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飯前的片刻談話是狡獪的較量。


    江岩鬆把自己的客人一一介紹給父親認識之後,便領到自己房間坐下。“曉鷹,你有大半年沒來我這兒了吧,忙什麽呢?”江岩鬆站起來為客人遞煙。由於顧曉鷹在場,他先多了幾分提防。他和顧曉鷹是那種表麵親熱無間、實質相互猜忌的朋友。


    “你這小子,又兼經商了,掙了多少啦?”顧曉鷹大聲說笑著,極力想用隨意的玩笑來化解相互間隱隱的由戒意而生的不自然,他和江岩鬆一見麵就感到了這一點。


    江岩鬆回到自己的沙發旁身子微微前傾地坐下,矜持地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我搞我的學問還搞不過來呢,哪顧得上經商?魯鴻冷不丁打個電話來,要我幫他點忙。”他看看魯鴻和馬立橋謙和地說道,“我挺高興的。多年不見了,見麵聊聊。忙可能倒幫不上。”


    “別在我們麵前裝模作樣了。”顧曉鷹用手指點著他,“你可不是一般人。你的底我們都清楚。”


    從見麵第一眼魯鴻就看清了:江岩鬆不歡迎顧曉鷹。這沒關係,他知道怎麽處理。生意的事底下悄悄說就行了,現在先把氣氛活躍起來。他笑道:“你是不是也學劉備種菜了?‘巧借驚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啊。”


    江岩鬆拘謹地一笑:“我可沒有‘勉從虎穴暫棲身,說破英雄驚殺人’。你們看,”他從桌子上拿起一摞稿紙,“我正埋頭寫一本小冊子,關於拉丁美洲曆史的。這一年就泡在這上頭了,每天晚上磨這個。你們不信問誌華?”


    席誌華正出出進進地從廚房裏端盤布菜。她看了江岩鬆一眼:“他沒什麽本事,連曆史也搞不成樣子。”說著又轉身去廚房了。


    “你們可真是政治夫妻,演雙簧配合得夠好的啊。”魯鴻揶揄道。


    “真實情況。”


    “鬼才相信。”魯鴻笑著一揮手,轉過頭,“馬立橋,你最了解江岩鬆的狼子野心了。你揭發揭發,他過去怎麽說的,他要在中國曆史上占多大一章來的?”


    馬立橋隻是拘束地笑了笑。


    “插隊時的話還能當真?”江岩鬆頗為自然地說,“年輕時誰知道天高地厚?你們不也一樣?現在,知道社會是怎麽回事了,也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了。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沒多大意思。我倒希望在史學上留下一兩本小著作,還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外事部門對你挺賞識吧?聽說經常召見你。”顧曉鷹說。


    “都是瞎傳的。我對非洲、拉丁美洲的情況有一些觀點,被叫去參加過一兩次座談。”他那誠懇的沒有一絲辯解之意的態度,他的如說家常似的自自然然的解釋,簡直能使任何人相信他的話。生活中的演員遠比藝術中的演員高明。一瞬間,連顧曉鷹都有點信以為真了,他隻是憑經驗才確知:這一切都是假的。


    不管怎麽樣,三個人起著哄“審問”江岩鬆的勢頭被化解了。江岩鬆輕鬆地一笑,開始從容轉移談話方向:“曉鷹,你現在幹什麽呢?”


    “畫畫,吃喝玩樂。”顧曉鷹大大咧咧道。


    “聽說你風流韻事不少。”江岩鬆問道。


    “也沒多少。”


    “沒多少是多少啊?交代交代。”魯鴻眼睛神采奕奕地放光了。起哄的鋒芒轉向顧曉鷹。


    利用顧曉鷹抵擋魯鴻接二連三進攻的機會,江岩鬆和坐得最近的馬立橋知心地小聲交談了幾句,表示了他對馬立橋的特殊關心:“你現在還在陝西合纖廠?”


    “是。”


    “聽說你離婚了?”


    “是。”


    “孩子呢?”


