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去醫院看望葉眉。他已把女兒羅小倩從省城接來了,此刻,正坐在車上對女兒指點著道路兩邊的情況。他指著路邊的一所學校說:“呆會兒讓田玉英阿姨領你去學校,熟悉一下校園。今天是禮拜天,明天就可以去上學了。”


    進了醫院,羅成匆匆往裏走。


    羅小倩看見醫院門口的花店,說:“你們等等。”一會兒,她拿了一束鮮花,和田玉英手拉手跑過來。羅成點點頭,攬住女兒上了樓。


    一群記者正從病房出來。見羅成來了,又退回去,端著相機、攝像機將羅成看望葉眉的現場圍起來。葉眉蓋著被子倚在病床上,看到羅成,她笑了,說隻受了一點輕傷。羅成看到床上攤放的幾張報紙,醒目標題是“揭露違法出版物的記者遭槍擊”。


    羅成以市長的身份表示了慰問,講了一定要捉拿凶手,追查幕後策劃人。


    記者們走了。羅成這才將羅小倩介紹給葉眉:“這是我女兒。”又吩咐女兒:“快叫葉眉姐。”羅小倩說:“我剛才已經叫她葉眉阿姨了。”


    羅成和葉眉都笑了。兩種叫法都有些不倫不類。


    羅小倩一進來已將鮮花給了葉眉,葉眉就很喜歡地拿著鮮花和父女倆說話,她說:“可能不光是查違法出版物查出來的事,可能還和這有關。”她從身前攤放的報紙中抽出一張,上麵登著“開業一個月,天天來警車”的報道。


    羅成點頭:“我今天早晨已經看到這份報紙。”


    羅成來看望葉眉,當然是政治行為。葉眉遭槍擊,要遠比葉眉揭露“違法出版物”影響大,他要充分利用這個事件做文章。他有些幽默地說:“過去我們說先烈的血不會白流。”葉眉說:“這可能是我該付出的代價。”羅成說:“用經濟學說就是成本。”葉眉往後抖了抖頭發,笑著說:“既然付出成本,我就算算我的收益。”她拍了拍麵前的報紙:“挨了一槍,我的知名度肯定大了幾十倍。”羅成說:“也給我們天州市整頓環境添了一個下手的機會,會有一篇好文章讓你看。”葉眉說:“那是你羅市長的收益,不是我的收益。我搞獨立核算,看我付出成本後自己得到了什麽?”


    羅成哈哈大笑,指著葉眉手裏那束鮮花:“這算不算?”


    葉眉看了羅成一眼,然後嗅著花說:“這算。”


    田玉英領著羅小倩去學校熟悉環境了。


    羅成周日召集了穩定社會領導小組緊急會議,參加會議的除了領導組成員,還有天州市工商、稅務、市容督察、公安、檢察院、法院等有關單位負責人。他一到會場,就沒有好臉色。葉眉挨黑槍,他就冒火。剛才在路上,田玉英委婉地說起對羅小倩人身安全的擔心,更讓他冒火。田玉英說起葉眉遭槍擊:“你把女兒留在省城,肯定不放心。帶到這兒來,又會有新的不放心了。”羅成當時很火地說:“我有什麽不放心?”這火就帶到會場上來了。


    羅成站在那裏說:“你們說,天州這叫什麽環境?外地人在這裏辦企業,一個月查了人家三十回。工商去,稅務去,市容督察去,公安開著警車去。查不出問題,還在那兒天天轉警燈,到底是誰指使這種無法無天的活動?記者來天州查非法出版物,竟然就在天州市地麵上遭黑槍。我羅成來天州當市長,這黑槍是打給我看的?我女兒也到天州上學了,有人開始為她的安全擔心,這不是豈有此理嗎?”他冒火坐下,看見旁邊放著香煙,氣呼呼地抽出一支。賈尚文連忙給他點上。他吸著了,又掐滅:“我開會,全體禁煙。”


    羅成脾氣大。他的脾氣理直氣壯。


    羅成一左一右坐著賈尚文、孫大治兩個市委副書記。賈尚文因為是副市長,就歸著他管。孫大治分管政法委,在市常委內和他羅成多少是平行的意思。現在成立了領導小組,羅成就有了管他的份兒。羅成知道孫大治在天州基礎不淺,又是個七分觀風向的精明人,所以對他比較用心。麵前公檢法的負責人占了與會者一半,原本都是孫大治直轄。現在羅成一統天下地連管帶訓,弄不好很觸犯孫大治,權限和麵子都在這裏了。


    但羅成知道自己仗著理。


    孫大治果然很配合地對全體說:“這事影響確實很大,不少新聞媒體都報了。現在我們要把壓力變動力,一個,迅速查清‘開業一個月,天天去警車’的背景。要一查到底。”賈尚文插話:“還有工商、稅務、市容,都查上。”


    孫大治說:“第二個,打黑槍的事要迅速成立專案,限期偵破。”


    公安局長叫關雲山,外號關雲長,高大魁梧,大臉粗紅,這時立刻說:“我們已經立案了。”


    羅成聽著孫大治、賈尚文一左一右講話,算是緩過火頭,指了指會場說:“我和大治、尚文承擔了穩定社會這一攤子。解決不了問題,我們沒法交待。我們也得逼一逼你們。問題解決不了,你們這公安局、工商局、稅務局、市容督查辦的一二把手承擔責任。”孫大治扶了扶眼鏡,對關雲山說:“老關,對羅市長女兒的安全,你也要暗裏關照一下。”關雲山點頭說是。羅成卻煩了,搖頭歎道:“真是豈有此理。”而後一下站起來揮手道:“散會。”


    羅成回到家裏。他昨天才從賓館搬出,又去省城把女兒接過來。


    新家是個獨院,一棟二層小樓。羅成進了院,田玉英已經領著羅小倩看完學校回來了。洪平安正領著工作人員在客廳裏擺弄沙發,他指著一個正在客廳裏擦窗台的十七八歲的姑娘說:“她叫香香,以後她幫著你們做飯、收拾家。”又說:“家具大致齊了,還缺什麽再給您配。”田玉英說,她家離這兒很近,早晚可以接送羅小倩上學。


