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平平召開的家庭會設在院子裏,客廳門口的葡萄架下。大人小孩十幾個,小板凳坐了一片。


    “你們怎麽跑到這兒來開了?”黃公愚皺著眉頭站在客廳門口揮斥道,“換個地方,我這兒九點半就要來人了。”


    “等你客人來了再說。”黃平平說,“爸,您有時間沒有,您也參加我們的家庭會吧?”


    “你們開吧。”黃公愚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他對這最小的女兒從小嬌慣,很難發得出火。


    “那咱們就開吧。”黃平平站在那兒對哥哥姐姐們笑笑,用商量的口氣說道,“我是咱們家老末,可現在就輪著我管這個家,我可怕管不好了,思想包袱挺大的。”她停了停又說,“你們別笑話我,這兩天我還專門看了一些家庭生活方麵的刊物,還看了兩本管理學的書呢。”


    她盡量表現著自己的年輕幼稚,也盡量想使大家活躍起來,融洽一下氣氛。然而,隻有春平和夏平看著她略略露出一絲笑容。曾立波低頭想他的事,他本想不參加,但出於對大家庭的尊重,還是勉強來了。衛華手撐著下巴,目光呆滯地凝視著地上的某一點。趙世芬摟著小薇和她輕聲耳語逗笑,引得小薇格格格地笑著。秋平垂著眼隻顧織毛衣,女兒玲玲聽話地坐在身邊。梁誌祥和小華都各自低頭看著數學、物理書。冬平靠著葡萄架的木樁子,背對著眾人,目光恍惚地望著別處。如此冷淡的場麵足以使黃平平感到一種壓力。但她不意外,她笑了笑往下說道:“我把咱們家的日常生活總結了總結,整出了幾點想法……”


    她突然停住話,有些意外地看著院門。顧曉鷹不知什麽時候已進了院子。她這才想起幾秒鍾前隱約聽到摩托車在院門外停下的聲音。


    “你怎麽來了?”她問。


    “找你呀。你們這是幹什麽呢?”顧曉鷹看著一家人這樣坐著,既感到好奇,同時也有一種局外人的尷尬。


    “我們開個家庭會,很快就完。你先到我房間裏坐會兒吧。”黃平平抬手指了指。


    “好……”顧曉鷹有些不自然地答應道,但在一瞬間,用目光一掃,他發現了這一家人中,女性多於男性,而且頗有一兩個姿色出眾的。他對漂亮女性的敏感和興趣使其立刻就丟掉了矜持:“我就在外麵坐坐吧,一路上騎摩托,現在覺得挺熱,外麵涼快,你們家的事不怕我竊聽吧?”他笑著拿過一個小板凳,準備在旁邊坐下。


    黃平平白了他一眼。真討厭。人家開家庭會,你在旁邊蹭著算什麽呀?她完全有辦法把他攆開。但她突然想到自己的抽屜沒鎖,顧曉鷹去了要是亂翻怎麽辦?那是絕對不能讓他翻的。算了,願意聽就聽吧。也無所謂“家醜不可外揚”。


    “我還是接著講我的幾點想法吧。”黃平平把目光轉向自己這一家人,往下說道。


    顧曉鷹的眼睛悠閑地四處張望著,抽了會兒煙,才不引人注意地從一旁觀察起來。四個大男人(有兩個看模樣就是黃家的兒子,有兩個想必是黃家的女婿),他不感興趣,兩個小孩,更不用看。他仔細品味的是六個女性。


    這個——他看著春平——一看就是大姐,四十來歲的樣子。身材大概不錯,年輕時可能也挺精神,現在卻太顯憔悴了。下巴頦兒都尖了,臉色蒼白,皮膚也有些鬆皺,脖子又細又長,露著一條條筋,胸部癟癟的,整個人幹得沒點水分,這樣的女人如果摟在懷裏,沒有一點性感。篩掉放到一邊。


    這個——他看著夏平——看年紀大概是老二了,三十多了,也是瘦瘦弱弱的,比那個大姐更單薄,個子矮一些,戴著副眼鏡。也有那麽點憔悴。從模樣到神情都很呆板,沒點活靈氣。平時大概就不會像女人那樣笑,身體一定是輕飄飄的,沒什麽分量,看她那幹瘦的手,你絕不想去握它、捏它。看她那棱角生硬的手腕子,這麽熱天還穿著長袖襯衫,可以想見她的可憐的細胳膊。也是沒一點胸。女人沒胸,還有什麽味道?如果站起來,肯定也是個連點顫乎勁兒也沒有的臀部。這種女人如果在遊泳池裏,看一眼就會倒胃口,更不用想去摟抱了。沒看頭,也篩選下去。


