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公安局長先站起來走了,顧榮談笑風生地把他們送出門口。


    馮耀祖看著顧榮對兩位局長這樣親熱,心中有些忿忿然。顧榮剛坐下,馮耀祖就氣憤地說道:“李向南在會上抓住個養豬問題整我,還不是想從我身上開刀,最後搞垮你?”


    “不要這樣講嘛,什麽事要就事論事。”顧榮抽出一支煙蹾著,帶著剛剛完成漂亮行動的滿意心情不以為然地說道,“那件事上讓你檢查一下,你就檢查一下。這又不失主動。”


    這種不當回事的態度激惱了馮耀祖。哼,你倒又踏心了。說到底你和李向南還有一層特殊關係。你有哥哥當省委書記。什麽都能穩住,是吧?但他沒有露出一絲悻惱。顧榮有政治家的智慧,他有政治家身旁那種小人的智慧:“他是就事論事嗎?他自己在下麵講話,左一個突破口右一個突破口,還不是突破你顧書記?沒你,他在古陵就說了算啦。”他完全是為顧榮憤慨不平。


    顧榮抽著煙,略皺著眉頭沉默了一下:“不要一驚一乍的。一天到晚就知道誇大事情的嚴重性。”


    “什麽一驚一乍?”馮耀祖察看了一下顧榮的臉色,更憤慨地說道,“你知道接待站搞的那個調查報告吧?‘批了的案件為什麽還沒解決?’他叫《人民日報》記者拿去發《內參》了。《內參》一發,中央批下來,通報全國,這是什麽影響?”


    “嗯?”顧榮猛抬眼嚴厲地審視了馮耀祖一眼。


    “這我還能造謠?記者就在咱們縣呢。”


    顧榮又打量了馮耀祖一眼,垂下目光一言不發地在煙灰缸上慢慢蹭著煙灰。馮耀祖這一條消息打垮了他剛剛建立起來的沉穩心態。他吃了幾十年政治飯,知道什麽是真正狠毒有分量的東西。《內參》在全國搞掉的比他顧榮硬得多的大人物,也不是一個兩個。他在內心感到了對李向南的仇恨。


    馮耀祖透過煙霧又察看了他一眼,決定繼續加碼。天下的智慧有多種。他沒有顧榮那種調動政治局勢的能力,卻有調動顧榮本人的能力:“你知道他們在造什麽輿論?再開黨代會,就選掉你。”


    “別說了。”顧榮揮了一下手。


    “他們還決定把小榮的案件捅到大報社去,靠公開見報從根上搬掉你。”


    “別說了。”顧榮把煙頭往煙灰缸裏一摁,站了起來,但他立刻感到眼前一團迷霧,頭腦嗡的一聲,身子就飄了起來,幾乎摔倒。


    馮耀祖連忙上來扶住他。桂貞也聞聲從廚房出來。


    於是,顧榮躺倒了。病其實很平常。顧榮自己明白,這兩天疲勞了,激動了,血壓有些高。稍事休息就過去了。但是,“眾人拾柴火焰高”,他的病被很多人捧著,很快就成了一件大事。馮耀祖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後,立刻打電話到縣醫院:“顧縣長病了,你們火速來人。”很快,一輛救護車頂部轉著紅燈,急駛過黃昏中的縣城街道,開進縣委宿舍大院,在顧榮家門口停下。


    縣醫院的曾院長,一個又黃又瘦的山西人,連同他的妻子、縣醫院內科的錢大夫,一個精明的上海人,匆匆下了車。後麵還跟著兩個小護士。他們立刻給顧榮聽診、量血壓,血壓稍有些高,不要緊。又做心電圖。似乎也沒什麽問題。兩個大夫皺著眉想了想,又開上救護車風馳電掣出了縣城,到附近駐軍醫院借來了設備做腦電圖。救護車嗚嗚地開出開進,驚動了縣委宿舍區。不少幹部來看望。馮耀祖神情嚴重地把人都擋在外麵:“顧書記勞累過度,很可能是心髒病,現在誰都不能進去。”院子裏靜靜地立著人。屋子裏悄悄的人影晃動,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神情嚴肅地出出進進,曾院長走出門在馮耀祖身旁一次次輕聲請示著。


