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十幾年前在北京同一所中學。


    1965年,李向南進校時是高一(3)班,林虹正好是初一(3)班。那時學校裏高初中之間建立“兄弟姐妹班”,李向南被班裏委派到初一(3)班當課外輔導員,幫助他們進行軍體訓練,維持晚自習秩序等。


    第一天課外操練隊列,李向南把男生女生分成兩隊。男生隊立正、稍息、左轉、右轉訓練時,女生隊就列成橫隊在一旁觀看,然後由她們對男生隊進行評議。再反過來訓練女生隊。訓練男生隊時,女生隊發出一陣交頭接耳的笑聲。這笑聲分散著男生隊的注意力,李向南有些生氣。“你們不要笑,要遵守隊列紀律,認真看男生隊有什麽優點和缺點。”他走到女生隊麵前批評道。


    女生們吐著舌頭克製住笑鬧。


    有一個女生剛才笑得最厲害,這時候便調皮地挺胸站好。別人也學著她的樣子,一個個演戲似地板起臉來,而眼裏卻露出掩不住的惡作劇。李向南一下感到她是個中心人物。她長得很漂亮,漂亮得有些奪目,使他不敢仔細看她。


    “隊列訓練要嚴肅。”他微垂著眼嚴肅地說,同時卻感到她的眼睛一直含著笑,調皮而大膽地看著自己。這讓他尤其惱火。他板起臉轉過身繼續訓練男生隊。女生隊中的說笑雖然比剛才好一些,卻一直沒停。李向南這時更清楚地注意到:姑娘們都是以那個女生為中心的。她用手捂著嘴說句什麽,左右的女生們便都轉過來看看他這個輔導員,發出一陣壓低的笑聲。


    輪到訓練女生隊了,李向南格外嚴肅。但他一做示範,姑娘們就止不住笑。他一轉過身準備批評她們,她們又在那個姑娘的帶頭下裝起嚴肅來。“你們到底笑什麽?”他實在冒火了,停止隊列訓練,站在女生橫隊麵前問道。姑娘們都不笑了。“隊列動作有什麽可笑的?你們現在已經是中學生了,為什麽還這樣不嚴肅?”


    姑娘們互相看看,咬著嘴唇垂下眼。


    “到底因為什麽笑?”


    “我們認為輔導員應該帶頭嚴肅。”那個姑娘抬手指了指他的腿。


    李向南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左褲腿很滑稽地比右褲腿短了兩三寸。中午在左膝蓋上補的一個大補釘,把褲腿皺巴巴地提了起來。


    姑娘們又發出一陣壓低了的吃吃笑聲。“你如果不會補,我們可以幫你補。”那個姑娘很認真地說。姑娘們又都掩著嘴笑了。這次連站在一旁的男生隊也大笑起來。


    “你這是搗亂。”


    “我沒搗亂。”那個姑娘說著低下頭。


    李向南彎腰把兩個褲腿都挽了挽,挽齊,然後直起腰。“嚴肅了嗎?”他陰沉地問道。


    那個姑娘抬眼看了他一下,又低下頭。


    “嚴肅了沒有?”他提高聲音問道。


    那個姑娘沉默著。


    “嚴肅了沒有?”李向南冒火地大聲問道。


    “嚴肅了。”那個姑娘小聲回答。


    “好,聽口令,立正——!”隊伍立正了,鴉雀無聲。李向南提前中止了訓練。回到宿舍,他換下那條出盡洋相的褲子,狠狠地扯下那塊倒黴補釘,把褲子往床上一扔,仰身倒在了床上。


    這時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誰啊?進來吧,裝模做樣的真討厭。”


    門推開了,是她。


    他愣了一下,從床上坐起來。


    “輔導員,接著給我們訓練吧。”她說。


    “不訓練了。”李向南說著,轉身胡亂收拾著自己的床。


    姑娘低著頭:“是我錯了。”


    李向南不知說什麽好。


    “我們都來了。”她指了指窗外。窗外操場上,初一(3)班的全體女生都整整齊齊列成橫隊站在那裏。“我從小特別任性,以後多批評我。”她看著李向南誠懇地說。


    她就是林虹。這就是他們相識的第一天。


    第二天,學校舉行新生運動會。李向南參加的是一千五百米長跑。操場上彩旗飄揚,人山人海。足球場上正在進行投擲比賽,環球場的四百米跑道上進行著中長跑比賽。


    槍聲一響,一千五百米比賽開始了。


    李向南衝了出去。初一(3)班的同學正好坐在起跑線附近,他一起跑,他們就為他們的輔導員加油。第一圈過去了,他聽到了他們的呐喊。第二圈經過他們,又聽到他們為他喊加油,他聽到了其中有林虹使勁的喊聲,看到了她那雙閃亮的眼睛。他跑得很好,一路遙遙領先。在第三圈經過他們時,也就是離終點還有三百米時,一個意外發生了,一顆出軌的手榴彈從足球場內橫飛過來,砸在他左腳上,他一下摔倒在跑道上,人群一片驚叫。他捂著腳在地上左右滾了滾,咬著牙站了起來。腳一落地疼得鑽心,後麵的人一個又一個追上來,有人放慢速度,衝他伸過手來,跑道外也有人跑進來攙他。他擺了擺手,一顛一瘸地在跑道上走起來,接著又咬著牙跑起來。初一(3)班的同學立刻大聲地喊起來:“李向南——加——油——!李向南——加——油!”他瞥見了林虹雙手握拳在用力喊著。他咬緊牙衝刺到了終點。


    當他從跑道上下來時,立刻疼得連路也不能走了。


    班裏同學架著他從醫務所包紮後出來,林虹等在門口。“傷得重嗎?”她急切地問。


    他搖了搖頭。


    “疼嗎?”


    “有點。”他試著左腳落了一下地,立刻疼得額頭上冒出了汗,“走不成路了。”


    “可你當時怎麽跑下來的?”


    “主要是聽見你們喊加油了。”他笑著說。


    下午,李向南正一個人在宿舍裏看《世界通史》,她來了:“把你那條破褲子給我吧,我幫你補。”


    “你會補?”李向南問。他已經知道,林虹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她是獨生女;她學習非常好,文理科都是初一年級最拔尖的,而且會畫國畫,彈鋼琴,拉小提琴。可她還會做針線?


    “我會,小時候在幼兒園縫布娃娃的時候學的。”她說,“我小時候可逞強了,什麽都要學會。”


    “我已經重新補好了。”李向南說。


    “那以後再破了,我幫你補吧。”林虹的目光又落在李向南看的書上,“你也喜歡曆史?”


    “怎麽?”


    “我爸爸是研究曆史的。”


    “那我有問題可以去請教他了?”


    “當然可以。”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給,我給你畫了兩張漫畫。”


    李向南接過來一看,止不住笑了。一張的題目是《嚴肅的輔導員》,畫著他站在那兒喊口令,訓練隊列,兩條褲腿醒目而滑稽地長短不一,和他那嚴厲的神情恰成為令人捧腹的幽默對比。另一張畫是《他跑到了終點》。他正在跑道上前後擺著胳膊全力衝刺,左腳被誇張成綁著白紗布,腫得像冬瓜一樣,不成比例。


    李向南笑個不止,眼淚都出來了。


    “像你嗎?”


    “像,像。你畫得真像。”


    “送給你要嗎?”


    “當然。我一定把它保存起來,看看我有多麽可笑!”


    林虹也快活地咯咯笑起來。


    他和她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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