    這個——他目光看著冬平——真夠漂亮,像個印度美人。大概是這家最漂亮的吧。先放下暫不細看,好的放到最後慢慢品嚐。


    先看這一個——他看著秋平——要說她長得不錯。眼睛相當漂亮,樣子也挺嬌小,再年輕上十歲,一定是個有姿有色的俊妞,現在雖然看著還可以,但畢竟蒙上一層黯然的老氣。臉蛋輪廓很甜美,可惜皮膚已有些粗糙,眼角也出現了明顯的魚尾紋,整個人缺乏光彩,倒有一絲小市民的俗氣。神情中也帶著一股子拘謹勁兒,缺乏刺激力。身子長得還算結實。胸部、肩部、臀部都有起伏,那曲線雖說還算不上誘人,至少還實實在在地劃出著女性的肉感來。這個女人如果能在舒適安逸的生活中滋養滋養,在溫泉中浸泡浸泡,像個浴美人似的坐在溫泉中懶懶地梳理著頭發,皮膚頭發經常上些高級滋潤的霜膏,整個的把那股粗糙都潤化了,還是相當不錯的。她真的從溫泉中一步步走出來,披著潤濕的頭發,臉蛋紅潤光滑,身體在薄薄的紗裙中散發著女人的氣息。那還會引起自己足夠的欲望的。他湧上一陣想把她摟在懷裏揉搓的衝動。不過,對這個女性的欣賞也可以暫告一個段落。旁邊還有更精彩的。


    這個——趙世芬——是他感興趣的對象了。漂亮人,有那麽點光彩照人。眼睛是亮的,臉蛋是亮的。當她轉過頭與自己打照麵時,閃動著一種風流女性的光亮。她雖然在那兒哄逗著孩子,但她的笑意,她的神態,顯然帶著在外人注視下的表演性。這是個喜歡賣弄風情的女人,不知她會不會跳舞?摟著這樣的女人跳舞,你一定會興奮起來。即使是第一次和她跳舞,也盡可以調情地把身子貼近,她最多給你一個柔媚的嬌嗔:“你別太放肆了,啊?”而你便可以涎著臉皮把她貼得更緊。


    這個人先看到這兒,還可以回過頭來再看。現在,該看一看“印度美人”了。他的目光落在冬平身上。她無疑比剛才看過的那四個女性都更年輕。她倚靠葡萄架坐著,那迷離的目光,那恍惚的神情,那倦懶的身體,真像個失戀傷情的美女。從上到下的線條才美呢。她那微黑光潤的臉,那耳輪邊動人的細發,都有著誘人的刺激力。她是個既性感又有詩意美的女性。在他看來,女人的肉體是最美的,如果這種肉體美能和性格上、文化修養上的詩意美結合起來,才有耐久不衰的誘惑力。剛才那個風流女性比起這位印度美人來,氣質上就顯得俗氣了。自己饑渴了,會尋找那樣的風流女性,來一場急風暴雨,一旦熱情發泄了,大概並不一定總想挽著她在街上散步的。相反,這位“印度美人”反倒會有長久的味道。可她不那麽容易搞到手。這種女人不是在舞場上、館子裏能釣到的,需要的是另一種手段。


    他微微笑了,從隨身挎著的書包裏拿出一個小速寫本,對著“印度美人”畫起鉛筆速寫來。畫了幾筆,他又停住。這一家的女性他沒欣賞完呢。在任何一種場合,他總要把在場的每一位女性都品味個遍才算完的。這個慣例不能破。


    剩下的就是黃平平了。


    她是這六個女性中最年輕的。她新鮮滋潤,嬌小的身體充溢著活力。這是自己反複欣賞過的姑娘了,而且自己正在追逐她。現在,她正在講述她的治家方略呢……


    我覺著,咱們這個大家庭在生活上主要有五個問題(她笑笑,衝淡一下自己用語的嚴肅性)。一個,是經濟收支和夥食問題。第二個,是住房問題。第三個,是起居作息互相減少幹擾的問題。第四個,是如何照顧爸爸的問題。第五個,公共設施——如水龍頭、洗衣機、煤氣爐——如何安排使用的問題,還有一係列具體規則。我覺著,就這五個問題——不知道有沒有遺漏呀?別的問題都是各個小家和個人的事了。(又是略帶調皮的一笑,以符合她老末的身份。)


