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夜晚的王府井大街上搖曳拂動著朦朧的燈光,車輛稀少,行人更是寥落,一個再嘈鬧的大染缸到了夜深人靜的大雨中也都空曠了。盧小龍穿著雨衣,騎著自行車,像幽靈一樣在街上滑過。一輛無軌電車從身邊馳過,空空蕩蕩的車廂裏坐著兩三個人,帶著一車寂寞的光亮遠遠消失在漆黑鋥亮的夜雨中。盧小龍覺出自己夜行的陰險,像把牛耳尖刀插進酥油中,左右潤滑隨它行走。前後看了看,沒有一個行人,沒有一輛自行車,也沒有一輛汽車,他停住車,來到路邊一個避雨的門簷下。


    他從遮蔽嚴密的軍用雨衣裏掏出一瓶膠水,又抽出一張傳單,抹了抹,貼在了牆上。


    他看了看傳單上工工整整的仿宋字標題:《警惕江青、張春橋篡黨奪權》,又看了看周圍寂靜的街道,得意地笑了,而後迅速騎上車,在夜雨的掩護下朝前騎去。迎麵又過來一輛吉普車,他有些驚心動魄地低著頭朝前騎著,擔心來者不善;及至扭頭看見吉普車沒有任何巡邏的意思,一路高速地濺著水浪馳向遠處,他便放心了。又找了一個雨水淋不到的店鋪門簷,左右看了看,鬼一樣的黑暗和寂靜,便將又一張同樣的傳單貼在了王府井大街上,而後高速騎離危險區。他沿著長安街向西騎,摸了摸懷裏,還有幾張同樣的傳單,看了看空蕩的街道,準備好了萬一遇到什麽情況,就將傳單扔在大雨傾澆的馬路上。長安街同樣車輛稀少,偶爾有幾個像他這樣穿著雨衣騎車的人,也都匆匆逃竄著。他又覺出一種“鋌而走險”的快感。


    9月9日毛澤東一逝世,他就出現在北京,憑著敏感的政治嗅覺,他知道中國的政局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他看準了要做一個文化大革命以來最後的驚人之舉。4月4日清明節,他在徐州聽北京回來的人講述了天安門前上百萬人送花圈的情況,第二天,他以出差之名來到北京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到達天安門廣場後,看到了幾萬工人民兵和警察、士兵將紀念碑四周團團包圍的情景。他站在長安街上遠遠看著這個畫麵,沒動聲色,迎麵碰到三三兩兩逃竄過來的人,一看他們頭破血流的樣子,也就十分明白。幾天以後,他在北京見到了宋發,知道黃海、田小黎和米娜都死在棍棒下,他在追查“天安門反革命事件”的恐怖氣氛中悄悄離開北京,回到徐州。這次毛澤東逝世,他知道中國的政局肯定要發生大的動蕩,藏頭護尾了幾年,他又像機警的野獸從洞穴中探出了頭。為了活動方便,他想方設法到了徐州鐵路局駐京辦事處,開始做一個“全國最大的反革命。”


    幾天前,他在王府井貼了幾張傳單,弄得人仰馬翻,差點把王府井大街戒嚴起來,沒隔一兩天,他又在西單貼出同樣的傳單,聽說惹得江青、王洪文暴跳如雷,嚴令限期破案,當大規模的調查集中在王府井和西單時,他又在前門大街貼出了同樣的傳單。現在,整個北京都傳遍了這個“特大的反革命案件”的消息,就連他在徐州鐵路局駐京辦事處也能聽到周圍的人對他繪聲繪色講起北京這個特大新聞。為了掩護自己,他在日常生活中又恢複了過去的筆跡,仿宋字體成為他炮製“反革命傳單”專用的了。因為官方大規模的追查活動,使他張貼的“反革命傳單”在北京的影響遍及城鄉,一個人搞亂了北京,他感到得意。銷聲匿跡了幾天,今天晚上趁著大雨再一次出動。傳單怕雨淋,然而,誰也想不到每條街道上都有許多雨淋不到的地方,雨天出來貼傳單,出其不意。自己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從王府井到西單、到前門,公安局肯定想不到他又會重新在王府井露頭,這又是一個出其不意。