    “放在我母親這兒。”


    “想開點,人生有些挫折是難免的。準備再結婚嗎?……這次選擇慎重點,選擇一個能共患難的。”


    馬立橋感動地點點頭,江岩鬆的聲音充滿了關切,還是江岩鬆和他關係近。


    江岩鬆的話則到此為止,他知道馬立橋想調回北京,他絕不引出這個話題。任何與己無關之事,能不沾就不沾。對萬事無意,才能對一事有力。平日處世形象安分,關鍵處才能著力活動。社會關係這個財富也要節省使用,用在要處。


    馬立橋這個人臉皮薄,他知道怎麽能讓馬立橋張不開嘴。


    看著眼前的場麵,魯鴻還在哄著追問顧曉鷹的韻事,馬立橋是神情感動地要和自己說什麽,江岩鬆暗自一笑。聰明人就要在任何場合都使自己處於主動。他從一開始就感到這三個人有著一種統一對付他的契約,但那是很脆弱的。馬立橋和自己交往深,隻要略施關心,就能籠絡住他。魯鴻要做生意,求他幫忙,最機密的事自然隻能私下單獨說。他還是和自己的關係最特殊。關鍵是要牢牢抓住他對自己的所求,不能忙幫完了,就被他甩了。這樣才能長久控製他。有一個原則要記住:可以給他幫忙,卻絕不把任何社會關係、上層聯係交給他。他利用領著魯鴻上廁所的機會,三言兩語孤立了顧曉鷹:“你怎麽把顧曉鷹也拉來了?”


    “在美術館門口碰上的。”魯鴻嗬嗬一笑,不當回事地說。


    “你打算讓他插一手?他對這種事可挺感興趣的。”


    “不不。生意上的事咱倆單獨談。我這個人別的事馬虎,做生意可不敢馬虎。”


    大盤的油燜大蝦,大盤的燒螃蟹(江嘯剛從北戴河帶回來的),都豔紅噴香,大盤的片成薄片的烤鴨(兒子的同學魯鴻帶來兩隻烤鴨),醬紅鮮嫩,還有大盤的燒海參,大盤的鬆花蛋,火腿肉,糖拌西紅柿,橘子罐頭……亮晶晶的汾酒,綠茵茵的竹葉青,斟酒,舉杯,說笑……酒席使最嚴肅冷峻場麵也變得隨和融洽起來。


    一切都在老朋友的友誼中進行著。那麽多理智的算計,那麽多事先的策劃,那麽多相互戒意,似乎都顯得不那麽重要了。酒精蒸熏著每個人的理智,使原來分野很明確的邏輯、界限、框框都漸漸變得有些模糊了。智慧的較量在深入,但多數人的理智在說笑中逐漸模糊,隻有少數人的理智愈發清醒,清醒者便把握一切。


    江嘯一邊殷勤地敬酒勸菜一邊說道:“不要怕人家說我們‘左’。馬列主義者總要承認事實嘛。社會風氣問題,年輕人的教育問題,黨風問題,自由化問題,矛盾很多嘛。噯,吃菜,不要停筷呀。華茵,給老周再倒上酒。至於講到一些更深的矛盾,工農矛盾啊,體腦矛盾啊,都在激化。這些情況,當然也沒什麽了不起。”


    “怎麽沒什麽了不起?快不成體係了。”周昌石一仰脖喝幹酒,砰地放下酒杯,臉漲得通紅。他慣於把“體統”說成“體係”。


    “當然該引起重視。老劉,你搞的就是意識形態,老曹,你是搞報紙的,掌握動態更豐富。我看,你們的想法是積極的,正確的。可以多搞些‘動態’、‘內參’之類的東西。多羅列事實,有了事實不愁得不出正確的結論。啊?這個國家,要靠咱們大家關心嘛。來,幹這一杯……”江嘯繼續說著。


    酒精對年輕人的大腦更有蒸發理智的速效。


    桌上一布開菜肴,一圍著坐下,氣氛就發生變化。說啊,笑啊,請啊,哄啊,你我他她,相互指點著,高腳玻璃杯碰得丁當一片響,紅的綠的液體在眼前晃動閃亮,卷著雞鴨蝦蟹、瓜果菜蔬、鮮香甜辣一起下了肚,滿嘴汪油,滿嘴是話。這啦,那啦,各種理智算計,都暫且往後退了退。老同學相遇,被酒一灌,都憶說起往昔來了。


    魯鴻借著酒勁兒,指著顧曉鷹粗嗓門地連笑帶罵開了:“顧曉鷹,你他媽的今天不給馬立橋賠禮道歉?‘文化大革命’,你領著一幫人抄他家,裏外砸了個精光,就差沒掘地三尺了。你他媽的就沒點歉意?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抄馬立橋家不是我的主意,他們要去,我怎麽也駕馭不住他們。”顧曉鷹略有些尷尬地解釋道,“來,立橋,”他嘻嘻地笑著,舉起酒杯,“我敬你一杯,當麵賠禮道歉。”


    ……他領著人呼啦啦衝進大雜院,衝進馬立橋的家。馬立橋填的成分是小業主。什麽是小業主,還不是資本家?抄家就能證明一切。馬立橋的家又窄又小,兩間又黑又暗的小平房,沒什麽正經家具,就是兩台縫紉機——馬立橋的父親是裁縫。他們幾十個人氣洶洶擠在屋裏,簡直轉不開。馬立橋低著頭站在門邊,緊貼著他的小妹妹驚懼地抓著哥哥的胳膊。顧曉鷹扭頭指著貼牆而立的馬立橋的父親:“你都埋藏著什麽?交代。”翻箱倒櫃開始了……


