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冒著雨,小胡來到了縣委辦公室。雨靴呼嗒呼嗒地響著踏上台階。摘下雨帽來,露出一臉的冷峻:“我要找李書記談談。”


    康樂說道:“十點半討論農村發展戰略,不是有你嗎?”


    “我要和他個別談。”小胡冷冷地說。


    “李書記今天一天都排滿了。老兄,實在沒時間哪。要不,你晚上找找他?”


    小胡看了康樂一眼,他不相信。


    “我什麽時候誆過你?”康樂拍拍他肩膀。他明白,因為把小胡調出了縣委辦公室,他對自己也肯定嫉恨著呢。


    小胡對他的親熱沒有任何反應:“你不要支吾我,我隻和他談二十分鍾.”


    康樂把一張紙放到小胡麵前,那是縣委書記今天的工作時間表。


    小胡看了康樂一眼,垂下眼簾,目光從上往下掃著。


    時間安排(星期一)


    上午


    7∶00和縣委辦公室談提高工作效率


    7∶30召集工礦企業書記會


    8∶30西山七公社黨委書記座談會


    9∶30和電業局黨委主要負責人談整黨


    10∶30農村發展戰略研究討論


    下午


    2∶00到幹休所


    4∶00到糧食加工廠檢查綜合豬飼料的加工、售換情況


    5∶30看城關公社蔬菜種植情況,有時間去城關中學


    在“時間表”上麵的空白處,有李向南今天早晨剛剛用鉛筆作的批示:


    就這樣。這幾天陰雨,路上不好走,若公社書記們不能準時到,請同後麵安排換一下。另外,請掛電話:1,縣煤炭燃料公司;2,黃莊水庫管理處;3,縣化肥廠。


    小胡看完,咬住嘴唇沉默了一會兒,嘩地拉上雨帽,轉身走了。


    嗬,火還不小呢,準備鬧事啊?瞅著他的背影,康樂笑著一搖頭,又忙著去安排辦公室那緊張的一攤。但是,小胡那呼嗒呼嗒的雨靴聲老在他耳邊響著。他們究竟想鬧成什麽樣呢?他知道,顧榮前幾天去了一趟地區,名義是去醫院看病,實際上肯定去找鄭書記了。過去,老鄭在古陵時,顧榮和他還頗有些不大不小的矛盾,在康樂的經驗中,一二把手一般很少沒矛盾的,現在,一上一下成了領導與被領導,重要的是和李向南抗爭了。這幾天,年輕的縣委書記在各方麵開始遇到麻煩,鬧不好,古陵真要有場惡戰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水必湍之。你李向南幹得這樣不同尋常,這不同尋常就是你最大的危險和困難。得了,沒時間多想了,辦公室裏裏外外的幾攤事使他無暇顧及別的。自從李向南來了,一向慢節奏的縣委機關,變得有點像指揮作戰的參謀部那樣緊張忙碌了。


    “李書記在嗎?”電業局黨委書記典古城出現在門口。


    李向南一下從桌前站起來:“來來,進來。坐下。”


    “找我有事?”


    “今天主要想和你具體談談電業局搞整黨試點的問題。”李向南笑著遞過煙,並把他讓進了書記辦公室的裏屋。裏屋是李向南的辦公室兼臥室。靠北牆放著一張單人床,床頭堆著書報,南邊靠牆放著寫字台。兩人就在寫字台邊側對著坐著。


    “電業局當然應該是點了。”典古城粗著嗓門撂出一句。說罷轉過身,兩隻胳膊支到大腿上,低著頭狠狠抽著煙。


    “老典,你對這件事很有情緒啊。”


    “我哪敢有情緒?”話連濃煙一起冒出來。


    “這就是情緒。”李向南看著手裏轉動的鉛筆,說道。


    “那可以再通報嘛。”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關於電業局的種種不正之風,縣委最近已發了通報。“如果你對整黨試點這件事缺乏思想準備,可以提出來。”他嚴肅地說,“在一個黨委書記沒有決心的單位,任何整黨整風都是無法搞的。”


    “可以派工作組嘛。”


    “那沒必要。黨委主要負責人是否得力,是這次選點非常重視的因素。”


    “為什麽沒必要?電業局問題最多。”


    “有多少?一個問題,王村演戲的事,通報了你們。還一個,幹部搞吃喝風,頭一個又通報了電業局。是吧?”