    想到雨過天晴,明天的王府井街道上一張張傳單前圍滿的人,他就冷冷一笑。接著,就會有大批的公安人員聞訊趕來,包圍現場,他又是冷冷一笑。


    就要騎過天安門了,為了預防萬一,他將懷中的傳單裹住膠水瓶卷成一團,倘若有人在前麵攔阻他,他就會在雨衣的掩護下將傳單及膠水瓶從自行車後麵溜到大雨瓢潑的街上。


    然而,大雨籠罩的天安門廣場還是那樣曠寂,雖然有燈光,還是顯得陰暗。剛剛在天安門廣場舉行了毛澤東的追悼大會,天安門上懸掛的毛澤東巨幅畫像還鑲著黑綢,盧小龍隔著燈光和大雨扭頭看了看毛澤東的畫像,徑直騎過了天安門。這裏街道更幽暗一些,他加快速度騎到西單,一拐進了西單大街。在前後沒人沒車時,他迅速停下車,在雨水淋不著的房簷下或者門簷下貼上傳單。有一張傳單就直接貼在了商店的玻璃櫥窗上,想到明天商店會被公安局盤問許久,他無奈地笑了笑,反正他們能夠洗清自己,誰也不會在自己家門口貼反革命傳單。


    傳單貼在光光的玻璃上十分熨貼,讓他回憶起在文化大革命中張貼大字報的舒服感覺。


    突然,聽到商店裏有動靜,接著,一盞日光燈閃了閃,一下在櫥窗裏亮開了,他被照在光明中。隔著玻璃,看見裏麵站著一個肥肥胖胖的矮個小夥子,他的頭又方又大,像是戴了假麵具的大頭娃娃,紅撲撲的麵孔,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盯著他,他也盯著對方。小夥子將臉貼過來,似乎想看清盧小龍,盧小龍拉下雨帽。小夥子又指了一下盧小龍貼的傳單,張嘴問著什麽。盧小龍瞟了他一眼,轉身逃離,跨上車朝前猛騎,騎出一截,他扭頭望去,看見那個大頭娃娃正站在櫥窗外辨認著傳單上的字,那一方燈光在黑暗的夜雨中十分顯赫。


    盧小龍回想著剛才自己的相貌是否留下了危險的痕跡,這身雨衣則是今後無論如何不能再用了。他一口氣騎到了新街口,一拐彎騎到了西直門,這裏離辦事處不遠了,他可以收兵回營了,然而,他又突發奇想,趁著下雨,應該想辦法到北清大學貼一貼,那裏是敏感中心,傳單在那兒出現,更是爆炸性的。


    他俯下身頂風冒雨一口氣騎到了北清大學,看了一下手表,已然是半夜十二點鍾。北清大學在黑夜的秋雨中靜靜謐謐地坐落著,南校門燈光朦朧,盧小龍開始猶豫了,這無疑是一個危險的舉動。今天太晚了,現在進校門有些顯眼。他慢慢騎著,在雨中猶豫著。門柱上的兩個大圓燈像兩個朦朧的月亮放著光暈,兩個鐵柵欄大門已經關閉,旁邊有一條窄窄的小門開著,小門旁邊是亮著小燈的傳達室。他猶豫著,南校門就過去了。這段街道缺乏路燈,顯得黑暗,花崗岩的圍牆圍著北清大學,像是沉默的花皮巨蟒一樣趴伏在那裏,拐過彎來向北騎,依然是花崗岩的圍牆,這段路更黑一些,像濃墨傾注在水中一樣洇開著,他像墨鬥魚一樣在黑暗中穿行。秋雨落在兩邊的小樹上嘩嘩作響,落在流滿雨水的馬路上,則讓你看到一道黑暗中的河流,自行車的軲轆在水中壓出一道嘩嘩的聲音軌跡。他覺得自己在“鋌而走險”地前進。


    前麵出現了北清大學的西校門,那是一個宮門般的紅漆大木門,一個個巨大的門釘在燈光下金晃晃地閃亮著,大木門上開著一個小木門,小木門沒有關緊,在風雨中嘎吱嘎吱晃動著。盧小龍知道這裏也可以進去,然而他有些躊躇,北清大學在黑夜中像是張著嘴的猛獸,鑽進去或許就很難出來。就這樣,被燈光照亮的紅彤彤的大門又落在了身後。前邊就到了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左邊是西苑的大門,拐進去就能到沈麗家;右邊是日月壇公園的門,那是一年四季日夜敞開的。蒼鬆翠柏像烏雲一樣籠罩著西苑,他隔著圍牆看了看沈麗家那棟小樓,又向右一拐,進了日月壇公園。半夜的雨嘩嘩嘩地澆落著,他左拐右彎地騎著,又到了噴水池旁。看了看噴水池中像大喇叭一樣朝天張著嘴的蓮花,噴水池中汪著水,雨落在上麵形成特殊的回響。他推著車繞過噴水池,從日月壇公園的南門出來了。