    羅小倩笑了:“我這麽大了哪用啊?我自己騎車上學。”


    洪平安領著工作人員告辭了,田玉英也走了。香香在別的房間裏收拾。羅成和女兒在大沙發上相挨著坐下。女兒跪在沙發上摸著父親的胡子說:“這胡子有三天沒刮了,你是不是沒遵守規矩?我讓你兩天刮一次。”羅成笑了,摸了摸:“這是兩天的長度還是三天的長度?”羅小倩說:“這長度肯定是三天以上了。”然後理了理羅成的頭發,端詳了一下:“我爸爸除了黑一點,可以說是堂堂正正美男子。”


    羅成笑了:“現在三天兩頭要下鄉,更要曬黑些。”


    羅小倩說:“我還要重申對你的規矩。”羅成說:“我沒敢忘。”羅小倩說:“第一,沒有急事時,走路要慢半拍。”羅成說是。“第二,刷牙一定不要著急,要慢慢刷,刷夠三分鍾。刷之前要用熱水把牙刷燙軟。”羅成說:“我沒敢忘。”羅小倩說:“關鍵要持之以恒,這是磨練你急性子的好辦法。”羅成說:“你那些條款我都知道。”羅小倩說:“總的要求,在外麵不許著急,在家裏管我不許婆婆媽媽。”


    羅成笑了:“你這不婆婆媽媽?”


    羅小倩說:“我上學回來晚點不許操心,我騎車挺注意安全的。”


    羅成慨歎一聲,摟著女兒在身邊坐下。羅小倩說:“我一直記著你的話呢。第一,注意安全。第二,注意安全。第三,注意安全。”羅小倩伸著手指頭說:“還有什麽過十字路口要領,左拐彎要領,遇見摩托車要領,我都沒忘。見到壞人,要機智勇敢。壞人是心虛的,不要怕他。嗓門一定要大。”羅成拍了拍女兒:“好了,你來天州感覺怎麽樣?”羅小倩說:“比省城當然差點,學校也小點。”羅成說:“不後悔吧?”羅小倩說:“我跟爸爸到一塊兒了,後悔什麽?要不我爸爸沒人管了。”


    女兒摸著羅成的胡子問:“讓我來,你後悔了?”


    羅成說:“噢,沒有。”


    二馬立鳳有時覺得自己像頭母狼,每天叼食回來,喂一窩狼崽。有時又覺得自己像個蜘蛛,跑來跑去,四麵八方織網。網是她的,又不是她的。網中間停著蜘蛛王。現在,她在客廳裏訓斥兩個兄弟,多少像頭護崽的母狼了。


    馬大海、馬小波抽著煙,有點小心翼翼。


    馬立鳳說:“你們怎麽幹打黑槍這種蠢事,就想不出一個正經辦法來?”兄弟倆說:“不是我們幹的。”馬立鳳說:“還不是你們找人幹的?”兄弟倆說:“已經讓他們到外地躲去了,一年半載別回來。”馬立鳳說:“我不想知道你們的事,你們講的話我都沒聽見。”兄弟倆說:“我們什麽都沒對你講過。”又說:“他們絕對找不到這倆人,這你放心。”馬立鳳說:“你們太小看公安了吧。就你們這撥人做事的水平,不留蛛絲馬跡才怪呢。”外麵街上接二連三呼嘯著過了幾輛警車。兄弟倆站起來,掀開窗簾看了看:“不行,我們也去外地躲一躲。”馬立鳳說:“躲什麽,那不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要緊的是切斷來龍去脈。”她叼起一支煙,兄弟倆為她點著。


    她噴出煙來說:“最好永遠切斷,世上沒那兩個活人最幹淨。”


    兄弟倆麵麵相覷。馬立鳳說:“我什麽也沒說。”


    兄弟倆說:“天天去警車查,是您的話,會不會把您扯出來?”馬立鳳訓斥道:“我什麽時候像你們這麽笨?記住,說話做事都要留後路。哪怕是和你親姐、親兄弟、親娘說的話,都要防著有一天被抖出來。要隨時防人,防一切人。”


    兄弟倆說:“你放心,我們堅決將來龍去脈徹底切斷。”


    馬立鳳沒用司機,自己開車到了公安局長關雲山家。


    關雲山正坐在客廳裏看膝上的一堆文件,見她到,立刻起身笑迎。


    馬立鳳卻對他擺手:“我不找你,找劉翠嫂子聊我們的閑天。”劉翠用毛巾擦著手,白胖光亮地到了客廳裏。她和馬立鳳又拍又拉,同時吆喝丈夫:“快給我們張羅茶水,再洗點水果來。”關雲山在外麵威風凜凜,在家是個怕老婆的,滿臉堆笑應承,還說:“你們在客廳聊,我去書房看文件。”馬立鳳卻拉著劉翠肥胖胖的手腕說:“咱倆去你房間裏說閑話,不礙他的事。”馬立鳳和劉翠拉著手摟著肩,進到裏屋親姊熱妹。


    在天州,上至書記市長,下至部長局長,家家戶戶差不多都被馬立鳳趟平。


    幾十個夫人都和她親熱著,這是她編織的活兒。會議桌上,男人們麵對麵。會議桌下,男人們也都到龍福海家中走動。但彼此溝通還是有限。馬立鳳這樣一串,就把一切都搞軟搞圓搞活搞通了。天州這部大鋼琴,龍福海隨便摁哪個鍵,都會叮當響應,一多半靠馬立鳳周旋調試。用馬立鳳的話說,知道一個幹部的老婆和家庭,才等於知道他是一個大活人。後門從來比前門更重要。老婆就是男人的後門。


    一個滿天雷霆的矛盾,串通後門有時兩句話就雲消霧散。


    馬立鳳知道每個夫人的小算盤。她聽她們嘮叨,為她們分憂解愁。馬立鳳一到誰家,誰家夫人就眉開眼笑。有些夫人和丈夫鬧糾紛,馬立鳳也來調解。好幾個拈花惹草的男人,全憑馬立鳳避免了家庭危機。用有些官太太的話講,馬立鳳對天州的安定團結貢獻最大。還有人說,馬立鳳像根又甜又軟又舒服的長帶子,繞來繞去,把一切都繞在一起。


