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71年初的一天,盧小龍推著自行車頂著刺骨的寒風,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走完了三十裏上坡路,來到深山峽穀中的寒山莊大隊。淩晨,頭頂的天空露出一片鐵青色,兩邊的山還都黑糊糊的,一條寬寬的土路將送他到這裏之後,繼續灰龍似的爬向前方。遠處兩山相夾,把這條灰龍夾得看不見了,寒山莊大隊部就在眼前。


    這是幾間白灰牆的房子圍起來的小院,在寒風中瑟瑟縮縮地臥在山腳下,兩邊的山很高,院子很小,冷清得可憐。一陣狂風像呼嘯的洪水從山穀中撲過來,飛沙走石衝得房屋上的瓦片嗖嗖做響。一根鹿角般的樹杈從空中落在房頂上,連滾帶跳掠過瓦片,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像山羊在房頂跑過。盧小龍推車來到院門口,大門在風中呼嗒呼嗒響著,門上的綠漆已經斑駁脫落。門用鐵鏈子掛著,沒有上鎖,鐵鏈被門牽動著嘩啦啦響成一片。


    青磚門柱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麵寫著“寒山莊大隊”幾個紅字,木牌沒有釘牢,在風的鼓動中拍打著門柱亂響。盧小龍遲疑了一下,伸手解開門上的鐵鏈,風呼地一聲將門兜開,很重地撞擊在裏麵的房牆上。盧小龍推著破舊的自行車進了院子,迎麵是三間房,左右兩側各有一間,院門兩邊再各有一間,七間小房的牆上都刷著白灰,圍成一個寂寞冷清的小院。


    他放下車,在院子裏轉圈看了看,發現隻有靠院門的一間房子門上有鎖,透過玻璃窗朝裏看,有幾張桌子、幾個板凳,桌上有一部手搖電話機,其餘的屋子都沒有鎖,有幾間幹脆就沒有門,裏麵空洞洞地沒有一件東西。他又轉到大門口,左右夾著大門的兩間房子的外牆,一邊有一扇小方窗,一邊是水泥黑板,黑板上寫著一些粉筆字,關於召開計劃生育會議的通知,關於讓各生產小隊統計新生人口的通知,粉筆字模糊不清,落款時間已經是兩個月以前了。站在院中,可以望見四麵的大山,一陣狂風呼嘯著刮過,又一截拐杖粗細的枯枝從半空落到瓦頂上,跳了幾下,仙人指路般跳到院子外麵,沙石嗖嗖地掠過房頂,讓人想到日久天長瓦會被磨光。他從棉手套裏伸出手,抹了一下臉上的沙土,將自行車靠牆放好,摟緊雙臂,瑟縮著在院子裏走動起來,凍得實在頂不住了,就跑到一間空屋子裏來回顛著腳,聽著外麵呼嘯的風聲。


    幾個月前的一個夜晚,他將被迫分散到五個村的三十個知識青年──除了魯繼敏和賈若曦在公社衛生院未通知外──偷偷地集中到山凹裏開了一個秘密會。他告訴大家,他準備離開劉堡到外麵流浪,要對中國農村做個廣泛的社會調查。他看著圍坐在一起的二十多張麵孔說道:“當初,我帶著大家從北京來到這兒,照理說我不該甩開大家自己走,可現在我留在這裏隻會連累大家,我走了,劉仁鑫的眼中釘沒有了,大家也能鬆快一點,希望大家在我走後相互多聯係,多幫助。”他又指著唐北生和大個子說道:“你們有什麽事,還是多找唐北生和大個子商量。以後有機會,你們還可以找找縣革委知青辦,要求再聚回到劉堡來。”停了一下,盧小龍又說:“不過,那樣可能又會成為劉仁鑫的眼中釘,我也沒有什麽好主意了,大家看著辦吧。”月亮在頭頂的雲中穿行著,時時露出彎彎的瘦臉,二十多個人高高低低地圍坐在土窪裏沉默不語。有人問:“那你一個人怎麽辦呢?”盧小龍笑了笑,說:“這兩年我農活也學得差不多了,幹什麽不在農村混碗飯吃?我又會做豆腐,又會針灸,地裏活、場上活我都能幹,我就一邊找飯吃一邊社會調查唄。”唐北生和大個子早已知道盧小龍的打算,這時對大家說:“盧小龍決心要去幹他的事,大家就不用多操心了。萬一劉仁鑫派人來打聽盧小龍的下落,大夥就都說不知道就行了。”


    想到要和這個集體分手,盧小龍多少有些難過,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走了。他是在淩晨三四點的時候,騎上這輛他早已準備好的破車離開的。為了不驚動人,隻有唐北生一個人在漆黑一片中送他出了村口。臨分手,盧小龍又把魯敏敏的事情向唐北生囑托了一遍,就沿著一溜下坡路顛響著自行車騎走了。他決心用一到兩年的時間調查農村三百個生產大隊,調查的出發點就是一年前在北京聽到的陝西插隊知識青年孟克平的理論:農業生產落後的根本問題是人民公社體製問題。