    典古城俯身抽著煙,沉默不語。


    “為什麽兩次都通報到了電業局頭上?是不是有人說你是老顧的人,李向南就先從你身上開刀?”


    典古城身子略動了一下,一隻腳往前放了放,仍然低著頭抽煙。


    康樂從外屋推門進來:“要通了——煤炭燃料公司的電話。”


    “好。”李向南站起來,走到外屋拿起電話,“燃料公司吧?是你這個大經理啊?我是李向南。我還是問那件事,李村學校要解決喝水的那兩噸煤你們批了沒有?不能總讓娃娃們喝涼水啊。……批了。……他們拉走沒有?……還沒有?你們是不是幫忙幫到底,有順路的車給他們送去行不行?……有困難嗎?已經這樣考慮了?好,那我非常感謝了。什麽?我惦記這事?噢,七品芝麻官就要抓芝麻事嘛。”


    李向南放下電話回到裏屋,在屋裏踱了兩步站住。“我們接著談。”他坐下來,說道:“之所以選電業局試點,是因為我看到了這樣一條。”他把鉛筆放在桌上,寫字台玻璃板上一聲輕輕的脆響,“這次提意見大會上,群眾對幹部特殊化、違法亂紀提了很多意見,可是,對我們電業局的黨委書記兼局長這個最有油水的衙門的第一把手,沒有提出一條這樣的意見,大小都沒有。這一點難能可貴。”


    “那是他們不了解。”


    “1979年,電業局基建科籌劃著要給你蓋個獨家小院,叫你罵了一頓。群眾沒造謠吧?”


    沉默不語。


    “但是,另一方麵,電業局整個說來,黨風不正的問題比較嚴重。為什麽這個第一把手隻管自己不管部下呢?”李向南又站起來,在屋裏踱了兩步,麵對著典古城站住:“那次宴會你不但沒有管住,因為怕和部下鬧僵,自己不也卷到裏麵去了?”李向南沉吟了一會兒,嚴肅地說:“這正好說明問題的嚴重。黨委書記雖然知道原則在哪兒,但是隻能律己,不能律人,一管別人,自己就可能站不住腳,所以隻能是嘻嘻哈哈打馬虎眼。”李向南目光嚴厲地接著說道:“要在整頓電業局黨風的過程中也整一整這個當書記的軟弱無力。如果他不能強硬起來,這個第一把手就應該撤換。不看他是誰的人,看他為不為老百姓做事。”


    典古城一聲不吭,嚓地又點著了一支煙。


    “我做了點民意測驗。”李向南繼續說道,“現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把黨風不正當作大問題。我們不應該重視嗎?把這樣先走一步摸索經驗的任務交給你,你為什麽東猜西想呢?”


    典古城咯吱吱壓著椅子坐直身子,把煙頭摁滅在寫字台桌腿上,垂著眼粗著嗓門說了一句:“我可以接受任務。”


    李向南看了他一眼,神情嚴肅地說:“不,你回去再重新考慮一下,縣委也要重新考慮一下。”說著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幾頁稿紙遞給典古城:“這是縣委通報電業局後你做的檢查,你拿回去。”


    典古城驚愕地看著年輕的縣委書記。


    “退還給你。”李向南說,“這樣的檢查我不要。”


    典古城沉默著,把剛抽出的一支煙一下掐斷。康樂推門進來,看見這情景一下站住了。


    “我的話,都寫在你的檢查上頭了。”李向南說,“什麽時候,你把電業局的不正之風整頓了,那時候再檢查,連同總結經驗。”


    典古城把那幾頁紙抓過來塞到口袋裏,站了起來:“我走了,李書記。”他簡單說了一句,彎腰拿起靠在牆角的雨傘,拉開門步伐很重地走了。


    “他怎麽了?”康樂問。


    “沒怎麽。”李向南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說。


    “向南,這兩天氣氛可不對。”康樂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倒,蹺起二郎腿說道。一沒旁人,他對李向南就變得同學之間一樣隨便。


    “怎麽不對?”李向南問。


    “顧榮去了一趟地區,他……”


    “這我知道了,還有什麽?”