    今天,馬立鳳繞到了公安局長夫人劉翠這裏。


    兩人東家長西家短地說親熱話。親熱話裏也有正經話,正經話又比閑話還軟活。劉翠說:“我這死老漢,做人太倔,都四十好幾了,局長幹了多少年,也沒再提拔。”馬立鳳說:“老關這個人隻知道過五關斬六將,不知道為自己多著想。”然後便七零八碎閑扯著,說起分管政法委的副書記孫大治一直活動著去省裏。他若走了,關雲山就是最好的接班人。馬立鳳說:“有一次龍書記講,關雲山要是當了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還要物色一個人。我當時就說,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就可以。別的地方有先例。”劉翠拍著馬立鳳的手說:“那當然理想。你還要在龍書記那裏多為他說話。他是個榆木疙瘩。我總讓他去龍書記家走動,他不去。”


    馬立鳳親姊熱妹完了,和劉翠拉手搭肩從裏屋走出來。


    關雲山又笑嗬嗬地站起來奉承。


    馬立鳳笑著擺手:“我們的話說完了,我走了。”


    馬立鳳又開車到了孫大治家。


    孫大治正式的家一直在省城。天州隻能算個臨時家。妻子林娟也在省城上班。逢休息日,或者一個去省城,或者一個來天州。


    這兩天,林娟在天州。


    馬立鳳和林娟也有三分親姊熱妹。不過這次,她是坐在客廳裏和夫妻倆一塊兒聊閑。閑也不閑,林娟的小妹今年要去美國留學,馬立鳳認識的人裏有和美國大使館簽證官熟悉的。這事別人看著小,自家人就看著大。馬立鳳一口應承幫忙,夫妻倆就都賠上了幾倍親熱。孫大治臉上堆滿笑,親自為她削水果。馬立鳳也便在這圓活的客廳裏,把會議桌上的驚天動地看得不當一回事了。


    馬立鳳被夫妻倆送出樓門口,笑嘻嘻上了車。


    她一邊對他們招手,開動了車,一邊卻想到,林娟不在天州時,孫大治一直和一個機關打字員來往熱乎。說不定哪天夫妻倆鬧起來,還要她來調解呢。


    這個世界後門多得很,羅成光知道大麵上使勁能有多大用?


    兩輛警車從旁邊超過,馬立鳳看著警車遠去冷笑了一聲。


    三山中有老虎。隻要老虎不離山,再有猴子搗亂總不會亂了王法。


    龍福海已經從羅成初來時的山雨欲來風滿樓中冷靜過來。他雲山霧罩地對一客廳人說:“不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嗎?燒上三十把,也就是給天州添點亮。”一客廳人有老婆白寶珍,人事局長白寶貴,副市長魏國。龍福海說:“羅成是幹將,他來天州,我寬宏大量容得他幹,說到省裏,方方麵麵都說得過去。他幹得好,是我用人得當。他幹不好,我讓他負責。一個小小洗浴城,警車多去了幾趟,記者做文章,就容他們去做。新聞也是市場規律,做兩天不新聞了,也就不做了。有人打黑槍,該破案就破案。這都無關大局。”


    白寶珍張嘴要說話:“羅成他……”


    龍福海一伸手打斷她:“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麽,羅成動不動就拿摘烏紗帽嚇唬大家。可實際上,人事大權在我這裏。全市副縣處級以上幹部,不經過我這市常委,哪一個他能動?全市二十個縣區,幾十個部局,哪個一二把手他都不能隨便動,頂多動兩個他辦公室的辦事員,他能折騰到哪兒去?他是個車、是個馬、是個炮,也得按格走,還得聽帥指揮。大家穩住了,該幹什麽幹什麽。”


    白寶貴說:“他是幹給省裏看的。”


    龍福海哈哈大笑:“我早就說過我不怕有人幹,羅成日夜幹才好。你們都忙不過來了,我這第一把手跑省裏才多了富裕時間。”


    魏國說:“你沒看天州日報、天州電視台上羅成的新聞都快超過你啦?”


    龍福海說:“這倒是個問題,要和宣傳部長張宣德打招呼。你就是再好看的新娘子,該遮頭蓋臉就要遮頭蓋臉,不能傷風敗俗。”


    孫大治來了。他說:“有點重要情況,向你匯報一下。”滿屋人有站起來回避的意思。龍福海說:“你們不動了,我和大治另找地方談。”兩人到了龍福海書房。孫大治給龍福海遞上煙點著,說:“開業一個月、天天去警車這事,現在查的結果,和馬立鳳有點關係。”龍福海一下在意了:“噢?”孫大治說:“大概是馬立鳳打著您的旗號說的,說是洗浴城有老百姓舉報,涉嫌搞黃。”


    孫大治觀察著龍福海。


    龍福海抽著煙,大致估量了一下情況,知道自己該把馬立鳳這事兜起來。他說:“可能我說過話,既然有舉報,就該去查一查。”


    孫大治小心地說:“那這事你看……”


    龍福海說:“不管不查,不對。一說查,又天天去,這是走另一個極端嘛。”孫大治說:“對對,這是有關人員執行上有錯誤。我們會根據您的精神去處分。”


    龍福海問:“打黑槍的案件進展怎麽樣了?”


    孫大治說:“我們在全市做了大規模排查,圈定的兩個嫌疑人已經逃離天州。現在正和外地聯係,爭取捉拿歸案。看來難度很大。”龍福海問:“和非法出版物這事有聯係嗎?”孫大治說:“目前沒發現。”龍福海沉吟了一會兒:“肯定是和葉眉的所做所為有點聯係?”孫大治說:“一般推理是這樣。除非開槍人盯錯了目標,打錯了人。”


    孫大治走了。龍福海一個人在書房抽煙踱步。


    踱了一會兒,他拿起電話掛通了馬立鳳,讓她來一趟,而後走到客廳對白寶珍說:“呆會兒馬立鳳來,讓她到我書房來。”龍福海回到書房,將一盤錄像帶插到錄像機裏,打開電視看起來。還是羅成剛到天州做就職演說的千人幹部大會場麵。


    龍福海在詳細看,一邊看一邊在本上記著,有時沒看清楚又倒回去。


    馬立鳳開車趕到龍福海家。進到客廳,隻有白寶珍正在和左膀右臂白寶貴、魏國說話。白寶珍對她說:“龍書記在書房呢。”馬立鳳說:“他有事,我進去不方便吧。”白寶珍說:“他避誰也不避你呀。”馬立鳳不知如何應對這話。


    白寶珍又連連擺手,馬立鳳才不安地離開客廳,進到龍福海書房。


    馬立鳳說:“龍書記,您在看那天大會的錄像資料?”