    迎麵就是北清大學的北門,也是一對鐵柵欄大門,水泥門柱上也亮著兩盞月亮一樣圓乎乎的大黃燈,鐵柵欄門關著,旁邊也虛掩著一條窄門。他覺得自己沒有退縮的餘地了,便推著車推開小門走了進去。旁邊的傳達室中亮著極昏暗的燈光,一隻手拉開一方小窗,探出一張瘦削多皺的尖下巴臉,一雙老鼠一樣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眨著,問道:“你是哪兒的?”盧小龍順口說道:“北園26樓的。”他對北清大學很熟悉,說的聲音又顯得從容隨意,小玻璃窗拉住了,老鼠眼不見了。他從容地將身後的小鐵門又虛掩上,推上車走了幾步,便騎了起來。這一片是教職員工宿舍,顯得陰暗幽靜,青灰色的磚牆時斷時續地在路邊掠過著,一棟棟青灰色的小樓隻有極個別的燈窗亮著。他一邊騎一邊在想,自己要去什麽地方?


    很快,教職員工宿舍區過去了,經過一片湖,又經過一片小樹林,過了幾棟樓,教學區和學生宿舍區就展開了。他想了想,將自行車推入濃重的樹蔭下靠了起來,裹緊雨衣朝前走。朦朧的路燈將一條條道路描繪了出來,一棟棟樓影影綽綽地立在周圍,文化大革命中,這裏曾經是大字報的海洋,現在靜多了,他好像走在一個夢境裏,多少忘記了自己危險的使命。馬路兩邊還有一些大字報欄,多多少少地貼著衰敗的大字報。


    一片較亮的燈光在一塊較寬闊的地方出現了,他心中怦然而動,這正是北清大學文化大革命大字報的中心區。他在一塊宣傳欄下站住了,這是他十年前貼反工作組大字報的地方。這一塊太明亮,隨時可能碰見巡邏的隊伍,然而,“鋌而走險”的激動誘使他在這裏冒險。第一次他匆匆走過了,因為覺得黑夜中似乎有他人的腳步聲,等他走到一個樓的陰影中站住後,看見路燈照亮的道路上並沒有人。這樣的大雨,大概巡邏的人也都縮在窩裏不出來了。他裹緊大衣,又像夜出的狼一樣在危險的光明中踽踽獨行。在那個引人注目的宣傳欄下,他站住了。宣傳欄有很好的頂蓬,淋不著雨,他前後左右迅速看了看,立刻拿出一張傳單,傳單已經揉得有一些皺,他迅速抹上膠水,貼在了宣傳欄上,又匆匆看了一眼,轉身離開。他知道傳單雖然小,明天卻會引起爆炸式的反應,在這個文化大革命的中心出現了在北京猖狂了好幾天的反革命傳單,肯定會叫上上下下的人暴跳如雷,一定會以為反革命的黑手就在北清大學校園內,一定會把北清大學翻個底朝天。這樣一想,他感到一種快感。


    風迎麵吹來,軍用雨衣像喇叭花一樣被風兜開,突然,一隻手在後麵抓住了他,他猛然一驚,扭頭一看,是軍用雨衣被樹杈掛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將雨衣從樹杈上摘下來,裹緊,匆匆朝前走去。來到剛才藏車的樹蔭裏將車推了出來,這次他不敢再耽擱了,萬一那張傳單被發現就來不及脫身了。好在雨還是嘩嘩地下個不停,他騎上車就走,剛才是從北校門進來的,這次換一個校門,準備從西校門出去。剛拐過一棟樓,迎麵撞上幾個穿著雨衣巡邏的,幾隻手電晃來晃去地照著他,讓他停下。他下了車,幾張黑乎乎的麵孔縮在雨帽中不陰不陽地看著他問:“你是哪兒的?幹什麽?”他隨口答道:“我是北園5樓的,我媽半夜胃疼,我去給她買點藥。”對方惡言惡氣地問:“校醫院在那邊,你為什麽要往這邊走?”


