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沈麗和盧小龍在河北徐水站下了火車。一下火車,兩個人就猶豫起來。


    看見一隊扛著槍的農民正衝上車站,似乎在追捕什麽人,接著又看到他們撕扯起火車站上“打倒楊成武、餘立金、傅崇碧”和“粉碎右傾翻案風”的大標語。這些大標語被扯掉以後,他們又用排刷蘸著墨汁在牆上寫下了新的大標語:“打倒反軍派”。楊成武是解放軍代總參謀長,餘立金是空軍政委,傅崇碧是北京衛戍區司令,三人剛剛在北京被打倒,沒想到已波及到徐水這樣的小縣城。盧小龍觀察著晨風凜冽的小站,對沈麗說:“白洋澱咱們還去嗎?”沈麗說:“你說吧。”盧小龍說:“要是我一個人來,我就去了。”沈麗說:“那就去吧。”盧小龍說:“帶著你,總是不太敢冒險。”沈麗說:“那怕什麽?”盧小龍說:“你真的不怕嗎?”沈麗說:“有點怕。”


    拿槍的農民吆吆喝喝地走了,小站又恢複了平靜。初春的田野滲出一股寒冷而又靜默的氣息,那群人離開以後,空氣中不但找不到緊張的氣氛,反而顯出偏僻的寧靜。冷冷清清的小站沒有幾個人,黃牆上的幾條黑色標語顯得十分貧弱地晾在那裏,像是很久以前的曆史遺跡。鐵路南北方向遠遠地伸展著,鐵軌兩邊大多是過冬後裸露的黃土地,晨霧中可以看見稀稀落落的村莊。盧小龍說:“先出站看一看,要是沒什麽危險,就按原計劃去白洋澱。


    情況不對,咱們立刻回北京。“兩個人出了站,站外也是一片冷清,一陣小風吹過,一個海河牌香煙的空煙盒像灰藍色的小風車一樣連滾帶飄地掠過。他們前瞻後顧地走了一段路以後,真正的河北農村便在眼前展開了。平平常常的土路又直又彎地穿過田地,冬小麥像一簇簇枯黃的野草剛剛開始返青,兩三個村莊浮在大路旁的淡淡煙霧中。盧小龍看了看遠近老老實實的農村景象,說道:”大概沒事,咱們還是去吧。“


    盧小龍這次行動是要到白洋澱搞點社會調查,想在複課鬧革命的運動階段做出新的創舉。一聽說他要去白洋澱,沈麗就想跟著去,盧小龍猶豫了又猶豫,還是答應了。經過剛才車站的一場虛驚,眼看著農村的田地越走越寬闊,盧小龍似乎越來越放心了,看來這裏的形勢還算平穩。從這裏到白洋澱要經過安新縣縣城,走四五十裏路,走著走著,就把太陽走高了,晨霧走散了。他們一路上聊著看著,偶爾還手拉手小跑一陣,張開雙臂呼吸夾雜著草木氣息及馬路上牛馬糞氣息的空氣。沈麗有些興奮,她特意跑到路邊的麥田裏,用腳輕輕踏了踏泥土。土地已然解凍,像鬆軟的彈簧床一樣此起彼伏地托著她腳踏的重量,聽盧小龍說這時的麥地不怕踩,她便撒歡般在鬆軟的麥地上來回踩了一陣,然後,左右看看遠近無人的田野,張開雙臂和盧小龍遊戲般地擁抱了一陣。盧小龍也高興地將她一下平托起來,沈麗咯咯地笑著摟住他的脖子,說:“你能抱動我嗎?”這種時候,她惟恐自己長得太高了。


    盧小龍惟恐表現不出男人足夠的體魄,便盡量抱著她多轉了幾圈,直到將沈麗轉暈了,叫起來,他才穩住自己的呼吸顯得不那麽氣喘地將沈麗放下。沈麗暈乎乎地趴在他肩上待了一會兒,又笑了一陣,輕輕吻了他一下,站起身朝後掠了掠頭發,兩個人手拉手跳出麥地,上了大路,繼續朝前走,他們憧憬著白洋澱水路縱橫、湖光開闊的風光很快就會展現在麵前。