    龍福海正凝視屏幕,還不時在本上畫著記號。馬立鳳說:“這點東西值得您翻來覆去看嗎?”龍福海依然盯著屏幕,往真了看,繼續在本上記號著。看了好一會兒,龍福海坐起身子,指著屏幕說:“這些狗日的縣委書記縣長,我講話時,有十來個人一點都不做筆記,有的人就記了三言兩語。羅成講話時,他們拚著命記。有一個人,我講話時他打瞌睡,羅成講話時,兩眼瞪得像開天窗。”龍福海拍了拍筆記本說:“我全給他們記上賬了。”馬立鳳也不曾想到龍福海如此陰深,她說:“您大可不必計較這麽些。”龍福海一瞪眼:“你以為這是雞毛蒜皮?這都是態度問題。”他意識到自己有點泄露天機,哈哈一笑:“我這是等你來,填空閑看呢。”說著,他把筆記本放進小九九專用抽屜裏,一下鎖上。


    龍福海說:“孫大治剛才來過。說你說過,我讓查一查山東人開的洗浴城。”馬立鳳連忙想解釋,龍福海一伸手打斷她:“我算是籠而統之地把這事替你應承下來了。你可要記住,你別覺得大樹底下好乘涼。我這棵大樹遮天,總有遮不住的地方,你自己得防著天上下雨下雹子。有多大本事逞多大能,不要逞能過分。”馬立鳳張嘴又想解釋:“您聽我說……”龍福海一拍桌子:“我問你明白了沒有?”


    馬立鳳咽住了話,低下眼恭順地說:“明白。”


    龍福海站起來踱了踱,將房門掩住,站定對馬立鳳說:“別把你那倆兄弟看成自己的狼崽似的,天天給他們叼食。弄不好,叼出殺頭之禍來。你聽懂了嗎?”馬立鳳恭順地點著頭:“聽懂了。”龍福海又說:“這事鬧得也夠大了,我對他們說,天州天塌不下來,不要緊。我對你說,這可有點非同小可。省裏要看著我龍福海不順眼,隨時可以拿掉我。那個葉眉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和夏光遠的兒子又不是一般關係。”


    馬立鳳說:“我看她現在和羅成關係倒不一般了。”


    龍福海眼珠子很小九九地轉了兩圈。然後一擺手說:“我還是那句話,你幹什麽事別逞能過分。”


    白寶珍敲了敲門,推開門掃了一眼說:“洪平安來了,他帶來羅成的話。”龍福海對馬立鳳說:“你就在這兒等會兒。”他走了兩步,又回身將抽屜鑰匙拔下裝在口袋裏,離開書房來到客廳。


    洪平安早已在客廳等候,他說:“羅市長這兩天在鄉下跑。明天神農鄉召開解決上訪問題現場會,他問您有沒有時間去?”


    龍福海說:“我說過我要去。”


    四神農鄉現場會讓龍福海想到兒子說的“有限戰爭”。


    正月初五,羅成來天州上任的路上,就處理神農村的宅基地糾紛。原定過了正月十五就召開現場會,神農鄉所在縣黑山縣委請示,希望解決了所有類似積留案件,再開現場會。這本是羅成走馬上任第一天微服出行的政績。葉眉在省報發了報道。天州日報轉載後,成為天州老百姓的傳聞。


    龍福海決定親自出席這個現場會,就是要繼往開來把政績全收了。


    龍福海不去,羅成就居高臨下老子天下第一了。


    龍福海非但親自去,還決定將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四套班子全部帶去。四套班子浩浩蕩蕩,自然一下子就把羅成的小天下淹了。龍福海覺得自己很高明,馬立鳳卻提醒說:“這次現場會是上午九點準時召開,通知要求所有與會者無論遠近,務必準時到會。”龍福海瞪眼了:“市區到神農鄉,差不多有兩個小時路程。開會又在山上神農村,半個小時都爬不上去。有的縣比我們離神農村還遠,就得摸黑動身了。”馬立鳳說:“通知很明確,遲到怕不好看。你還不知道羅成那個人?”龍福海說:“我領著四套班子到不了,莫非他敢不等就開會了?”這麽說了,他還是一揮手:“通知四套班子,六點半準時出發。九點以前一定要到神農村。”


    清晨六點半,四套班子人馬在市委大院內湊齊出發時,坐小車的,坐麵包車的,全在抹臉打哈欠。龍福海抹著大盤臉打著哈欠說:“六點半出發,差不多五點半就都得起身了。羅成在神農村倒是以逸待勞。”接著又問了一句:“羅成這些天一直下著鄉,他怎麽住?”馬立鳳說:“走到哪兒住到哪兒。聽說一多半住農民家。”


    龍福海搖了搖頭:“也真不容易。”


    馬立鳳說:“這年代還搞同吃同住,形式主義。”


    到了神農鄉,鄉長魯萬傑在焦急地等待。他迎上來:“龍書記,不歇了吧?山上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就等市裏領導了。”龍福海擺擺手:“歇就不歇了,大夥兒方便一下就上山。”方便完的人群一路氣喘籲籲來到山上神農村,都大汗淋漓了。龍福海途中幾次甩掉別人的攙扶,還喘著對大家說兩句風趣。但爬一陣就喘一陣,上望望下望望,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洪平安在村口迎過來,說開會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多分鍾,羅市長在等他。


