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月8日,周恩來逝世。1月11日上午,北清大學依然按原計劃召開了“反擊右傾翻案風”「1」的萬人大會。大會一散,馬勝利臂上戴著大會糾察的紅袖章,掄著胳膊在校園裏大步走著。在1月的寒冬裏,北清大學似乎重新煥發出了革命的青春,滿校園都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字報大標語,批判的矛頭直指那個“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資派”鄧小平。政治上的風雲突變給北清大學帶來了戰鬥氣氛,也給馬勝利帶來了生氣。


    散會的人群吵吵嚷嚷,議論的都是與大會無關的話題,馬勝利像狼犬一樣在人群中穿行著,捕捉到又一個階級鬥爭新動向。他絕不左顧右盼,卻對周圍高高低低的議論都十分注意,寒冷的西北風在校園裏遊遊蕩蕩,沒有貼嚴的大字報紙嘩嘩作響,人們都在議論一件與大字報無關的事情。他來到校黨委辦公室,汪倫依然一身軍裝,十分魁梧地坐在寬大的辦公室沙發上,他現在以北清大學校黨委書記的身份領導著這個全國文化大革命運動一輪又一輪新高xdx潮的策源地。汪倫身邊來往和簇擁著各種各樣的人,聽他一一分派著工作。


    馬勝利一推門,汪倫就注意到了他,然而,汪倫卻繼續忙著和左右的人說話,指點著向他請示的文件。人們像走馬燈一樣輪番湊到他跟前,俯下身匯報著情況,他肥大舒展地伸長兩條腿,做出一條條三言兩語的指示。有人俯身站在他身邊請示的回合多了一些,他便向空中一擺手,說:“原則我已經講了,具體細則你們自己去把握。”肥大的手又落在沙發上,敲得彈簧嘣嘣響。當唯唯諾諾的請示者還沒有問明白,繼續俯身湊在那裏時,他便不耐煩地說道:“不光是你這一件事,還有其他事,去吧。”當這個請示者疑疑惑惑地彎腰退下來時,早有人又挨了上去。汪倫仰靠在沙發上,兩臂八字張開,仰著寬廣的麵孔,對一個新的匯報者蹙著眉略聽一二,便三言兩語地下了指示。對方哈著腰再求甚解時,他照例是向空中擺一下手,手隨即肥重地落在彈簧飽滿的沙發上,算是做完了指示。


    馬勝利站在人群後麵耐心等待著,舊的人逐漸去了,新的人又圍了上來,辦公室的門不停地開關著,進進出出的人流都疾步匆匆。馬勝利在一張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下,終於等到人稀少了,汪倫對他招了一下手,他走過去,汪倫又將身邊三四個請示工作的人打發完,掃視了一下已經空蕩的辦公室,對站在麵前的馬勝利說:“你文化大革命初期做過什麽事情?”馬勝利一聽問話的口氣,便全身神經繃緊了。他問:“汪書記,您具體問的什麽?”


    汪倫用兩手撐了撐高大肥壯的身軀,在沙發上仰坐得更舒服,然後麵無表情地打量著馬勝利,說:“你自己不知道?”馬勝利誠惶誠恐地回答:“不知道。”汪倫轉過目光,拿起身邊的報紙翻看了兩下,又撂下,顯得不耐煩地說道:“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你是不是去北清中學打人了?”馬勝利立刻知道了事由,他早就聽說北清中學米娜等教師提出要追究打死賈昆的凶手,他便將早已準備好的說法拿了出來。他說:“文化大革命初期,北清中學的學生遊鬥一個有流氓作風的男老師,叫賈昆,學生們可能動手打了他,我正好路過母校,順便看了看。中學生把那個叫賈昆的流氓老師遊街遊到日月壇公園批鬥,我幫他們維持了一下秩序,後來因為下大雨,人們就都跑散了,跑散之前那個賈昆還好好的,後來聽說死在噴水池裏了。中學生打那幾下肯定打不死一個人,估計是他自己趴在噴水池的水裏自殺的。”


