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龍福海聽說省委調查組回去做了一個不偏不倚的中性報告,他一下萬分躊躇。接著又聽到消息,報告對他有利,他又高興得手舞足蹈,和馬立鳳吹了很長的牛。又接著聽到,調


    查組的報告其實對羅成有利,他的大盤臉晴轉陰一天的壞氣象。


    最後知道,省委一時還不下結論,要再觀察。


    他看著辦公室窗外的暴雨背著手踱來踱去,抖雙手對馬立鳳說:“現在可真是頂牛,看誰頂得過誰。”事關大局,馬立鳳總是很老實坐在一邊,聽任龍福海自己刨思路。龍福海站住了:“說來說去還是咱們優勢,羅成要不是夏光遠對他三分偏心眼,就早滾蛋了。現在要從四麵八方合圍羅成。”停了會兒,他坐下問:“羅成怎麽樣了?”馬立鳳說:“他昨晚回到市裏,先到看守所看望了那個教過他的嚴富道,回到家就高燒40度,連夜送醫院了,現在還在醫院躺著。醫生懷疑他肺有惡性毛病,拍了片子,又說可能沒大問題,隻是存疑。”龍福海眼睛溜溜轉了幾圈:“想辦法把片子調出來,我找人再看一看。”馬立鳳點頭:“好。”龍福海又說:“一個很有利的情況,這兩天市裏又出現告羅成的舉報信,估計往省裏去的也少不了。”


    馬立鳳說:“那省委也不會調查第二次了。”


    龍福海說:“那要看你舉報的內容增加多少新意,有多大分量。這次黑三角的事情羅成又惹翻了多少幹部,到一定時候不用再來調查,夏光遠也會把羅成這個惹事鬼調到省裏坐冷板凳。”龍福海一指馬立鳳:“羅成一個市長,去看守所和一個犯人敘舊情,這已經既成事實,要想辦法好好利用一下。”


    馬立鳳點頭:“最好傳到皮副部長耳朵裏。”


    龍福海說:“這有的是辦法。”又叮囑馬立鳳:“一定把羅成的x光片子調出來,我再找人看一看。羅成肺上真的長塊腫瘤,我也就不費這麽大勁了。”又一擺手說:“不能心懷僥幸,還是要調動一切手段掐住他。”


    龍福海站到窗前看著外麵大雨:“魏二猛怎麽還沒到?”


    馬立鳳也站過來,一指院門處:“那不是來了?”


    隔著雨霧,逐漸看清一輛白色大奔亮著車燈開進院子,劃了一個弧線,停到樓門前。龍福海首領地往轉椅上一坐,擺手讓馬立鳳也坐下。


    魏二猛推開門送進笑臉,弓著身進來了。


    龍福海迎麵就問:“辦得怎麽樣了?”魏二猛說:“您連夜吩咐,我還不是連夜辦,搞了一個通宵,都現成了。”說著,他從包裏先拿出一份打印文件放到龍福海麵前:“現在是兩條戰線作戰,這是第一條,正麵作戰,就是您吩咐的程序鬥爭,我們黑三角開發區打給市委的報告。”龍福海嗯了一聲,接過看。魏二猛弓在一邊指點介紹:“我們要求市委重新考慮領導組和市政府在黑三角現場會做出的決定,黑三角開發區煤炭生產有足夠的安全保證,還計劃邊生產邊進行一次安全大普查,我們的要求都寫在了上麵。”龍福海點頭說:“好。”魏二猛說:“另外,第二條戰線,是程序外的鬥爭。您看,這是幾封告羅成的信,先給您送過來看一看。行了,我們也就漫天遍地寄出了。”


