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李黛玉麵前的馬勝利相貌是凶惡的,他的麵孔大得幾乎漲滿了整個視覺屏幕,他的眼睛像兩盞燈泡一樣凸起著,像凶猛的動物逼視著李黛玉,他用很厚的嘴唇把話送出來:“你說什麽,是真的嗎?”說這話時,馬勝利的眼白一下增加了好幾倍,黑色的額頭上幾道橫紋像是木刻。李黛玉覺出了自己的軟弱,也覺出了自己的凶悍,她說:“這種事我還會騙你?”馬勝利一屁股癱在椅子上。


    正是夜晚,台燈不明不白地亮著。母親不在,四居室隻住著她一個人。她和馬勝利隔著很近的距離互相看著,又把目光閃開,他們正麵對一個多少有點恐怖的事實:李黛玉懷孕了。馬勝利狠狠地抓了一把下巴,臉上露出十分有力的神情,目光像刀子一下插入麵前的寫字台,寫字台在他眼前破碎,停了一會兒,他從寫字台裏拔出目光,像兩支乙炔焊槍噴出的火焰一樣盯著李黛玉,問:“確實沒有懷疑了嗎?”李黛玉雙手放在腹部,冷淡而失神地說道:“我已經去過醫院了。”房間裏一下沉寂下來。李黛玉最初是覺得身上發冷,以為感冒了,發冷一直持續著,引起全身一陣一陣打戰,接著,就出現惡心,當嘔吐一次又一次吊起她的腸胃,讓她倒海翻江時,她又懷疑自己得了肝炎。她去了醫院,得到的卻是比肝炎更可怕的結果,直到這時,她才將上述症狀與兩個月沒來月經聯係在一起。當她從醫院蹣跚走出來時,覺得天昏地暗。街道上人影憧憧,男男女女都變成了瘦長的窄條,每個人的影子都長得出奇,汽車像扭曲的玩具一樣東奔西跑。


    她神情恍惚地踏著不平的馬路走著,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北清大學。1970年春天的北清大學裏依然有大字報欄,依然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隻不過冷清多了,原來在學校裏折騰文化大革命的四屆學生,六六屆、六七屆、六八屆、六九屆都先後分配到全國各地的農場、農村及工廠去了。留校的學生不過幾十人,馬勝利擠在了這幾十人中間,留在北京的爭鬥比幾年前當造反派頭目更艱難。學校裏的教職員工絕大部分下放到北清大學在江西及湖南的五。七幹校去了,校園裏空蕩蕩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清除完了,正在醞釀從今年夏天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母親第一批下了江西幹校,李黛玉自己被分配到北京遠郊區農村插隊。她不時跑回市裏,棲居在原來的家中。馬勝利緊跟著軍宣隊、工宣隊在學校裏管起了後勤,上百套人去室空的宿舍鑰匙都在馬勝利手中。然而,馬勝利縱有天大的本事,卻開不出一個讓她去醫院做人工流產的介紹信。沒有單位的介紹信,做這樣的手術和“反革命事件”也差不多。一個人非法地懷孕了,和政治上“自絕於人民”有同等危險。


    這件事像幾噸重的大鋼錠將一貫自詡強悍無比的馬勝利壓趴下了。他一條手臂架在桌子上,腰背佝僂下來,傻呆呆地盯著台燈光照下的紅暈,因為失神,他的嘴唇厚厚地向前凸起著,好像沒有精力將自己的嘴唇收攏一樣,整個人都萎靡了。李黛玉將雙手支在了大腿上,兩肘八字向前,上身直直地端坐著,她早已恐懼過了,噩夢連篇過了,現在,她帶著聽之任之的冷漠看著麵前的英雄,心中甚至浮出一點冷冷的惡意。你享受了,你就該承擔,誰也別想光圖自己快樂,這或許就是她現在的內心獨白。


    房間顯得很昏暗,母親去幹校以後家裏更是四壁空蕩,像風卷殘雲的廢墟。她和馬勝利逐步恢複了一點生活的格局,小床上又有了被褥,廚房裏有了油鹽醬醋,但整個房間還是被空蕩和塵土的氣息統治著。看著馬勝利趴在那裏愣神,她甚至覺出自己的冷傲與高大,她在等待石窟一樣的房間裏誕生出一個活命的結果。在這個石窟裏,現在隻有他們兩個一動不動的石像,或許是兩尊菩薩,或許是兩尊魔鬼。台燈光沿著燈罩照下來,眯著眼可以看見它在空氣中劃出的界限,光明像巨大的錐形落在寫字台上,超出寫字台的部分又傾瀉在地上、床邊、腿上及腳上;在錐形的光明之外,是一片灰暗,顯出影影綽綽的混沌。