    馬勝利字斟句酌地講述完了,汪倫早已攤開一張報紙隨隨便便地瀏覽著,兩條腿八字張開,顯得旁若無人,馬勝利站在那裏等待著繼續問話。汪倫又接連翻看了幾張報紙,抬起眼瞄了一下馬勝利,說:“這事你自己要講清楚,沒有任何人能幫助你。”馬勝利唯唯諾諾地說道:“我很清楚。”汪倫似乎早已在想別的事,很潦草馬虎地翻看著一張又一張報紙,隨口問了一句:“那個老師是什麽流氓行為呀?”馬勝利想了一下,說道:“跟男的胡搞。”


    汪倫稍有些驚訝地仰起臉看了一下馬勝利,嗤之以鼻地搖了搖頭,將手中攤開的報紙合攏撂在一邊,又拿起一張新的報紙,草草地掃描著,頭也不抬地對馬勝利說:“就這件事,你自己要有個思想準備,自己的事情隻有自己負責,我們不能替你負責。”馬勝利彎腰賠笑道:“這我知道。”汪倫一邊看著報紙,一邊向空中擺了擺手,馬勝利趕快抓緊機會說道:“最近北清大學有重要的階級鬥爭新動向。”汪倫將報紙放在身邊,兩腿更加舒服地八字伸開,整個身體滑下來,近乎仰躺在大沙發上。他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什麽新動向啊?”說著,他張開雙臂打了一個哈欠。馬勝利立刻匯報道:“學校裏有很多人對目前‘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不滿。”汪倫揉了一下眼,眨了眨,雙手左右撐在沙發上,問:“怎麽不滿?”馬勝利說:“今天大會一完,聯防隊員們向我匯報,很多人說這個批判大會強xx民意。”


    汪倫注意地看著馬勝利,馬勝利接著說:“他們說,現在全國都在哀痛總理逝世,開這樣的大會是逆人心而動。”汪倫立刻掄起肥大的手掌拍了一下攤在身邊的報紙,惡狠狠地說:“就要逆他們這個人心而動,現在革命的大方向就是批判右傾翻案風,誰也休想拿死人壓活人。”馬勝利看出汪倫雖然氣憤,但還沒有足夠重視他的匯報,便立刻將情況具體化。


    他說:“我剛才特意在散會的人群中注意收聽了一下各種議論,現在有一個具體的動向。”汪倫正視著馬勝利,問:“什麽動向?”馬勝利說:“今天是最後一天向周總理遺體告別,可能下午就要送八寶山火化,聽說北京有很多機關單位和大學要去長安街夾道送靈車。”


    “哦?”汪倫這次是真正重視了。馬勝利停了一下,他說的這番話完全是出於自己的估計,然而,他相信自己狗一樣敏銳的嗅覺,便繼續匯報道:“北清大學就有很多人要去。”“是嗎?”


    汪倫更注意了,他在沙發上坐起一些身子,蹙著眉想了一下,抬起頭看著馬勝利,問:“情況可靠嗎?”馬勝利皺著眉想了一下自己剛才在校園裏聽到的議論,知道自己這一判斷有六七成把握,便孤注一擲地說道:“絕對可靠。我對周圍幾個大學的情況這兩天也做了調查,和各校的保衛聯防交流了情報,今天下午肯定會出現夾道送靈車的局麵。”


    屋裏寂靜了一會兒,汪倫在思索,馬勝利在為自己虛擬出的情報緊張。汪倫用手摸了一下嘴,轉著眼珠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準備發一個通知,全校師生一律不許去。”馬勝利說:“這樣不妥,去送靈車不犯法,你不能公開反對,而且你一發通知,本來不知道的人反而知道了,等於替他們做了宣傳。”汪倫又蹙著眉想了一下,問道:“你有什麽方案?”馬勝利說:“我已經做了一點安排,準備組織一些人跟到現場,調查統計一下咱們學校都有哪些人參加了這個活動?等到他們暴露更充分的時候,我們可以把這些活動當做右傾翻案風的問題開展大批判。”汪倫站起來往辦公桌走去,他一邊撥電話一邊對馬勝利說:“那你就去安排這個行動,如果有可能,不光對北清大學,對其他大學類似的動態也做一點調查,立刻匯報給我。”馬勝利點頭恭恭敬敬地退出辦公室,他拉上房門,聽到裏邊汪倫洪亮而恭敬的聲音:“江青同誌,我是小汪啊,有一個重要情況向中央緊急匯報一下……”馬勝利聽到樓梯那裏傳來腳步聲,便昂首闊步地走了。他現在倒擔心下午沒有多少人去給周恩來的靈車送行。