    盧小龍高中暑假時去過白洋澱,早已將那裏村莊四麵環水、出門搖船的景象對沈麗做了描繪,沈麗也在中學的課本上讀到過白洋澱水鄉的秀麗風光,想到要在這樣的地方一起待幾天,兩個人都很興奮。盧小龍興致勃勃地講起白洋澱的搖船方法,沈麗說:“我會劃船,我在北海公園、頤和園都劃過。”盧小龍說:“那可不一樣,你那是小船小槳,坐著往後劃;白洋澱的船大多了,槳又大又長,人得站著,兩槳交叉,右手握左槳,左手握右槳,將身體的重量都撲在槳上,一推一推地往前劃動,要劃得快,劃得穩,劃得省勁,沒有幾天功夫你是學不會的。”沈麗說:“那咱倆一人劃一個槳。”盧小龍說:“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很難配合好。”沈麗笑了,說:“那你一個人劃,我坐在船頭觀景更好。”說著,兩人又加快了腳步,他們一口氣走了幾十裏地,黃昏時分,來到了安新縣城。


    安新縣城早已被武裝據守,城門外堆著很多沙袋,拉著一道道鐵絲網。一道又一道的卡子前,都立著手持步槍的農村民兵。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自投羅網地撞了進來。聽說是北京的學生,要穿過安新縣城去白洋澱,對方立刻起了疑心,問盧小龍去白洋澱幹什麽?


    盧小龍說:“去搞教育革命的社會調查。”這更增加了民兵的懷疑,有一個戴著舊軍帽豁嘴露著一嘴黃玉米粒一樣凸牙的瘦黑臉不由分說地嗬斥道:“他們肯定是送信的。”說著,便把他們押進一間小屋,渾身上下搜查了一番,盧小龍的帆布書包也被裏外翻了個遍,裏麵除了有鋼筆、筆記本外,還有幾張傳單,那是他們昨天半夜在北京車站上車前從幾輛宣傳車散發的滿天飛的傳單中抓到的,現在被展開在桌上一一審查,都是打倒楊成武、餘立金、傅崇碧的傳單。大黃牙用手指摁著一行一行讀完了傳單,馬上對左右說:“把這兩個人扣起來,送到總部去,肯定是進行反革命串連的。”他們沿著環城的土路傍著小河被押送了一段不長不短的路,進了一個四麵磚牆上拉著鐵絲網的很森嚴的大院子。天已經完全黑了,兩個人又受到一輪更高級的審問,審問他們的人很像縣裏、公社裏的小幹部,有點文化,文化又不很高,一屋子人都背著長槍、短槍,將他們團團圍在中間。盧小龍怕沈麗受驚嚇,便把她護到自己身後。


    盧小龍在應對審問的過程中,大概搞明白了這裏的政治形勢。這裏屬於保定地區,有兩大派勢力,一派是河北省軍區支持的,一派是野戰軍支持的。安新縣城現在就控製在河北省軍區一派手裏;而白洋澱農村則控製在野戰軍一派手裏。他和沈麗拿著傳單要去白洋澱,無疑被省軍區一派當做敵人了。這時,盧小龍不得不調動自己的全部政治智慧:必須使對方相信他是來農村做教育革命社會調查的北京學生,也必須使對方相信他今天早晨才到徐水,從未介入過河北省的兩派鬥爭;然而,所有的辯解都很難奏效。他不得已講出了自己的真實姓名,扣押他的人也聽說過“盧小龍”的大名,但這卻更加深了他們的懷疑,他們根本不相信這個其貌不揚的人就是盧小龍。昏黃的電燈光下,一屋子人氣勢洶洶地審問了半天,也沒得出什麽結果。這時,有人進來報告發生了緊急情況,一個穿著軍大衣臉像鐵錠一樣黑得發亮的中年漢子目光銳利地盯了他們一眼,揮手道:“先把這兩個人關起來。”幾個人端著槍將他們押出房門,穿過院子中央的空地,來到一排高大的房屋麵前,轟隆隆推開大鐵門,把他們趕了進去。轉手又扔給他們一個破棉門簾,一個稻草墊子,又把大鐵門哐啷哐啷拉上了,在外麵上了大鐵鎖。