    “算了,早過去的事了。”馬立橋垂著眼說道,同時,胳膊卻有些發沉的感覺,出現了對過去的“記憶”。


    ……妹妹的小手緊緊抓著他,他和她都觳觫著。他沒有力量保護妹妹。那邊父親瑟縮得更厲害。他感到父親可憐。皮帶在父親頭上掠過,很響的劈啪聲,聽見顧曉鷹惡狠狠的訊問聲,父親的嘴角流血了,腿軟下去,暈倒在牆根……


    “我後來很快就退出‘文化大革命’了,覺得越搞越不對了。”顧曉鷹說。


    “那是你老爹被打倒了,你倒想革命呢。”魯鴻揶揄道。


    “魯鴻,你‘文化大革命’倒是啥事也沒有:既沒犯錯誤,也沒受啥罪。”江岩鬆笑道。他很冷靜地把握著話題,說顧曉鷹說多了,就可能引向他。


    “我職員出身,不紅也不黑。想當造反派,就是當不上。後來想反革命了,又沒那麽大膽,大不了是在底下傳傳小道消息。不過,老子正經受罪在後頭呢。插隊以後那十來年,你們誰也沒我受的罪大。”魯鴻說著,一口喝幹了酒,夾起一片烤鴨。


    “你都受了什麽罪?”席誌華問。她的經曆使得她對人們的插隊曆史特別關心。


    “我?他們多少都知道。”魯鴻指著另外三個人,“背著一套修理收音機、修理鍾表鋼筆的爛家夥,流竄了陝西、甘肅、寧夏、青海、四川幾個省,真是什麽苦都吃過了。有時候半夜讓民兵從被窩裏抓起來,輕了,查問查問,重了,打一頓,沒收了東西,送到縣拘留所去。在拘留所和各地的流竄犯、小偷、流氓、殺人犯睡通鋪,滿身的虱子跳蚤,一抓一大把,喝棒子麵糊糊,餓得直不起腰來,想撒尿,扶著牆蹭過去,站在尿缸邊直頭暈。別提了。我可交了不少小偷流氓當朋友,他們不少人還真不壞,講義氣。小偷那一套我都懂,天窗,平台,地道,鉗子,割刀,吃大輪子啦,我都知道。哪天我真的沒飯吃了,我就去偷,也能活。”


    “你還能偷?真是說到哪兒吹到哪兒。”顧曉鷹滿臉酒色,大口嚼著海參。


    “不信?”魯鴻詭譎地笑著,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下坐在身旁的顧曉鷹,“你們看見這酒沒有,這杯酒怎麽樣?”他右手舉著酒杯與眼齊高,在手中緩緩旋轉著,吸引著眾人的目光——“這酒怎麽了?”滿桌人不解地看著轉動的酒杯——左手從右腋下不為人覺察地探出,伸出中指食指,一夾,就把顧曉鷹左胸前襯衫口袋裏的錢夾子夾了出來,塞到了自己屁股後麵的褲袋裏。


    “這酒,你們這麽看上兩眼,我把它這麽轉上一轉,你們的錢包就都不翼而飛了。”魯鴻笑著說。


    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按按自己的口袋,顧曉鷹叫起來:“好小子,把我的錢夾偷跑了。”


    魯鴻得意地仰頭大笑:“你不是說老子吹牛嗎?錢夾裏都有什麽?老實交代。”


    “幾百塊錢。”


    “幾張頁子,不稀罕。有沒有女人照片?”


    “沒有。”


    “那算了。”魯鴻笑著從後麵褲袋裏掏出錢夾,往顧曉鷹麵前啪地一撂,“我露這一手算是給大家助興。來來,都滿上,為咱們過去受過的罪幹一杯。”


    人們一飲而盡。


    “噯,岩鬆,咱倆還有過一段深交呢。忘了沒有?”魯鴻指著江岩鬆,粗著嗓門嚷。


    “沒忘。”


    “你們啥交情?”顧曉鷹問。


    “1968年夏天,我們倆去過南方一趟。”江岩鬆簡單地說。


    “我們是找工作去了。”魯鴻接過話來,“那時都快上山下鄉了,第一批去東北的都要走了,岩鬆拉我一塊兒去廣州。對吧?你說你有個叔叔在廣州支左,是副軍長吧?咱們想到廣州聯係個工廠,然後,拉一撥人去當工人。他媽的,去了,你那個叔叔也下台了,白跑,賠上車費。不過,那一路上玩的還可以,還在湘江橘子洲頭遊了回泳,來了個‘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我怎麽沒聽你說過?”席誌華問江岩鬆。