    一走到校園裏,他又堅定了自己的判斷,遇到三三兩兩擦肩而過的人,話語中都夾雜著“周總理”這幾個字,也都在傳說今天下午向周恩來遺體告別儀式舉行之後,遺體就要由北京醫院送往八寶山火化。當他走到大食堂門口時,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嘈鬧的人拿著空飯盒走進去,差不多都在議論下午周恩來靈車去八寶山的事情。他知道自己這次把寶押對了,他一定要緊跟革命形勢,想要不被革命拋棄,就要永遠做對革命有用的人,他現在需要立刻采取行動了。他先將幾十個聯防隊員召集在一起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向大家布置了任務:要將北清大學下午送靈車的人都調查出來。聯防隊員麵麵相覷,七嘴八舌地說:“這太難辦了,學校這麽多人我們都不認識,到了現場,也不一定能認出幾個。”馬勝利說:“你們能認識幾個,就記住幾個。”一個圓腦袋的胖小夥子提議道:“應該把你們過去管牛鬼蛇神的人找幾個出來,他們對學校的老師差不多都認識。”馬勝利想了想,當時監管牛鬼蛇神的學生早已分配走了,倒是還有一些學校的工人,好在他都熟悉,立刻派人把他們都找來。


    三四十個工人坐在了麵前,過去,他們都跟著馬勝利幹過文化大革命,這兩年早就燒鍋爐的又燒鍋爐、在校辦工廠的又去校辦工廠了,一個個都灰頭土臉,添了一把年紀。馬勝利將新的革命任務交給他們,他們既困惑生疏,又有一絲重新受到重用的興奮。有一個在校辦工廠當鉗工的工人癟著嘴說道:“讓我們幹什麽,我們就幹什麽。”那聲音顯得遲鈍呆滯。其他的人也都眼睜睜地看著馬勝利,一下子還適應不過來革命形勢對他們的新委任,而後,便都搓著手商量起怎麽幹來。馬勝利說:“這個學校的老師有一半過去都當過牛鬼蛇神,這些牛鬼蛇神今天下午尤其可能去,你們記住一個是一個。”有人撓了撓頭說道:“這麽多年了,有些人可能看著麵熟,知道是哪個係的,不一定能夠記得住名字。”馬勝利說:“記不住名字記長相,記得是哪個係的也可以,能記多少是多少。”又有人說:“現在的學生我們都不認得。”馬勝利說:“這不用你們管,我另做安排。”一夥人緊接著就商量起來,臨時分了幾個組,選了組長,為了行動方便,有車的回家推車去了,沒車的想辦法借車去了,因為騎自行車才便於活動。他們問:“什麽時候出發?”馬勝利說:“現在就出發。”


    這撥人派走了,聯防隊也派走了,馬勝利又找來幾個自己熟悉的工農兵學員,這幾個都是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的骨幹,由他們又帶來一群學生,他以“校黨委下達的任務”,對一群男女學生布置著任務。他的話講得非常清楚:“汪書記講了,要警惕階級敵人用死人壓活人,要警惕各種形式的右傾翻案思潮。”一群年輕人領了任務,決定現在就分布到校園中,跟蹤了解要去長安街的人群,有的則準備在校門口做觀察記錄,最後再都騎車上長安街做現場調查。馬勝利覺得時間不早了,就給在北清大學財務室上班的李黛玉打了個電話,兩個人在寒風凜冽的校園中見了麵。


    李黛玉去年年底在父親的問題平反後,被安排在了北清大學財務室上班,接到電話就匆匆趕了過來。她問:“什麽事?”馬勝利說:“你趕緊去找輛自行車,騎車跟著去天安門、長安街一帶。”李黛玉疑惑地問:“幹什麽?”馬勝利說:“下午可能會有很多人去長安街夾道送靈車。”李黛玉問:“咱們也去?”馬勝利說:“咱們不是去送靈車,是要把那些送靈車的人登記下來。”李黛玉說:“大家悼念周總理,這又不犯法。”馬勝利說:“這是政治鬥爭。”