    天漸漸亮了,刮了一夜的風似乎小了一些,盧小龍走到院子裏,遠遠近近的山看得比剛才清楚了,還是沒有人來。他早就聽說寒山莊大隊下麵有二十個生產小隊,三四十個自然村,最小的自然村隻有一兩戶人,大隊部就孤零零地蓋在路邊上,往四麵山上張望,幾乎看不到一個村莊,真不知道這個大隊如何領導。他走出院門,看見自己夜裏來的山路一路坡下去,像山屁股拖出的一條尾巴,很快消失在兩山相夾之中。回過頭來才看清楚大門兩邊的白牆上寫著“農業學大寨”幾個大字,風吹雨打,紅色的大字已經暗淡萎靡。在“農業學大寨”的“寨”字旁邊,掛著一個綠色的郵政信箱,走過去一看,信箱上用白油漆寫了兩行小字,開箱時間:每月逢五、逢十。想到這裏五天來一次郵遞員,他不能不感到新鮮,好像在與世隔絕的荒島上發現了人煙。


    兩邊的大山靜極了,山上有石有土,稀稀疏疏長著一些小樹,在寒風中烏七八糟地瑟縮著。他回到院子裏,跺著腳走來走去,這個人口分散的生產大隊是他的社會調查必須包括的案例,他也可以直接跑到村裏去,他有的是辦法混口飯吃,也有的是辦法坐到炕頭上和農民聊天,隻不過他想先從大隊幹部那裏了解一下這裏綜合的情況:人口,勞力,生產小隊的分布,土地麵積,糧食產量,農民的收入,幾年乃至十幾年來的發展變化。而且,現在是個講階級鬥爭的年代,不和大隊幹部打招呼直接插到村裏,弄不好會引來懷疑,增加麻煩。這樣想著,他站住了,突然看到院子裏的一棵小樹上吊著一截鋼軌,樹杈上卡著一根短粗的鋼釺,他靈機一動,望了望遠近的高山峻嶺,想到了古時的烽火台,也想到了雞毛信的故事。日本鬼子來了,放哨的放羊娃就將“消息樹”放倒,這個山頭的樹放倒了,那邊山頭的人看見了,也將“消息樹”放倒,一棵樹一棵樹傳遞過去,就將日本鬼子進山的消息傳遍了各個村莊。他想了想,拿起了鋼釺,雖然帶著棉手套,還是覺出鋼釺的冰冷,他掄起鋼釺敲響了懸掛的鋼軌,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山中傳送得很遠。他停了一會兒,諦聽著遠遠近近的回聲,更有力地掄起鋼釺,一下一下敲打著。


    鋼軌像個報警的大鍾將聲音傳向四方,敲累了,他停住,接著,似乎聽到迎麵山上也傳來了類似的聲音。諦聽了一會兒,知道那不是自己敲出來的回聲,眯著眼向聲音的方向望去,在那邊山頂上,背襯著太陽還沒有升起的藕白色光亮,有個螞蟻般的小人站在那裏朝這邊張望。他又舉起鋼釺敲了三下,等自己敲的聲音消失了,那邊的聲音又傳過來,也是三下。於是他笑了,將鋼釺放回樹杈上,在院子裏加緊跑動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會敲來什麽結果。跑一陣,便從自行車把上掛的帆布挎包裏掏出一塊凍得像石頭一樣硬的冷窩頭,放到嘴裏小心翼翼地一點點咬下來。缺了兩個門牙,對付這麽硬的窩頭實在很困難,一不小心,濕潤的嘴唇沾在凍窩頭上,就要把皮粘掉一樣。他拿起鋼釺,將窩頭墊在窗台的磚頭上,一小塊一小塊敲下來,再把硬梆梆的窩頭塊放到嘴裏慢慢噙化咀嚼。這多少有點像吃冰塊,冰化了,才有了玉米麵的軟香。他一小塊一小塊地化著,嚼著,吃著,冰涼的感覺帶著玉米麵窩頭的香味經過喉嚨輸送到胃裏,激起更強烈的饑餓感,胃口痙攣地疼痛起來,那是需要源源不斷的暖熱食物來滿足的,然而,他隻能耐心地一塊塊噙化著,咀嚼著咽下去。


    當一個窩頭這樣吃完以後,又將窗台上的窩頭渣也掃到掌心裏,一仰頭倒進嘴裏,這一次,他一邊咀嚼一邊覺出了牙磣,窗台上的沙土也都跟著進了肚裏,吃完了,從裏到外更覺冰冷。


    他在院子裏跺著腳跑了幾圈,看見那邊山上下來人,遠遠地隻見一身黑色的衣服,還有黑色的帽子。過了一會兒,人被屋頂擋住了,他來到大門口,原地跺腳等著。為了見麵說話方便,他解開了棉帽的帽耳扣,寒冷的空氣一下撲在臉頰和耳根上,又起了一陣寒噤。


    聽到路上石子踏響的聲音,山上下來的人出現了,一看就是大隊幹部,一身黑棉襖黑棉褲,棉襖外麵罩著一件黑色的中山服,戴著一頂同樣是黑色的棉帽子,個子瘦高,臉黑瘦,下巴挺長,一雙眼睛聰明有神。他疑惑地看著盧小龍,盧小龍走上去,笑著說明自己是北京知識青年,因為想為省劇團編一個戲本,所以在農村跑一跑,收集素材。對方的疑惑立刻消除了一多半,露出了有些矜持的笑容。他袖著手與盧小龍一起走進院子,從口袋裏掏出鑰匙,將靠院門口那間惟一上鎖的房門打開,請盧小龍進去。