    他從容不迫地回答:“校醫院我去了,今天藥房的人壓根就沒來值班,敲了半天窗戶也敲不開,我去黃村醫院買點藥。”幾個人哼了一聲,夾著雨衣像群移動的死屍一樣走了。盧小龍覺出自己身上出了汗,他又翻身上了車,幾個猛蹬就加快了速度,雨像鞭子一樣抽在臉上,連拐幾個彎,就要出西校門了,忽然看見路邊一排青灰色的平房有一扇大門旁掛著白底黑字的大木牌“北清大學保衛部”,還有一個牌子是“北京工人民兵北清大學分部”。他心中一下生出邪惡的念頭,知道這兩塊牌子後麵都躲著同一個馬勝利,黃海、田小黎和米娜的死和馬勝利都有很大關係。一想到馬勝利那張醜惡的大臉,他就恨不得撕碎它。現在,這排平房每一個窗都黑著,隻有大門門簷下一盞燈照亮著門前的這塊地。他前後看了看沒有人,往前看了看,西校門的紅大門已經不遠,一瞬間,他感到了內心的衝突,明知這樣很危險,然而,“鋌麵走險”的衝動卻緊緊地攫住了他。


    他再一次看了看前後左右,稀疏的路燈照著這段路,路邊的樹陰陰蒙蒙地籠罩著,雨均勻地落下來,給每一棵樹淋浴著。遠處幾棟樓房像荒無人煙的峭壁一樣,西校門的紅大門像是《紅樓夢》的故事坐落在雨中。扭頭再看這排平房,一個個窗戶都黑著。他把車停下了,迅速來到門前。這是兩扇對開的木門,塗著鉛灰色的油漆,他迅速摸出一張傳單,掏出膠水往門上貼,想到明天在這裏出現傳單的戲劇性效果,他的手激動得有些打抖。門有些活動,當他往上貼傳單時,微微有些響動,然而,他的動作很輕柔,和風吹過來的響動不會有什麽差別。傳單貼好了,與人的視線一樣高低,明天一來人就能看見,這一定會讓馬勝利及整個北清大學的頭腦們暴跳如雷。他得意地露出微笑。看到傳單一角還沒有貼嚴,便又伸手輕輕給著壓力,將它貼好。正在這時,門在他手的壓力下突然被推了進去,他好像一失足落到深淵裏一樣嚇了一跳。接著讓他吃驚的是,門是從裏邊被拉開的,對方顯然也沒想到門口站著一個人,也像驚歎號一樣睜大了眼。門簷上的燈光照亮了對方,他吃驚地發現,對方是李黛玉。李黛玉也在驚嚇萬分中認出了盧小龍,兩個人互相直盯盯地看著,都懷疑自己掉在了夢中。


    李黛玉轉眼看到門上剛剛貼上的傳單,她看了看盧小龍,又看了看傳單,聲音畸形地歪曲著:“是你?”盧小龍冷靜地凝視著對方回答:“是我。”李黛玉再一次扭頭看了看門上的傳單,轉過頭看著盧小龍,問:“這都是你幹的?”盧小龍冷靜地看著對方,說:“是我幹的。”李黛玉的臉在吃力地變化著,她顯得比過去衰老了很多,憔悴的皺紋爬滿了臉頰。


    盧小龍說:“你看怎麽辦吧。”李黛玉下巴開始奇怪地搐動著,好像喉嚨被卡住了什麽東西一樣,在努力把它吐出來。盧小龍又看了看李黛玉,說:“那我走了。”李黛玉垂下眼想了想,說道:“你等一等。”盧小龍站住了,李黛玉扭頭向裏麵黑洞洞的走廊看了看,又轉過頭來上下看了看盧小龍,那張臉在吃力地變化著,像是高天滾滾的烏雲在蠕動變化著圖形一樣。突然,她轉過頭朝黑暗的走廊裏喊道:“馬勝利你快出來,這兒有人貼反革命傳單。”


    盧小龍轉身就走,李黛玉撲過來抓住他的雨衣。盧小龍回轉身,一腳將李黛玉踹倒在地,轉身就跑。馬勝利從黑暗中衝了出來,看了一眼坐倒在地的李黛玉,又看了一眼門上貼的傳單,看見盧小龍已從對麵的路邊推出自行車,他立刻吹響了哨子,盧小龍發瘋一樣往紅大門騎去。