    李黛玉說:“這我不想去。”馬勝利晃著雙拳對李黛玉說:“不去也得去。”李黛玉不說話。


    馬勝利說:“他們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對反擊右傾翻案風不滿。”李黛玉的棉祆外麵罩了一件天藍色的罩衣,戴著一副藍布套袖,她一邊拉著自己的套袖,一邊說道:“我去有什麽用啊?”馬勝利說:“你在北清大學這麽多年,認識的人多。你看見誰,就把誰的名字記下來,帶支筆,帶個小本。”李黛玉說:“那麽遠,我騎車騎不動。”馬勝利說:“大白天的,我騎車不好帶你,你加把勁就騎過去了。”李黛玉說:“長安街這麽長,去哪兒呀?”馬勝利說:“沿途看唄。”李黛玉找自行車去了,馬勝利還在組織力量。


    迎麵碰見江小才,一張瘦長的臉頂著一副眼鏡,馬勝利迎住他,說道:“你這麽急準備去幹什麽?”江小才腿短身長地立在那裏,翻起忠厚的嘴唇說道:“去長安街看看,下午總理靈車可能要去八寶山。”馬勝利一聽,發現這不是自己調查的人手,而是要調查的對象。


    他問:“都有誰去呀?”江小才說:“去的人挺多的。”馬勝利裝作很隨意地說道:“你們哲學係去的人多嗎?”江小才說:“除了兩三個年紀太大的走不動外,差不多都要去。”馬勝利又裝作很隨意地說:“老師們肯定都去,學生們去的少。”江小才說:“哲學係的學生也差不多都去。”說著,江小才擺了擺手,說:“我要走了。”馬勝利看著江小才匆匆向一群人走去,他們說著話奔向校門。看來,不是一個一個地去,而是一群一群地去,自己今天對汪倫的匯報真是有先見之明。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的任務好完成了,隻要一個係一個係找熟人了解一下,情況就差不多都掌握了。想到汪倫在聽完他匯報之後給江青打的電話,他不禁覺得自己做得很漂亮。已經是中午了,還沒顧上吃飯,但也顧不得了,他騎上一輛自行車,便出了校門。


    正是北京最冷的時節,天上布著陰雲,寒風割著臉,馬路上灰溜溜的,裹著大衣縮著腦袋的行人像成群的袋鼠一樣擁來擁去,街道被路邊的枯樹枝劃得麵目全非。他一陣狂騎,超過著一群又一群騎車的人,看他們的樣子,便懷疑這些人都是去長安街送靈車的。一想到有這麽多人聚向一件事,又有一些人反對這件事,人類社會真是鬥來鬥去的社會。他騎過動物園,又一拐彎筆直向南,一口氣騎到木樨地,眼前就是長安街了。已是下午時分,讓他感到震驚和興奮的是,長安街兩邊聚滿了人,好多人胸前別著雪白的小紙花。往西看,通往八寶山方向的街道兩邊都站著肅穆的人群,寒風吹著沙土在街道上掃過,夾道的人群裹著棉大衣躲避著掃蕩過來的風沙,遠遠望過去,街道兩邊的人沒有盡頭。轉頭向東麵望去,遠遠的是天安門方向,街道兩邊也站滿了人,寒風中很多人將頭縮在豎起的棉大衣領子中,倒著腳,看來他們已經站立很久了。


    馬勝利想了想,決定向天安門方向騎去,靈車隊將從王府井大街的北京醫院出發,他要從源頭看起。當他一路騎過去時,掃描著路邊的人群,發現在這裏尋找北清大學的人是不切實際的。看著馬路兩邊源源不盡的人群,他知道自己的任務已經超額完成了。他騎過了複興門,騎過了西單電報大樓,騎過了天安門廣場,到了王府井大街,這裏的人群更加密集了,一拐彎再騎不遠,就是北京醫院了。醫院門口早已堆滿了人,寒風在人們頭頂上打著漩渦,幾張白紙在風中飛舞,人們都在寒風中默默地等待著,偶爾朝醫院大門看一下,沒有動靜,便又顛著腳熬著寒冷。