    屋裏很暗,同樣寒冷,桌椅板凳上都蒙著塵土,中間有一個鐵爐,煙囪直著上去,再直角一彎水平伸出窗外。主人自我說明了身份:大隊副書記兼民兵連長,姓馬,叫馬清寶,他算是很熱情地說道:“我先把火生著。”就把鐵爐裏的爐灰漏淨,團上幾張舊報紙,用火柴點著,又撮起一簸箕堆在牆角的劈柴倒了進去,火帶著煙冒了起來,將爐蓋一蓋,聽見火呼呼啦啦地被煙囪往外拔著走。劈柴燒旺了,將爐蓋打開,火焰躥出兩尺高,馬清寶又搓起一簸箕堆在牆角的煤塊倒了進去,一股濃煙一下冒了出來,他拿起火筷子捅了捅,煤塊落下去一些,被蓋住的柴火又冒上來,他就勢又倒進去一些煤塊,火和濃煙同時往上躥。他拉上爐蓋,看著窗外煙囪裏冒出的滾滾濃煙拍了拍手,盧小龍知道,這火算是生上了。兩人拉著板凳圍著爐子坐下,盧小龍和他聊了起來。畢竟在農村幹了兩年,對農村的情況已經十分熟悉,對農村的幹部心理也比較了解,問著問著,對方剩下的一點疑惑也都消除了,而且顯然被問出了談話興致。


    每到對方講得有趣時,盧小龍都會不失時機地表示驚歎和稱讚:“馬連長對村裏的情況真了解;馬連長講得真清楚。”盧小龍從挎包裏拿出筆和本,一邊聊著一邊記錄,這時的記錄不但不增加懷疑,反而增加信任。談著談著,從爐蓋的縫裏看到煤火已經生著,煙沒有了,紅紅的火正通過煙道呼嚕嘩啦地往外抽著,熱氣從鐵爐子裏散出來。馬連長又站起身撮了半簸箕煤,打開爐蓋轉圈蓋了一層,將煤火壓勻,蓋上爐蓋,拿起鐵壺掂了掂,裏邊還有水,就又打開爐蓋坐在了鐵爐上。這樣,兩人的談話就更消停了。


    談到晌午時分,門外響起畏畏縮縮的敲門聲,馬連長隔著門玻璃看了看,對盧小龍說:“這是一個清理階級隊伍的對象,過去在國民黨當過班長。你在一旁看著,這也是農村的情況,興許能編到你的戲本裏。”說著,他大喝一聲:“進來!”門推開了,進來一個矮矮的老頭,一頂舊氈帽,一身破舊的黑棉襖,他膽怯地邁過門檻走了進來。馬連長將椅子往後拉了拉,騰出一點地方,提高嗓門說道:“昨天我在你們村全體社員會上講的話,你聽懂了嗎?”老頭袖著手縮在那裏,頂著紅糟糟的蒜頭鼻,連連點頭道:“懂。”馬連長拿起水壺,一邊用火鉤子整理著煤火,一邊問:“懂了,你有什麽表現哪?”老頭嘟嘟囔囔地說道:“我昨天晚上都交待了。”馬連長又將鐵壺壓在爐子上,撂下鐵鉤子,拍著手說道:“你交待什麽了?”老頭說:“我在國民黨當過副班長。”馬連長一下站住,居高臨下地看著矮老頭說:“知道不知道黨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頭連連點頭說:“知道。”馬連長又瞪了他一眼,問:“知道為什麽以前一直不交待?昨天我點了你的名,把話講到家,你才交待?”老頭低著頭說:“我糊塗。”“糊塗?哼!”馬清寶在屋裏來回走了走,並看了盧小龍一眼。盧小龍在屋角遠遠地看著這幕戲,發現馬連長對這個清查對象並沒有發自內心的仇恨,不過是在裝模作樣地發脾氣,那脾氣或者一半是發給他這個收集素材的客人看的。


    馬連長訓了一頓,老頭走了。剛關上門,沒說兩句話,就響起了更怯懦的敲門聲,這次,盧小龍隔著門玻璃也看見了,是一個相當好看的農村姑娘。馬連長瞄了一眼,提高嗓門說道:“進來。”農村姑娘顯然沒敢用力,門推開一點,又推不動了,又用了一些力,才小心地把門推開。她提著一個籃子,籃子上蓋著一塊布,還露著一些麥草,盧小龍一眼就看到布四邊的麥草下露著雞蛋。女孩也就十六七歲,皮膚白光光的,這讓盧小龍有些吃驚,如此窮的山村裏還有這麽好看的女孩,濃眉大眼,俊俊地站在門邊,她哆哆嗦嗦地將籃子放在門背後,又到馬連長麵前想說什麽話。馬連長背著手故作嚴厲地說道:“你爸爸糊塗,過去不相信黨的政策,現在才知道坦白從寬,我剛給他落實完政策。”女孩垂著眼雙手握在身前,相互輕輕地捏著。馬連長在屋裏走了走,注意到旁邊的盧小龍,多少顯出一些不自然。盧小龍站起來說道:“馬連長,你先和她談話,我到外麵轉一轉。”他拉門走了出來。在院子裏走了幾步,出了院門,那個紅鼻子老頭正袖著手靠牆蹲在綠色郵箱的下麵。老頭抬起一雙迷糊的小眼睛直直地看了看盧小龍,拿出旱煙袋,在煙絲荷包裏挖著煙絲。