    “岩鬆現在變油了。”魯鴻對席誌華說,“你對他可不要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那回遊湘江,我差點沒淹死,魯鴻救了我。”江岩鬆笑了笑,想引開話題。


    “我那算什麽,虧得你還有記性。江岩鬆,你倒是應該記住人家馬立橋,你們一塊兒插隊時,他可真的救過你的命啊。”魯鴻說。


    到農村插隊的第一個冬天,江岩鬆和馬立橋去深山砍柴,遇到了豹子,江岩鬆摔到山澗裏,摔斷了腿,馬立橋硬是一個人用扁擔、鐮刀、斧頭打死了豹子,帶著滿身的傷,背著江岩鬆,連走帶爬三十裏地,到半夜才回到村裏。一放下江岩鬆,他就吐了血。


    “那是他自己命大。”馬立橋不很暢意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用筷子去夾一個早已看準的蝦中段。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滿桌的佳肴上,始終不停筷子。眼前的對蝦、海蟹都不是他能常享的口福,海參,他更是第一次嚐到什麽滋味。


    “人的命真是轉來轉去,誰能想到你江岩鬆能有今天?”魯鴻說道,“噯,你可要報答人家,馬立橋現在想調回北京,你幫幫忙。”


    江岩鬆隻是不經意地笑了笑。這是使話題不引人注意地滑過去的方法。


    魯鴻的話果然又滔滔地說下去了:“我也沒想到會有今天。手裏十萬、二十萬地進出著,七八個公司聘著我。我流竄時蹲拘留所,餓得發慌的時候想什麽,你們知道嗎?我想,能他媽的窩頭盡飽吃就滿足了。真是天上地下。來來,都滿上,岩鬆,你別耍滑,來,為咱們的命運幹一杯。……”


    江嘯、華茵、曹力夫、劉堯、鄭重、周昌石圍坐的八仙桌上,被酒籠罩了一團融融的、淡黃色調的氣氛。這氣氛團像是一個特殊的物理場製約著人們的靈魂,靈魂懸浮在這個場中,釋放著各自的能量。這個氣氛團又像是溶解度很高的液體,把每個人靈魂中濃縮壓抑的苦悶溶解了出來。


    身材魁梧的劉堯坐在那兒依然皺著眉,帶著他那種總是很生氣的神情吃喝著,黑框眼鏡後麵閃動著憤慨的目光。鄭重駝著背縮著脖,蠕動著快掉光牙齒的癟嘴,一邊自顧自吃喝,一邊自顧自叨嘮個不停。華茵的話又多又快,滿桌是她頻率很高的聲音和給客人斟酒布菜的動作。周昌石喝幹一杯酒,就砰地一蹾酒杯,唉地歎一口氣,憤憤然罵句娘。除了江嘯保持著平和外,就是曹力夫還能不變常態。


    “老周,”曹力夫看著這位機床廠的黨委副書記,“牢騷太盛防腸斷。退下來不是壞事嘛,還怕沒你幹的事?”


    “幹什麽?打麻將,看著四壁發呆?兩個月就把頭發白光了。”周昌石又是一仰脖幹了杯,砰然放下酒杯。


    “可以看看書寫寫字,搞點回憶錄嘛。”江嘯溫和地笑道。


    “那是你這號理論家的事。我嘛,隻有喝酒,等死。”周昌石兩眼通紅,又拿過酒瓶倒上酒。他幹了一輩子政工,除了政工還會幹什麽?這一生的曆史使命完了。


    “這個老周,就知道發牢騷。”劉堯不滿地橫瞥了周昌石一眼,用他那永遠像是教訓人的口吻說道。


    “什麽叫發牢騷?你也幹不了兩年了,輪到你也是一樣。”周昌石說。


    “嘖,你這個老周,說什麽呢。不等我把話說完?你知道我要說什麽嗎?”劉堯放下酒杯,用他那很重的山西口音非常不快地教訓道。


    周昌石喝了幾口悶酒。


    劉堯凝凍著他不快的目光又停了一會兒,然後才放鬆表情緩緩回過目光來,用一種很權威的口氣說:“告你們一個消息,關於幹部退休,大概不會像現在說的這樣搞了。”


    “為什麽?”華茵問道。


    “你們都不知道?”劉堯又帶出了那種教訓人的口吻,“聽說中央有位大人物講話了。”他目光嚴厲地掃視著眾人,“要是對老幹部搞一刀切,他就要辭職。”


    “誰講的?”