    龍福海領著四套班子人馬汗著喘著來到會場,都有些尷尬。


    在一壁土崖前的平地上,一二百各縣區與會者已經在樹墩木板搭成的排排矮座上整齊就坐。土崖上有幾孔窯洞,窯洞上扯了一條現場會的橫幅。窯洞前擺了一張桌子,後麵擺著幾排椅子,算是主席台。羅成背著手站在講台那裏,與全場人一起靜等。龍福海一班人馬完全走進會場,他才轉身,帶領大家鼓掌歡迎。而後,羅成上來與龍福海握手,並請他們在主席台就坐。羅成站在講台前說:“今天通知九點準時開會,市四套班子遲到了半小時,這個責任應該由我羅成負。因為我通知的還不夠明確,安排得還不夠周密,我將做出書麵檢查。我延誤了大家的時間,對不起。”


    羅成身後就坐的四套班子全都不自在。


    羅成開始正式講話,他說:“龍福海同誌在最近一次會上指出,上訪告狀是事關社會穩定的幾大問題之一。如果不能徹底妥善解決,必將惡化社會氣氛,釀成各種社會問題。今天這個現場會,就是請四套領導班子檢查,神農鄉如何在短短不到一個月時間內,把幾年來拖累老百姓和各級政府的老大難問題都合情合理解決了。今天這個會又是表彰會,表彰神農鄉做得好。今天這個會還是推廣會。全市各縣區一二把手都來了,都要向黑山縣、神農鄉學習。”


    黑山縣、神農鄉、神農村三級領導登台匯報。一些多年上訪告狀的群眾也登台講話。


    羅成在龍福海身旁坐下,不時對他耳語幾句介紹情況,這做得相當第二把手。龍福海也相當第一把手地點著頭。龍福海坐得很正,羅成說話時側向著他,大麵上帥士的關係非常合譜。龍福海剛才一直悻惱羅成在遲到一事上小題大作,這時卻想,有羅成參加的會不能遲到,這個規矩真叫這個黑臉家夥立下了。有了今天的陣勢,不說別人,連他龍福海一想再遲到都有些怵頭。不過,他相信羅成今天這樣難為四套班子,肯定積怨甚眾。


    匯報完了,羅成領著大家巡視神農村。


    這個幾十戶人家的山村,過去有三四家上訪告狀打官司。


    看的第一家,自然是羅成來天州第一天就抓的宅基地糾紛。放羊娃小栓柱現在已經背上了書包,這是中午下學回來,陪著母親立在院子裏迎候巡視的人群。見到羅成,親熱又拘束地走上來,羅成拍拍他腦袋,將他攬到身邊。栓柱的爹也硬撐著在炕上坐起來,回答人群的詢問。羅成則親自為龍福海講解。他說:“張虎林家侵占了栓柱家宅基地,後來同意拆除縮回去。拆了開頭,栓柱家氣消了,說,就拆到這兒吧。結果,張虎林家賠了錢,又幫著栓柱家將院子重修。原來院子那一側有條溝,填平壘齊,栓柱家的宅基地恢複了原來的麵積。栓柱爹的醫藥費,失去勞動力的損失費,也都有了合情合理解決。”


    龍福海很當家地連連點頭。


    電視主持人劉小妹拿著話筒過來。羅成示意她采訪龍福海。龍福海像模像樣地講了一番話。又有幾個記者圍上來,羅成都說:“現在主要聽龍書記講。”


    巡視完了,又回會場做總結。龍福海在一片掌聲中講了個遮天蓋地。


    現場會結束,龍福海帶領人馬回市裏。


    羅成說,他還要在周圍幾個縣裏跑一跑,隨時發現問題,還會召開現場會。如果龍福海有時間,希望能來參加。龍福海說:“我就不一定次次來了。”羅成說:“凡是重要的現場會,最好有你出席一下。這樣規格提高了,影響也大了。”龍福海哈哈笑了。羅成說:“具體的操作施工,你不必都親臨現場,由我們來做。但每個重大項目的奠基、驗收、剪彩,你盡可能出麵。這樣比什麽號召都有力。”


    龍福海又算是圓場地笑了。


    車開了,馬立鳳坐在司機旁扭頭問:“感覺怎麽樣?”


    龍福海仰著頭閉目養神,拖著腔調說:“感覺不錯埃”他睜開眼,精神起自己,指著前麵一輛車說:“叫停,讓張宣德過來坐。”兩輛車靠路邊停下了。


    宣傳部長張宣德坐到了龍福海身邊。


    龍福海對他說:“以後報紙和電視的新聞報道,我要親自過問。”


    五有人說,張宣德是天下第一規矩人,難得的兩袖清風。


    這天晚上,妻子黃秀芬拉著一張半苦不苦的臉數落他,家中的裝修太過時了,破舊得還不如一個普通老百姓,也不知道想想辦法裝修一下。張宣德坐在客廳裏看報紙,隻能無奈地解釋:“等以後經濟和時間都寬鬆了,再幹。”還說:“這樣簡單樸素住著挺自在的。”黃秀芬說:“我看天州也就你這獨一個工資以外連個鋼鏰都不叮當響的幹部了。”張宣德說:“怎麽沒有?我這隻是不多拿,可我也沒多幹。人家羅成,不多拿還多幹呢。”黃秀芬說:“那你跟著他幹算了。這世上要光剩你們兩個人,那就四袖清風了。”張宣德放下報紙說:“我不說了嗎,這兩年女兒上大學,先緊著把她供養出來,往下不就都好說了嘛。”黃秀芬說:“好說什麽,再幹幾年退下來,你想讓別人送方便都沒人上門了。現在你張張嘴,什麽都辦了。”


    張宣德搭訕地笑著,還想解釋什麽。門鈴響了。他連忙說:“有客人來,咱們下回接著分解。”


    進來的是王慶和劉小妹。


    王慶精明地看出客廳裏氣氛不和,便笑著圓和。他是張宣德家裏的常客,叫著張部長,說著笑著就坐下了。王慶說:“張部長,聽說您召集報社和電視台有關人員開會了?”張宣德說:“今天下午開了,本想讓你們兩個也參加。”王慶說:“我們一直跟著羅市長,今天晚上閑點,我們才抽空趕回來一趟。連夜還想趕過去。羅市長正在太子縣下鄉。”


    劉小妹說:“王慶的采訪日記以後還真能出本書呢。”


    張宣德說:“我找你們也想說這件事。羅市長那裏天天有好新聞,這我知道。但是,咱們天州日報、天州電視新聞有個綜合平衡問題。”