    龍福海拿起花鏡把幾封信略掃了一掃:“我隻管收信,寫信是你們的事跟我無關。”魏二猛弓在一邊連連點頭:“那當然。算我當了郵遞員,信寄到您手裏。”龍福海翻著幾封信的結尾:“都是匿名的?”魏二猛說:“署名也找得下人,羅成要端大夥兒的飯碗,誰不想擼袖子跟他幹?隻不過我們覺得這樣策略。”龍福海說:“好,那我就把你們的報告上常委會了。”又指著魏二猛:“你們這陣關節眼上可不許亂出岔子,別發生重大安全事故。”


    魏二猛從龍福海桌上抽出煙遞給他,又拿起打火機給他點火:“您放心,哪兒有那麽多事故?羅成那純粹是虛張聲勢,嚇唬老百姓。”


    龍福海召開常委會,合圍因病缺席的羅成。


    羅成不在,龍福海真是一片天下全由自己當家說了算。他往橢圓會議桌頂端一坐,茶杯一挪,材料一放,就把場麵壓得穩穩的。龔青璉不遠不近坐著,透紅的小臉笑得靈活放光。紀簡明那張黑黃的鄉土臉也多了輕鬆。許懷琴坐在一邊像個言聽計從的助手。馬立鳳也活泛了,坐下還有彈性地顛了顛。孫大治方著一張聰明臉,扶扶眼鏡笑笑,隨和得很。賈尚文高高胖胖地一坐下,也搭訕地左右看看,有點找不著北的二難受。市人大主任範人達坐在遠處,他對麵坐著市政協主席蔣政和,都擺成馴服樣聽憑龍福海一統天下。


    龍福海發現,少個羅成,天下大不一樣。


    真把這塊硌人的骨頭咽下去消化了,就萬事大吉了。


    這麽想著,他拍了拍麵前的材料就開會了。他說:“羅成前幾天到黑三角開發區考察了一番,精神可嘉,螺絲擰得太緊了,把自己擰壞了,躺倒住院,也把黑三角上上下下擰了一個怨天尤人。”他停停說:“我這話不是誇大其辭。他前天在黑三角做出兩項決定,一是讓開發區大小煤井關井停產,二是提出討論開發區體製有沒有存在必要。”他拍了拍桌上的材料:“黑三角開發區群情激憤,連夜送上報告。報告我今天早晨已經請大家傳閱了,講得非常好,安全是必要的,生產更是必要的。不生產,沒有安全問題。要在生產中講安全。所以,開發區領導班子首先要求繼續開井生產,同時在生產中進一步完善安全保障體係。你們也都看到報告了,裏邊講了二十條周到措施。一個社會怎能停下生產講安全呢,我們滿馬路也不能停止交通講安全嘛。”龍福海講著講著氣勢磅礴了:“真要下一個令,別的不停就停下汽車行人交通,我們還活不活?道理是一樣的。開發區是天州市的新生事物,關井停產,開發區就名存實亡了,還討論什麽體製問題?魏二猛他們的報告,接著就提出在保證煤炭安全生產基礎上,開發區體製不但要存在,還要發展。”龍福海很重地拍了拍桌子:“所以,我個人意見,同意黑三角開發區的報告。擰螺絲瞎擰,擰壞了自己,是個人損失。擰壞了體製,是國家損失。你們看,”他拍了拍麵前的一摞材料:“不光是報告來了,各種告狀信也來了,諸位收到沒有?”有說收到的,有說沒收到的。龍福海說:“我們掌權人要是犯了錯誤,那真要鬧得雞犬不寧了。”


    龍福海開天辟地講完,端起茶杯喝了兩口,放下茶杯一抹嘴:“不要我一言堂了,各位都發表意見。”


    馬立鳳眨著眼不知該不該率先發言。


    許懷琴慢條斯理開腔了:“我同意老龍剛才的意思。羅成在黑三角做這麽大的決定沒請示市常委,這本身就有些不當。組織程序的不當,必然帶來決策上的輕率莽撞。”


    龔青璉這時一伸雙手:“老龍剛才講得很透徹,安全生產,安全是生產的注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不過,”他隔岸觀火大度從容地說:“羅成考察一番,強化了開發區的安全意識,也算有些意義。”他怕這話引起歧義,馬上笑著總結:“我的結論很明確,同意黑三角開發區的報告,繼續開井生產,同時大力度加強安全保障,開發區的體製應該鞏固發展。”馬立鳳這時跟上主流:“我同意龍書記和許懷琴、龔青璉的意見。黑三角開發區是天州的一顆明珠,不能給它抹黑,要把它越擦越亮。”


    龍福海仰聲舒緩地笑了:“我們的秘書長什麽時候有開文彩了?”