    馬勝利雙肘撐到桌上,一雙大手抱住了頭,下巴幾乎貼到桌麵上,醜陋的麵孔直盯著貼牆豎立的幾本書,這樣直愣了好一會兒,他似乎醒悟過來,使勁擦了擦嘴,也稍帶著擤了一下鼻子,然後拖響著椅子轉過身,在萎靡之中掙紮出一點果斷來,他對李黛玉說道:“咱們得采取措施。”李黛玉冷冷地說了一句:“采取什麽措施?你去開介紹信,我就去醫院。”馬勝利撓了撓留著板寸的大腦袋,撓出一股旺盛的頭油味,他說:“這種介紹信肯定開不出來。”李黛玉說:“那什麽介紹信開得出來?登記結婚的介紹信?”馬勝利更低地垂下頭,沉思地慢慢撓著腦袋,頭油的氣味蓬蓬勃勃地蒸發著。李黛玉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馬勝利抬起頭說道:“現在肯定不行,我好不容易剛剛留校,要是……”


    李黛玉垂著目光冷笑了一下,說:“那當然,你現在要是和我這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結婚,你肯定也就完了。你過去說的那些大話都去哪兒了?”馬勝利歎了口氣,甩了甩手說道:“我是說過等條件成熟了,我掌了權,給你爸爸翻案,可是,現在條件不成熟嘛。”


    李黛玉諷刺地點著頭,說:“什麽時候成熟?什麽時候算你掌了權?我還能活到那一天嗎?”


    馬勝利目光又怔愣了,直直地看著麵前,停了一會兒,他突然振作起來,使勁搓了搓臉,又擤了擤鼻子,神情嚴肅地看著李黛玉說:“先不說氣話了,先解決問題吧。”李黛玉說:“怎麽解決?”馬勝利轉了一下眼白眼黑都很大的眼睛,斜著目光說道:“在農村能不能找一個小醫院做人工流產?”李黛玉說:“那更沒可能,要做,就要去縣醫院,現在沒有介紹信,誰敢給你做?”馬勝利思路又停在那兒了,李黛玉看了看他,接著說道:“別說介紹信開不出來,這事要是讓村裏的貧下中農和知識青年知道,我第二天就得跳井。”


    馬勝利像條狗一樣雙肘撐著大腿彎腰趴在那裏,想了一會兒,抬起頭對李黛玉說:“能躲到什麽地方嗎?”李黛玉說:“你讓我躲一年把孩子生出來?我躲哪兒?到處都是無產階級專政,你給我找個地方。”馬勝利又用手從額頭到下巴幹搓了幾下臉,抖了抖頭,說道:“就是,咱們也不認識一個婦產科醫生。”李黛玉瞟了他一眼,垂下目光說道:“認識,沒有介紹信,誰敢給你偷著做?”馬勝利一下從椅子上很重地站起來,搓著手在屋裏來回走了幾步,又背上手極力使自己挺出一點氣派來,昂著頭四麵看了看,像首長思考重大問題一樣,最後一攤雙手,感歎地說道:“現在無產階級專政強大得很,無縫可鑽。”他弄響著椅子坐了下來,對李黛玉說:“我們自己采取措施吧。”李黛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沒什麽措施,我已經翻看了好幾本醫書了,咱們自己都做不了。”


    馬勝利說:“都有哪些方式可以流產?”李黛玉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分就兩類:一類,是自然流產,也叫非醫學手段流產;還有一類,就是人工流產,人工流產就要去醫院,去醫院就要開證明。”馬勝利問:“非醫學手段流產都有哪些?”李黛玉稍有些不耐煩地說:“有的人天生就容易流產,想懷孩子,卻懷不住,自己就流產了。”馬勝利看了看李黛玉,說:“要是你也這樣就好了。”李黛玉說:“這又不是想怎麽就怎麽的,我算了時間,已經兩個月了,它在裏邊停得挺穩的。”馬勝利問:“還有呢?”李黛玉說:“懷孕婦女因為勞累過度,可能會流產。”“還有呢?”馬勝利眼睛一亮,接著問。李黛玉停了一會兒,很不情願地說:“懷孕婦女由於特別劇烈的運動,或者受到氣溫的強烈刺激,劇冷劇熱,也可能流產。”馬勝利眨著眼思索著,繼續問:“還有呢?”李黛玉說:“懷孕婦女身體受到強烈撞擊,也可能流產,有的婦女懷孕時遭到毒打,就流產了。”