    “你們看。”劉堯用筷子在半空中寫了一個字。


    “他,說話了,消息可靠嗎?”人們為之一振。


    “應該可靠吧。”


    “像他的話,這就好了。”鄭重癟著嘴說道。


    “這太好了。”華茵轉眼看看丈夫,“這完全可能吧?”


    江嘯像大人看小孩耍鬧一樣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不符合事實的謠傳都是這樣被願望製造出來的。


    “這話說得太及時了,太得人心了。老幹部總還有點用。”周昌石兩眼都濕了,嘩啦啦拉開椅子站起來,“來來,咱們連幹三杯。我用這個大杯。都來汾酒,不要竹葉青。來,站起來,幹。”


    人們都站起來,乒乒乓乓一陣碰杯。再斟,再碰杯……


    江嘯平和地看著眾人,滿桌隻有他一人清醒。周昌石是醉得失態了。鄭重像個半導體收音機,一直叨叨嘮嘮地響著。劉堯端著架子坐在那兒,好像了不起,其實也有點說話沒準了。華茵也喝多了,興奮過度,不斷地搶話,太失身份,簡直讓他看不下去。曹力夫……他的目光與對麵曹力夫的目光相遇了。曹力夫雖然一直在連說帶笑地喝著酒,眼裏卻閃出一絲打量他的目光。那目光稍縱即逝,卻有著穿透力。江嘯感覺到了,笑著把酒杯豪爽地伸過去,與曹力夫相碰:“來,老曹,你是海量,咱倆再幹一杯。”


    周昌石越來越醉了,說道:“我昨晚做夢,老人家又從紀念堂活過來了。”


    “什麽情景啊?”江嘯感興趣地問。


    “記不太清了,隻記得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都是咱們這號老家夥,還有就是穿軍裝的。年輕人沒多少,都低著頭。有個年輕人踩了我一腳,我瞪了他一眼,他趕緊道對不起,慌得不行。後來,他老人家從紀念堂裏走出來,就這樣擺著手,人擠得水泄不通。解放軍手拉手攔出一條通道來,讓他老人家從中間走過。他和兩邊人握著手。天上還過著飛機,好像是閱兵。紅旗挺多。有一麵紅旗一直在我眼前呼啦啦飄,擋著我,最後把我的臉也裹起來了。”


    一個頗有政治意味的夢。


    “你們說,假如老人家現在真的又醒過來了,會怎麽樣?”曹力夫笑著說,“譬如說,六年前他是坐船在海上失事了,實際上一直隱居在荒島上。現在突然找到他了,派軍艦把他接回來了,你們說,中國會有什麽變化?”


    “我看,中國還得翻過來。”華茵說。


    “不一定,我看中國現在沒人願意再回到‘文化大革命’了。”鄭重一邊仔細地吃著一塊蟹黃,一邊慢騰騰地嘮叨著。


    “當然不會翻回‘文化大革命’,可也會翻轉一個個兒。”華茵爭辯道。


    “農民不會同意。工人、知識分子也不會同意。”鄭重還是不著不急地垂著眼,邊吃邊說著。


    “要回到‘文化大革命’,我也不同意,咱們還都得被打倒,住牛棚,下幹校。他老人家現在回來,也不會往那兒翻。他也要順應曆史潮流。”華茵說。


    “你們說得太抽象了,”江嘯擺了下手,打斷華茵,“你們先估計估計,他老人家要是現在又回來,會拿出什麽綱領啊?”


    “這還不好估計,”曹力夫說,“我給你們發布幾條最高指示怎麽樣?”


    “好,老曹,快說說。”華茵滿眼放光。滿桌人都為這個遊戲興致勃勃。


    曹力夫清了清嗓子,用模擬的聲調:“我數年不在,黨中央的同誌們做了許多工作,辛苦了。你們這幾年講實事求是,很好,這也正是我過去一貫提倡的。實事求是就是應用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對中國的現狀、曆史做全麵的、係統的、周密的研究,引出正確的路線、政策來嘛。不一定我過去講的話全都是真理,永遠是真理。沒有脫離相對真理的絕對真理嘛。中國這六年有不少變化,變化是必然的,而變化也總是一分為二的。有的變化可能是好的,符合馬列主義的,那曆史會肯定的,它有存在的依據。有的,可能被實踐證明是錯的,那也會被曆史所糾正。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我看,我有幾句話要講,其餘的我還要做更全麵的調查研究才能下結論。第一句話:黨的領導隻能加強,不能削弱,政治工作隻能加強,不能削弱。政治是經濟的集中體現,這是馬列主義的原理之一嘛。一說是政工幹部就不吃香,就臉上無光,這種情況不應該嘛——”