    兩個人陷入了黑暗之中,他們摸索著找到對方,緊緊地摟在一起,一動不動地站著,等著眼睛適應眼前的黑暗。盧小龍讓沈麗靠在自己的身上,臉與臉挨著,微微廝磨著,在危險的境遇中給著對方一點安慰。過了一會兒,混濁的黑暗在眼前沉澱出了差異,他們逐漸看清了大鐵門上有挺寬的一條縫隙,從那裏可以看到黑藍的夜空,院子裏一縷昏黃的燈光斜著從門縫照進來。隨著眼睛越來越適應黑暗,他們終於看出了這像一個空曠的庫房,充滿了汽油柴油的氣味。盧小龍鬆開沈麗,摸索著巡查起來。


    黑暗的空間漸漸沉澱得越來越清楚,這裏大概是一個油庫,高大的庫房裏停放著五六個火車上運油的油罐。盧小龍趴在一個又一個鐵罐上輕輕敲著,對沈麗說:“都是空油罐,隻有一個好像有油。”沈麗問:“你怎麽知道?”盧小龍說:“有油的聽著聲音發悶。”他們手拉手摸索著在油庫裏走了一圈,便看清了油庫的全貌,三麵是牆,無窗,一麵是六七道大鐵門,每道鐵門都像剛才第一道鐵門那樣上麵露著挺寬的縫隙,透進外麵的星光來。他們又回到進來時的第一個門口,門內是一塊足以再放兩個油罐的空地。他們拾起了地上的門簾草墊,到牆角將草墊鋪在地上坐下了,借著鐵門上縫隙透進來的星光和燈光,看著黑暗的房頂、四壁與黑乎乎的大油罐。沈麗說:“我想起你前年反工作組絕食的事了。”盧小龍說:“我也想起來了。當時關我的那個庫房沒有這麽大,也沒有油罐,不過感覺有點相似。”


    盧小龍忽然想起什麽,他說:“我試試這個鐵門可不可以爬出去,它上邊的縫可比上次關我的庫房縫寬多了。”他走過去,摸索著冰涼的鐵門,鐵門上有一些橫橫斜斜的鐵骨架,他摸索著找到了攀爬的地方。為了不弄出聲響,他用了比較大的勁控製自己的動作,一點點像猴子一樣軟軟地、無聲無息地上升著,終於爬到了鐵門上麵。鐵門與上麵水泥門框的距離有一頭高,勉勉強強地人可以鑽出去。他看了看院子裏的情景,知道鑽出去沒有實際意義。院子四壁有圍牆,圍牆上有鐵絲網,圍牆的四角有路燈,院子裏不時有持槍的人走來走去,圍牆外麵是黑乎乎的田野,遠處有村莊的稀疏燈光。