    王慶說:“不就是不要讓羅成把版麵都占了?我隻管把羅成新聞發回來,用不用,用多少,自有總編在那裏平衡。”張宣德委婉說道:“羅市長那裏新聞好,你們想多上,我也想多上。要多上,就要在大平衡下找小平衡。”王慶問:“張部長,您什麽意思?”張宣德說:“羅市長講話,很注意用龍書記的話開篇,這就是照顧大局的平衡。”王慶說:“您的意思是,凡是羅市長提到龍書記的地方,盡量不要遺漏。”


    張宣德點點頭,對劉小妹說:“特別是電視新聞。羅市長講話中提到龍書記的地方,要放在開頭結尾突出位置。”


    王慶說:“這不就是穿鞋戴帽嘛。”


    張宣德並不解釋地笑笑:“就是為了把宣傳工作搞穩妥嘛。”王慶說:“我早領會這精神了。羅市長上任時的就職演說,全文很精采,不發說不過去。全文發,您也平衡不了局麵。最後搞了一個摘要,放在龍書記講話後麵,搞了大平衡。羅成講話中的‘穿鞋戴帽’用了黑體字,又加了小平衡。”張宣德和善地笑了。他由著這個外號王政治的年輕人縱橫談,自己說話絕不越雷池一步。


    王慶問:“張部長,萬一有一天平衡不下去了,怎麽辦?”


    張宣德說:“這我沒想過。”王慶又說:“現在天州老百姓最愛看的本市新聞,第一就是羅成,第二就是黑槍案件破案情況,那案件偵破進展如何?”


    張宣德說:“下午聽到一條消息,葉眉在醫院失蹤了。”


    王慶說:“葉眉是提前出院,幫公安局破案去了。”


    六羅成集中全力進行天州這場博弈。


    在天州這盤棋上,有數不清的環節在交錯。他要眼觀全局,又要一步一步走。求的是招招有力。


    這一夜,他在太子縣小龍鄉東溝村就宿。白天,在縣裏看過,鄉鎮看過。晚飯前後,又和村幹村民們聊過。此時已是晚上十一點,遠不到他想睡的時候,他披上大衣出了借宿的農家小院,洪平安和王慶、劉小妹跟了出來。


    山村是高高低低的院子,有房,有窯洞,大多黑了窗。農家人白天忙活,黑天早早就睡了。遠近大山滾墨一樣,稀稀落落的幾點燈火,遠沒有天上的星星繁榮。羅成頂著寒風走了幾截坡路,發現一扇燈窗很獨地亮著,是村裏的小學校。輕輕推開虛掩的籬笆門,走到窗前,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教師坐在那裏織毛衣。


    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趴在桌上寫字。


    女教師一邊織著毛衣,一邊指點著他。


    羅成推門走了進去。女教師吃驚地看著麵前的不速之客。這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叫陶蘭,這個小學的老師。羅成看到屋裏還掛著兩三件織好的毛衣,問她是給誰織的?陶蘭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說是織了掙手工錢的。羅成問:“你當老師,下課搞這麽多第二職業,還能好好備課嗎?”陶蘭終於說了實際情況:“就是因為生活困難。”羅成問:“花費大,工資不夠?”陶蘭說,她的工資已經欠發好幾年了。羅成問為什麽?陶蘭說:“村裏說,由鄉裏發。鄉裏說沒錢,又說村裏發。”


    寫字的小男孩一直瞪大眼看著羅成一行人。


    羅成問:“這小孩是誰家的?”陶蘭回答:“他叫郭小濤,就這個村的。他家窮,交不起書本費,就沒上學。可孩子自己愛學習,白天給家裏幹活,晚上就來我這兒。我織著毛衣,順便教他。”羅成說:“真是豈有此理。”陶蘭已經知道眼前站的是羅市長,她有些慌窘:“羅市長,我……”羅成這鐵漢子莫名其妙有點鼻子發酸,他揮了揮手:“我不是說你,是說我們豈有此理。”羅成伸出手握陶蘭:“陶蘭老師,讓你辛苦了。”二十多歲的女孩兩眼一下濕了。羅成說:“你等著吧。”


    他拍了拍郭小濤的頭,轉身帶著洪平安等人走出學校。


    羅成麵對大山擤了幾下鼻涕,而後同洪平安等人回到農家小院。


    羅成問:“帶著煙沒有?”洪平安立刻掏出煙來,給羅成點著,自己也點著了。羅成在院中小板凳上坐下了,狠狠地抽著煙。洪平安、王慶在他一旁蹲下,劉小妹也裹緊衣服在一旁蹲下。羅成說:“這情景真讓人不好受。”


    羅成又抽了會兒煙,說:“這就是我小時候的畫麵。”


    洪平安等人聽著他把話講下去。羅成回憶往事地說道:“我小時候家在農村,窮,母親有病,也和那個小濤濤一樣,白天割草喂豬,晚上跑到小學校老師那裏,趴在煤油燈下學課本。隻不過我那是個男老師,我至今記得他的名字,姓嚴,叫嚴小鬆。”


    洪平安等人依然沉默不語地看著羅成。


    黑暗中一陣一陣吸亮的煙頭,微微映紅著羅成的臉。


    羅成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掏出手機摁滅煙頭,一邊說:“是我女兒打來的,你們各自去睡吧。我一個人呆會兒。”洪平安、王慶、劉小妹分別進屋了。羅成接通了電話:“倩,我是爸爸。”他說著站了起來,在小院裏一邊走動一邊打電話。羅小倩說:“爸爸,我聽你聲音不太對呀,這麽啞?”羅成清了清嗓子說:“剛才去了村裏一個小學校,看見一個老師一邊織毛衣一邊教村裏的一個男娃娃念書。那個男娃娃家裏窮,上不起學。每天晚上那個老師教他。”羅小倩說:“那跟你小時候一樣嘛。”羅成說:“是。這個老師叫陶蘭,真是好老師埃可是,她幾年領不下工資,一邊織著毛衣過活,一邊還教課。”羅小倩說:“你心裏不好受了,是不是?”羅成說:“總要有點聯想。”他又問:“你怎麽還沒睡?”羅小倩說:“剛複習完功課,又上了一會兒網,這就睡,香香姐已經在催我了。爸爸,你幹事別太急。”羅成說:“有些事是一兩月太久,隻爭朝夕。我知道怎麽幹,你放心。”


