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縣委書記召見我的情況,那是他剛到古陵第二天。”小周一邊走一邊佩服不已地說道,“真是雷厲風行的工作效率。”


    “是挺有效率的。”林虹淡淡地笑了笑,顯出一些感興趣的樣子應和道。她是個很知道尊重對方但又不失分寸的女子。


    他們走在火車站通往縣城的路上。林虹一出火車站沒多遠,就碰上了跑步晨煉的小周。他的弟弟是林虹班上的學生,林虹家訪時認識了他。這個單身小夥子對比自己大三四歲的女教師一直有著特殊的關心。


    “召見我第二天,我們信訪接待站就貼出布告了,李書記通知的,常委接待日改為逢五、逢十。”


    “是嗎?”林虹看著路上三三兩兩去縣城趕集的農民,又表示感興趣地淡淡應和著。寒涼的晨風從山那邊掠過川地嗖嗖地吹來,帶來黃土的氣息,炊煙的氣息,麥的清香。一個頭紮白手巾的農民挑著兩大捆掃帚,哼著戲曲一顫一悠地從旁邊擦身走過。


    “第三天早晨準七點,我就把常委批示了還沒解決的案件調查統計給他送去了。結果當天就打印出來發給縣常委每人一份,而且當天就在縣常委會上進行了討論。這種工作效率,你能想象嗎?”


    “哦。”


    “第四天更神,就是在縣裏已經傳遍的:李書記在一天內親自解決了十四個老大難的群眾上訪案件。從早晨一直到半夜,我都在場。”


    “一天解決十四個,怎麽解決?”林虹問道。


    “跟吳嫂的事一樣,把每件事情各有關方麵的人都找來,都是當場研究當場決定的。十四件事都按鍾點排好隊,七點鍾解決拖拉機站坑害農民的案件,預先就通知有關人七點以前準時到;八點鍾解決張莊大隊幹部毆打小學教師的案件,預先就通知有關人八點以前到。原告、被告、各方麵的幹部、批示過這個案件的常委、信訪站的、司法部門的,都來。一個案件接一個案件檢查解決。一天解決十四個積壓案件,有的積壓幾年了,這一下就把全縣轟動了。”小周眉飛色舞地講著。既有對新來的縣委書記的由衷崇拜,也有對林虹的特殊熱情。


    林虹依然淡淡地笑笑,但此時她真的有些感興趣了。看來新來的縣委書記確實有點傳奇色彩。


    “現在關於縣委書記的故事可多了。我給你舉個例子吧,”小周露出賣弄的神情,“現在寫上一條反對官僚主義的大標語,他就是這條標語後麵的驚歎號。”


    林虹不僅在臉上而且在心裏都微微笑了。這個年輕人天真得像個小孩,怪有趣的。至於他對自己的特殊熱情,林虹早就覺察了。看著他和自己並肩走時極力直著身子,伸著脖子,好使自己顯得高一些的下意識行為,林虹便覺得可笑又可愛。她知道怎麽既不傷對方自尊心,但又保持有明確界限的距離。拒絕愛情而又保持友誼,這對於任何一個被愛慕的女性來講,都是最複雜的外交藝術。小周一路上的講述,使她清楚了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古陵發生了巨大變化。新來的縣委書記兩周以來富有魄力的除舊布新,已經深刻觸動了古陵縣的利益結構。


    “現在,新來的縣委書記為一方,顧縣長為一方,兩方尖銳對立。”小周用兩個拳頭使勁相抵比劃著。


    “對立什麽啊?”


    “他們兩個人明顯就代表兩種不同的色彩和勢力啊。”因為和林虹講話,小周還特意用了“色彩”這樣文雅的字眼,“林虹,你還是這場衝突中的焦點人物呢。”


    林虹臉上露出一絲自嘲:“我算什麽焦點人物?”她無意當這種焦點人物。她隻是因為一個偶然的衝動才捅了一下馬蜂窩。她至今為此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看到林虹的神情,小周一下子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說什麽好了:“我不是說你過去是焦點,是說你現在是焦點……這次提意見提建議會上,大家都把你受打擊迫害的問題提出來了。”


    “我不想當他們政治鬥爭的工具。”


    小周看了看林虹,沉默不語了。


    半年前,林虹向省報寫了封信,檢舉古陵縣領導徇私舞弊。縣常委的幾個子弟,為首的是縣委副書記兼縣長顧榮的兒子顧小榮,走私販運大宗銀元,觸犯刑法,該捕的不捕,該判的不判。這原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在縣委、公檢法係統內部有矛盾鬥爭,幾起幾伏,影響很大。但是,在古陵,這是最高一級的“高幹”子弟走私,法律在權勢麵前畏縮了。由於林虹的檢舉,省報來了記者。“高幹”子弟走私一案才又鬧開了。林虹被卷進了旋渦,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