    紀簡明坐在龔青璉對麵神情嚴謹地望向龍福海:“羅成不請示常委會就做這麽大決定,是輕率了一些。”龍福海說:“就這一句?”紀簡明一笑:“我的意思都包括在其中了。”龍福海從來是圓活籠統的,他一揮手說:“紀簡明說話從來簡單明了。既然說羅成做決議是輕率的,那麽意思就是這樣的決議不經過現在討論是不成立的,對吧?”紀簡明對這樣的解釋隻能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


    範人達、蔣政和都說情況不太了解。


    龍福海也不為難他們,把他們當做跟風的就完了。


    他現在先合圍兩個騎牆派孫大治和賈尚文。他看著挨坐在自己一旁的二位:“現在就剩下二位副書記了。你們那天參加了羅成的現場會,現在讓你們投票反對,是不是兩難哪?”沒有人知道這兩位多少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現已成“至交”,也沒人知道孫大治傳授賈尚文要等到最後裁判槍響再起跑,把站隊的抉擇權保留到最後。


    賈尚文心領神會孫大治的告誡,決定往後讓讓,他轉頭看孫大治:“大治先說吧。”孫大治為難地唉了一聲,轉過頭又讓賈尚文:“對生產上的事你向來比我更有發言權,你先說吧。”賈尚文到底讓不過孫大治,他困難地扶了扶眼鏡,扯著臉皮尷尬一笑:“羅成在黑三角開發區確實很深入了一下,我和大治也跟著下了一趟井。”他思忖地停住,不看別人,接著說:“天州煤礦井下水是比過去多了不少,下了就有點感受,所以羅成提出關井停產,我們當時理解,也附和了。”說到這裏,賈尚文覺得自己從困難中開出了喘氣的豁口,一攤雙手說:“總之,那天聽了羅成的一番意見,我很容易舉手投了票。今天聽了老龍和這麽多同誌發表意見,我好像應該改變觀點。”


    賈尚文說完這段話似乎爬了一段坡,拿出手絹擦額頭汗了。


    龍福海心明眼亮又看孫大治:“大治的意見呢?”


    孫大治理了理麵前放的材料筆記本:“我這麽多年管政法,對生產上的事有些隔。現在看來,羅成當時緩一緩下決議,到常委會上再討論一番,可能更妥當。”龍福海要將羅成之外的地盤全部合圍幹淨,他問孫大治:“那今天撤消羅成在黑三角現場會做出的決議,你認為大家的意見呢?”孫大治守住最後一線迂回餘地:“我基本上沒意見,但我建議常委會是不是再和羅成本人溝通一下,他形成決議如果輕率了,我們今天形成決議,就可以不輕率。”龍福海大手一揮:“停產一天,要損失多少?經濟損失不說,人心浮動,政治損失更大。對一個輕率的決議,要當機立斷否定它。”


    孫大治隨和地一張雙手:“那我就再沒話了。”


    龍福海說:“十人常委會,九人開會形成決議,有效。”


    龍福海一步緊一步進行著他的合圍。他在辦公室裏背著手踱來踱去,偶爾站住張開雙臂拿兩個唱戲的架勢,又深謀遠慮地走幾個開山步。聽到電話鈴響,馬立鳳說她已經到樓下了。龍福海問:“東西拿到了嗎?”馬立鳳說:“拿到了。”龍福海便吩咐了幾句秘書,乘電梯下樓了。馬立鳳早已在車裏等,司機為他拉開車門。龍福海一上車就對坐在前麵司機旁的馬立鳳說:“拿得順利嗎?”馬立鳳舉了舉手中的皮夾:“順利。”


    車在街上行駛,龍福海過了一會兒又問:“沒張揚吧?”