    盧小龍幾步跑上了大路,太陽已經從山上露了出來,周圍的大山近一座遠一座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幾步,背著手在老頭麵前站住,問道:“你在村裏幹什麽?”老頭想要站起來,盧小龍忙伸手製止道:“你就蹲著說吧。”老頭說:“放羊。”盧小龍點點頭,又問:“剛才那是你閨女?”老頭領會著盧小龍問話的用意,又點了點頭,說:“是。”盧小龍問:“你幾個閨女?”老頭說:“一個。”“有兒子沒有?”盧小龍問。老頭說:“沒有。”盧小龍沒再說什麽,在院子外邊的大路上來來回回遛著。風已經停了,太陽貧弱地照下來,空氣幹冷,借著剛才在火爐邊烤出的一點暖氣緩緩地走著,倒也能挺住。老頭抽了幾袋煙,剛才進去的女孩空著手從院裏走了出來,頭發和衣服有點零亂,白白的臉上紅撲撲的。她看了盧小龍一眼,便怯懦地垂下眼,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她慢慢走到老頭身旁,說:“爹,咱們回吧。”老頭問:“沒事了嗎?”姑娘兩眼直直地點了點頭,伸手拉老頭站起來,兩個人沿著大路往前走,走出一截就拐著往山上去了。


    到了中午,盧小龍和馬連長談完了,他提出要到寒山莊大隊下麵的村莊裏住幾天,了解幾個生產小隊的情況。馬連長顯得特別親熱地說:“行,我來給你安排。”兩個人走出屋,馬連長看了看門外靠的自行車,說道:“這是你的車?”盧小龍點點頭。馬連長說:“你把車就推到我的辦公室裏吧,山上推不上去,什麽時候你下山走,再來取。”盧小龍將車推進了生著爐火的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馬連長正在大路上東張西望,他說:“我給你找個帶路的。”沒多一會兒,那邊山坡小路上連蹦帶跳走下一個背著書包的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圓圓的小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馬連長叫住她:“二妮,過來。”那個叫二妮的女孩跑了過來,馬連長拍了拍盧小龍的肩膀,對女孩說:“你帶他去你們郭家嶺,跟你爹說,是我讓你領去的。”小女孩高興地招了一下手,說:“清寶叔,那我去了。”馬連長站在路邊向盧小龍揮揮手。盧小龍覺得有趣的是,因為上午看到了老羊倌女兒那一幕,馬連長後來對他就格外親熱,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盧小龍跟著二妮上山了。雖然在劉堡幹了兩年山裏的活,可走起山路來還是沒有小姑娘快,小姑娘走一陣,就停下來等他,遇到陡坡,還伸出小手來拉他。他索性拉住小姑娘的手,一邊走著一邊說著話。二妮告訴他,她上午是去對麵喬家嶺村上學去了。盧小龍問:“喬家嶺學校有多大?”二妮說:“一間窯洞。”盧小龍又問:“那是幾年級?”二妮回答:“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四年級都有。一個老師教。”盧小龍問:“你上幾年級?”二妮說:“上四年級。”盧小龍又問:“你們郭家嶺就你一個小孩上學?”二妮說:“是。”盧小龍又問:“郭家嶺有幾戶人哪?”二妮想了一下,伸出四個手指頭。盧小龍說:“四戶?”


    二妮點點頭。


    一陣爬坡把盧小龍累得夠嗆,遠遠地朝山下看去,山穀中的大路已經像是一條細帶子了,路邊的大隊部像幾個火柴盒擺在那裏。站得高了,看得也遠了,更多的山在近處的山後麵露了出來。剛才在山下見不到一個村莊,現在就能看見對麵山上隱隱約約的村子了。


    二妮指著陽光照亮的斜對麵山頂說道:“那就是喬家嶺,我們學校就在那兒。”盧小龍遠遠望去,隻能依稀看見一點房屋的影子,扭回頭往上看,這邊的山離到頂還很遠。盧小龍問:“從這兒到你們村,還有多遠?”二妮看了看山下,說:“還有一多半。”盧小龍頓時覺得腿有些軟。


    爬過一段需要手腳並用的陡坡,出現了一片緩坡,一二十隻綿羊拖著一身髒乎乎的毛,啃著坡上小樹的樹皮和凍土中的草根。盧小龍正詫異隻見羊不見人,忽然看見一個身穿灰白羊皮襖的人正雙膝跪地將一隻羊夾在自己的雙腿中,兩手抓住羊的肩部,像是要從背後將羊撲倒。盧小龍轉頭問二妮:“那是幹嗎呢?”二妮臉一紅,拉著他快步朝前走。那個人聽見腳步聲,慌忙放開羊站了起來,往上拉自己的黑棉褲,盧小龍這才看見他的棉褲褪在膝蓋下麵,赤裸的大腿從羊皮襖下麵露了出來。當那隻綿羊逃到羊群中啃起草來,羊倌慌慌張張係好了連襠褲拿起羊鞭時,盧小龍也便明白了這是在做什麽,心中感到極為惡心。羊倌長著一張傻愣的長圓臉,看看盧小龍,腋下夾著羊鞭,唱著小曲一搖一擺朝羊群走去。


