。當這個聲名顯赫的造反派領袖高大軒昂地立在這裏,含笑凝視著她時,她覺出了自己的興奮。遠距離的偉大總是超過近距離的偉大,當遠聞其名的王洪文乍然出現時,確實比她早已熟悉的盧小龍更光彩奪目。


    盧小龍站在一旁,立刻有了敏感的反應。他覺出王洪文足夠的身高。當他與沈麗握手時,他們之間身高的差異顯出男女關係的和諧,也顯出他自己高度的欠缺。王洪文正在與一屋子人熱熱鬧鬧的商談著什麽,這種百忙之中站起身接待盧小龍和沈麗的感覺對於他是很好的,對於盧小龍卻是很不好的。及至他們坐下了,王洪文顯得很樸素,很平和,並不盛氣淩人,對盧小龍有足夠的尊重,然而,他畢竟是在自己的巢穴裏,被一群親信環圍著。


    他一邊和盧小龍談話,一邊不斷地從助手手裏接過電話機回電話,還要在一些人送過來的急等他批示的文件上簽字,還要對一些最重大急迫的問題做出指示。這種日理萬機的背景烘托了王洪文的地位,烘托了他的才能,烘托了他對盧小龍和沈麗親熱和藹的風度。就他與盧小龍現在的地位而言,雙方該是平等的。然而,現場的烘托使得盧小龍處在了下風。而王洪文對盧小龍的態度也多少顯出一點居高臨下的和藹,他管盧小龍叫小龍,歡迎他來上海,希望他在上海多走一走,看一看。有什麽事需要他幫忙,不要客氣,講出來,他來安排。盧小龍原本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麵對這個看似很親熱很友好其實多少有點以勢壓人的王洪文,他並沒有流露出任何不快。他雖然在有些比較難堪的時候覺得自己臉有點發熱,然而,他還是很樸素地甚至有些拘謹地坐在那裏,用毫無表演意識的神態簡簡單單地說著話。


    王洪文與盧小龍、沈麗坐成了三角形。他顯得氣宇軒昂,談笑風聲,略微後仰著坐在一把有扶手的環形靠背轉椅裏,翹著二郎腿,很瀟灑地微微轉來轉去。遇到有人請示問題時,他便更瀟灑地後仰著扭過頭去應付一下。當指示完了,轉過身來就更有一種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他要留盧小龍吃飯,甚至準備抽時間陪盧小龍在上海轉一轉。他說:“我可以讓你們看你們最想看的東西。最大的造船廠,最大的海輪,萬噸水壓機,上二十四層樓的大世界,去外灘,看鋼鐵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給你們派船、派車。還可以讓你們去舟山群島,派軍艦送你們。”這些許諾無疑引起了沈麗的興趣。王洪文依靠著他在上海的巨大權勢,表現出了三十歲男人足夠的氣派與魅力。王洪文的年齡,對於沈麗也有著比盧小龍更成熟的魅力。在不長的會見中,沈麗確實有些被王洪文魅惑住了。她雖然很聰明,很懂得男人與女人的心理,也自覺地照顧了盧小龍的自尊心,盡可能地表現了女孩在剛剛認識的異性麵前的自尊與矜持,然而,她的愉快,她的興奮,她的飛揚的神采,不僅給了王洪文滔滔不絕講話的自信,也給了王洪文一絲想象。


    王洪文的講話似乎主要是對著盧小龍,盧小龍卻覺出這一切熱情是因為沈麗。他勢單力薄地坐在那裏,堅守著自己的自尊,同時在心中生出對王洪文的敵意。當王洪文最後提出“你們住哪兒,需要我幫你們做什麽安排”時,他非常簡單地回答道:“我們就住在首都紅衛兵駐滬聯絡站,我們自己安排一點活動,我還急著要回北京。”當時,王洪文顯得很不經意地笑著點點頭,對沈麗說:“你和小龍一起回北京嗎?”沈麗早就覺察到王洪文的熱情所指,她既為此感到愉快、興奮,又稍有些不安。她笑了笑,扭頭看了看盧小龍,說:“我當然和小龍一起回去。”當王洪文最後站起來與他們握手告別時,非常親熱地說道:“希望以後經常來上海。來上海就找我,我隨時歡迎你們,願意為你們服務。”他撕下兩頁台曆,在上麵寫上自己多個聯係電話,一張給了盧小龍,一張給了沈麗。在握著沈麗的手時,他說:“你給我的印象非常與眾不同。”接著,又很照顧大體地轉頭看著盧小龍,說:“你的名字,我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聽說了,連毛主席都說你是學生領袖呢!”在分手那一刻,盧小龍再次覺出了王洪文的身高對於沈麗的和諧和對於自己的壓力。