    但是,隨後的幾起幾落,“高幹”子弟們似乎都沒事了,林虹卻要被調到最偏僻的山區去教書,她單身宿合的玻璃也接二連三被打碎。打擊報複落在她頭上,同時也有不少人站出來支持她,陳村中學的領導就抵製了上邊的調令。在兩種勢力的衝突中,林虹很快成了焦點人物。這已是有幾個月的事情了。


    “新來的縣委書記對我的事表態了?”林虹問道,她覺得剛才的態度有些過分。


    “李書記還沒表過態,是這次提意見、提建議會上各小組提出來的,呼聲很強烈。”小周解釋道。


    “什麽叫提意見、提建議大會啊?”


    “這個名字又普通又怪吧?”小周抓了抓頭發,炫耀地笑了一下,“這是李書記提議召開的。全縣上上下下,不管是誰,隻要你對縣委領導提過意見、提過建議,不管是什麽方式,寫信了,報告了,談話了,告狀了,上條陳了,就都請了來。一千多人的名單都是李書記一個個審定的,聽說其中有四百多人是他親自提名的。”


    “他來古陵半個月就能掌握這麽多人的情況?這個縣委書記有多大年紀,從哪兒調來的?”


    “他挺年輕的,三十來歲,省裏調來的。原來也是你們北京學生。”


    “他叫什麽?”


    “他姓李,你看,”小周來不及回答她的問題,一指前麵,“那不是開會會場。”


    前麵就是縣招待所,大門外沿街堆滿了嗡嗡鬧鬧的人群,三三兩兩、一簇一堆地延伸到這兒。他們在人群前走過,林虹立刻受到了人們的注目。


    最先投射來的是男性的注視。林虹感到了,那是一切漂亮女性都應習慣的特殊境遇。接著有更多的目光轉向她,是由一些認得她的人的竊竊低語的介紹引起的。“那是林虹?”“是,那個就是林虹。”人們交頭接耳的說話聲她能隱隱聽見。她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地走著,並不時微笑著和小周說兩句話,幫助小周擺脫在眾人注視下的困窘。


    在人群的注視和議論麵前走過時保持常態,這需要勇氣和自製力。林虹不願意自己成為新聞人物,她知道,那對於一個漂亮的獨身女性要承受多大的壓力。然而,事到如此,她也有足夠的忍受力。一個人隻要知道自己應該輕視什麽,而且能確實輕視它,就能獲得堅強。


    離招待所越近,對她的指點和議論也越厲害。路邊相挨著一個百貨商店和縣劇團,院門站著一群女人,她們對林虹的指點和議論格外勁頭十足:“這是個風流寡婦。”“可你看她那樣子,裝得還挺正經。”“越風流的人表麵越正經。”“你問她?她過去就因為作風不正派,呆一個地方臭一個地方,最後躲到咱們古陵來了。”“她結了幾次婚?”“誰知道,聽說她男人發現她是破鞋,不要她了。”“喲,這樣的人還能當老師啊。”


    縣劇團的副團長,一個胖得像麻袋的中年婦女議論得最起勁。我們往下就會從她身上看出,對林虹的輿論毀謗來自怎樣深刻的利害背景。而女人的嫉妒,也在這裏表現出全部惡毒性。有人嫉妒林虹的美貌。有人嫉妒林虹走路時沉靜文雅的風度。有人嫉妒林虹的文化教養。總之,人人嫉妒自己認為有但實際上沒有的東西。在嫉妒時,人人又顯示著自己的優越性。


    “這種女人臭塌了。”一個細骨伶仃的中年演員輕蔑地罵道,這是在顯示她有個好名聲,雖然實際上她可能名不副實。


    “像她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還要她?”一個胖乎乎的售貨員瞥著白眼,顯示出她有個名正言順的丈夫,雖然她經常挨丈夫打罵。


    “不正經。風流貨。”她們又共同用嗤之以鼻的斥罵來表現自己的正派。其實,對“不正經”的過分義憤,往往是因為自己就不正經;對“風流”的過分義憤,則常常反映著對風流的羨嫉。


    議論和辱罵的聲音越來越大,故意想讓林虹聽見似的。


    林虹臉色變得蒼白,嘴唇不易覺察地纖顫著。這是輿論對弱者的殘酷宰割。她依然略仰著額頭目視前方很沉靜地走著。她的沉靜使那群女人議論的聲音更高了:“這不是把接待站的小矮個兒又勾搭上了。”“呸!”一個很響的唾聲。


    林虹慢慢轉過頭,冷冷地朝那兒看了一眼,又繼續朝前走。小周低著腦袋,他隔著空氣能感到林虹身體的顫抖,但是他沒有勇氣出來維護林虹。


    這時,那個像麻袋一樣肥胖的女人突然叫起來:“小周。”


    小周不得不停住。


    胖女人趕到前麵,迎麵擋住小周和林虹,“你這是去車站接人了?”她看了看小周手裏的旅行袋,有意高聲說道。


    “我,我是早晨跑步來的,碰上她……”小周臉漲得通紅解釋著。


    “你這是接的你的誰啊?”胖女人打趣地問小周道,然後又轉向林虹,親親熱熱地大嗓門問道:“你是從哪兒來啊?”