    先說第一個,經濟收支和夥食問題。咱們這個大家賴以生存的費用,就是每月三百一十五元。一百五十元是爸爸出的,另外是十一個人——除了入托的玲玲和小薇,上學的四姐,阿姨以外——每人每月交十五元。“入”就是這一筆。支出呢,項目就多了:房費、水費、電費、衛生費、煤氣費、冬天的取暖用煤、阿姨的月薪等等,最主要的一項是夥食費,其中包括糧、菜、油、鹽、醋、醬、添置炊具等一係列開支。看著三百一十五元好像不少,可對於十六個人來講,平均每人才不到二十元——十九元七角。就是按在家吃飯的十三個人平均,每人每月才二十四元多一點。這筆錢要支付各種開銷,最後花在夥食費上的錢,每個人不過十幾塊。我覺著,咱們家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夥食質量太差,不得不各自開小灶,既費時間,又費煤氣、電——差不多人人都用“熱得快”。


    咱們家為什麽夥食質量差?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嘛。(她有意這樣不倫不類地使用理論概念。)要解決夥食質量問題,現在的方法是每人每月再多交些生活費。根據現在的市場物價,我做了個大概了解,咱們每人每月再多交十五元——十一人是一百六十五元,等於每天增加五元菜錢——咱們的夥食才能達到一個湊合的水平,要是想再好些,就需要每人每月多交二十元,也就是每人每月交三十五元,才能保證一個比較好一些的夥食水平。這樣,包括各種醬菜、辣醬、腐乳等,大灶上都可以常備。


    還有一個方法,就是仍舊維持現狀。大灶上提供主食和低標準的菜,大家各自為政,去弄自己的小菜,補充營養,調劑口味。這種方式也有它的好處,就是不存在眾口難調的問題,眾口自調嘛。另外,大灶上的壓力輕些,阿姨也能忙過來。要不,可能還要去請個小保姆,每個月又要多開支三四十元。


    〔春平這時插話道:“就現在這樣,咱們也該請個小保姆幫助幫助阿姨了。昨天我和爸爸說了這個事,阿姨年紀大了,不能再這樣勞累了。”〕


    阿姨這事,大姐,等會兒咱們再商量吧?上麵說的兩個方案,大家看哪個方案好些?


    〔人人都沉默著。這是她預料到的。〕


    第一個方案是大家都能省點事,省點時間。第二個方案是靈活性大一些,可以自己部分調劑夥食。(她補充說完,等待大家表態。)


    〔“就第一個方案吧。”小華不耐煩地說,連頭也沒抬。


    他當然是最懶得自己麻煩的。


    “還是第二個方案吧,還是靈活點方便。”趙世芬說。


    她肯定覺得一個人交三十五元太多了。


    “兩個方案倒是各有各的好處……”梁誌祥甕聲甕氣地說,顯出他的猶豫不決,他察看了一下秋平的臉色,似乎同他看法相似。


    春平、曾立波、夏平等人都在思索。


    這種情況自己是有所預料的。這兩種極端的方案使全家陷入一種難以抉擇的矛盾狀態中。這時,她就可以拿出她的折衷方案了。那才是她決定采取的方案。〕


    我還考慮有第三個方案(她稍作停頓,以引起全家人的注意),就是把上麵兩個方案綜合一下。每人每月再多交上十元錢,把大灶的夥食水平稍稍提高一些,這樣,沒時間自己搞小灶的人也就可以吃得湊合,願意搞小灶調劑的呢,還留有了各自靈活的餘地。你們看這個方案是不是更好一些?