    馬立鳳自然能夠聽懂他的話中話:“我做事您盡可以放心。”


    車到了一棟樓,龍福海和馬立鳳下了車,乘電梯上樓,按著樓層號碼摁響了門鈴。一個一身醫生氣的年輕人迎他們進門。寬敞的客廳裏坐著一個頭發雪白的老先生,一見龍福海來,很親熱地站起來握手讓坐。龍福海對馬立鳳介紹:“這就是著名的包教授,大醫學專家,我去北京找他看過病,後來就成老交情了。”包教授人很瘦,笑聲卻很洪亮。寒暄過去,龍福海讓馬立鳳從皮夾裏拿出一張x光片,說:“這兒有一張片子,請包教授看一看。”包教授拿過片子就著光線看,那個醫生氣的年輕人也湊過來,包教授介紹,這是他帶的學生。包教授一邊看片子一邊問:“是你的片子嗎?”


    龍福海說:“是一個朋友的,前一段時間高燒不止,拍了片子。本地醫生說沒大問題,又不敢排除懷疑。我不放心,請包教授看一看。”


    包教授反複看了,搖搖頭說:“我看沒大問題,就是肺部有炎症。”年輕人又接過去轉來轉去仔細看過,衝包教授點頭。龍福海和馬立鳳交換了一下眼色,馬立鳳添話道:“包教授,確實沒有任何惡性問題嗎?”包教授又看了看,放下片子:“我看可以確定,沒有。”然後笑著說:“這就放心了吧?”


    龍福海掩飾住失望:“啊,放心了。”


    包教授仰在沙發裏伸出手說:“這是不是你本人的片子呀,我看你精神負擔這麽大。”龍福海笑了笑,沒解釋。包教授擺了擺手:“大可以放心,不必存疑。”


    龍福海應酬完了,和馬立鳳起身告辭。


    電梯裏沒有別人,龍福海對馬立鳳說:“我本來就說,對這一點不能存幻想。”


    他們趕著時間到了天州賓館。一進門,大堂經理就迎上來,知道龍福海來看誰,引著他上電梯,告訴說:“在201房間。”龍福海、馬立鳳一進房間,他們要看望的人就笑嗬嗬地挺著凸起的大額頭站起來,這就是趙平原的父親趙彪,過去天州地改市之前的地委書記。


    趙平原在一旁對他父親說:“龍書記常念叨您。”


    趙彪伸出滿是老人斑的手握龍福海,那一握還很有勁。龍福海扶著他坐下:“歡迎您回天州看戲,歡迎您回來檢查工作。”趙彪一仰臉開懷笑了。趙平原又著補龍福海這一頭:“我和老爺子剛才還說你這麽多年穩定天州形勢不容易呢。”這回輪著龍福海哈哈笑了,笑得半晚輩半當家:“我能力有限,有時想穩還穩不大住,還要靠您多撐腰。”趙平原坐在老爺子身旁說:“我父親剛才說了,省裏很可能要把羅成調走。”


    龍福海眼都亮了,馬立鳳激動得像小百姓中了頭彩。


    趙彪卻老態從容地擺了擺手:“還沒有形成文件,隻能當參考消息。”又說:“一個人做事急功近利膨脹野心,難免孤家寡人最後垮台。”龍福海笑容滿麵地搓著雙手:“今晚就請您看第一場戲,霸王別姬。”趙彪說:“想當霸王的讓他去別姬,你要學劉邦善於團結一班人,最後得天下。”