    “這一條,就把一多半政工幹部籠住了。”江嘯笑著插話。


    “——第二句話: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對於這一點,我們在理論上、實踐上,都不允許有絲毫的模糊和動搖。


    “第三句話:農村政策變化很大,到底還要不要集體化,什麽是社會主義道路,應該是共同富裕呢還是一部分先富裕呢,這個問題,我希望在全黨開展一個辯論。


    “第四句話:全國都學解放軍。這個口號還要繼續提嘛。


    “第五句話,關於幹部問題,我要多講講。要注重培養共產主義事業接班人,這一點我過去就多次講過,但同時要充分珍惜和發揮老幹部的作用。老幹部是革命的寶貴財富。這個問題上我們要講點辯證法。反對幹部隊伍的新陳代謝,是形而上學,不充分發揮老幹部的作用,因勢利導地進行幹部隊伍的更新,也是一種形而上學嘛。幹部要年輕化、知識化,是對的,但對什麽是知識化,要有科學的解釋。是文憑更重要呢,還是真才實學更重要呢?……”


    “我來幫你接著傳達一段吧。”江嘯截住曹力夫的話,也用模擬的聲調說道:“曆代狀元很少有十分出色的。啊?李白、杜甫不是進士和翰林嘛。柳宗元不過是二等進士。王實甫、關漢卿、羅貫中、蒲鬆齡、曹雪芹也都不是進士和翰林。就是當了進士翰林也都是不成功的。明朝搞得好的是明太祖、明成祖兩個皇帝,一個不識字,一個亦識字不多。以後到嘉靖,知識分子當政,反而不成了,國家管不好。書讀多了,就做不好皇帝,是書呆子。這段最高指示怎麽樣?”


    “你這更像。”劉堯難得地露出一笑。


    “要是老人家回到人間就講這樣一番話——老曹傳達的加我傳達的——你們看,全國會有什麽反響?”江嘯笑著問。


    人們看了看江嘯,又相互看看,都沉默了。


    似乎有一幅不敢多想的圖畫。


    “算了,算了。不要胡說八道了。來,來,再幹一杯。”劉堯一揮手說道。


    魯鴻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老同學多年不見,見一回不容易,今天不說那些裝模作樣的話,”他的手左右揮指著,瞪大的雙眼通紅放光,“都掏點真話往外說。”


    “那你先說說,你現在個人有多少錢?”顧曉鷹也喝得兩眼通紅,帶著醉意問道。


    “錢算什麽東西?我不稀罕它。我現在給大夥兒提個話題,咱們都談談自己人生的最大理想是什麽,要講真格的。怎麽樣?噯,立橋,你說怎麽樣?”魯鴻使勁捅著左邊的馬立橋。


    馬立橋一直垂著眼皮悶吃悶喝。“什麽他媽的理想,我沒理想。我一聽這兩個字眼就反感透了。”他迸出一句話。


    魯鴻盯著他稍有些愣怔,又哈哈哈大笑了:“好,咱們不用理想這個詞,就說願望吧。咱們都談談自己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麽,好不好?”


    “還是你先說說吧。”席誌華對魯鴻說道。


    “我提的問題為什麽要我先說?”魯鴻身子向後躲閃似的仰靠到椅背上。


    “你提的問題自然應該你先說嘛。要不誰會響應啊?”江岩鬆在一旁幫著腔。


    “好哇,你們夫唱妻和。”魯鴻一拍桌子,指著他們說道,“好,我說就我說。我,魯鴻,”他舉起酒杯,“本人現在最大的願望是把整個海南島承包下來,由我一個人治理,每年向國家交夠稅金,別的啥也別管,我獨裁。我要和李光耀比比,超過他新加坡。這就是我的願望。怎麽樣?”他舉杯要飲。


    “你也說得太沒邊了。”江岩鬆笑道。


    “這是我的真實思想啊。”魯鴻把酒杯停在了嘴邊。


    “真實有什麽用?我說我要統治整個宇宙,這話有什麽意義?和沒說一樣。”


    魯鴻皺著眉沉默了一會兒,一下站起來:“好。我再具體化一步,說說有邊的事。我想找個華僑巨富的獨女當老婆,不管她多難看,繼承上幾個億財產,然後,來開發海南島。”


    “自己的老婆不要了?”