    “有人說你頂多在古陵呆一年,省裏讓你鍛煉鍛煉,過一年就走了。這是讓幹部不敢往你這兒靠。你不要小看這一條。”


    李向南看著窗外點點頭。


    “呆會兒,”康樂指了指外屋,“會上也要衝突一場。龍金生、小胡都參加。”


    “有思想準備,就不要緊。”李向南說。


    農村發展戰略研究討論會開到最後,果然衝突起來。


    本來純粹是個觀點分歧。


    “我認為,”莊文伊扶了一下眼鏡,從兩張方桌拚成的長桌邊拉開椅子站起來,指劃著背後牆上的古陵縣地形圖對大家說,“咱們古陵好比是中國的一個縮影。西部是山區;中間是半山半川的丘陵;東部是平川。總的來講,可以把全縣分成東、中、西三部分。我們的農業發展,對西部山區應采取放寬政策,農業上廣種薄收,讓農民自己解決好吃飽肚子的問題就行了,同時大力發展家庭和集體副業,大搞多種經營。對於東部,這裏是平原,有水利灌溉網,我們近幾年應把主要資金投放在這裏,搞集約化,提高這兒的糧食、經濟作物的商品率。對於中部,這是西部山區和東部川地之間的結合部,我們近幾年可以采取維持現狀有所發展的方針。這裏潛力很大,幾年以後,我們應該把資金大部分轉向這裏。總起來從地理角度講,戰略方針應該是:現在重點發展東部,將來重點發展中部,用放寬政策和適當投資發展西部。”他摘了眼鏡,擦著額頭的汗,坐下了。


    “我不同意這個方針,不實際。”坐在他對麵的龍金生一邊垂著眼卷煙一邊說。


    “這是戰略研究,不是確定投資額。”莊文伊臉有些漲紅了。


    “那也不實際。”龍金生還是慢騰騰地卷著手裏的煙。


    “為什麽不實際?一個是現有耕地集約化經營,一個是綜合利用資源多種經營,這兩條是農業發展方向。”


    “我不懂集約化。我隻懂要講實際。”


    “連集約化都不懂,那還研究什麽農業發展戰略?”莊文伊說。


    “什麽戰略也不能守著地圖研究出來。”龍金生執拗地說。他搞了幾十年農業,對一套老經驗又習慣又熟悉。


    對經驗和知識的占有也是一種財富,觸犯它同觸犯一個人的經濟利益和權力地位一樣,也會引起強烈反抗。


    “老龍,你不要帶情緒,”莊文伊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有些過激,所以極力克製著說,“你家是西山上的,可能感情上抵觸這種戰略。可我們要搞現代化農業,就不能小家子氣。要有從全局出發的戰略眼光。”


    “你這是啥話?”龍金生一下感到受了侮辱,“你們根本不懂實際。”


    “你們是指誰?”莊文伊也有些激動起來。


    “好了,大家不要太激動。”李向南坐在長桌的一端,舉了一下手中的鉛筆笑著說,“都是為了把農業搞好。理解問題、看待問題上有分歧是正常的。但不要涉及同誌間的關係。我倒希望你們能在觀點上進一步深入地談談,爭論爭論。”


    兩個人都不說了。


    “我說兩句。”一直與李向南麵對麵坐在長桌另一端的小胡這時打破了沉默。他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眼前的桌子上,很不自然地靜默了一會兒,“為什麽一談問題就要涉及到同誌間的關係?為什麽古陵會出現這種不正常?”


    非同尋常的話語與非同尋常的聲調,使氣氛一下子緊張了。


    “小胡,和今天開會內容無關的事等會下再說。”康樂勸阻道。


    “討論不是差不多了嗎,我提點意見不行?”