    〔“我看就這樣挺好。”趙世芬立刻表態。有著一開始多交十五元、二十元方案的壓力,現在多交十元在她思想上就一下能通過了。


    “我看就這個方案吧。”梁誌祥看了看秋平,轉過頭說道。


    “就這個方案吧。”曾立波和春平也認為很圓滿地鬆了口氣。剛才的兩個方案,他們顯然都是不太容易接受的。


    “怎麽都行。”小華又是不耐煩。


    “我也覺著這個方案好一些。”夏平認真地說。


    這就都通過了。這正是她要達到的目的。


    她為她的“改革”藝術感到滿意。如果一開始提出這個方案,肯定不會如此順利地通過。這叫“夾心方案”。中庸之道萬歲。〕


    那咱們就采取這個方案。以後每人每月交二十五元生活費,比原來多交十元。其他方麵還要注意節約:節電、節水、節煤氣。要不,增加的錢還是吃不到嘴裏。


    黃平平的話被打斷了,郵遞員送來報紙和信。


    有冬平的郵件:一個牛皮紙大信封。她疑惑地看了看,把它拆開了。


    郵遞員走後,黃平平想接著往下講,又有人進了院門。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領著個小男孩。“秋平。”來人看到秋平,高興地叫道。


    秋平迎上去,這是她過去的同學:“是你呀。”


    “咱們十幾年沒見了吧?”來人熱情地拉著秋平的胳膊又捶又拍,“我昨天給你打電話,你們廠裏人轉告你了嗎?”


    “告訴了。”


    “走吧,咱們班女生都約齊了,今天在中山公園聚會,一律帶上孩子,就差你了。”


    “我還有事呢。”秋平扭頭看了看,為難地推托道。


    “你去吧,有我在這兒就行了。”梁誌祥對秋平說。


    秋平轉頭看著老同學:“我不去了。”


    “你怎麽了?咱們分手十幾年,好不容易湊到一塊兒,聊聊過去和現在有多好哇。”


    “我也沒什麽聊的。”她聊什麽呢?她曾經比誰都好強,可現在比誰都差,有什麽臉和同學們相聚呢?來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沒說什麽,轉過身走了。


    秋平看了看坐在一旁小板凳上看連環畫的女兒玲玲,頭發梳得又光又亮,戴著紅色的小發卡,穿著漂亮的小連衣裙,心中感到一點安慰。她現在小半個心思在丈夫身上,希望他熬出個文憑,大半個心思就在女兒身上了。她從女兒一歲時就開始教她識字。現在才四歲,就能做四則算術,認識兩千多個漢字,還會幾百個英文單詞了。每當她統計完女兒的識字數後,就有一種欣慰。她要把女兒培養成神童。


    ……她領著女兒坐在電車上,街上的商店、飯館、機關大門上的牌子一個個在車窗外掠過。“玲玲,你給媽媽念念,那些牌子上寫著什麽?”她對坐在懷裏的女兒說。女兒那時才三歲,用小手指點著車窗外,拖著童音朗誦般念道:“紅光百貨商店,晉陽飯莊,中華實業開發公司,外文書店……”引得滿車人都嘖嘖驚歎。這時,她心中就會漾起一絲混合著淒然的幸福微笑……


    又一次,車正好停在書店門口的站台上,“玲玲,你看那個書店門口的大牌子上寫的英文念什麽?”她指著車窗外問道。因為剛才沒有買電動玩具,玲玲正在賭氣,說什麽也不開口。“她能認得嗎?”乘客中一個胖胖的中年婦人不相信地問。旁邊幾個乘客也看著玲玲。“她認得。”她說,然後把嘴湊到女兒耳邊:“玲玲,快給媽媽念呀?快,乖孩子。”玲玲撅著嘴扭頭不理。車就要開了。一個車門已經關上了,她就要失去在這幾個乘客麵前證明女兒才能的時機了。她又對女兒耳語道:“玲玲,快給媽媽念,要不,媽媽該難過死了。”“那你給我買——”玲玲說道,指的是剛才在商店裏看見的電動火車。“好,給你買。”玲玲這才扭頭看著車窗外麵,流利地念完廣告牌上的幾個英文單詞,贏得了周圍乘客的拍掌稱讚。她卻把臉伏貼在女兒嫩小的肩上流出了眼淚。“媽,您怎麽了?”“沒怎麽。”……


    她還能有什麽追求?青春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她徹底埋葬了一切奢望,把自己沉浸在操勞辛苦中。上班去一身工作服,下班回來還是工作服。不慕任何女人的虛榮。麻木的安然。


    “秋平,你怎麽老是這身工作服啊,帶孩子去公園也穿這個?”春平不止一次打量著她的穿著說道。


    “這樣方便。”她答道。


    “秋平,我給你買了件衣服。”一次,春平拿著剛為她買的款式新穎的上衣。


    “我不要。”她說。


    “已經買了,穿吧。”


    “那我去幫你退了。”