    馬勝利盯視著李黛玉的小腹,目光像刀子一樣紮過來。李黛玉渾身打了一個冷戰,恐怖地往後坐了一下,說:“你想幹什麽?”馬勝利收回刀子一樣的目光,一下子顯得有了主意,他坐直了上半身說道:“咱們就用這些辦法試試吧。”李黛玉警覺地看著他,說:“你要毒打我一頓?”馬勝利搖了搖頭,說:“哪能呢!咱們去長跑,去爬香山。”李黛玉說:“恐怕不管用,我這幾天每天都做幾百個下蹲、起立,沒用。”馬勝利這時來了勁頭,渾身挺拔地站了起來,一揮手臂說道:“那個運動量不行,從明天開始,我抽時間帶著你做大運動量活動。”李黛玉看著馬勝利,她雖然也想盡快流產,要不沒法在世上活下去,但顯然又不願意讓馬勝利這樣容易地渡過難關,他應該為此多受點罪。


    第二天一大早,馬勝利便開始實踐他的計劃,他在北清大學北門外日月壇公園等候著,李黛玉一到,就讓李黛玉上了自行車後座,然後,騎上車飛快地將李黛玉帶到了頤和園北門。他們將自行車一存,就開始在沒有什麽熟人的京密運河沿岸的馬路上長跑。馬勝利像訓練少年運動員的教練一樣,一邊在前麵領跑,一邊使勁給李黛玉加油。李黛玉從未經受過如此大運動量的鍛煉,看著馬路邊的計程石樁一公裏一公裏地跑下來,她堅持不住了。


    馬勝利在一邊督促著:“再堅持,再堅持。”她覺得渾身要癱軟一樣,像輕飄飄的一身衣服迎麵撲在空氣上。實在跑不動了,她要停下來,馬勝利抓住她的手,拉著她跑,又兩手扶著她的肩,推著她跑。她踉踉蹌蹌地在推動中跑著,脖子要斷了一樣,膝蓋麻木得失去了感覺,最後,她一下撲在路邊的一棵柳樹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嘔吐起來,嘔吐不出什麽東西,就用手抓住喉嚨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覺得腸胃都要吐出來一樣,心髒像一個碩大無比的大水缸,把她裝在裏麵,咚咚咚地跳著。


    馬勝利黑黑壯壯地在趴在自己臉邊,一雙大眼睛晃來晃去,聽見他在問:“怎麽樣?有點征兆沒有?”她知道他在問她有沒有流產的征兆。她搖了搖頭,接連幾天的大運動量,除了精疲力盡和一陣又一陣止不住的惡心嘔吐外,沒有出現一點征兆。她特別仔細地檢查自己的褲衩,褲衩出奇地幹淨,沒有一絲血跡,沒有一點分泌物。馬勝利直直地看著李黛玉,說:“咱們再加大運動量吧。”李黛玉說:“不行,我不跑了,我不受這個罪了,隨便它怎麽樣吧。”馬勝利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撫摸她的肩膀哄勸道:“勝利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明天咱們去爬香山。”


    第二天,馬勝利騎車帶著她來到頤和園北門,將車一存,就帶著她朝香山跑去。從頤和園北門到香山有七八公裏,一想到要跑這麽遠,李黛玉先就軟了。馬勝利鼓著眼說道:“咱們今天不成功便成仁,豁出去要累到底了。”就這樣,李黛玉像被人牽著的風箏一樣跑了起來,她的兩條腿像風箏飄帶一樣軟軟地飄蕩著。跑著跑著,挺暖的春天下開了雨,馬勝利抬頭看著濃淡不均的鉛灰色陰雲,說道:“太好了,你不是講勞累、大運動量和劇冷劇熱都可能流產嗎?咱們今天是幾種因素都全了。”