    馬勝利下了車,在人群中東張西望,不知道往下要幹什麽。懵懂了一陣,才想到自己的任務,他問旁邊一個戴著毛線帽的中年人:“您是哪個單位的?”對方瞥了他一眼,說:“中科院的。”馬勝利顯得挺隨和地問道:“你們來的人多嗎?”對方雙手插在棉大衣口袋裏,一邊顛著腳一邊回答:“不少吧。”馬勝利又問:“有一半沒有?”對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說:“誰還統計這個?”馬勝利賠笑點了點頭,推著車在人群中繞來繞去走著。走了一陣,又扶著車停住,問一個頭發花白的知識分子模樣的老太太:“靈車什麽時候出來呀?”


    對方搖了搖頭:“不知道,反正是今天出來,去八寶山。”馬勝利又問:“您是哪個單位的?”


    老太太回答:“我是儀表廠的。”馬勝利故作驚訝地說:“你們在東郊呀,挺遠的呢。”老太太說:“遠也得來呀,我們廠來了好幾百號呢。”馬勝利點點頭,他知道真正的調查開始了,他現在不是光調查北清大學,而是想調查一下全北京的情況:哪些單位來的人最多?各來了多少?他要搞出一個報告來。這個報告送給汪倫都有點可惜,應該想辦法直接送到江青、張春橋手裏才好,他扶著車把的手心因為興奮冒開了汗。這樣推著車走走,不時搭訕地詢問一下身邊的人,問完了,便點點頭繼續推車走,沒一會兒,他的腦袋裏已經記住了十幾個單位。他找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掏出小本,做了簡單的記錄,把本塞到口袋裏,又推車到人群中調查。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問過一個人,就挪開足夠的距離,絕不在同一個人的視野中重複出現。


    推車在人群中又走了一段,他在一個胖胖的男人麵前站住了。他顯得很無意地說道:“今天人來得真不少。”對方看也沒看他,便嗯了一聲。他又搭訕地問道:“你們哪個單位的?”對方轉過一張肥肥的四方臉,翻著厚嘴唇說道:“北清大學的。”馬勝利一驚,隨口問道:“哪個係的?”對方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你問這幹什麽?”說著,將馬勝利打量了一眼,說:“你不就是北清大學的嗎?”馬勝利一下尷尬了,對方說:“你不是北清大學保衛部的嗎?你是搞黑調查來了?”這時,有一個戴著呢子帽的中年知識分子出現在馬勝利背後,說道:“我剛才就對他有點懷疑,在人群裏這兒問問,那兒問問,這是來整黑材料的。”


    那個四方臉的胖子指著馬勝利說:“他叫馬勝利,是我們北清大學的打手,汪倫的狗腿子。”


    人群中一下擁上來一二十個人,揪住了馬勝利,有人在後麵舉起拳頭喊了一聲:“揍這個狗密探!”一群人的胳膊腿就朝馬勝利搗過來,馬勝利低頭彎腰推著車拚命往外拱,拳頭雨點般落在他的後腦勺和脊背上,有幾拳很重地落在他的臉上,打得他暈頭轉向,眼冒金光。


    這時,遠處有人喊了一聲:“出來了。”揪打馬勝利的胳膊腿頓時停住了,人們紛紛扭頭朝醫院門口望去。馬勝利趁機像頭被群狼咬住的大公豬一樣,推車逃了出去。擠出密集的人群,他騎上車嗖嗖地跑了一二百米。扭過頭,隔著密密麻麻的人群朝醫院門口望去,靈車並沒有出來,又是一場虛驚,長時間等候的人群想必已經不止一次這樣虛驚過了。


    逃離危險區之後,馬勝利用比剛才更自然的方式開始調查。他隔上幾十米停一停,找一個像是國家幹部或者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聊一聊,就掌握了一條情報。對那些懵懵懂懂的市民、老頭老太太,他便置之不理。一路走過來,又有十幾個單位的情況記在了他的小本上。