    這一切都加重了病情危重的氣氛。


    其實,曾院長並沒有檢查出什麽病症。如果是一般病人,他早就笑笑,說上幾句結論性的話就不當回事了。但是,顧榮在他心目中是有特殊地位的。“最好能把長寧市中心醫院的心髒病專家童大夫請來會診。”曾大夫沉吟半晌,鄭重提議道。


    “該請就請。”馮耀祖一揮手。


    吉普車連夜到長寧市把童大夫接來了。


    地委書記老鄭是一年多前調去的原古陵縣委書記,半夜聽說這個嚴重情況,立刻掛電話指示童大夫:要迅速搶救、精心治療,有什麽困難及時向他匯報。他親自給古陵縣委掛了電話詢問情況,並指示:“一定要加強對治療的領導。”


    馮耀祖放下電話後,非常有經驗地由他自己和曾院長組成“兩結合領導小組”領導治療工作。本來他覺得似乎應該是三結合小組,什麽不都講究三結合嗎?但想來想去沒有第三方,也就算了。淩晨專家會診,忙亂了一夜的人們坐在一起。除了“兩結合領導小組”外,幾個縣常委也參加了。這個會的鄭重性質,掃除了人們熬通宵的疲倦。鶴發童顏的童大夫委婉但又有把握地排除了冠心病、心肌梗塞、腦血管硬化等可能性:“估計是過度疲勞、心情激動造成的吧。當然,也不能絕對地肯定,要在休息的過程中再觀察一段時期。”


    在這樣嚴肅的氣氛中,把病人說得安然無恙是很不適宜的,有失眾望。


    盡管童大夫做出了權威的診斷,但是還需繼續觀察,觀察中就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況且又經過如此緊張的一通宵,救護車幾次進出,顧榮的病從各方麵都儼然成為大病了。清晨,地區醫院的童大夫走了。縣醫院的曾院長和馮耀祖依然煞有介事地守護著顧榮,裏裏外外做著安排,保持著急救病房的氛圍。


    顧榮雖然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但他隻要略動動腦筋,也就知道人們之所以如此殷勤,是各有具體原因的。縣醫院的曾院長夫婦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現在還有求於他的支持,才能鞏固他們在醫院裏並不穩固的掌權地位;馮耀祖更是靠他這棵大樹才能站穩腳跟;那些來看望的人,有的是在乘機聯絡感情。


    當然,他此時不會或者說不願動這個腦筋。


    人的願望是不知不覺地支配理性思維的,願望使洞察與思想帶有傾向性。他被人們的愛戴簇擁著,感到很受用。自己這麽多年在古陵苦心工作,畢竟是根深葉茂,有深厚幹部基礎的。病床旁不斷來往著看望的人。他躺在雪白的枕頭上,浮現出遠比往常更親切更慈祥的微笑。他輕輕用手拍拍床邊,示意人們在他身旁坐下。他用一種疲倦無力的聲音關心地詢問一兩句每個人的情況。


    縣委傳達室的孟老頭一大早也來看望,他拘謹地搓著手走到顧榮床邊。“老孟,來,坐下。”顧榮和藹地打著招呼,“噯,老孟啊,你的小子還沒安排工作?”他突然想起了被他遺忘的孟老頭的多次請求。“不不,顧縣長,我是來看看您的,不是來打擾您的。”孟老頭結結巴巴地擺著手解釋道。“還沒解決?”顧榮慢慢轉過頭,對站在床邊的馮耀祖囑托道,“耀祖,這兩天你就把這件事辦一辦。老孟老同誌了,他的事咱們要關心。”“好,好,這事我今天就去辦。”“顧縣長,這……”孟老頭惶亂不安了,“您有病,您還記得我的事。”他眼裏滾出感恩戴德的老淚。


    顧榮居然有些被孟老頭的眼淚感動了。


    古陵需要自己。這次病一場,他看到了自己多年工作造下的人心所向。他在古陵的權威是牢固的。不是誰搞一兩個嘩眾取寵的花哨動作就能推翻的。再寫報告,再告他狀,打政治官司最終還要以古陵的實際說話吧?省地縣三級他不都根子很牢嗎?小榮的事頭疼些,但天下萬事都是活的,自有解決的辦法。


    有了信心,煩躁就沒有了。他現在既安靜又冷靜。


    他已經有了從從容容消化掉李向南全部勢頭的計劃。


    “叔叔,你怎麽了?”小莉一大早滿臉汗津津地趕來,在床邊坐下問。她昨晚關在小屋裏寫了一夜小說,天亮才知道消息。


    “沒怎麽,有點緊張疲勞吧,”他說,“又寫小說熬夜了?”