    “這是陳村中學的林老師。”小周連忙解釋道。


    “你就是林虹啊,早就聽說你的大名了,反潮流的英雄啊。”


    林虹氣得嘴唇一陣哆嗦,她克製住自己:“小周,這位是誰,你不給介紹介紹?”


    “噢,這是老傅,傅紅花,縣劇團副團長,是咱們縣常委馮耀祖的愛人。”小周連忙介紹道。


    林虹似笑非笑地看了傅紅花一眼:“你叫傅紅花?”她平和地打量著對方,“你的兒子也是因為走私銀元被抓過吧?”


    傅紅花一時張口結舌。


    “你做家長的以後要好好教育孩子。是不是?”林虹像老師耐心勸誡學生家長似的溫和說道。


    傅紅花紫紅的胖臉更紫了,被堵得好幾秒鍾說不上話來。“我不用你來教訓我!”她突然氣急敗壞地嚷道。


    “你要記住,身教重於言教。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吧?”林虹像沒聽見對方嚷似的,依然平和地看著對方說道,然後轉過身,“小周,咱們走吧。”


    兩個人又往前走了。後麵還在罵什麽,林虹不去管了。一個人隻有不斷把過去拋在後麵置之度外,才能往前生活。小周低頭走著。他被疚愧壓迫著。一個男子漢在自己愛慕的女性受侮辱時不能挺身而出,是最大的懦弱。


    “林虹,我……”他困難地說道。林虹寬諒地笑笑。她的心在那一場酷刑後還在哆嗦,但她的臉卻能平靜地微笑。“我……你拿上旅行袋,我回去罵她一頓。”小周把旅行袋塞到林虹手裏,轉身要走。


    “你這是鬧什麽,犯不著理她們。”


    “那……”小周看了一下旁邊一堆堆的人群,他倆已經走到招待所院門口,“你今天參加會吧。到會上找李書記告她。”


    “人家開會,我隨便參加,算什麽呀?”


    “開會名單中就有你。上午李書記做總結報告,你不趕上聽聽?”


    林虹略猶豫了一下。


    “聽聽會怕什麽,就是開會名單上沒你,也可以去嘛。”小周說。


    “這麽多人,我不去湊熱鬧。”林虹說著轉過頭朝後看了一眼,停住了話。她看見顧榮推著自行車同顧小莉已經走到跟前。她沒看見李向南剛剛和顧榮他們分手。


    “小周。”叫他的是小莉,旁邊扶著車站著顧榮,“你過來一下。”小莉口氣中有一種不容違抗的意味。


    小周看了看林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完全清楚小莉對林虹的敵對態度。


    “小周,你過來呀。”小莉有些不耐煩了。


    林虹雙手在前提著書包站在一邊,好像這一切與她無關。


    “小周,你來,我和你說點事。”小莉的聲音顯得溫和多了。


    小周看了林虹一眼,別別扭扭走到小莉麵前。“小莉,你也回來了?”他不太自然地笑笑,“顧縣長,您去接小莉了?”


    顧榮和藹地點點頭。


    “什麽叫我‘也——’回來了?”小莉開心地咯咯一笑,“這是在開提意見大會吧?”


    “是。”


    “開會名單不是你定的吧?”小莉含著一絲譏嘲打趣地看著小周。


    “當然不是。”


    “那你管誰開會誰不開會呢,誰沒資格開會,自己不清楚?”小莉嗔笑著,“有的人就怕見人,見不得人,你硬要把人拉進去開會,那不是難為人家嗎?”


    “小莉你……”小周氣憤得說不上話來,他回過頭。


    林虹已經丟下一個對小莉的冷冷打量,轉身走進招待所大門了。


    “別覺著自己了不起。”林虹那把對方看得明明白白的打量激惱了小莉,她看著林虹的背影,低聲冷笑著。


    “你這樣太不好了。”小周說道,轉身也進了縣招待所。


    顧榮冷冷地看著林虹的背影,隻有他才清楚林虹和小莉還有一層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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