    馬勝利轉身回到門裏,摁響了聯防警鈴。盧小龍剛到西大門,門口的警鈴已經響成一片,傳達室裏懵懵懂懂地鑽出來好幾個人,擋在了大門上半開半掩的小門前。盧小龍回頭看見馬勝利從保衛部裏撲了出來,便調轉身騎車往校園裏竄去。當他發瘋一樣騎到剛才進來的北校門時,北校門的警衛鈴聲也在一陣陣響著,門口也懵懵懂懂地站著幾個揉著眼的人,那個長了一雙老鼠臉的尖瘦臉正在東張西望。盧小龍硬著頭皮騎了過去,對方攔住他說:“去哪裏?”盧小龍下了車,說:“我媽得了盲腸炎,我去叫醫生。”對方說:“叫醫生你怎麽走這裏?”他說:“校醫院沒人,我去黃村醫院。”對方說:“黃村醫院你應該從南門走,怎麽走北門?”盧小龍知道自己說不清楚了,他突然推車向對方撞去,對方一下捂著襠蹲了下來,其他幾個人撲了上來,他丟下車轉身就跑。當他在雨中狂奔時,一夥又一夥人亮著手電從校園中包圍過來。雨下得更大了,晃動的手電讓人想到夏日裏成群的螢火蟲,最後,螢火蟲圍攏向一個中心,他無處可逃了,幾十支手電指向他,將他放在了明亮的中心點上。他在耀眼的光照下睜不開眼,便垂下眼靜靜地站在那裏。聽見馬勝利冷冷地說道:“原來是你呀,盧小龍!”


    幾天以後,盧小龍的反革命罪行以最快速度審理完畢,作為全國特大反革命案件上報中央,江青、王洪文、張春橋等人先後做了批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殺不足以鞏固無產階級專政”。對盧小龍執行死刑的命令於1976年10月5日正式下達。當天,盧小龍就被從一般的牢房轉到了死囚牢房,並給他戴上了手銬、腳鐐,還將兩個刑事犯與他關在了一起。


    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盧小龍形容枯槁地坐在死囚牢房的水泥地上。這是一間沒有炕、沒有床、沒有一樣東西的四壁空空的水泥牢房,隻在房角放著一個木尿桶,牢門緊閉,門上有一拳頭大的孔洞,從外麵可以打開鐵蓋往裏監視,門旁邊有一方高高的鐵窗,將筆直的光線放進來,陰冷空洞的死囚牢房便在這柱光線的照耀下有了清楚的光亮。午飯送來了,居然是油香噴噴的豬油渣燉土豆,盧小龍戴著腳鐐手銬坐在那裏,麵無表情,紋絲不動,他知道這是對死刑犯的特殊照顧。一左一右陪著他的兩個刑事犯賠著笑對他說:“吃吧。”


    盧小龍垂著眼說道:“你們幫我把看守叫來。”兩個人相互看了看,站起了一個,走過去用力拍打牢門,喊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牢門上的孔洞打開了,看見一個胡蘿卜樣的大鼻子,聽見問:“幹什麽?”盧小龍坐在地上,垂著眼一動不動地說:“我要見所長。”大鼻子眨了好一會兒眼,蓋上監視孔走了。


    過了一會兒,牢門打開了,隨著淌進來的光明,走進了胖胖的看守所所長,後麵跟著大鼻子等兩三個看守。所長背著手站到盧小龍麵前,看了一眼盧小龍麵前的飯菜,問道:“你有什麽要求?”盧小龍垂著眼看著所長穿著藍布褲子的雙腿,問:“是不是明天就送我上刑場?”所長挪了一下步子,說:“這個我也不知道,你安安心心等著處理就是了。”盧小龍哼地冷笑了一聲,說:“我要求給我下掉手銬、腳鐐。”所長背著手腆著肚子,似乎有些為難地挪著步子說:“這個難做到,你有其他什麽要求,可以說。”盧小龍稍微抬起一點眼,平視著眼前說道:“你們是怕我跑嗎?”所長說:“那倒不是,你也跑不了。”盧小龍說:“那就是怕我死,對吧?”所長嘿嘿地笑著,要解釋什麽。盧小龍說:“給我戴上手銬、腳鐐,派兩個人看著我,不過是怕我自殺。我真想自殺,你們也看不住。”說著,他猛然舉起鎖住雙腕的手銬往額頭上一磕,聽見很響的聲音,額頭隨即淋淋漓漓地流開了鮮血。所長及看守們全愣在那裏。盧小龍說:“你們是想把我活生生的交給行刑隊,我也想到刑場上一槍死個痛快。你們要想讓我活到上刑場,就給我下掉手銬、腳鐐。”胖所長問:“你還有什麽要求?”