    兩個披著棉大衣的人扛著槍走到庫房門口,盧小龍嚇得一動不敢動,生怕弄出聲響。


    隻聽“嚓”的一聲一個人劃著了火柴,兩個人就著一根火柴同時點著了煙。火柴的光亮跳躍地照亮了他們的麵孔,一個是戴著破棉帽的高顴骨蒜頭鼻的老頭,還有一個人個子高一些,低頭就著火,是一個劍眉黑臉的中年漢子,兩個人的眼睛都在火光中發著亮。火柴滅了,兩個紅色的煙頭一明一暗地映亮著兩張麵孔。他們說著閑話,朝院子那邊的圍牆走去,走到牆角處停住,撩開棉大衣撒起尿來,遠遠地傳來撒尿的聲音。看來他們穿的是那種農家的大連襠褲,從背影中能看見他們先是褪下褲子撒尿,尿完了又拉上褲子,再一左一右把肥大的褲腰對折起來係上褲腰帶。盧小龍趕緊往下溜,溜到一多半,一蹲身輕盈地跳下來,在草墊上坐下,說道:“要是我一個人,我說不定就這樣逃出去了。”沈麗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那你快逃吧。”盧小龍說:“那像什麽話,有你我就不逃了。”沈麗說:“有我也可以逃。”盧小龍說:“我哪能把你一個人撂在這裏?再說,不逃還沒事,一逃,叫人發現了,就真的要挨槍子了。”兩個人這才死心塌地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盧小龍摸了摸地麵,是水泥的,摸了摸牆,是磚頭的。他讓沈麗身子起來點,把草墊子拉了拉,讓它半靠著牆,然後和沈麗相挨著靠在草墊上坐舒服,又將那個油乎乎的破棉門簾搭在兩人的腿上。沈麗說:“髒死了。”盧小龍說:“髒不死,別凍死。”沈麗這時才覺出有些冷,她裹緊了身上的夾襖,往盧小龍身上更緊地靠了靠,抬頭看看黑森森的房頂,又望望那邊黑乎乎的油罐和一個個鐵門上的寬縫,說道:“還好,不是冬天。”盧小龍說:“還好不是夏天,夏天不被熱死,也要被蚊蟲咬死。”兩個人像做夢一樣浮浮蕩蕩地坐在遠離北京的黑暗庫房裏,四麵是遼闊的華北平原。大概是起風了,聽見人的呼嘯聲,寒風從鐵門上的寬縫刮進來,卷走了一些汽油的氣味,送進來一些春天農田的氣味。沈麗說:“我好像聞見白洋澱的水味了。”盧小龍吻了一下她的頭發,說:“看你倒還挺浪漫,死活還不知道呢!”沈麗略微揚起點臉來,說:“我浪漫什麽呀?他們審問咱們的時候,我怕得不得了。”說著,她渾身打了一個冷顫,盧小龍摟緊她,說:“你怕什麽?”沈麗說:“怕他們開槍打死咱們呀。”盧小龍問:“還怕什麽?”沈麗說:“還怕他們嚴刑拷打呀。”盧小龍笑了笑,說:“再拷打也沒用啊,我說的都是真話呀。”沈麗將臉埋在盧小龍的胸前說道:“又讓你扮演了一次英雄的角色。”盧小龍說:“我什麽時候還扮演過英雄的角色?”沈麗說:“你帶我去上海串連時也挺英雄的。”她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抓著盧小龍的肩膀輕輕撫摸著。盧小龍說:“男的和女的在一起,男人就應該勇敢一點。其實我也害怕,可是帶著你呢,我就不能太熊。”


    沈麗神情恍惚地說道:“我覺得你還行。”盧小龍說:“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要是在路上遇見了狼,男的丟下女的就跑,那還算什麽人?這是起碼的做人的規矩。”沈麗說:“什麽叫規矩呀?你這叫用詞不當,誰給你規定的規矩呀?”盧小龍說:“就算我自己定的吧。”


    沈麗轉動了一下身體,更舒服地趴在盧小龍的胸前,用手勾住他的肩膀,有點心不在焉地問道:“你說,為什麽要打倒楊餘傅哇?”盧小龍說:“我在北京的時候不是已經給你講過了。”他們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就看到滿街都貼滿了“打倒楊成武、餘立金、傅崇碧”、“粉碎右傾翻案風”的標語。沈麗拿頭蹭了蹭他的胸脯,說:“我還是不太理解。”盧小龍說:“挺聰明的女孩,怎麽一點政治眼光都沒有?”沈麗說:“我不願意有。”盧小龍說:“那你問我幹什麽?”沈麗說:“我願意你有。”盧小龍說:“我是幹革命,你是看革命呀?”沈麗把盧小龍的頭勾下來,輕輕吻了吻他的下巴,說:“是,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她搖著盧小龍的肩膀說:“你還沒給我講呢。”盧小龍說:“打倒楊餘傅是為了反擊右傾翻案風嘛。”


    沈麗問:“為什麽楊餘傅是右傾翻案風呢?”盧小龍說:“一個是這幾個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些右傾,另外,楊成武是代總參謀長,餘立金是空軍政委,傅崇碧是北京衛戍區司令,這三個有軍權的人和黃永勝、吳法憲、邱會作、李作鵬有矛盾,權衡的結果,決定這幾個人被打倒。”


    沈麗又問:“右傾翻案風翻什麽呀?”盧小龍說:“主要是為去年的‘二月逆流’翻案,北京前一陣好多地方都出現了翻案的大字報大標語。”沈麗問:“打倒楊餘傅,是林彪的態度嗎?”盧小龍說:“那當然。”沈麗問:“那毛主席呢?”盧小龍說:“當然也是毛主席的態度。3月24日在人大會堂接見軍隊幹部,林彪宣布打倒楊餘傅的講話結束後,毛主席也出場了。”沈麗想了想,又問:“那你是什麽態度?”盧小龍說:“當然得緊跟毛主席戰略部署了。”沈麗說:“那你不就是支持打倒楊餘傅嗎?”盧小龍說:“不過我並不想參與,我對傅崇碧印象挺好的。”沈麗問:“哦?”盧小龍說:“我們一起開過幾次會,北京衛戍區的幾個頭我都挺熟的。”