    “嗯……不要了。交底吧,我現在跟她越過越合不來,她成天犯醋勁兒,我早就想離婚了。怎麽樣,我這話夠真格了吧?”他一仰脖喝幹了酒,“來,你們誰接著說?顧曉鷹,你說。”


    “我?”顧曉鷹嘻嘻哈哈,“本人最大的願望是每天站在東單十字路口看漂亮姑娘。”


    “這算什麽真格的?”魯鴻用筷子戳點著顧曉鷹的鼻子,“不行,往深了說。”


    “往深了說?”顧曉鷹搔著後腦勺流裏流氣地笑笑,“我願意每天站在女澡堂門口看剛洗完澡的漂亮女人。女人從澡堂出來最鮮嫩了。”


    “你他媽說的叫什麽真格?又從十字路口挪到澡堂門口來了。你別是想進澡堂裏邊去看吧。”魯鴻還是緊盯著他不放過。


    “好好,我說真的吧,”顧曉鷹隨隨便便舉起了酒杯,“我希望天下所有的漂亮女人都裸體在我麵前走來走去,由著我看。行了吧?這可是最真格的了。”


    魯鴻仰身大笑了,笑得胸膛都震抖著:“由著你看,是由著你抱吧?”


    “先說看吧。”


    “好好,你的算說完了。下邊誰說?”魯鴻環指著其餘的幾個人,“誌華,你說說吧?”


    “你少哄我,你們這些臭男人,滿腦子壞水,我才不和你們攙和呢。”席誌華說道,她對這種場麵司空見慣,並不以為怪。


    “叫你一聲嫂子還不行?今天你算是給我一個麵子,別讓我掃興,我好賴還在湘江裏救過你男人呢。”


    席誌華瞟了他一眼,撲哧笑了。“我的願望是有個男人能真正理解我,每天能和我好好聊聊。”她垂下眼簾,很實在很大方地說。


    “這個男人是誰,是江岩鬆嗎?”魯鴻問。


    “他?”席誌華瞟了丈夫一眼,“哼,不要他。就知道顧自己,太自私了。”


    魯鴻又開懷大笑,笑夠了,他轉向馬立橋:“馬立橋,該你說了。”


    “我沒的說。”


    “看在老同學的麵子上,說一說。”


    “我的願望就是在北京找個老婆,然後調回北京。”馬立橋幹幹地道出了他的願望,一句話,現出了他全部真實的潦倒困境,使熱鬧的氣氛一瞬間有些尷尬。


    “好。咱們馬立橋說的是最真格的,沒的挑剔。”魯鴻打著圓場,很快轉向江岩鬆,“岩鬆,該你說了。”


    “我?”江岩鬆笑著扭過身,指了指靠窗的寫字台,“我的願望就是把那本小冊子寫完。”這是他早已準備好的回答。


    “你小子最滑了,和你說話就總像隔著一層皮,看不見你的真心。”魯鴻不滿地戳點著他。


    “江岩鬆就會裝洋蒜。”顧曉鷹也幫著腔。


    “我說的是真話,不信你們問誌華。”江岩鬆不慌不忙地說。


    “不用問誌華,”魯鴻一揮手,酒勁兒上來了,“你說不說真格的,我不管了,同學們都說你現在是圓滑鬼,這我也不管。我隻問你,今天咱們好不容易一聚,你真正喝了多少?我們幾個一杯又一杯,你是抿一下就算過去。用不著解釋。”他伸手製止道,“別以為我醉糊塗了,酒席上我來來去去多了,見過世麵。我一直注意著你呢。”


    “你不知道,我酒量不大,不怎麽能喝酒。”


    “少來這一套。1968年去廣州,你在長沙的小飯館裏喝六兩白幹都沒事,我還不知道你的底?來。”魯鴻咕咚倒滿一大杯威士忌,放到江岩鬆麵前,“你要夠朋友,願意和我魯鴻來往,就先幹了這一杯。要不,我魯鴻推開桌子就走。喝酒耍滑的人不可交。”


    江岩鬆為難地一笑:“好,我幹這一杯。”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臉上頓時泛起紅暈。


    魯鴻又拿起酒瓶滿上一大杯:“再來一杯。”


    “實在不行了……”


    “這一杯,算是顧曉鷹敬你的,對不對?”


    “對。”顧曉鷹端著斟滿的酒杯,“你喝他的,不喝我的?”


    江岩鬆苦笑著搖了搖頭:“好,我今天是舍命陪君子了。”他又接過酒杯喝幹了。


    “這第三杯,算是馬立橋敬你的。”魯鴻又滿上了一杯。


    “哎呀,我實在是不行了,都上頭了。”江岩鬆揩了揩額頭沁出的細汗,推謝著。他半天喝的酒也沒剛才這兩大杯多。


    “岩鬆,你夠朋友嗎?”魯鴻借著醉意發火了,“人家馬立橋救過你的命。我剛才說他想調回北京,你連個話都沒有。現在這杯酒,你喝還是不喝?”