    這一晚,他和沈麗就擠在首都紅衛兵駐滬聯絡站。這是一棟彎彎曲曲、晦晦暗暗的老洋樓,樓上樓下木地板木樓梯,東一房間西一房間,像個迷亂的老鼠洞穴。一派潮濕、陰暗及冰冷中,亂哄哄地跑動著許多北京的紅衛兵學生。電話機、油印機嘈亂地響著。紛紛遝遝的腳步踩過滿地飛舞的五顏六色的紙張。窗外是狹窄而喧鬧的上海市街道,與對麵的樓很近,讓你生出甩一根繩索過去就能搭上索橋的聯想。油鹽醬醋的氣味,商店、雜貨鋪以及陰溝的氣味從樓下狹窄的街道泛濫上來,給你天昏地暗、稠密不堪的感覺。兩個人就在一間豆腐塊大小的房間裏鋪著半尺厚的大字報紙蜷縮了一夜,這裏倒是沒有什麽男女之分,樓上樓下各個房間裏,包括過道,到了後半夜都混雜擁擠著男男女女的學生。有的人蓋著軍大衣或者普通大衣,有的人就這樣一身衣服幹睡著。有的人枕著大字報紙,有的人枕著自己的棉鞋、球鞋。寒冬的上海沒有暖氣,也沒有火爐,冷冰冰的一棟老房子全憑成群的男女青年的體溫把它裝填起一點暖意。膠鞋的臭味混淆著墨汁味、塵土味和潮濕味,與通夜不息的昏黃燈光纏繞在一起,讓你想到大革命之夜寂寞的青春夢。


    這一夜,盧小龍和沈麗之間出現了一點磨擦。在與王洪文會見時,盧小龍的不露聲色使得沈麗沒有更嚴密地掩飾自己的興奮,她一直認為盧小龍是一個情緒十分平穩的男孩,他的表現理所應當。然而,她終於發現了盧小龍隱藏在深層的悻惱。在躺下之前,盧小龍抱著雙膝坐在地上,對沈麗顯得極為冷淡。沈麗不知道為什麽,想了想,明白了,有了對盧小龍的一絲歉意。隻是她不願承認什麽,也便不做任何解釋。在有些尷尬的沉默中,麵前的盧小龍尤其顯得矮小和黯然失色。盧小龍板著長臉一動不動的姿態,不但沒有引起她的愛慕與尊重,反而讓她產生了輕視。昏黃而無聊的燈光從頭頂落下來,小屋裏更顯得十分局促。一張破桌子、幾個破木桶占據著一角,一扇小小的窗戶裝著窄窄的、肮髒的玻璃。


    隔著玻璃,看見深夜的上海市燈火像鬼的世界一樣恍惚。盧小龍坐在那裏,像是殘破的林園裏的小石雕,又像一條沉默不語的石頭狗。


    在肮髒的鬥室,沈麗終於慢慢平靜下來,慢慢在全部記憶和生活背景中再一次認識了盧小龍。她想到了他和她從序曲開始的故事,也想到了盧小龍如何做出了陪她外出串連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決定。這是一個一眼看不出任何瀟灑風度及男人氣派的男孩,然而,卻是一個經得住仔細回想和品味的男孩。在品味中,沈麗對人的理解力全部複活了。她便在對白天的回想中,看清了王洪文在見麵過程中表演的粗糙,也看出了盧小龍始終敦厚平和、不亢不卑的真正高貴,然而,她依然不願意解釋。好在首都紅衛兵駐滬聯絡站第二天要聯合上海市造反派去崇明島調查農場的“經濟主義歪風”,知道盧小龍來了,他們請他帶隊。這個活動無疑會在第二天使兩個人的關係自然而然的解凍。


    沈麗說了一聲:“你也躺下吧,我困了。”便先躺下了。盧小龍還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沈麗說:“你挨著我躺下好嗎?這樣我暖和一點。”過了好一陣,盧小龍沒有說話,在她身邊躺下了。沈麗將手臂枕在頭下,望著四四方方的天花板說道:“這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單獨和一個男的過夜,居然是你,居然是這樣。”她轉過身來麵對著盧小龍,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說道:“真不可想象。”盧小龍還是仰麵朝天地躺著,想著白天的事情,感到了自尊心的敏感及自卑心理的強烈,同時也想到了要奮發向上的人生理想。沈麗在一旁睡著了,像兒童一樣輕微的鼾聲與鼻息呼在他的脖頸上。這使他慢慢平靜下來。他側轉過身,與沈麗輕輕摟抱著睡著了。