    龍福海哈哈大笑覺得這個比喻再恰當不過。


    二


    羅成病倒了,並不知道別人趁機合圍他。


    昨晚下鄉回來,他到看守所看完嚴富道,回到家就人事不知,被送到醫院。高燒昏睡一夜一上午,醒來時,看到田玉英坐在一旁守著,看著一本書。羅成問:“什麽時候了?”田玉英立刻放下書上來照顧他:“昨天半夜把你送到醫院的,現在已經是下午。”羅成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紮著吊針,門開了,進來幾個醫生護士,他說:“我這差不多了吧?”醫生扶了扶眼鏡:“您還差得可多了。”又檢查了一番,走了。羅成問:“你和小倩昨晚一直守著我來的,是吧?”田玉英說:“你燒得糊裏糊塗的,怎麽會知道?”羅成說:“再糊塗也有知覺。”又問:“小倩今天去開學典禮了?”田玉英點頭說是。羅成說:“謝謝你半年多來一直照顧。”田玉英說:“應該的。”羅成說:“這話怎麽這麽耳熟?”田玉英說:“你愛說這話。”羅成噢了一聲笑了。田玉英指著桌上幾個青花瓷罐:“小米粥、蕎麥湯、蓮子百合湯,你喝點什麽?”羅成搖了頭,指了指:“你剛才看什麽書呢?”田玉英說:“企業管理。”


    羅成問:“學得怎麽樣?”


    田玉英說:“通過了成人高考企業管理大專,在學本科。”


    羅成點點頭,看著窗外說:“剛下過雨,現在晴了,這幾天雨一陣晴一陣。”他指著遠處樹上:“那兒掛著什麽?”田玉英到窗前看了一下:“一片塑料薄膜被風刮到樹上掛住了。”羅成說:“你給洪平安打個電話,調一輛能高空作業的車來,上去把那片塑料薄膜摘下來。好好的天空,不能隨便被垃圾汙染。”說完他又閉眼睡去。


    又醒來時,羅小倩和洪平安先後到了。


    羅成看見窗外一輛工程搶險車高舉曲臂將一人送上半空,在摘樹上那片薄膜,對羅小倩說:“你把爸爸的手機都沒收了,對我實行封鎖,可你看,”他指了指窗外:“我趁你不在,又當了一會兒市長。”他得意地笑了笑,然後問羅小倩:“今天開學了?”羅小倩從背上摘下書包,拿出一摞新課本:“我們發新書了。”羅成點點頭,問:“學校有什麽新聞?”羅小倩說:“全國暑期中小學生電腦大賽,我們學校有兩個同學得了一等獎。”羅成說:“那好哇,兩人是誰?”羅小倩說:“一個是賈兵,一個叫劉東。”羅成點點頭:“這賈兵還是電腦神童嘛。”他對洪平安說:“以我的名義給這兩位小朋友寫封祝賀信,鼓勵他們再接再厲。”洪平安說:“好,我起草完了,可以交天州日報登一下。”


    羅成說:“對,要鼓勵科學風氣。”


    洪平安看羅成精神不大,勸道:“你安心休息吧,別操這麽多心。”


    羅成睜大眼:“中小學開學了,咱們總算在這之前把最緊迫的危房改造第一期完成了,第二期爭取再用一個月到兩個月時間全部完成。過兩天我體力恢複了,咱們再下鄉到處檢查一下。還有我上次提過,聯係北京農科院等單位,組成一個考察谘詢團來黑三角策劃經濟轉型,發展綠色旅遊經濟。”洪平安說:“今天一早就安排了,不過,黑三角的事情前途未卜。”羅成問:“怎麽?”洪平安說:“今天一早,我看魏二猛就冒雨來找老龍了。”羅成說:“他當然要找,黑三角體製的存亡關係到他切身利益。不管怎麽樣,總算把該停的煤井煤窯都停了下來,要不後果不堪想象。”


    洪平安欲言而止:“你先好好休息幾天吧,沒有體力,你的所有資本就都擱淺了。”


    羅小倩對羅成說:“隻允許你再說三句話,然後就安安靜靜躺著。”