    小女孩大概也為剛才的一幕害羞,她一邊爬著山,一邊不時彎下腰在路兩邊拾小石頭子玩。這樣走了一陣,她看了看周圍說道:“你等我一會兒。”就踏著路邊的一塊梯田跑下去。盧小龍望著她的背影,看見她下了一個田埂,蹲下了身,接著傳來小女孩撒尿的聲音。


    盧小龍微微一笑,立刻轉回頭來,發現自己也有了尿意。等二妮跑回來以後,盧小龍又跟著她爬了很長一段坡路,問道:“二妮,還遠嗎?”二妮仰頭看了看,說:“還有一半吧。”


    盧小龍知道堅持不到村裏了,便瞅著二妮一笑,說:“你也等我一會兒好嗎?”二妮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盧小龍踏著路邊的一小條梯田跑下去,轉過一個彎,土坡遮住了他,他便解開褲子痛痛快快地尿起來。看著遠近的大山及山下影影綽綽的大路,這泡尿尿得很有力量,將眼前的凍土熱氣騰騰地衝出一個洞,想到明年春天會在這裏開出一朵最漂亮的野花,他為自己這泡尿感到豪邁。他回到路上的時候,二妮撲閃著眼睛說道:“好走的路沒有了,前邊的路都不好走。”盧小龍一聽,有些撓頭,他說:“郭家嶺這麽高,你每天都上山下山去上學呀?”二妮一邊身體前傾地向上蹬著,一邊說:“是。”


    這一段羊腸小路十分陡峭,常常需要手腳並用。當二妮在上麵伸出小手拉他時,他不再拒絕了。二妮的小手很溫暖,很柔韌。經過一番埋頭苦爬,兩個人終於蹬上了山頂,這裏比較平坦,有幾塊梯田。盧小龍站在山頂擦著滿額頭的汗,摘下棉帽四下了望,視野十分開闊,遠遠近近的山和這裏差不多高,山頂和山脊梁在陽光照耀下像白鱗鱗的魚一樣發著光。越過這些高度差不多的山頂再往遠處看,雲霧中還有更高的山。二妮向前方一指,說:“那就是郭家嶺。”盧小龍遠遠望去,過了這個山頂,再下一個緩坡,一條窄窄的小道彎彎曲曲地延伸向一片比這裏稍低的緩坡上,靠著土崖似乎有隱隱的窯洞門窗。周圍的山一座連一座,大得與天空分割著世界,想到這樣開闊的地方隻住著四戶人,真感到渺小。


    郭家嶺村是在山頂一塊低凹處削出了一段向南的土崖,在土崖上掏了十來孔窯洞,窯洞裏的四戶人家算一個生產小隊,有一孔窯洞算是小隊的庫房,有一孔窯洞喂著小隊的兩頭牛。當盧小龍來到十來孔土窯洞前時,覺出這倒是一個能聚陽光能避風的暖窩,太陽從頭頂照下來,周圍的黃土也顯得不那麽寒冷了。站在四戶人兩頭牛構成的小村裏,便多少忘記了四麵的大山,山下的大隊部,更忘記了遠在天邊的北京。隻有眼前的黃土崖,窯洞,兩頭牽出來曬太陽的黃牛,還有一眼水井。這麽高的山上有水井,也很難想象,再一問,井深四十丈,盧小龍吃了一驚。劉堡村的井深十多丈,絞一桶水就一支煙的功夫,四十多丈,得絞多長時間?換算了一下,深100多米。再一看井上的轆轆繩,就知道是那麽回事,轆轆軸很長,繩子繞了幾乎一摟多粗,搖把也很大。絞水通常是兩個人一起搖,種地是靠天吃飯,絞上的水隻是人喝牛飲,這裏的人早晚沒有洗涮的習慣。


    二妮的父親叫郭道友,年紀不大,頭發卻已花白稀疏,黑紅的長圓臉浮著十分敦厚的表情,說起話來慢慢的,常常是手勢做出半天了,話才跟了出來。聽說盧小龍是馬連長讓女兒領來的,頓時把他看成是上邊來調查情況的幹部。中午,很好地管了飯,玉米麵糊糊,烙了白麵餅。盧小龍注意到一張白麵餅就隻放在了他麵前,二妮的父母以及二妮都隻喝玉米麵糊糊。盧小龍堅決地將麵餅分成四份,放到他們麵前時,他們都推說白麵吃不慣。二妮看了一眼白麵餅,端著碗跑到門外。盧小龍拿起一塊餅子走出窯洞,塞到二妮手中。二妮看了看盧小龍,又看了看爹,轉身又進了窯洞,把餅子放到炕桌上,這才端著飯碗出去了。