    “好。”江岩鬆也站起來了,“立橋,這應該算是我敬你的,你過去救過我,這麽多年我一直沒忘。來,咱倆幹一杯。”


    馬立橋也站了起來,兩個人對幹了一杯。


    “馬立橋,先別坐下,江岩鬆,你也別坐下。”魯鴻又給他們都斟滿了酒,“立橋,剛才那杯是岩鬆敬你的,這一杯,你敬他。”


    “我實在不行了。”江岩鬆真的感到有點酒勁上頭了,連忙擺著手。


    “不行也得行。馬立橋,你想調回北京,我幫不上你,缺錢了,我給你。”魯鴻轉身拿過撂在沙發上的皮包,拉開拉鏈,拿出一厚摞票子,“這算我的一點小意思。至於戶口問題,你現在求求江岩鬆。”


    “別這麽說……”江岩鬆不安地說。


    “怎麽說?”魯鴻瞪著血紅的眼睛吼道,“人家對你有救命之恩,你這半天連個正經屁都沒放。馬立橋臉皮薄,你知道他張不開嘴。哼。立橋,他江岩鬆不記過去就不記。你現在敬他一杯,當著大夥兒的麵給他磕個頭,求他一求。聽見沒有?”他抓住馬立橋的手捏住酒杯硬舉起來,“岩鬆,這一杯你喝不喝?”


    席誌華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場麵。


    江岩鬆舉起了酒杯:“立橋,這杯酒還算是我敬你的吧,咱倆再幹一杯。你想調回北京,我一定幫忙,其實,我原打算吃完飯再和你商量這件事的,”


    “你別太為難,魯鴻是喝醉了酒瞎起哄呢。”馬立橋的手還被魯鴻牢牢地抓住停在半空,很不安地說道。


    “我不是起哄。做人得有人性。懂嗎?”魯鴻仍舊氣呼呼地說道。


    “魯鴻說得對。”江岩鬆自己舉杯一飲而盡,“做人得有人性。”他抓過酒瓶,又咕咚咚滿上,“立橋,我沒忘記你救過我,沒忘記。”他說著一仰脖又喝了個杯底朝天,兩眼開始發直,頭也左右微微晃開了,“魯鴻,來,咱倆再幹一杯。”他再一次抓起酒瓶。


    “別喝了。”席誌華拉住他的手。


    “我要喝。我沒忘記過去。來,咱們,為……人性,幹一杯。”


    曹力夫感覺自己有點醉了,可他並沒有忘記留意江嘯。江嘯飲酒始終很有節製。曹力夫暗自笑了笑,換了個大杯,倒滿汾酒,站起來舉到江嘯麵前:“江兄,我敬你一杯。”


    “這麽大杯?”


    “我敬這一杯是對江兄有所求的,你知道我最近剛換了房子,請你寫幅中堂,掛在客廳裏。”


    “我的字還拿得出去?”江嘯故做謙虛,但瘦削的臉卻一下綻開壓抑不住的笑容。他喜愛書法,自以為是當今第一流。


    “你的字還拿不出去?現在好多書法家的字都不如你。前兩天我看了一個書法展覽,那些字比江兄差多了。我不會寫字,可會看字。”


    “那好,這杯酒我喝了。”江嘯一下興致勃發,一切用心深藏都消失了。他站起來,舉杯一飲而盡,“怎麽,是過會兒寫,還是現在寫?”


    “就現在寫吧,你喝著,寫著,我們看著,喝著,也算是給你助興。”


    “對,古代舞劍可以助酒興,弄墨也可以助酒興嘛。好,華茵,去取紙和筆來。”


    “給我也寫一幅,要橫幅。”鄭重也說。


    周昌石、劉堯也爭相索要起字幅來。


    “你們要字,可都沒敬酒呢。”曹力夫環指著他們開玩笑道。


    於是,大夥紛紛給江嘯敬酒。


    “你們是要草書,還是要行書,還是要楷書?”江嘯問。


    “來草書吧,江兄的草書最有氣勢。”曹力夫說。


    “既然這樣,你們這三杯我都幹了,草書是要喝酒寫的。”


    “古人說,越喝得多越寫得好。”曹力夫捧場道。


    “是。唐代大書法家張旭每次酒醉而書,癲狂揮筆,高呼大叫,醒而自視,以為神異。還有唐朝和尚懷素,也是草書名家,你們看過《國史補》嗎?沒有?《續書評》呢?也沒有?那裏講:‘釋懷素書,揮毫掣電,隨手萬變,素以狂草得名。’他也是酒醉才書的。後人把張旭和懷素並稱為‘顛張醉素’。……”


    飲酒進入高xdx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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