    盧小龍說:“我要點水洗一洗,換身衣裳。”所長點點頭,說:“還有什麽要求?”盧小龍說:“我要支筆,要幾張信紙,給家人寫信。”所長問:“你家裏還有什麽人?”盧小龍說:“弟弟、妹妹。”所長想了想,又扭頭看了看身邊幾個看守,吩咐道:“把手銬、腳鐐給他下了,給他搞點水,拿支筆,多拿點信紙,還有什麽要求盡量滿足他。”


    手銬、腳鐐下掉了,盧小龍洗了臉,擦了身上,換上一身幹淨的內衣,又穿好外衣,盤腿在地上坐穩。飯他不想吃,說了一聲:“你們吃吧。”兩個陪同犯人便風卷殘雲地吃光了。晚飯又不想吃,兩個陪同犯人又幫著他掃蕩了。作為特大的反革命犯,盧小龍在整個看守所無人不知,這也為他贏得了在這兩個陪同犯人心目中的威望。誰的罪大,誰的份大。


    想到臨死還在看守所掙來一份出人頭地的地位,盧小龍心中掠過一絲自嘲的微笑。被捕這些天來,每次被從牢房中提審帶出,穿過院子時,兩邊牢房的鐵窗上都扒滿了觀看他的麵孔。


    已經半夜了,死囚牢中亮著長明燈,一左一右兩個陪同的犯人困倦地打著哈欠。他安安靜靜地盤腿坐在地上寫信,好像有很多話要寫,寫來寫去又沒有什麽話。剛剛寫上“小剛、小慧:你們好”,就想到自己這樣給弟弟妹妹寫信,是不是會連累他們?本來單位的人還不一定知道他們的哥哥是反革命,一寫信便都知道了。繼而一想,自己作為全國特大反革命案犯,肯定會通告全國,無人不曉,於是,他又拿起筆接著往下寫。寫了幾行,又寫不下去了,他發現自己沒有什麽需要囑托弟弟妹妹的,也沒有什麽財富可以留給弟弟妹妹,也沒有什麽需要弟弟妹妹去幫助做的。特別是這封信要通過暴露無餘的審查才有可能送達弟弟妹妹手中,就更沒什麽可寫的了。他也嚐試著寫了幾行有所含義的話,隨即也便覺得多餘。有幾句話是這樣寫的:“將我的判決結果通告我的同學和朋友們,告訴他們,我懷念著與他們曾經有過的友誼,我沒有給他們留下什麽值得記憶的印象,就聽任他們及早忘卻,希望往事的記憶不給他們未來的生活帶來任何陰影,忘卻是必要的。”寫到這裏,他停住了。


    他不過是希望妹妹能去轉告沈麗什麽話,然而這顯然是矯揉造作、自作多情的。撕了,又重寫,依然寫不成樣子,撕碎的紙屑扔到尿桶裏。


    死囚牢房的四壁空蕩蕩的,門上的監視孔幾次被打開,露出監視的眼睛,他寫了很久,最終寫下了一頁:“小剛、小慧:你們好!我走了,沒有什麽話能對你們說。相信你們能夠認識清楚我的罪行,也相信你們會對我做出深刻的批判。我的今天是我以往的必然結果,罪有應得,無須解釋。我對不起爸爸,你們該是爸爸媽媽的好孩子。需要紀念爸爸的時候,你們紀念一下。我沒留下什麽有用的東西,隻有一些書,如果你們能夠找到,覺得有用,就留下來。不知道我過去的熟人中誰那裏還有我的書,你們感興趣就去問問,不感興趣也就算了。現在是1976年10月5日深夜,應該說是1976年10月6日淩晨了。”寫到這裏,他停住了,剛才的話裏又有一層隱含的意思,讓妹妹去看望一下沈麗。沈麗那裏還保存有自己寫給她的很多信件,倘若沈麗願意保存下去,便聽任她保存下去,如果她不願保存下去,或許會交給妹妹,不知道小慧能否讀懂這層含義?他放下信紙和筆,眯著眼想了想,覺得這些話也沒有太大意義。他過去寫給沈麗的那些信算什麽呢?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其實留不下任何東西,留下的隻是一個不算故事的故事。他把最後寫成的一頁信也都慢慢撕成粉末,扔到牆角的尿桶裏。