    清晨天還沒亮,一群人就集合著出發了。他的矜持和冷淡不過是需要哄慰才會化解的餘波。一個特大的浪頭迎麵撲在船舷上,濺起的雪浪像巨爪一樣撲向船頭甲板。沈麗回轉頭,將臉貼在盧小龍肩膀上躲避風浪。盧小龍抓著一根鐵杆,一動不動地站著。沈麗在那片風浪過去後,揚起臉看了看他,說:“你還沒有傻夠哇?”盧小龍毫無表情地說了一句:“以後再不帶你出來了。”沈麗直起身將帽耳扣係上,說道:“你不帶我出來,我不會一個人出來?一個人的心是看得住的嗎?”她瞟了一眼盧小龍,“你純粹是個大傻瓜。”


    太陽漸漸揭掉了籠罩在江麵上的白色霧氣,江天開始明亮起來。當幾艘帆船在浩蕩江流中顛簸著遠遠近近地出現時,崇明島的陸地便從水平線下浮了出來。一登上岸,就有車接。


    坐上車走了許久,便到了一個農場總部。當一百多人的聯合調查團開始在崇明島展開調查時,周圍遼闊的土地、樹林、河流、道路及房屋讓你完全忘記了這是一個島嶼。你不能想象它被長江水四麵包圍著,你感覺就是在一個城市的郊區。長江的浩渺詩意完全沒有了,有的是與土地相聯係的最世俗的場景。路邊的小茶鋪旁趴著耷拉著耳朵的老狗,一個髒乎乎的小娃娃蹲在老狗旁邊撒尿,茶鋪裏坐著無精打采的老頭子,一隻破汽油桶被開了膛,橫躺在那裏,成了一個小蓄水池,一頭得了皮膚病的母豬晃著拖地的肚皮,呼哧呼哧喘過土路,身上的毛斑斑駁駁地褪光了,像是一幅最狼狽的地形圖。在浩渺的波濤上,你會覺得水麵遼闊陸地狹小。在這裏,陸地就是一切。


    從浩渺長江一步踏入這個土裏土氣的地方,沈麗最初感到十分不好理解,但也便理解了。崇明島很大,從三年災荒開始,上海市曾經動員十多萬人來這裏開墾種田。一個又一個農場和原來不多的農村交織在一起,造成了新的崇明縣。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不同時期來的農場工人都提出了造反的要求,結果是一批批地造反到上海市去了。現在,一個又一個農場除了場部有些幹部留守外,幾乎空無一人了。寒冷的西北風從寥無人煙的土地上刮過,也從寥無人煙的平房住宅上刮過,一排排簡陋的紅磚平房垂頭喪氣地趴在天地裏。


    每一排平房的房前房後,都留著主人原來柴米油鹽居住的情景,幾乎每一家門前都有胡亂搭就的小棚子,風吹開小棚子吱吱亂響的破草席門,亮出裏麵的壇壇罐罐、掃帚、墩布、劈柴、破自行車輪胎。一家一家的房門上著鎖,有的拉著窗簾,有的沒有窗簾。湊近窗戶往裏看,有的裏麵已經席卷一空,隻剩裸露的木桌、木椅、木床。有的床上還有被褥,牆角大衣架上還掛著幾件衣服。不同的情況表明,他們的主人有的給自己的大撤退留了後路,有的完全沒留後路。有的房門大敞著,除了幾件粗重的木家具外,空空如也,一片狼藉。


    窗簾都摘走了,釘子也掉了,掛窗簾的鐵絲潦倒地垂掛著,寒風撲進屋來,一兩張碎報紙與塵土一起飛揚。走出屋放眼望去,這個曾經人煙稠密的農場現在一片荒蕪,讓你想到曆史的滄桑。


    來自北京的紅衛兵與上海的造反派組成的聯合調查團顯出了臨時拚湊的散漫,盧小龍在這幾天的調查活動已經表現出了他的組織才能,他並沒有驚天動地的行為和講演,隻是憑著已有的名聲和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把調查團的工作變得逐步有序起來。一個像模像樣的領導體係在比較妥貼地安排整個活動。按說,這是一些十分繁瑣甚至枯燥的工作,調查團很多成員都顯出了急於離去的厭倦,盧小龍卻做得有板有眼,最後一天,整個調查團已經有點像常設機構一樣有序地活動了。沈麗一直在饒有興趣地觀察著,當盧小龍平平靜靜地組織會議,在集思廣益的基礎上形成一條條決定時,他總是那樣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說出一錘敲定的話。正是沈麗欣賞的目光使得盧小龍在這個遠離北京、甚至遠離上海的空曠冷清的島嶼上,有如此孜孜不倦的活動熱情。