    羅成眯縫著眼疲憊一笑:“你比羅成還粗暴。”


    羅小倩說:“已經是一句。”羅成伸手摸了摸下巴:“第二句,爸爸的胡子呢?”羅小倩一笑:“我今天早晨用電須刀幫你消滅了。”羅成說:“昨天晚上葉眉阿姨怎麽走了一直沒打電話來報平安?”羅小倩說:“你昨晚回家就人事不知了。好了,三句了,你不許說了。”羅成說:“再饒一句。”他問洪平安:“你是不是有話沒對我說?”羅小倩急了:“你怎麽不聽話呀?”羅成眯縫著眼:“咱倆開個常委會吧,博奕一下,再決定我能不能講話。”洪平安說;“那你們還不是一比一,形不成決議。”羅成說:“我們有我們的方法。”說著他握起拳:“來吧,小倩。”羅小倩不滿地瞟了一眼父親,伸出手:“來就來。”羅成說:“石頭剪子布。”兩人同時出手,羅成是布,羅小倩是剪子,羅成說:“好,零比一輸你。三局兩勝,再來一次,石頭剪子布。”羅成出的還是布,羅小倩出的又是剪子,羅小倩說:“好,二比零。常委會以二比零通過決議,禁止羅成再發言。”


    羅成已然又昏睡過去。


    葉眉同王慶、劉小妹、孔亮、焦天良跟著幾個醫護人員一塊兒進來了。田玉英告訴他們,剛才醒了兩回,現在又昏睡過去了。醫護人員觀察護理著,其餘人們圍站在那裏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葉眉走到一邊對洪平安說:“聽說今天下午龍福海召開常委會重新討論黑三角。”洪平安點頭:“我本來是想說這個情況的,沒張開嘴。”


    葉眉伸手指做了個禁言的噓:“這類負麵消息,這幾天一律不對他說。”


    三


    葉眉聽說龍福海開市常委會否定了羅成在黑三角的決議,她是在天州日報社聽到這個消息的。張宣德剛剛在這裏召開了宣傳工作會議,會一完,葉眉上去了:“張部長,為什麽黑三角羅市長剛決定關井停產,報紙又要做生產蒸蒸日上的報道?”張宣德神情嚴謹地說:“這是市常委剛做出的新決定。”葉眉說:“羅市長主持的現場會是有充分依據的,再亂開濫采,隨時可能發生重大事故。”張宣德說:“市常委做了決定,我隻能執行。”葉眉說:“這是個不負責的決定,你應該提出反對意見。”


    張宣德為難地一笑,搖了頭。


    葉眉和王慶匆匆往外走,說:“這個消息應該盡快通知羅市長。”說完又停住:“他這兩天高燒斷斷續續一直下不來,告訴他不合適。”王慶說:“這兩天,天州市又出現了告羅市長的匿名信,勢頭比上次還大。”說著,他從包裏拿出一大摞,一封封打開給葉眉看:“連羅市長那天晚上去看守所看嚴富道都寫上了:‘羅成借下鄉為名回避省委調查組調查,卻專程趕到天州市看守所,半夜三更看望一個貪汙犯嚴富道,大敘舊情。這在幹部中產生了極為惡劣的影響。’”


    王慶說:“真是打黑槍射暗箭無所不用其極。”


    葉眉說:“這些都給我吧。”說著把信裝到自己挎包裏:“別看信多,很可能就是幾個人策劃。”


    她開上摩托走了。沒走多遠,看見劉小妹,停車叫住她,從包中挑出若幹寄自天州市的匿名舉報信,給了劉小妹:“你還按照我給你的地址寄到北京去,讓他們接著查打印機的筆跡。”劉小妹說:“查來查去有用嗎?”葉眉說:“我覺得這回懷疑方向沒有錯。”葉眉手機響了,正好是北京公安部的朋友打來的電話。告訴她,最近寄去的一份蘇亞公司的打印材料,據鑒定,和舉報羅成的那封匿名信出自同一台打印機。


    葉眉一下激靈起來:“能不能給我出一份技術鑒定?”