    羅成進到屋裏,倚牆坐在炕上看了會兒書,便關燈躺下睡覺。


    院子裏一陣又一陣響著牛鈴鐺聲。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枕著雙手想事。牛鈴鐺聲深更半夜斷斷續續響個不停,他披上大衣,摸了一支手電,來到院子一角。推開牛圈門,看見一頭牛正在那裏左右舔著空食槽。羅成看見一旁笸籮裏的草料,抓了兩把撒在食槽裏,牛呼哧呼哧吃起來。洪平安也裹著棉大衣聞聲過來:“羅市長,您還沒睡?”羅成指著牛說:“站馬臥牛,牛晚上都是要臥下睡的。這是餓了,來回拱食槽響鈴鐺。”


    他一伸手,洪平安又掏出煙遞上,給他點著。


    羅成說:“老師領不著工資,難著;農村娃上不了學,窮著;牛半夜搖鈴鐺,餓著。你說,我這個市長什麽感覺?”


    兩人走到院子裏。羅成又狠狠吸了兩口煙,說道:“他們讓我睡不好,我也讓他們不能睡。”洪平安問:“他們是誰?”羅成說:“立刻通知村幹部到我這裏開會,睡下的也都起來。通知鄉黨委書記鄉長們也都來東溝村。再通知縣委書記縣長也馬上趕到東溝村來。”洪平安問:“連夜?”羅成說:“什麽叫連夜不連夜?醒著,就立刻出發。睡著,叫醒了,也立刻出發。”


    村支書副支書、村長副村長四五個人先到了。


    羅成讓他們一起盤腿上炕,開會。洪平安、王慶、劉小妹都穿整了衣裳,坐在一旁記錄。羅成說:“下午,我看了你們上報鄉裏的年度統計表。我看你們報的農民人均純收入大概不太屬實。我現在問你們,這裏到底有多大水分?”村幹部麵麵相覷。村支書咳嗽了一陣,欲言而止。村長說:“我們再查查。”羅成拍了炕桌:“這點賬還裝不到你們心裏邊,那你們這個村支書村長趁早別幹了。”村支書說:“是有水分。”羅成問:“有多大水分?”村支書村長相視了一下。羅成說:“你們不用交換意見,照直說吧。今天說真話,沒罪;說假話,可就要有罪了。你們知道什麽叫欺上瞞下嗎?”


    村支書抹了抹下巴,算是下了決心:“有二三成水分。”


    羅成說:“就是多報了百分之二三十,對吧?”


    村支書村長點了頭。羅成又問:“那像其他指標,養豬數量,養牛數量,荒山造林麵積,水分更多吧?”村支書村長點頭說:“那多報百分之四十、五十、六十,都有。”羅成又問:“農民收入是虛假浮誇的,農民的負擔都是實數吧?”村支書村長們說:“那沒有水分,隻能多交少統計。縣統籌要交,鄉統籌要交,我們村統籌也不能一點不收。”羅成說:“你們這樣虛假浮誇,農民日子怎麽過?”村支書村長說:“各村都這麽幹。不這麽幹,鄉裏邊通不過。”羅成問:“你們就頂不住?”村支書村長說:“怎麽頂?我們都是跟鄉裏。鄉裏還保不篆…”羅成說:“跟縣裏,是不是?”


    羅成又問小學教師工資欠發問題。村支書村長說:“該鄉裏發的。”


    一小時後,鄉黨委書記、鄉長等四五個人氣喘籲籲趕到。他們連連說:“進村有一段山路,走不了汽車,多耽擱了一會兒。”他們一個個自報了家門,羅成讓他們擠上炕,一起開會。人坐定後,羅成問出第一句話:“剛才東溝村已經如實說了,他們上報的農民人均收入等經濟指標,有將近百分二十到百分之五六十的水分。我想問,這在你們鄉裏是個別現象,還是普遍現象?”


    這次輪到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們麵麵相覷了。


    鄉黨委書記說:“這需要回去再查一查。”羅成冒火了:“一問你們,你們就來個查一查。你們讓下邊做的虛假浮誇賬,自己不清楚?當我是睜眼瞎,一蒙就過去了?今天明確告訴你們,你們在這裏敢說假話,你們摘不掉我羅成的烏紗帽,我羅成就要摘掉你們的烏紗帽,絕不含糊。”幾個鄉幹部原本就帶著汗氣,現在更是抹不完的汗了。


    最後,鄉黨委書記揪著喉嚨清了半天嗓子說:“這應該是普遍情況。”


    羅成說:“什麽叫應該是普遍情況,到底是不是?”鄉黨委書記回答:“是。”羅成又問:“各項主要經濟指標,各村報上來,你們再加一番工,還包括鄉鎮企業那些數字,最後報到縣裏,水分有多大?”鄉長說:“我們在各村和鄉鎮企業上報的指標基礎上做一點加工,最後報到縣裏的各項指標都有水分。農民人均純收入水分低些,百分之二十吧。鄉鎮企業營業收入、荒山造林麵積、有效耕地麵積這些項目,水分百分之四五十。像豬牛羊雞存欄數這些項目,水分百分之五六十。”羅成問:“五十還是六十呀?”鄉長說:“六十吧。”


    羅成問:“為什麽這樣做?”


    鄉黨委書記鄉長為難了一會兒,說:“各鄉差不多都這樣。不這麽報,縣裏肯定通不過。”羅成說:“把責任都往上推,你們還不是心疼自己那頂烏紗帽?”鄉黨委書記說:“大家都是跟潮流的,縣裏邊也得跟。原來我們縣的縣委書記姓焦,他想擠水分,結果把自己擠掉了,降職為縣委副書記。”


    羅成問:“叫焦什麽?”