    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了,陰霾的天氣更暗淡了,他突然發現幾個北清大學聯防隊的人也在那裏騎著車東張西望,他叫住他們,指示道:“不用去認北清大學的麵孔了。”那些人如釋重負地指著長安街說:“這麽多人根本沒法認。”他給他們下達了新的調查任務,像他一樣,看都有哪些機關、廠礦和學校成群地來人。他指著他們說道:“一般的市民不要理他們,要調查國家幹部、知識分子和學生,特別要調查那些成群結夥的人。”他把自己剛才調查的方法複述了一兩個例子,又說:“調查上十個八個,你們就趕緊找個地方在小本上記下來。


    要拉開點距離,有人在這一塊,有人去天安門,有人去西單,有人去複興門,有人去木樨地,趕緊調查,還有人再往西去軍事博物館、八寶山,不同的地段馬路兩邊的人肯定不一樣,各機關、各單位大多數都是就近在路邊等候,我們一定要對全北京今天上街的情況做一個全麵調查。“五六個人連連點著頭,他又指示道:”碰見咱們的人,也讓他們這樣幹。“


    幾個人騎上車去執行任務了,馬勝利非常滿意,今天的這個全麵調查大概連公安部也沒有想到要做,他要抓緊做,他要搞出一份很重要的內部情況報告。這個報告直接交給汪倫有點可惜,他可以做兩個情況報告,關於北清大學的交給汪倫,關於整個北京市的直接交給江青、張春橋。想到這裏,他十分興奮,騎上車嗖嗖地跑了一段,又停住車在路邊推行。看見一個合適的調查對象,就溜溜達達地停住,搭訕問話。他發現,自己隻要表示與對方同樣的哀悼心情,就能夠獲得信任,談話也很容易投機,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流露一兩句對現在運動的不滿,那樣效果更佳。遇到成群結夥的人,他尤其要調查一下,不過這種調查要特別謹慎,因為一群人注意你往往比較危險,一個集體中總會有一兩個特別警惕的人。


    他有足夠的狡猾,他魁梧的身軀、龐大的麵孔很像鋼鐵廠的工人,愣頭愣腦地不容易引人懷疑。


    當他一路調查到天安門時,已然是下午五點多鍾了,天空更加陰暗,寒風吹過長安街,密集的人群都木呆呆地站立著。這時,靈車隊從後麵過來了,馬勝利扶著車在路邊站住,夾道送靈車的人也都昂起了麵孔。


    靈車四周掛著黃黑兩色的挽幛,上麵披著大白花,肅穆地開了過來,後麵跟著長長的車隊,車隊後麵尾隨著騎自行車的人群,他也翻身上車瘋狂地跟了上去。靈車隊開得並不很快,馬勝利用瘋狂的速度緊緊尾隨著。當車隊過了西單,到了複興門時,一路跟過來的自行車基本上都被甩掉了,隻有馬勝利及幾個像自行車運動員一樣俯身快騎的人還在緊跟著。靈車隊過了木樨地,軍事博物館,一直向西開去。天已經快黑了,人群中有人拋開了紙花。馬勝利像狂奔的野獸一樣騎著車,他是靈車隊的尾巴,他要跟到底。看到道路兩邊的人一個個脫帽向靈車致敬,看到有人在嚎啕大哭,也看到有人捶胸頓足,癱倒在別人的攙挽之中,他則以瘋狂的高速一直跟著靈車隊到了八寶山公墓大門口。


    天已經完全黑了,大門口人山人海,有的人要求再看一眼周總理,有的人提出保留總理遺體不要火化,在一片騷動中,哭聲四起。靈車隊在門口停留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開了進去。人們擁進去,馬勝利也推著車跟著擁進去,大門內人群洶湧。又到了一道大門,所有擁進來的人群全部被攔住,人群在那裏聚集著,有人哭喊著,馬勝利推著車一直衝到最前麵。當被一排軍人攔住去路時,他推著自行車發瘋一樣往前拱著,幾隻穿軍裝的手臂攔住了他。他放下車,捶胸頓足地嚎啕大哭著,發瘋地嚷著:“我要見周總理。我一定要跟到底。”


    注:


    「1」反擊右傾翻案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的鄧小平複出後,於1975年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開展對全國的全麵整頓,最終與“文化大革命”的路線發生根本衝突,同年11月,毛澤東發動了“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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