    “那也是在會下談為好嘛。”


    “在會上說,當著大家的麵,有什麽不可以?”


    “你這可有點像搞突然襲擊啊。”康樂依然笑著說。


    “什麽叫突然襲擊,提意見還要節目預告嗎?”小胡一下子惱了,他轉向李向南道,“書記,我能不能說?”那氣勢頗有不讓說站起來就走的勁頭。


    “說吧。”李向南慢慢轉著手中的六棱鉛筆,很寬和地看著小胡,“看來你是有準備的。但最好丟開你的準備,放開說,越坦率越好,不要有任何顧慮。”


    由於出乎意料,小胡的目光在眼鏡片後麵遲疑地閃爍了一下,但立刻又變得堅決了,“我隻要提七個為什麽。”他說,振振有辭地把一個又一個“為什麽”拋了出來:“第一,為什麽要全盤否定古陵縣以前的工作?第二,為什麽不信任本地區的幹部?第三,為什麽不尊重老同誌?第四,為什麽下車伊始哇啦哇啦?第五,為什麽獨斷專行一個人說了算?第六,為什麽搞團團夥夥?第七,為什麽不尊重其他同誌的實際工作經驗?”他每說完一個“為什麽”,都有意停頓一下,以加重語氣,“最後,當領導的應該想一想,為什麽現在幹部對你有這樣大的意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要說的完了。”他合上筆記本,站起身,拉開椅子就往外走。


    “噯,”康樂站起來,伸手指著他,帶點開玩笑地批評道,“你這是什麽態度?”


    “我的態度一點不過分。”小胡從牆上摘下雨衣,呼塌一拉門,走了。


    辦公室頓時一片難堪的沉寂。“這是鬧什麽情緒。”康樂無奈地一聳肩,搖著頭坐下了。他用這種大大咧咧的態度幫助李向南化解難堪的氣氛。


    “大家接著討論吧。小胡,我到會下再個別找他談。”李向南說道。


    討論會一結束,人們剛一散,莊文伊就克製不住了:“這不是人家跳出來了。你越遷就,他們就越頑固。”辦公室隻有李向南、康樂和他三個人。


    “那你說怎麽辦?”李向南拈著一支香煙,思索地看著他問道。


    “不要這兒動一下,那兒停一下,要全麵推開。全局不動,一切局部改革都改不動。”


    “可不管什麽改革也是從局部開始的呀。”


    “你總得有全局的決心。”


    “決心當然有。”


    “我看不一定。”莊文伊說著欠起身,隔著桌子拿過李向南麵前的火柴,嚓地為自己點著了煙,“向南,我說話不客氣,你也是決心不徹底,一邊搞改革,一邊又怕得罪那夥人,老是顧慮某些幹部中的保守情緒。”


    “改革,總要考慮多方麵情況,總要估計力量對比。”


    “老百姓都是擁護改革的,這就是最根本的力量。你隻要大膽改革,老百姓得了利,就會堅決支持你。”


    “你接著往下說。”李向南蹙著眉說。


    “我覺得現在要搞好改革,主要是幾條:一條,堅決果斷,不要拖拉;二條,用經濟手段取代行政手段,大膽精簡機構,裁汰冗員,用專業化、知識化、年輕化淘汰一大批庸吏。工廠也要搞定員編製,精簡工人,提高勞動生產率;第三條,大抓智力投資,我同意你抓教育這一條,要舍得花錢;第四條,加強法製。再一條,內外開放,要開夠,大膽引進外資。至於搞農業,關鍵一條要有大農業、大食物觀點,不說別的,光渤海大概就有幾億畝水麵吧,假如一畝能產到五十斤魚,光這幾十億斤魚,就能折合多少糧食。”


    “說假如有什麽意義?怎麽就叫一畝海麵產出五十斤魚來了?老兄,那是一句話說著玩的?”康樂忍不住插話道。


    “那些具體問題都好辦,關鍵在於敢不敢大膽改革。”