    沈麗用手捉住盧小龍的肩膀,心不在焉地輕輕摩挲著,過了一會兒,她說:“你這個人挺頑強的。”盧小龍問:“怎麽頑強?”沈麗似乎在想一個挺遙遠的事情,看了看盧小龍,說:“總是努力找事做,不屈不撓的。”盧小龍將沈麗的身體又往上抱了抱,摟住她,陷入自己的回想。


    文化大革命已經進行到第三年,作為一個中學生,他已經找不到好幹的事情了。去年給江青打電話的結果,使得他下決心跑到湖北、湖南和江西幹了一陣,然而幹到最後,當這些省份建立新生政權革命委員會時,便不再需要他這個首都紅衛兵了,無奈,他隻能失落地返回北京。這次,他想到白洋澱農村做點教育革命的社會調查,也是動夠腦筋才想到的行動,這件事似乎又和江青有點關係。


    春節期間,他到人大會堂宴會廳參加一次招待會。隔著很遠的距離看到首席桌上出現了江青,他的情緒一時有些複雜的波動。遠遠看見江青談笑風聲地頻頻舉杯,他的目光一直被牽動著,特別是看到江青很和藹地與同桌一個十幾歲的小男孩說話時,盧小龍尤其感到這個和藹的關心也是他應該得到的。67年初在安徽廳接見時,江青破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的情景又帶著暖意浮現出來。在招待會進行的過程中,他始終猶豫著是否應該走到江青麵前說幾句話。及至看到江青與同桌的人說話的表情,似乎有了提前撤退的意思,盧小龍才下了決心。他看了看鬧鬧嚷嚷的宴會廳,並沒有多少人注意他,便端起酒杯,穿過幾個桌子來到江青身旁。


    江青看到一個人舉著酒杯站在一邊,或許以為是服務員,便眼也沒抬繼續和桌上的人說著話。盧小龍端著酒杯在她身邊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桌上的其他人開始有些詫異地注意起他來,一個著便裝卻露著軍人氣質的年輕男性很冷靜地走過來站到盧小龍麵前,用手輕輕撥開他,問:“你有什麽事?”盧小龍窘促之中臉一下漲熱了,他稍有些口吃地說道:“我想給江青同誌敬一杯酒。”這位年輕人附身對江青耳語了一句什麽,江青這才轉過頭來。


    那一瞬間,她可能沒有認出盧小龍,目光中露出了疑惑不解。個子高高的露著軍人氣質的年輕人便很客氣也很負責地說道:“首長現在有事,你先請回吧。”盧小龍覺得自己的臉和脖頸一下被燒熱了,看到江青的目光又要轉回去,他不得不上前說道:“江青同誌,我是盧小龍。”江青這才認出了他,露出高興的笑容。那位擋駕的年輕男性左右看看,退了半步。盧小龍舉杯向江青敬酒,江青端起酒杯和他輕輕碰了一下,問道:“你們都在搞教育革命吧?”


    盧小龍隻能點頭說:“是。”江青把碰過杯的葡萄酒放到嘴邊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對盧小龍說:“繼續努力,要立新功。”然後便把他放在一邊,和一桌人繼續談笑。


    盧小龍進退兩難地站在那裏,他還等著能和江青再說兩句話,然而江青再沒有轉過頭來。盧小龍注意到那個擋駕的年輕男性還站在江青身後靜靜地看著自己,他與那個年輕男性對視了一下,對方將目光略垂下一些,依然堂堂正正地麵對著盧小龍。盧小龍又鼓足勇氣說了一句:“江青同誌,那我走了。”江青在談笑中匆忙地轉過來向他點點頭,盧小龍端著酒杯,也端著自己燒燙的臉,趟著宴會廳熱鬧的空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這一次,他是真正發誓了:永遠不再和江青聯係;永遠不再給她打電話。在接下來的好幾天中,他都被這種屈辱感所籠罩。北清中學已經荒蕪一片,絕大多數學生都不再來學校,教室的門窗玻璃幾近全部破碎,宿舍樓裏也惡臭熏天空空如也,他不甘心在冷冷清清的學校裏閑晃,他想到了毛主席講的“知識分子要和工農相結合”,想到了去白洋澱做一個教育革命的社會調查,紅衛兵早已被整個社會所遺棄,他要找到新的光榮。