    午飯後,盧小龍和他們一起幹活。四戶人家,就是四五個勞力,將牛圈裏的糞土挖起來裝到筐中,擔到窯洞前的平地上堆起來,再刨點鬆土墊到牛圈裏,讓牛在上邊屎尿、踐踏漚成肥。堆在平地上的肥料用土蓋了拍嚴,免得被一冬的風吹跑,春天了再把它擔到地裏去。這點活不夠一下午幹的,當隊長的郭道友又領著四五個勞力與盧小龍一起到村前邊的梯田裏壘堰。站在高處往山下望,一條條梯田像體育場的看台一層層落下去,直到深深的山溝裏,對麵山坡上又有一條條梯田像體育場的看台一層層高起來,高高遠遠地到了對麵山頂上。


    盧小龍問:“為什麽不住到溝底?”郭道友說:“沒法住。”盧小龍又問:“對麵坡上的梯田怎麽過去種?”郭道友回答:“下去,再上去種。”盧小龍放開眼看看,發現梯田在山上占的麵積很有限,遠遠近近大多數山坡都光禿禿的,有的十分陡峭,更不是種的地方。他們五六個人掄著鋤頭鐵銑緊一陣慢一陣地幹活時,太陽已經滑到西邊山頂下麵,山頭一下暗了不少。放眼望去,這是一個山頭連山頭的世界,遠遠看著郭家嶺的幾孔窯洞,十分偏僻荒冷。又幹了一會兒,天半黑下來,郭道友說了一聲:“評工分吧。”五六個人在寒風嗖嗖的梯田裏坐了下來,每個人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本子,交到郭道友手中,一個人一個人評分。第一個被評的是叫來發的長臉農民,大夥把他從上午到下午幹活的情況說了一遍,有人說:“給九分五。”郭道友問大家有沒有意見,又有人說:“九分六吧。”人們議論一番,郭道友說:“就九分六吧。”在來發的工分本上,記上了今天掙的工分:九分六,然後,將薄薄的工分本還到來發手中。又給第二個人評分。一個一個評下來,大多是九分五、九分六。


    最後,郭道友說:“該評我了。”大夥有說九分八的,有說九分九的,有說十分的。郭道友說:“我今天也就隻能評個九分七吧。”他在自己的工分本上寫上了九分七。盧小龍對這一套十分熟悉,十分就是一個整勞動日,也是社員勞動一天的最高分,年終就是憑著這些工分分糧、分紅。


    分評完了,郭道友又問盧小龍:“您給大夥講點話不?”盧小龍笑著擺了擺手,說道:“收工吧。”一群人挑起筐,扛起鋤頭鐵鍬往回走。天全黑了,遠近的山灰蒙蒙地飄在黑暗中,坡上坡下走了幾個彎,十來孔窯洞便都黑著麵孔出現在眼前。舍不得點油燈,各家各戶都摸著黑吃飯,灶膛裏的柴火都沒有滅盡,多少還能借一點火亮。沒多一會兒,家家戶戶的男人們都端著大碗蹲到窯洞門外喝玉米麵粥,盧小龍堅持同吃同住同勞動,也端著大碗在窯洞口稀裏嘩啦地喝開了。他在想:自己這樣一個大隊一個大隊地調查下去,最終能夠調查出什麽結果?


    他剛喝完一碗,二妮就跑過來拿過他的空碗去給他盛。他說:“再有半碗就行了。”二妮給他端來滿滿的一海碗,他撥了半碗給蹲在一旁的郭道友。郭道友看了他一眼,說:“別不吃飽。”盧小龍端著大碗走到周圍幾家窯洞門口蹲一蹲,聊一聊,發現家家碗裏的玉米麵糊糊都是稀湯寡水。盧小龍看了看自己碗裏的稠糊糊,一下就明白了這是郭道友因為自己特意做的稠飯。他用筷子撥拉了幾個人飯碗裏的稀湯水,問道:“幹一天活吃這能行嗎?”人們端著海碗在月光下憨厚地一笑,說:“湯飽,湯飽,吃幹有多少?”盧小龍轉了一圈,又回到郭道友家門口蹲下,說:“你說,咱們種地的人為什麽總是喂不飽自己的肚子呢?”


    郭道友喝著糊糊慢吞吞地回答:“老天不照應唄。”“從來沒有吃飽過嗎?”盧小龍問。郭道友說:“剛土改完單幹時,吃飽過。”盧小龍問:“那時老天就照應?”郭道友挺麻木地回答:“興許是。”盧小龍問:“咱們這兒餓死過人嗎?”郭道友臉色有些黯然,過了一會兒才答道:“餓死過,前幾年。”


    飯吃完了,各家灶裏的火都滅了,做飯燒暖的炕就等著種地的人臥了。盧小龍要和大夥聊聊,郭道友便在自家的炕頭點了一盞油燈,白天幹活的幾個男人過來,就著油燈抽開了煙袋鍋。他們有的盤腿坐在炕上,有的在地下坐個小板凳,盧小龍坐在炕上問著一些問題,大夥你一句我一句說著,盧小龍趴在小炕桌上就著油燈簡單記錄著。煤油燈照亮著周圍一張張衰老的麵孔,郭道友坐在炕桌旁一言不發地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袋,二妮趴在盧小龍和郭道友身後,看著一圈人說話,還爬近一點,貼在盧小龍身後羨慕地看他在本上飛快地寫字。盧小龍扭頭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盧小龍一眼,盧小龍衝她逗樂地笑了笑,她也開心地露出笑容,仍舊目不轉睛地看著盧小龍記錄。這樣聊了十來袋煙的功夫,也就聊完了,大夥敲著旱煙袋咳嗽著,打著哈欠,下炕的下炕,站起來的站起來,各自回家睡了。