    “正好相反,恰恰是很多具體問題難辦。”李向南眼裏露出深思熟慮的神情,“你說工廠搞定編,提高勞動生產率,那多餘的工人到哪兒去?普遍就業這個壓力就牽製著你搞定編。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相互製約的。你要鬧出一千萬人失業,不要說改革,連政局都不穩了。”


    “多餘的人可以搞勞動力輸出嘛,到歐亞非各國去包攬施工,修鐵路,搞基建,都可以幹嘛。”


    “那也得一步步來,沒那麽簡單。”


    “真理從來是簡單的。”莊文伊扶了一下眼鏡固執地辯論道,“現在,許多問題都是人為把它複雜化了。又要改革,又要顧及一套臃腫體製。就像你吧,明明是主張改革,可現在處在掌權的位置上,首先就要考慮自己的地位。左思右慮,和小胡、龍金生這樣的人費時間磨嘴皮子,被束縛住了。”


    “不,”李向南嚴肅說道,“中國的國情比我們想象得複雜得多,我們要多方麵考慮,改革麵臨著壓力。”


    “有壓力,當然誰都承認。”


    “真正知道的人並不多。很多人隻是看到某一兩點。有的人看到的是經濟上某個困難,有的人是看到政治上某個阻力。但實際上,我們的改革麵臨的是一個總體的壓力。”


    莊文伊看著李向南,彈煙灰的手在煙灰缸上停住了,他沒有聽到過這個概念。


    “從經濟上講,我們遇到的壓力就很大。”李向南說道,“資金短缺,資源緊張,就業問題,許多方麵都對我們有壓力。而壓力遠不隻是經濟上的。對經濟的改革,因為牽動利益,既有物質利益,也有權力地位,還引起了政治上的矛盾。農村新經濟政策不就曾經引起黨內部分人強烈的抵觸情緒嗎?現在雖然大為緩和了,但也不能說完全消除,還在一定程度上潛存著,並且總是和目前農村中許多尚未解決的問題相聯係。老龍的情緒不就是這樣嗎?又比如現在搞體製改革,用經濟手段取代某些行政管理,按經濟規律辦事,這都在實際權力和管理上衝擊了相當一批幹部。你才搞一個改革設想,像組織部長老羅那樣的人不就情緒很大嗎?至於精簡機構,必然要裁汰幹部,這會引起這些幹部及他們親屬的不理解。我才精簡了縣委辦公室,小胡不就鬧得不亦樂乎了?各種各樣的壓力還很多,它們在和我們工作中的某些失誤、傳統的習慣勢力、‘左’的思想影響都聯係起來,包括和現在黨風不正、社會治安、青年人教育等社會問題在社會上引起的不滿都聯係起來,這一切匯在一起,匯成一個總體壓力。這就是我們麵臨的現狀。”他雙手好像端著一件很沉的東西掂著打了個手勢,“如果我們看不到這個總體壓力的嚴重性,不從社會經濟、政治、思想的總體戰略角度來考察形勢,沒有深謀遠慮的政策,就可能葬送改革。”


    “改革沒那麽悲觀,起碼一個縣沒有那麽複雜。”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一個縣和一個國家是一樣的。”李向南說。


    莊文伊沉默了一會兒,站起來:“你沒說服我。你太守成,這可能是你搞政治的結果吧。”他有些失望地摘下牆上掛的雨衣,“我的話可能太書生氣吧,你也聽不下去。咱們中國就是書生氣太少,官吏氣太重。”說完他拉門準備走了。“噢,有個情況忘了說。”他在門口說道,“有人造你謠言,說你和林虹過去是同學。”


    “是同學。”李向南答道。


    莊文伊看了他一眼:“不光說是同學,有些話很難聽。”他想說什麽沒說出來,拉上門走了。


    李向南蹙著眉心,麵對著窗外的雨霧:“莊文伊剛才說的情況,你聽說了嗎?”他問康樂。


    “聽說了。”


    “怎麽沒告訴我?”


    “都很無聊。”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又問:“還有什麽動態?”