    沈麗覺出他在想什麽,在黑暗中抬起頭看著他,問:“你在想什麽?”盧小龍如實回答:“我剛才想到江青了。”沈麗問:“你想到毛主席了嗎?”盧小龍沒有說話。兩個人在黑暗中沉默著,過了一會兒,盧小龍說:“我想起我父親了。”沈麗問:“為什麽?”盧小龍說:“不知道。”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聽見寒風在田野上響亮地呼嘯開了,風從鐵門上的寬縫中吹進油庫,冷冷的空氣漩渦從背後的牆上嗖嗖地落下來,像是無數條冰冷的蛇在他們前後左右遊過。沈麗說:“真困啊。”盧小龍說:“困了就睡吧。”沈麗說:“我冷。”盧小龍說:“你先起來一下,我把床弄好。”沈麗撲哧一聲笑了,說:“哪來的床啊?”盧小龍把草墊拉平鋪到地上,把一頭稍微卷高一點當枕頭,再拉著沈麗一起在草墊上躺下,將那個破棉門簾蓋在了身上。門簾的寬度不夠,為了盡可能地暖和一點,兩人側身緊緊地抱在一起。沈麗說:“跟著你革命,真夠艱苦的。”盧小龍說:“那你還願意跟著我革命嗎?”沈麗說:“我願意看著你革命。”


    兩個人這樣貼著摟在一起,盧小龍覺得體內起了衝動。囚禁在這個空洞寒冷的油庫中,命運叵測,還會產生這種頭腦發暈的念頭,多少讓他覺得像做夢一樣奇特,他一邊用身體頂著沈麗,一邊親吻她。沈麗說:“你別太急。”她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又把枕著的草墊子撫平,剛才有些草莖支楞起來,搔癢著他們的臉,然後在盧小龍的臉上親吻了一下,問:“你現在想什麽呢?”盧小龍說:“什麽也沒顧上想。”沈麗問:“現在要讓你提一個願望,你有什麽願望?”盧小龍說:“我想吃奶。”沈麗用手羞了他一下,說:“這算什麽呀!”盧小龍一下把手伸到沈麗的夾襖裏,撩起毛衣毛背心,隔著棉毛衫去摸她的rx房。當他想把手伸到棉毛衫裏麵時,沈麗說:“還是隔著層衣服吧,你的手太冷,再說這裏也不衛生。”


    盧小龍隻好隔著棉毛衫摸著沈麗柔韌的rx房,同時更衝動地摟住沈麗,將沈麗的舌頭叼在自己口中長久地吮吸著。過了好一會兒,沈麗躲開他說:“你真是要吃奶呀?”盧小龍便把頭埋到沈麗胸前,隔著衣服拱她的rx房,沈麗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問:“你小時候什麽樣?


    什麽時候把你小時候的照片拿來我看看?“又過了一會兒,盧小龍平靜下來,將沈麗的衣服拉好裹嚴,又將棉門簾更緊地裹在兩人身上,然後將沈麗摟住,和自己貼在一起,聽著田野上呼嘯的寒風睡著了。


    第二天天剛亮,兩個人就被凍醒了,接著便聽到哐啷哐啷開鐵門的聲音,他們翻身坐起來。大鐵門被轟隆隆推開了,一派光亮照進來,晃得幾乎睜不開眼。光明中站著幾個持槍的人,命令他們跟著走。兩個人站起來拍打了一下身上粘的稻草,相互摘去頭發上粘的草屑,沈麗戴好那副黃框的老舊平光鏡,拉整了衣服,便跟著來人走出庫房。他們又來到昨天那一排房前,似乎又進入了昨天那間房子。一屋子人有坐的,有站的,有背著槍的,有把槍靠牆放著的,繼續昨天的審問。主審的是一個披著軍大衣的中年人,他的顴骨很高,臉色黑紅,戴一頂舊軍帽,人們稱他為“張部長”。盧小龍猜測,這也許是縣武裝部或者公社武裝部的幹部。張部長第一句話就是:“讓你們想了一個晚上,想好了嗎?你們到底是來幹什麽的?”盧小龍還未張嘴,隻見外麵匆匆進來幾個人,湊到張部長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張部長立刻機警地轉一下眼睛,與幾個人出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屋裏剩下的六七個人也都相繼出去了,聽見院子裏一片急促的跑動聲。