    盧小龍謝著將人們送出窯洞,郭道友挺忠厚地看著他,動著厚嘴唇說道:“你也睡吧,我給你安排下地方了。”盧小龍早已做好了和這家人擠一個炕上的思想準備,郭道友卻趿拉上鞋,端著油燈,領著盧小龍到了隔壁的一間窯洞裏。推開門,地上堆了一些缸、犁、鋤頭、鐵鍁、耙子,炕上也有一張短腿小方桌。郭道友將油燈放在炕桌上,摸了摸炕頭,說:“給你燒過火暖炕了,你挑著睡吧,挑熱就睡炕頭,挑涼就往裏睡點。”又指了一下炕頭上的一條粗布被子,說:“就蓋它吧。”盧小龍知道窮地方的農民炕上沒有褥子,一條被子就都齊了,他連連說:“行,行,你去睡吧,這裏我自己來。”


    郭道友拉上門走了,盧小龍盤腿在炕上坐下。油燈挺亮,玻璃燈罩擦得幹幹淨淨,油燈的火苗穩穩地在燈罩裏燃亮著,玻璃燈罩像個透明的小煙囪,將熱氣從上麵噴出來。他從帆布包裏拿出三四個硬皮筆記本,一個一個翻看著自己幾個月來的調查所得。他又從挎包裏拿出一摞信紙,開始給沈麗寫信。他寫信的方式和寫日記差不多,每天寫一段,也可能是見聞,也可能是感想,也可能是思索,也可能是對沈麗的傾訴,也可能是對沈麗的思念,寫上一些天,有了厚厚一摞,碰到有郵箱的地方就把它寄出去。他不需要沈麗回信,沈麗也無法回信,他隻是不斷地寫著,這多少成了他流浪生活的內容之一。他把今天一天的見聞簡單寫完了,就把信紙又收回挎包,再拿出一摞稿紙,上麵有他正在逐步形成的提綱,題目是:《對人民公社體製的調查與思考》。他翻看了一下自己陸續寫就的提綱,已經寫了幾十頁,看了一會兒,又放到桌上,陷入遐想。他看了看油燈照亮的窯洞,想到自己在這裏思考有關中國命運的問題,真有些不可思議。跑了幾個月,這麽高這麽小的山村,也還是第一次遇到。想到這裏,他又覺得很有意思,便擰暗了油燈,穿上鞋走出窯洞。


    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山遮住,滿天繁星。一排窯洞都黑沉沉地靜默著,在平平的地上來回走了走,隻聽見最邊上當牛圈的窯洞裏偶爾有一聲牛打響鼻的聲音。他靜靜地看著大山和天上的繁星,止不住想起很多事情。忽然,看見那邊山頂上有手電光晃動,正是自己上山時來的方向。郭家嶺的人早已入睡,也都沒有手電,是什麽人來?為什麽來?盧小龍突然有了危險的預感,遠遠看見手電光時亮時滅地往這邊走,他想了想,立刻回到窯洞裏,拿起挎包走了出來。他四處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窯洞上的土崖,好在自己白天多少熟悉了這裏的地形,便繞著從後麵陡峭的小路跑到了土崖上。手電光晃來晃去地越走越近,到了郭道友的窯洞前。盧小龍垂直望下去,在手電光的晃動中看出,一共來了五個人,一個就是穿著黑色中山裝罩衣的馬連長,一個像公社幹部,馬連長正對著他請示地指了指郭道友家的窯洞,在他們後麵,站著三個背著步槍的民兵。那個公社幹部模樣的人點了點頭,馬連長便走上來叩響了郭道友家的門環。聽見裏邊甕聲翁氣地問了一句:“誰呀?”馬連長回答:“是我,清寶。”


    過了好一會兒,聽見有人趿拉著鞋走到門口,接著是拔門栓的聲音,門開了,郭道友走了出來。馬連長問:“今天讓二妮領來的那個人呢?”郭道友疑惑地看了看他們,指了指旁邊的窯洞。盧小龍一動不動地垂直俯瞰著,看見馬清寶上去推開了門,門本來就虛掩著,一夥人亮著手電擁了進去。又很快擁了出來,聽見馬連長問:“你們睡多長時間了?”郭道友揉了揉迷糊的眼睛,說道:“早就睡了。”馬連長對公社幹部模樣的人說道:“看來早就跑了,做賊心虛,確實是反革命。”公社幹部模樣的人指了指十來孔窯洞,問道:“不會到別人家去吧?”郭道友搖了搖頭,說:“不會。”公社幹部模樣的人背著手說:“一定要提高階級警惕。”他手中拿起一摞稿紙,馬連長立刻將手電照上去,公社幹部模樣的人翻看了一下,說道:“這就是一個反革命的綱領,攻擊人民公社的。”盧小龍這才想到,慌忙中自己把提綱落在了炕桌上。公社幹部模樣的人問道:“他可能往哪兒跑了?”馬連長說道:“這兒下山就兩條路,一條是咱們剛才來的路,直接到大隊部的,他肯定沒走這條路,還有一條路,就是從黃溝村過去。”馬連長說著朝那邊指了指。公社幹部模樣的人想了一下,說道:“那我們就追過去吧。”馬連長扭頭對郭道友說:“我們先追過去,如果還有什麽情況,你及時報告。”一夥人晃著手電匆匆走了,手電光在山路上跳躍閃動著時滅時亮,直到過了山頂最高處才消失。