    這是在崇明島上的最後一個夜晚,明天清晨就將乘船離開。沈麗與盧小龍想在離開前避開人群,兩個人待一會兒。他們住在一個農場的場部,辦公室是磚瓦平房,中間是挺大的廳,四周是不規則的七八個小房間,每間房間裏都睡著調查團裏的北京學生或者上海造反派的工人、幹部。盧小龍和沈麗在一個房間裏,一張寫字台貼著正中的窗戶,兩邊各放一張單人床。他們和衣側躺在各自的床上,麵對麵說著話,門虛掩著,表明和外麵隔離又不隔離。為了說話方便,他們腳衝窗戶頭衝門,避免了桌子對視線的阻擋。被子很厚,但很潮濕,蓋在身上很不舒服。兩個人的談話就在困倦而又毫不思睡的旅行心態中進行。


    沈麗說:“你看,咱倆一男一女在一個屋裏,好像誰都不奇怪。”盧小龍說:“大革命時期就是這樣。”沈麗眼中含笑地想著什麽,說道:“這要在北京,簡直不可思議。到了這種環境裏,好多事情都不敏感了、麻木了,像那天在首都紅衛兵駐滬聯絡站,也是男女生挨著睡。”盧小龍說:“大夥心都不在這上,都不敏感,就都隨便自然了。誰像你,自己的臥室誰都不讓進。”沈麗說:“那當然。”盧小龍說:“你說,現在是在你的臥室裏,還是在我的臥室裏?”沈麗看著窗外不明不白的月色說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盧小龍說:“那就是咱倆的。”沈麗說:“你胡說什麽呢?也不怕別人聽見。”盧小龍說:“現在誰顧得上聽這個呀?”沈麗說:“不過,我看人們對你還是比較注意的,你的名聲確實不小。連王洪文也對你蠻客氣的。”盧小龍說:“王洪文算什麽東西?他還不是碰運氣碰的。”沈麗說:“你不是碰運氣?”盧小龍說:“我的行動都是經過認真思索的。”沈麗說:“王洪文也肯定沒少動過腦子。”盧小龍說:“你替他辯護什麽?”沈麗說:“我犯得著替他辯護嗎?我這是和你討論問題。”


    盧小龍說:“我也挺難想象的。”沈麗說:“想象什麽?”盧小龍說:“挺難想象你的,那麽嬌貴的一個人,可是一路上擠火車睡地板,和男的女的滾在一個大屋裏睡,也挺革命的。”沈麗說:“我覺得挺有意思的。”盧小龍說:“那你甭回家了,就一直跟著我到處顛吧。”


    沈麗說:“該回家還得回家,老這樣也不行。當然,老在家裏也不行。這兒這麽髒,吃不好睡不好,我還是挺想家的。可要是一年到頭在那個家裏,真能把人悶死。”盧小龍說:“那你為什麽不上班?”沈麗說:“我這不是去年才畢業,分到政協了。現在搞文化大革命,上什麽班呀?”盧小龍說:“我要是不晚上學的話,也早就是大學生了。”沈麗在黑暗中突然對這話很感興趣,她欠起身問:“你怎麽會晚上學?”盧小龍說:“我這屆高三的學生差不多都是47年生的,他們是7歲上的學。我被我爸爸從小撂在老家,我們村裏沒學校,上學要跑好幾裏地,又沒人管,我快8歲才上學。上學的第一年,腳又得了凍瘡,差點爛掉。結果第二年又重上了一年級。”沈麗問:“那你今年多大了?”盧小龍說:“我比同屆同學都大兩歲,已經二十二了。”


    沈麗說:“你還是大點好。”盧小龍說:“這有什麽好的?”沈麗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那咱倆年齡就差不多大了。”盧小龍問:“你原來真的不願意和比你小的男孩談情說愛嗎?”沈麗說:“你不知道,那種感覺不好。你看起來又比你的實際年齡小。”盧小龍說:“那是小時候沒吃好。”沈麗撲哧笑了。盧小龍說:“你看著又小,又大。”沈麗稍有點緊張地問:“什麽叫又小又大?”盧小龍說:“你要是表情善良點、天真點,完全像個初中生。你沒看這次出來說你是我的同學,沒有一個人懷疑。你顯得比我們班很多女生還小呢。