    兩個人在屋裏待著,院子裏似乎更加忙亂,門推開了,張部長後麵跟著兩個持槍的農民又進來了。張部長問:“你們是不是去給他們送信,搞反革命串連的?”盧小龍說道:“肯定不是。”兩個拿槍的農民有一個個子瘦高,長著八字胡,他端著槍不耐煩地說:“別跟他們羅嗦了,一人一槍撂在這裏算了。”說著,便拉開槍栓把子彈上了膛。張部長想了一下,伸手製止住,拿起桌上的幾張紙和一支圓珠筆對盧小龍說:“給你們一小時時間,把你們的情況詳細寫清楚,待會兒我派人來取。”說著,對身後的兩個人使了一下眼色,拉上門匆匆走了。又是一陣紛紛遝遝的腳步聲及吆喝聲,過了一會兒,院子裏安靜下來。


    盧小龍和沈麗相互看了看,盧小龍說:“老老實實給他們寫個材料吧。”他在桌前坐下,拿過筆和紙來想了想,寫下第一行字“關於我們的情況說明”,他抬眼看了看沈麗,沈麗也正在看他,盧小龍露出思索的神情。沈麗說:“你知道該怎麽寫嗎?”盧小龍微微蹙起額頭想了一會兒,又諦聽了一下外麵的聲音,院子裏很靜。他說:“我覺得有點奇怪。”沈麗突然像感到了什麽危險,有些悚然地看著他,問:“怎麽了?”盧小龍放下筆,站起身說道:“我先出去看看。”沈麗說:“他們不會讓你出去的。”盧小龍用眼睛搜尋了一下,看見桌上有一個大瓷碗,說:“我就說想要點水喝。”他拿起碗拉開門出了房間,院子裏早已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了。他把這排房子挨個看了看,都沒有人,散散亂亂地隻有一些桌椅板凳和被褥亂攤的木板床。他又走到院子中間一點,看清楚太陽升起的地方是東方,北邊是大門,大門似乎關著,自己這排房就靠著大門,南邊還有一排房,靠院子的西邊就是那個大油庫,他決定到南邊那排平房看一下。


    南邊這排房子一共十幾間,都空蕩蕩地敞著門,沒有一個人。他這才發現,南牆還摞著一層沙袋,大概是為了作戰時加固圍牆的,很多地方還用沙袋堆起著台階,以便人站在上麵向外眺望和射擊。奇怪的是,這裏也一個人沒有。他又來到牆邊,踏著沙袋的台階露出頭朝圍牆外麵望去,馬上就有幾聲槍響,子彈在頭頂飛過。他立刻跳下來,南邊又有更多的槍彈打過來。他轉身看了看院子,四角都有碉堡,南邊的槍聲越來越多,院子裏並沒有任何還擊。他突然想到,這個院子是不是已經撤空了?這時,南邊的子彈嗖嗖地落在他身邊,他立刻匍匐著爬到西北角,往碉堡裏一看,黑洞洞的也沒有一個人,隻有四五個槍眼透進外邊的光亮。他匍匐著越過開闊地,跑回受審的房間,拉住躲在牆角的沈麗,說:“快走。”沈麗說:“怎麽了?”他說:“這一派早撤走了,那一派馬上就會打過來。”沈麗說:“那你還怕什麽?”盧小龍說:“那一派又會以為我們支持這一派,把你打死不冤哪?”


    盧小龍看見自己的帆布書包還在窗台上放著,順手拿了過來,沈麗把放在窗台上的幾張傳單也撿起來,盧小龍說:“這個不要了,隻會給咱們添麻煩。”兩個人一溜煙跑到大門口,鐵門虛掩著,拉開門出來,就快速跑了起來。


    離油庫越來越遠了,前麵是一片村莊,盧小龍和沈麗放慢腳步裝作不急不忙的樣子穿過村莊。村子裏空蕩蕩的,沒有遇見一個人。一過村莊,他們便避開安新縣城,挑著農村的小路向徐水車站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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