    二妮一邊穿衣裳一邊走出窯洞,問:“爹,這是咋回事?”郭道友看著手電光消失的方向沒有說話。盧小龍在夜風中打著寒噤,腦子裏掠過了各種方案,然而,都不是萬全之策,他想了想,從土崖頂上繞著下來。郭道友和二妮正從盧小龍剛才待的窯洞裏退出來,看到盧小龍,兩個人都吃了一驚。盧小龍說:“郭大叔,我剛才躲在上麵了。”他指了指土崖,郭道友向上看了看。盧小龍又說:“我本來打算跑了,可想了想,還是跟您說實話,求您幫助。我是北京知識青年,得罪了村裏的大隊支書,他整我,我就跑出來了。”盧小龍極力把自己的情況說得簡單實在,以能讓這個老實的農民理解。他又說:“您要把我交給他們,現在就可以把我捆起來。”二妮緊緊抓住了父親的胳膊,仰頭看著父親,郭道友慢慢搖了搖頭。盧小龍說:“那我就求您給我拿個主意。”郭道友在黑暗中看了看盧小龍,盧小龍指著那邊說:“他們現在走那條黃溝村的路去追我了,我想我就走這條下寒山莊大隊部的路跑,行不行?”二妮輕輕搖撼著父親的胳膊,似乎在催他回答。郭道友想了一下,說道:“不行。


    他們從黃溝村那條路下到山腳,沒追上你,可能又會到大隊部這條路口來堵你。你沒他們下山快,你還沒到,他們就堵上你了。“盧小龍說:”那您說,我該怎麽辦?“


    郭道友看著周圍的幾孔窯洞,說:“把你藏在村裏也藏不住。”盧小龍說:“那我就跑到山裏去吧。”郭道友說:“那你會凍死、餓死。”盧小龍不說話了。郭道友想了想,抬手一指那群人走的方向,說:“你就跟著他們從黃溝村這條路下去。”盧小龍心中豁然一亮,郭道友接著說:“你下到大路上,不要往大隊部方向走,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上七八裏,就走出了我們公社的地麵了。”盧小龍說:“好,謝謝大叔指點。”說著就要走。郭道友說:“等一下。”他進到屋裏,拿起中午盧小龍撕成四半分給一家三口人的三小塊白麵餅,塞到盧小龍的挎包裏,又拍了拍二妮的脊背說道:“送你大哥到那個路口。”二妮立刻說:“行。”盧小龍說:“不行,她這麽小,一個人回來太危險。”郭道友說:“我眼睛夜裏不好使,讓她送你一段就回來,她跑得比兔子還快呢,你甭怕,這塊兒山上沒狼。”


    二妮拉上盧小龍的手,兩人沿著剛才那夥人的路線加快步子跑起來。山頂上的這段路都是比較平緩的起伏,沒多會兒就到了剛才手電光沉落下去的最高處,往下一條路清清楚楚,遠遠朝山下望去,可以看見一點光亮在半山腰影影綽綽地跳躍著。二妮一指那點光亮說:“那不是他們?”盧小龍說:“二妮,我走了,謝謝你。”二妮有點戀戀不舍地衝他擺擺手,盧小龍略蹲下身,看著二妮說道:“二妮,你叫什麽名字?”二妮回答:“我叫郭二妮。”


    “大名呢?”盧小龍問。二妮說:“這就是我的大名。”盧小龍問:“那你為什麽不叫大妮,叫二妮?你上邊還有哥哥姐姐嗎?”二妮搖了搖頭,說:“我過去有過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小時候,他們餓死了。”盧小龍麵對麵很近地看著二妮,沉默了一會兒,用手輕輕拍了拍二妮的臉頰,說道:“以後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回來看你。”二妮使勁點了點頭。盧小龍湊過去,在她臉頰上輕輕親吻了一下。二妮用手摸了一下親吻的地方,有些淚汪汪地凝視著盧小龍。盧小龍說:“快回吧,我這就下山。”二妮說:“你先走,我看你下去,我跑得快。”


    盧小龍背好挎包,沿著下山的路快速下著。路很陡,腳底下不時踏滾著石子,他不顧一切地向下跑著。跑了好長一段路,回頭一看,山頂上還有二妮的小小身影,他衝她招了招手,那個小小的身影也舉起手揮動著。盧小龍又向她揮了幾下,意思是讓她回去,那個身影就是不動。盧小龍知道,隻有跑出她的視野,她才會回去,便頭也不回地繼續跑著。


    又跑了很長一段路,他回過身,已經看不見山頂了。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看著那個跳動的亮點正在向山腳下移動,便加快步子追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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