    當窗外露出鐵青的黎明時,遠遠的看守所大門傳來一陣聲響,有汽車的聲音,鐵門栓拔動的聲音,還有一群人運動的聲音,空氣立刻緊張起來,兩個睡眼惺忪的陪同犯人都激靈起來,瞪大了眼睛,豎起耳朵諦聽著。過了一會兒,就有凶猛的腳步聲來到死囚牢門口,大鐵鎖被打開了,鐵門栓被拔開了,牢門哐啷一聲被推開,聽見有人高喝:“盧小龍,出來!”


    盧小龍站了起來,兩個陪同犯人也一左一右站了起來,夾持著他走到牢房門口。有人給盧小龍戴上手銬,又裹挾著他穿過暗黑的看守所院子,幾經拐彎來到看守所大門內的一片空地上,胖所長背手站在那裏,一片昏黃的燈光照著影影綽綽的人群。所長揮了揮手,有人把他的手銬摘下來,接著上來幾個軍人,抖開一條麻繩,將盧小龍雙臂反剪在後,五花大綁捆了起來,一邊捆一邊使勁勒著。盧小龍被勒得呲牙咧嘴。聽見所長輕聲說了一句:“捆上七分緊就可以了。”最後,盧小龍被捆成一團,蜷縮地站在那裏。所長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說:“好好去吧。”他被丟到一輛卡車上,接著又有兩三個被捆成一團的犯人被丟了上來,而後上來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軍人押送他們。卡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掠過北京郊區的村莊、樹林及田地,路兩邊的樹木鬼影憧憧地掠過,風冷而堅挺,盧小龍覺得黑暗中的天地很清爽。他想到了十年前的一個像這樣暗黑的黎明,他和六七個人在圓明園的廢墟上開過一個會議,那天,他們還看到了一對跑上跑下的小鬆鼠。


    天亮了,他們被拉到一片荒涼的河灘地,周圍有一道鐵絲網散散漫漫地包圍著。盧小龍被推下車,其他幾個犯人也被推下車,他在等待最後的儀式,那肯定是被推到一個地方,然後響起槍聲。然而,在一片嘈鬧中,始終沒有進入程序,聽見全副武裝的人員在那裏說著、嚷著,還要等另外一輛車從另外一個監獄裏拉來執行死刑的犯人,一同進行。在瑣碎庸俗的等待中,太陽高高地升了起來,這片當做刑場的河灘地顯出毫無刑場肅殺氣氛的淺薄和平常來。熬了越來越長的時間,行刑的隊伍顯出焦躁和不耐煩來,更將死刑的嚴肅性破壞了,最後,他們幹脆將盧小龍等幾個死刑犯又推到車上,然後在車子四邊的樹蔭下或站或坐等了起來。很長的時間過去了,太陽已經移過了頭頂。又過了很長時間,當整個河灘地都被秋天的太陽曬得有些蔫軟時,那邊又一輛軍用卡車拖著滾滾塵土急馳而來,又一批全副武裝的人員推下幾個捆成一團的死刑犯,這一下,萎靡不振的河灘地出現了有聲有色的殺氣。


    盧小龍與六七個死刑犯被摁著跪立成一排,望著前麵幹枯的河灘和遠處不成體統的山脈,他知道後麵遠遠地已經有一排軍人端起了行刑的步槍,他靜靜地等待著。後腦勺似乎被人揪住了頭發,一陣嗡嗡作響的發麻,又像是長起了一堆草莽,紮得他後脖頸疼痛。


    他永遠無法知道,就在今天,在北京城內,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等人被捕。


    就曆史而言,“文化大革命”到此已算結束。


    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要想點什麽,就像每次考試結束的鈴聲響起時,想最後看一眼試卷一樣,然而,在什麽都來不及想的空白中,他接受了落在後腦勺上的沉重一擊,眼前一片血紅,接著便聽到槍聲。


    他的身體輕輕一飄,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此告終。


    1999年1月15日一稿北京


    1999年5月5日二稿北京


    1999年6月12日三稿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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