    “還不是氣的。來了個李向南,說是老首長的兒子,一天到晚就是和你叔叔過不去。”桂貞在一旁忿忿地說道。


    “叔叔你氣什麽呀,什麽事想開點。”小莉勸道。


    “你說這個李向南像話不像話?大會上就幹開了。”桂貞坐在一旁仍然生氣地對小莉說道。


    小莉理解地笑笑:“叔叔,李向南知道你病了嗎?”


    “他昨天下午就下鄉了。”顧榮答道。


    “我剛才見他一大早回縣城了,在街上呢。要不要我去告訴他一聲?”


    “去什麽?不要驚動縣委書記大駕了。”


    “叔叔,你們不會關係和緩一點?”


    “能和緩嗎,情況你不是都知道了?”


    “要說,是和緩不了。”小莉一笑,“他來古陵肯定要重搭他的一套班子,你的舊班底他指揮不動也看不慣。你們倆在這個問題上肯定有矛盾。”


    “小莉,你又來政治分析了。”


    “可你有些事堅持,有些事通融一些,他也通融一些,大麵上就能過去了。”


    “年輕人野心太大啊。”顧榮輕輕搖了搖頭,“一有野心,就很難通情達理了。”他停了停,“小莉,你對古陵現在的事情什麽態度啊?”


    “我希望這次你生病是個轉機,從此你和他關係能和緩一些。”


    “要是和緩不了呢,你會什麽態度?”


    “我?”小莉目光閃爍了一下,“我就是我的態度。”


    “你什麽態度啊,小莉?”桂貞問道,“你還不支持你叔?”


    “我理解我叔叔。”小莉聰明地回答道。


    “什麽叫理解?不是支持?”


    “算了,”顧榮不快地說道,“不要追著問了,誰都允許有自己的觀點。”


    這時門推開了,三個人一齊轉過臉。李向南進來了。屋裏陷入難堪的靜默。


    “老顧,病要緊嗎?”李向南走到床前關心地問。


    “還不致於交夥食賬吧。”顧榮閉著眼慢慢地說。


    “我回來剛聽說的。”李向南有些不安地解釋道。顧榮閉著眼,桂貞帶著氣不說話,小莉則尷尬地不好說什麽。這沉默給了李向南很大難堪。


    馮耀祖進來了。


    “老顧的病診斷得怎麽樣?”李向南問。


    “地區醫院的童大夫都專程趕來了,起碼是血壓高吧。”馮耀祖冷冷地回答。他是很乖覺圓滑的人,對任何上級領導,哪怕是他反對的領導,也從來是表麵恭敬、樂樂嗬嗬的,但顧榮的病似乎給了他向李向南當麵表示不滿的勇氣。


    “怎麽犯的病?”


    “勞累,情緒激動吧。”馮耀祖把“情緒激動”四個字說得很重。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對馮耀祖說:“具體的治療工作,你負責起來吧。”


    “地委鄭書記已經指示過了,要當作大事抓,及時向他直接匯報。”馮耀祖答道。


    李向南感到一種壓力,似乎顧榮的病是他的責任。但他是縣委書記,必須有所安排。“醫護方麵做了安排沒有?”他又問馮耀祖。


    “要等現在才安排早晚了。”馮耀祖一會兒整理整理桌上的藥,一會兒把血壓計收拾好,在房間裏轉來轉去,顯出一副忙碌的樣子。


    “家裏還有什麽困難沒有?”李向南問桂貞。


    “幹了幾十年也沒向組織提過困難。現在跟不上形勢了,被人看著是絆腳石了,圖個什麽?不行,胡賴幹上一兩年退休就算了。”桂貞的話摔摔打打地就出來了。


    顧榮略睜了一下眼。“不要說了。”他冷冷地說。


    都沉默了。李向南站在那兒既不能再說什麽,又不便轉身就走。


    小莉看了看他,“李書記,”她用這種和李向南單獨在一起時不曾用過的稱呼尊重地說道,“你有事先忙去吧。這兒有我們照顧呢,你不用擔心。”


    李向南感激地看了小莉一眼:“好,那你們好好照顧,有什麽情況及時告訴我。”他又低頭對顧榮說:“老顧,你安心休息吧,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操心。”


    作為縣委書記,他很得體地退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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