    雨嘩嘩嘩地大了起來,李黛玉被淋得像一隻落湯雞,腳下的路像一條淺淺的河流,一棵棵小樹披頭散發地向身後移去。偶爾有幾輛自行車在雨中倉皇地逃竄著,騎車的人扭頭丟下驚愕的目光。前麵路邊的一些小房子影影綽綽地在雨中晃動著,跑啊跑,小房子近了,不過是空空無人的小草棚,也許是晴天時零售雜物的小商店。又往前跑,一個公共汽車牌過去了,一輛公共汽車在身旁停下,門開了,又關了,跳下一個人來在雨中瘋狂地逃跑著。


    售票員在車窗裏亮出麵孔,有些好奇地看著這兩個在雨中瘋子一樣跑動的人。李黛玉什麽也顧不得了,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要在今天折騰出一個結果,這個罪她受夠了。


    雨越下越大,白花花地封閉在小樹相夾的道路上,樹在東倒西歪,人也東倒西歪,道路彎彎曲曲地亮著水光,冒著水泡流淌著。李黛玉實在跑不動了,撲在一棵樹上嘔吐起來,胃早已空了,隻是一股股的酸水,惡心得要把整個腸胃都吐出來。馬勝利小心翼翼地問:“有感覺沒有?”她搖了搖頭,同時在喘不上氣來的頭暈目眩中閉著眼又補充了一句:“不知道。”這個回答似乎給馬勝利帶來一絲希望,他問:“什麽叫不知道?”李黛玉繼續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渾身被冷水激透了,真有一種活不下去的感覺。她說:“我都要死了。”


    馬勝利問:“怎麽?”她說:“我要跑死了。”馬勝利在大雨澆淋中眨著眼問:“那個地方呢?”


    李黛玉說:“全身都濕透了,什麽也分辨不出來。”馬勝利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部,說:“你感覺感覺。”


    李黛玉將手伸到褲帶裏,摸了摸同樣被水淋濕的褲衩,隔著褲衩又摸了女人那多事的部位,體會了一下,抽出手,慢慢搖了搖頭。馬勝利抹了一下瀑布一樣落在臉上的雨水,看著風雨飄搖的道路和兩邊的農田,說道:“咱們還接著跑吧。”李黛玉暈暈地跟著抬起了腳,像一個小蝌蚪在雨水中朝前遊著,這是一個有氣無力的小蝌蚪,遊著遊著就幹癟了,變成一個輕飄飄的蝌蚪的影子,慢慢地,人變得稀薄無比,撲在雨水上,靠莫名其妙的牽引力慢慢移動著。兩旁有一些房屋高高低低朦朦朧朧地移過,雨太大了,天也太暗了,不少房屋裏亮起了燈光,朦朦朧朧的燈光像莫名其妙的人的額頭,一個人穿著件半透明的雨衣在前麵的叉路口橫穿而過,那樣子像是隱隱約約的水泡,又像從魚肚子裏掏出來的魚漂。


    李黛玉望著茫茫大雨中不見蹤影的香山,感到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最難受的日子。人難受到這種程度,就有了死的念頭。她抱著一棵樹喘著,癱下來,坐在了泥水汪汪的泥地上。雨水已經將細土衝跑了,裸露出很多石塊,大大小小地硌著她的屁股,這種疼痛在麻木的暈眩中多少給了她真切的感覺。


    馬勝利在身邊踏著步轉來轉去,伸手要拉她,她甩脫了。聽見馬勝利說:“劇烈運動猛然停下來是危險的。”她搖了搖頭,她早已跑不動了,早已跑得和走的速度差不多了。現在不是劇烈運動,而是漫長的運動,她實在站不起來了。馬勝利將兩手伸在她的腋下,把她端了起來。她軟軟地站著,隻要馬勝利一鬆手,她隨時準備再癱在地上。馬勝利用手箍住她的腰,摟住她,她便暈暈乎乎地靠在馬勝利的身上,大雨落在身上,能夠覺出雨水落在兩人的身體之間,然後迂回一下從兩邊流下去。她能覺出馬勝利的體溫,雨水顯然是越下越冷了,馬勝利的胸脯像一個挺大的軟熨鬥溫溫地熨著她。馬勝利無奈地說:“不跑了,就這樣走著到香山吧。”


    雨更大了,在影影綽綽中漸漸看到了山的影子。當她在馬勝利的牽引下,一步又一步走完香山大門前那段陡陡的上坡路時,終於來到了香山公園的大門口。沒有遊人,售票處小窗關著,他們沒有買票,就在一派雨霧中進了香山公園。