    她堅決不要,以致傷了春平的心。


    第二個問題是住房問題。你們都聽我說,別走神。(她略提高了一點聲音。)這個問題目前看來隻能維持現狀。西邊這間空房是不是可以騰出來住,大姐和大嫂都提出來過。這個咱們商量一下。我是這麽想的:如果二姐、四姐都結婚了——噯,我說說怕什麽的,別瞪我呀(笑)——暫時在單位找不下房,那這間放東西的空房就給了四姐。我現在不是和二姐住一間嗎?我搬出來,取代四姐的位置,和阿姨住到一塊兒去,這樣,二姐也就一人有一間房了。這不是解決了?二哥現在——二哥你別不高興啊,我可怕你煩了(笑)——他現在是一人住一間,結婚也就這樣。我覺得,這是一個基本情況。可在這基本情況上,有兩個變化可以考慮,一個,如果有誰能在單位找下住房,搬不搬出去?搬出去是不是就違背了媽媽的遺囑——讓咱們這個大家不要散?是不是不散就永遠擠在一塊兒,永遠維持這種低標準的居住條件?還有一個情況是:在二姐、四姐馬上還沒結婚的情況下,那間空房是不是可以暫時騰出來,讓大姐或讓大哥他們住一住?……


    牛皮紙信封裏是一本大型文學刊物。她疑惑地翻了翻,誰給她寄的呢?從刊物中翻出一張信箋,是封短信,一筆灑脫蒼勁的鋼筆字。


    冬平: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我卻始終沒有忘記你。看到這封信,你可能一時還想不起我——我大概應該被你忘卻的——請你讀讀寄去的刊物上的小說,在你最喜歡的作品中或許能找到答案。


    真誠地希望你一切都好。


    沒有落款。


    這是誰呢?這字跡使她在深久的記憶中模糊感到了什麽。然而像隔著濃霧一般,她看不清自己的記憶。她翻開目錄。每一位作者的名字都看過了,沒有她認識的。再看一遍,還是沒有。他(她確定對方是個男性)也許用了筆名。


    她的目光不知為什麽停留在頭條目錄上。


    中篇小說《小島》,作者:秦明月。


    她從這筆名中,從這小說的題目中又隱約感到了什麽,記憶深層的形象正在朦朧中若有若無地浮現出來。她還是看不清記憶,因為她不敢相信。她翻開了中篇小說《小島》。題圖:湖水,小島,叢樹,茂密的草,秋風蕭瑟,迷茫蒼涼。


    她讀到了這樣的作者題記:


    哲人啟示:一個男人不應該時隔多年再去重見自己年輕時愛過的姑娘。失望會打碎你全部美好的記憶,而給你帶來極不愉快甚至嫌惡的印象。


    我卻要在“小島”中尋覓她……


    她一下合上刊物。她知道他是誰了。


    他——陳曉時,是二姐夏平的同學。十多年前,少女時的自己崇拜過他,這是她愛過的第一個人。他在她心目中是個思想天才。他也熱烈地愛過她,得到過她。然而漸漸地,他在她心中黯然了,聽說從插隊的農村轉到西北的一個小工廠當工人了,處境很平庸。他們的關係斷了。前天,她突然在電視新聞中看到了他。他已經成為出國講過學的青年學者了。麵對著會場的熱烈掌聲,他從容自信地站在講台上。


    她對著電視深深地悵惘了……


    她慢慢翻開刊物,開始讀《小島》。


    家庭會接近尾聲時,院外響起了收買破爛的吆喝聲。會暫停下來。平平和夏平抱出一捆捆報紙、舊刊物,抬出一筐玻璃瓶罐,又拉出一簍嗡嗡飛著蒼蠅的豬骨頭,準備往外拿,收破爛的老頭已經一瘸一拐地進了院子。


    “報紙多少錢一斤?”平平問。


    “兩毛。”瘸老漢答道。他低頭打量著一堆破爛。


    “不是三毛一斤嗎?”夏平問。


    “前幾年不是四毛嗎?”平平又加了一句。


    “您那是什麽時候的價了?十年、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早跌價了。”


    “物價是漲,廢品價是跌啊。”平平笑笑,“你們現在收破爛的盡自己定價,壓低價,個人好多掙錢。”


    “您怎麽說都行啊。”