    洪平安接話:“叫焦天良。”


    羅成說:“這可能是個還有點良心的人,通知他也趕來開會。”


    洪平安拿著手機去院子裏打電話了。


    羅成問:“全鄉有多少教師欠發工資?欠發總數多少?”鄉長說:“不算太少,準確數確實要回去查一查。”又說:“教師工資其實最好由縣財政統一管。”羅成說:“具體體製問題,那是後話,當下要由你們解決。我看你們鄉裏辦公樓蓋的挺闊,汽車好幾部,手機是個人頭都花著公款,怎麽就讓教師一邊教課一邊打毛衣糊口呢?”


    太子縣縣委書記和縣長匆匆趕到了。


    縣委書記叫萬漢山,很寬很壯的體格,留著板寸。縣長叫李勝利,清清瘦瘦,梳著很光亮的頭發。兩個人一在炕上坐下,羅成就說:“今天找你們來開會,談兩件事。一件事是擠水分。東溝村承認他們各項經濟指標虛報水分百分之二三十至五六十。我問鄉領導,這是個別現象還是普遍現象?他們最初說回去查查,最後他們講了真話,全鄉普遍這樣。現在我就問你們兩位縣領導,他們鄉的情況在你們縣裏是個別現象還是普遍現象?也預先告訴你們,講假話就是對老百姓犯下了罪。”


    太子縣的一二把手劈頭蓋腦聽了這一番話,都有些傻。


    萬漢山掏出煙,想遞羅成,遞洪平安。


    羅成說:“我開會辦公不抽煙,也請諸位節製。”


    萬漢山到底顯得很見過世麵,他說:“小龍鄉的情況既不能說明別的鄉都如此,也不能說明別的鄉都不如此。我估計它即使不是普遍的,也不一定是絕無僅有個別的。”


    羅成打量著對方:“這話就含混得有點水平了。”


    萬漢山一張很萬漢山的大麵孔,笑了笑說:“我現在隻能這樣說。”


    羅成轉頭看著縣長李勝利:“現在給你表態的機會。”李勝利看看萬漢山,用手梳了梳頭發,說:“我估計不是太個別的。具體什麽情況,我們確實要回去查一查。”


    萬漢山顯然從剛才一見麵的驚慌失措中緩過來,他揚著白光光的大臉盤,很坦然地麵對羅成說:“一個縣範圍大些,我們不可能像鄉裏的一二把手,能對管轄範圍內的事情全部一清二楚。我們回去可以根據羅市長指示,迅速組織力量查。”羅成說:“那好,今天天州日報、天州電視台記者也都在,我建議他們發這樣一條消息:小龍鄉黨委坦言各項經濟指標水分百分之二十至五六十,太子縣委縣政府決心全縣擠水分。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萬漢山說:“沒意見。”羅成說:“希望你們縣委立刻開會部署,指定專人負責。我提議,就由縣委副書記焦天良負責。”


    萬漢山眨眼了,和李勝利交換了一下目光。


    羅成說:“焦天良對擠水分過去就情有獨鍾。現在讓他來做,我想比較對路。”


    萬漢山想了一下看著羅成問:“羅市長的提議代表市委嗎?”


    羅成目光如鐵直視萬漢山:“你這是什麽意思?”


    萬漢山轉了一下眼珠:“我沒什麽意思。我們回去根據羅市長提議開常委會決定吧。”


    羅成又盯了萬漢山一會兒,說:“第二件事,在你們縣召開現場會,專門解決中小學教師工資欠發問題。”萬漢山問:“多大範圍?”羅成說:“太子縣正科局級以上幹部各鄉一二把手參加。全市範圍,離你們近的東半部十個縣書記縣長,還有分管文教的副書記副縣長參加。”他轉頭對洪平安說:“通知文思奇參加,還有文教局的正副局長,再通知魏國過來。”萬漢山問:“時間呢?”羅成說:“明天早晨,也就是今天早晨七點,準時在太子縣城召開。”


    萬漢山問:“龍書記來嗎?”羅成說:“不一定動他大駕了。”


    萬漢山說:“是不是太早?本地的還好說,外縣的五點鍾就得起身。”羅成看表說:“現在是三點,通知他們完全來得及。教師還在半夜打毛衣糊口,義務教窮孩子念課本,我們這些當幹部的有什麽臉高枕無憂。把老百姓搞得牛半夜都餓得不臥,就該醒一醒了。我告訴你們,從此以後,你們都不要想當太平官、舒服官、發財官、抬轎子官,要做吃苦官、幹活官。”


    羅成這個大火是衝萬漢山發的。萬漢山不吭氣了。


    萬漢山這座山,在天州是緊傍龍福海這個海的。


    七縣委副書記焦天良最後趕到東溝村。


    羅成當著萬漢山、李勝利的麵對他講,太子縣要率先擠水分。他已提議縣常委分派焦天良專管此事。焦天良黑壯敦厚地立在那裏說:隻要縣常委決定他負責,他將立刻組織統計局、畜牧局、林業局、水利局、經貿局、鄉鎮局、農經局等單位的專業技術人員,深入到各鄉各村各企業,對上報的所有經濟指標進行詳細的核實複查。


    早晨七點,全市部分縣區解決拖欠教師工資問題現場會在太子縣城準時召開。羅成在會上指出:“解決拖欠教師工資問題,實行一把手責任追究製。不管什麽原因,凡拖欠教師工資的地方,首先追究一把手責任。凡教師工資發不了的縣區,書記縣長直至正科局級以上機關幹部,工資一律停發。要求各縣區一二把手親自督查,通過財政籌款借款、停發領導幹部工資、拍賣小車手機等措施,一個月內將拖欠教師工資難題解決。”


    現場會結束後,天州市公安局長關雲山專程趕到太子縣,向羅成匯報打黑槍一案偵破進展情況。同車來的還有葉眉。關雲山匯報說,馬立鳳的兩個弟弟與此案有關連嫌疑。那兩個打黑槍的在逃嫌疑人,平時受馬大海馬小波指使。馬大海馬小波又與洗浴城老板胡山東有明顯利益之爭。


    羅成一下十分注意。他問采取了什麽措施?


    關雲山匯報,現在沒有充分證據,隻能對馬大海馬小波暗中監控。


    羅成點點頭。這個案件顯得背景複雜起來。關雲山說:“這個案子比較棘手。胡山東本人也不願提供更多背景,不願意得罪天州地方勢力。”


    葉眉卻接著說,她準備去找胡山東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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