    “顧榮過去是你父親老部下吧?聽說他們要給你父親寫信匯報情況。”康樂接著問道:“你現在最憂慮的是什麽?”他在一旁坐下,拿過李向南的煙對著了自己的煙,“群眾還是很理解你的。西山的老百姓現在都叫你李青天。”


    李向南說:“這正是我憂慮的事情。”


    “為什麽?”康樂詫異地問。


    “越這樣,一部分幹部越對立。青天是最難當的。”


    康樂一下挺直身子:“我早就跟你分析過,你一上任就嘁哩哢喳解決問題,得了民心,失了幹心,會越鬧越被動的。你不如一上來先悠著點,慢慢把幹部團住了,再一點一點推開局麵。”


    “我是反複考慮了的。”李向南說道,“一種幹法,就是你說的,先不露鋒芒,拉住幹部,再看機會一步步來。那樣穩是穩,但一個是太慢,一個可能永遠推不開局麵。還有一種,就是現在這種幹法:先展開工作,打出旗幟,震開局麵,贏得民心,取得政治上的優勢,再回過頭來做一些幹部的工作,把政治優勢轉化為組織上的優勢。”


    “可你老兄幹得太猛,有些幹部關係你來不及照顧。”


    “這和照顧幹部關係是有矛盾的。”李向南點頭承認道,“可有的時候,就要有側重,有決斷。開提意見大會,一連氣處理問題,那樣幹是有點猛,受觸及的幹部有情緒,可為了先衝開局麵,必須下決心那樣搞一下。其實你不知道,我一邊朝前幹,一邊一直感到背後的壓力。但我不敢分心,隻能咬咬牙先打開局麵”


    “像顧榮、小胡這些人,現在對你情緒大得很。”


    李向南點點頭:“就連老龍不也嫌我不懂農村實際嗎?可另一方麵,你看,莊文伊這樣一批人還嫌我保守,對我越來越不滿。”


    “你現在該抓緊時間做他們的工作了。”


    “怎麽統一?翻來覆去講?龍金生還是龍金生的觀點,莊文伊還是莊文伊的觀點。這不是最好的辦法。”


    “你是不是想來個更漂亮的幹法?”


    “是。你今天通知下去,還按原計劃,後天,縣常委全體,還有各部局負責人,調研室、辦公室全體,一起到下麵轉一圈。”


    “這裏是不是有你的錦囊妙計?”康樂開玩笑地問。


    “到後天你就知道了。”李向南也笑笑。


    電話鈴急促地響了。康樂接過電話,聽了兩句,遞給李向南,是地委鄭書記打來的。


    “我是向南。”李向南接過電話說道。


    話筒裏傳來鄭書記的聲音:“向南,我最近一直很想找你談談哪。”


    “那我明天去吧。”


    “先不急。這幾天我正在開地區常委會,等過幾天,你抽時間來一趟吧。古陵工作怎麽樣,遇到矛盾沒有?”


    “遇到一些矛盾,我……”


    “情況我知道一些。前幾天老顧來過一趟。向南,年輕的同誌應該注意和老同誌搞好關係啊。工作不要太急躁,和大家商量著幹。老顧對你的工作還是很支持的,是這樣吧?我們過去都是你父親的老部下了,對你是很關心的。現在,古陵形成這個局麵,要戒驕戒躁,認真總結經驗教訓。”


    “鄭書記,古陵的情況,我很想詳細和您談談……”


    “到時候咱們好好談吧。不管什麽情況,都要靠兩條,一條是尊重實際,要實事求是;一條是尊重同誌,要團結幹部。……”


    李向南掛上了電話。他看著外麵嘩嘩的大雨,沉默了一會兒,拿下牆上掛的雨衣,一邊往身上穿一邊囑咐康樂:“你中午抽時間去看看老顧,把這幾天的情況和後天的安排向他匯報一下,征求一下他的意見。”李向南說著推起門後靠著的一輛舊飛鴿車。


    “好,我這就去。你去哪兒?”


    “我抽中午時間去趟陳村,到幹休所看看。另外到陳村中學去看看林虹。”他這兩天把自己過去與林虹的友誼告訴了康樂。


    “是應該去看看她了。”康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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