    “三毛一斤,就都賣給您,要不,我們等別人來了再賣。”平平說。她想討討價。這兩年出入自由市場,她也學會了這種高討低要的心理戰術。隻要老頭說兩毛五一斤,她就成交脫手。這也是中庸之道。


    “那您留著吧。”老頭說著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像是要走。


    “算了,都賣給你吧。”平平說,並為自己中庸之道的失敗感到好笑。何必為幾角錢計較?人的心理也真逗,心甘情願時大手花錢,一出手二十元、三十元不心疼,可有時一分錢的虧都不願吃。她不知道瘸老漢心裏在說:哼,一個女學生家也會來這一套了。他經得可比這多得多了,還鬥不過你?這些大戶人家也真是見小,還摳心眼算我這毛兒八分的。院子裏一時散了攤,聊天走動,和孩子逗笑,上廁所。


    顧曉鷹有了機會。他有意大大方方地正麵看著趙世芬和她哄逗的女兒,揮筆畫著速寫。


    “您是在畫我們呢?”趙世芬先是裝做不知,然後是和顧曉鷹的目光打了幾個對視,才笑著問。


    “你看像不像?”顧曉鷹乘機把幾張速寫紙從夾子中拿出來欠身遞過去。


    “還真像啊。”趙世芬一張一張看著,讚歎道,“你是專門畫畫的?”


    “對。我就是搞美術的。”顧曉鷹說,同時用目光照顧著旁邊。一家子已有好幾個人注意他了,惟有他要引動的那個“印度美人”還在低頭看刊物。


    “那您有時間給我們小薇畫畫行不?”趙世芬笑問道。憑著直覺,她早已感到顧曉鷹目光中的熱度,她本能地要進一步吸引他。


    “那當然可以。最好你抱著她,坐在一個優美點的地方,譬如湖邊柳樹下,石凳上,可以好好地畫一張油畫:母與女。你和你女兒的形象,從我們美術家的眼裏看來,都挺出眾的。”


    趙世芬嫵媚地瞟了顧曉鷹一眼,笑了。顧曉鷹的阿諛無疑征服了她。她打心裏愛這樣有風度、有才能的男人。她身子的一側同時便感到坐在一旁的衛華的呆板和僵冷,她下意識地挪了下小板凳,和丈夫分得遠了點。


    “您見誰都畫嗎?”她繼續搭著話。


    顧曉鷹搖搖頭:“當然也要有選擇嘛。天下那麽多人,哪能畫得過來?”此時他這樣笑著,表演著,提高著聲音,目的都在那位“印度美人”了。容易得到的女人再好,也要少點吸引力,況且現在已經唾手可得了,他隻須進一步了解這位風流女性的名字,工作單位,就肯定能把她搞到手。可那位“印度美人”始終不往這兒看,真吊他胃口。好,她的目光轉過來了,他立刻含笑與她的目光對視在一起。


    “我還為你畫了幾張,你看像嗎?”他把幾張速寫紙遞過去。


    冬平有些疑惑地看看他,把速寫紙接過來,一張一張慢慢看著。


    顧曉鷹注視著她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心中有些緊張。“我主要是想把你的性格特征表現出來,不知是否表現對了?”他小心地解釋道。


    “您平時每天都畫嗎?”趙世芬又在一旁問道,出於對冬平的嫉妒,她此刻明顯在獻殷勤了。


    這反而增加了顧曉鷹對她的某種輕視。“啊,啊……”他一邊敷衍著她,一邊還看著冬平。


    冬平把速寫紙又還給了他。


    “你覺得怎麽樣?”他硬撐著笑臉問道。


    “不知道。”冬平又低下頭看著手裏的刊物。


    這時,黃平平回來了,她一眼就看明白了顧曉鷹的用心。好哇,竟跑到她家裏打起她四姐和嫂子的主意來了。她第一次比較強烈地憎惡這個顧曉鷹了。


    “好,咱們接著開會。”她招呼著,其實重要的事情差不多都說完了。“顧曉鷹,”她對顧曉鷹一笑,“往下我們要商量的事不便於外人聽。你到我房間裏坐會兒吧,我一會兒就完事。”她已經回過房間把抽屜鎖上了。


    顧曉鷹隻能訕訕地站起身,進了屋。


    看著顧曉鷹關上房門,黃平平才壓低聲音顯得很隨便地對家裏人說:“他這個人名聲可臭了,藝術界沒人愛理他,跳舞連舞伴都找不下。”


    她知道,隻這一句話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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