    可是,你要是冷起一張臉,又真不像中學生,那表情太老練。“沈麗笑了,說:”那你喜歡我小,還是喜歡我大?“盧小龍說:”對我,小;對別人,大。“沈麗開心地笑了,說:”最好讓我把人得罪完,人人都討厭我,你就高興了。“


    盧小龍也笑了,說:“你沒看王洪文一看見你,就表現欲十足。”沈麗說:“早看出來了。”盧小龍說:“我看你還挺享受的。”沈麗說:“那當然。女孩誰不願意別人喜歡自己呀。”


    盧小龍說:“你就不怕我難受?”沈麗在黑暗中笑了,說:“這才是你說話的風格。”盧小龍說:“什麽風格?”沈麗說:“實在。”盧小龍說:“實在了有什麽好處?”沈麗開玩笑地說:“讓我心疼唄。”盧小龍說:“你這種人就不知道心疼人。”沈麗說:“為什麽?”盧小龍說:“你對我好,絕不是因為我可憐。”“那是因為什麽?”沈麗問。盧小龍說:“是因為覺得我還有點了不起的地方。”沈麗笑著撇了撇嘴,說:“那當然,你要是個窩囊廢,我憑什麽要對你好!”盧小龍說:“這就對了,所以我說你不知道心疼人。”


    沈麗用胳膊把自己的頭支得更高一點,看著盧小龍說:“那你可說得太不全麵了。你知道自古以來美女愛英雄嗎?”盧小龍說:“怎麽不知道?你先得是英雄,美女才會愛你。”


    沈麗說:“可你知道不知道,很多美女愛的是落難的英雄?”盧小龍想了想,沒說話。沈麗說:“你第一得是英雄,第二還得有點悲劇色彩。”盧小龍笑了,說:“就是還得有點可憐勁。”沈麗也笑了,說:“你和王洪文見麵的時候,他其實在風度上輸了。”盧小龍問:“為什麽?”沈麗說:“那還不明白。”盧小龍看著窗外的蒙昧月色沒有說話。沈麗接著說:“他那樣的表現,其實對你是不禮貌的。表麵上有風度,實際是沒有風度的。他那種做法,隻能夠蒙住淺薄的女孩。”盧小龍說:“沒蒙住你嗎?”沈麗說:“當時好像蒙住了一點,回來後越想越反感。你那天的表現才是真正有風度的。”盧小龍笑了,用手撓著自己的耳根,說:“不勝榮幸啊。”沈麗很誠懇地說道:“是真的。”這聲音多少感動了盧小龍,他在黑暗中凝視著沈麗。


    沈麗說:“你知道嗎,我這會兒挺愛你的。”盧小龍看了看房門,說:“小點聲,你不怕別人聽見?”沈麗說:“人活著為什麽什麽都要怕呢?”盧小龍不語。沈麗一下子翻過身來趴在床上,將臉側枕著自己的雙臂,看著盧小龍說:“我覺得你這個人有股勁挺難拿的。”


    盧小龍笑了,說:“什麽意思?”沈麗說:“挺難拿就是挺難拿的,得細細品味才能真正了解你。”盧小龍說:“你今天在船上已經說過這種話了。”沈麗說:“說過也能再說一遍嘛。真的,你挺好的。”盧小龍說:“我好在哪兒?”沈麗說道:“好在不大說得出來。我有點困了,不說了吧。”盧小龍說:“好吧,你先睡吧。”沈麗說:“你也睡吧。”盧小龍說:“你別管我。”


    沈麗伸出手來,說:“那你摸摸我的手。”


    盧小龍伸出手握住沈麗的手,兩個人的手就這樣懸空著拉在一起。沈麗說:“那天在紅衛兵聯絡站挨著你睡的感覺特別好。”盧小龍說:“今天呢?”沈麗說:“今天也想挨著你睡,可是不能。”沈麗的聲音低弱下去,她的手在盧小龍手中越來越沉。很快,響起輕微的鼾聲。


    盧小龍起身下床,趿拉上鞋,將沈麗的手輕輕放在床上。屋子裏寒氣逼人,他想了想,又輕輕掀起被子,將沈麗的手放到被子裏,然後將她的被子蓋好,沈麗就這樣側著臉枕著手臂像小孩一樣俯臥著睡熟了。盧小龍俯下身,輕輕地吻了吻她的臉頰,便帶著一種男人的感覺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他看著外麵不青不白的月色和婆婆娑娑的樹影,聽見一兩聲遠處的狗吠,覺得浩蕩的長江十分遙遠,繁鬧的上海更為遙遠,北京就更遙遠得渺茫了,隻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呼吸在黑暗寂靜的小屋中若有若無地應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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