    滿山的鬆柏在雨中發出巨大的沙沙聲,馬勝利拉著她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青磚路一人多寬,蜿蜿蜒蜒地向山上延伸著,水在路麵上像淺淺的小河迎麵淌下來,在每個台階上化為或大或小的瀑布。路兩邊的水溝已經淙淙地流開了水,爬得高一些了,路邊的流水便像源源不斷的山泉了,幾處落差大的地方飛濺著白光閃閃的瀑布。李黛玉似乎已經耗盡了一生的力量,她在一個台階上跪下來,趴在那裏,不論馬勝利如何鼓動、如何拖拉,她都不再站起來了,馬勝利便將她抱著與自己一起坐在台階上。雨隔著鬆樹稠稀不勻地澆在身上,道路上的下坡水從背後衝在他們的屁股上,又從他們身體兩邊流下去。看著山下朦朦朧朧的雨景,他們也算爬了一定的高度,馬勝利說道:“再接著上一段吧。”李黛玉搖了搖頭,說:“我要把它生下來。”馬勝利說:“這絕對不行。”李黛玉用一種似乎要睡著的聲音說道:“我為什麽沒有權利生?它為什麽沒有權利生出來?”馬勝利連哄帶訓地說道:“好了,好了,別發感慨了,還是麵對現實吧。”說著,他硬拖著將李黛玉拉了起來。


    李黛玉覺得自己像癱在盆底的一團濕麵,被一下子拉長拉細,高處成了她的頭,低處成了她的腳,她將一半重量趴在馬勝利的肩上,再向上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爬著。雨比剛才更冷了,被雨澆淋的山和樹卻像人一樣發散著微弱的溫熱氣。她心裏明白:今天無論如何要求得結果。前麵磚路消失了,變成更加陡峭的石頭台階,雨水在粗糙的石階上一級一級落下來,成了大大小小的瀑布。馬勝利顯然也累得夠嗆,但他咬著牙繼續拖著李黛玉向上攀登。在一個陡峻的拐彎處,馬勝利伸手抓住路邊的一棵小樹,小樹有些鬆動,他隻好騰出摟抱李黛玉的另一隻手去抓路邊的石頭,癱軟的李黛玉一下滑落下來,滾下坡去。李黛玉覺得自己像磨刀器上的砂輪一樣,冒著一串火星飛快地旋轉著,又像一個皮球連滾帶跳著,最後便是一個飄乎乎的騰躍,眼前一片金光,就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醒過來了,還是在山上,馬勝利已經把她背到了半山腰的一個小亭子裏。四周的雨還是沒完沒了地下著,亭子像把大傘一樣,四麵嘩嘩地掛著雨簾。


    看到李黛玉醒過來,馬勝利鬆了口氣,他輕輕摁著李黛玉的額頭和後腦勺。李黛玉這才發現自己頭部和身上多處受了傷,摸一下水淋淋的麵孔,伸手一看,水中有血,濕淋淋的藍布褲子也劃破了,膝蓋翻著皮肉,汩汩地冒著鮮血,手背上及手腕上也全是傷口,縱橫交錯,慘不忍睹。她懵頭懵腦地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突然將頭埋在雙膝上痛哭起來。馬勝利與她並排坐著,看著山下白茫茫的大雨,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看到她不哭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再看看,成功了沒有?”李黛玉一動不動地靜默著。馬勝利看著她,也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李黛玉解開褲帶,把手伸進去摸了摸,又撩起自己的外褲、內褲,探頭往裏反複看了看,凝視著麵前的大雨,一言不發。馬勝利等了很長時間,問:“怎麽樣?”


    她目光呆滯地搖了搖頭。


    幾天以後的一個夜晚,馬勝利來到李黛玉家,他們在台燈光照亮的房間裏相對無語。


    馬勝利這一陣也學開了抽煙,一支接著一支抽得房間裏煙霧彌漫。過了好一會兒,他讓李黛玉站起來,李黛玉以為自己屁股下坐著什麽東西了,站起來看了看,又疑惑地看看馬勝利。


    馬勝利站在麵前,目光炯炯地盯視著她,突然抬起一腳,踢在她的小腹上。李黛玉慘叫一聲癱倒在地,昏迷了過去,她的身下洇出一片血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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