    對方說:“這不可能,我這是朋友幫忙,說得隨便點是搞著玩的。這又不是天州市公安局立案偵查,請求我們技術鑒定。”葉眉說:“非常感謝了。我還要再給你寄一點匿名信,你再幫我查查打印機筆跡。”對方說:“你們天州怎麽了,這麽多匿名信,那個羅成得罪誰了?”葉眉說:“一時講不清,以後再和你講吧。”


    葉眉關了手機,說:“你看這個龍少偉多麽卑鄙。”


    劉小妹說:“卑鄙的人還真不少呢。”葉眉眯著眼想了一下:“北京不給出鑒定書,這事該怎麽辦?”劉小妹說:“一直說匿名信,把我的要緊話堵了,你知道不知道,馬大海被抓了。”葉眉一下睜大眼:“聽誰說的?”劉小妹說:“馬大海和馬小波躲在潮州,在飯店喝酒和人打了起來,當地公安把他們拘了。聽說馬小波半中間跑了,關雲山已經派人把馬大海從潮州押回來了。”劉小妹看了看手表:“就這趟火車。”


    葉眉說:“這麽大事關雲山怎麽也不通報我一下?”


    她發動了摩托對劉小妹說:“走,咱們到火車站堵著照兩張相。”


    到了天州火車站站台上,看見一輛警車已停在那裏。葉眉對劉小妹使了個眼色:“這下好了,咱們不知道哪個車廂,也跑不空了。”火車開進站了,就在警車停的地方,車廂裏走出被幾個便衣警察夾著的馬大海。葉眉上去嚓嚓照了幾張相。警車旁站的幾個公安立刻上來:“你是幹什麽的?”葉眉一亮記者證:“我是省報記者,我叫葉眉。”幾個氣勢挺凶的警察立刻點點頭:“久仰大名。”便押著馬大海開上警車走了。馬大海上車前還扭過小豹子一樣黑瘦的麵孔瞄了葉眉一眼。


    葉眉給關雲山打手機。關雲山說:“我在老地方呢,你來吧。”


    關雲山還在那座四麵高牆電網的舊監獄裏帶著狼狗打手槍,見她來了,讓幾個公安把一桌手槍都收走,留下一條狼狗在他身邊蹲著。兩人坐在院中小圓桌旁說話。


    葉眉說:“關局長,你可不夠朋友,這麽大情況,怎麽不通知我?”


    關雲山低著眼掏出煙點著,煙吐出來了,才對葉眉說:“我不知道你是指哪件事。”葉眉說:“馬大海抓著了,我才聽說消息。”關雲山說:“我想你們剛從黑三角回來,肯定也顧不上這一頭。”葉眉說:“你這是托辭。”接著問:“這事都有誰知道?”關雲山說:“兩天前可能誰都不知道,兩天後我估計不少人都會知道。你知道了,你就會找我,用不著我通知你。”


    葉眉說:“那這案就一下真相大白了。”


    關雲山伸著兩腿半仰在那裏,抱著一肘慢慢抽煙沒表示。葉眉問:“這還有問題嗎?”關雲山彈了彈煙灰,站起來走了兩步,略伸一個懶腰:“你有一點總是不開竅,天州隻有政治問題解決了,才能解決公安問題。”葉眉說:“馬大海、馬小波指使人去打黑槍,又指使人去毒死兩個開黑槍的,你們不都有證據了嗎?”關雲山感歎一聲坐下了:“這是人家潮州方麵把他抓了,我們這兒不能不去接人。”葉眉說:“那現在抓來了,不就是個機會嗎?”關雲山摸了摸身邊蹲的狼狗,又抽了幾口煙:“我肯定把他關好,不讓他逃跑。可到底審不審,審到什麽程度,都要看政治局勢。”


    葉眉看著關雲山不說話。關雲山抽了一會兒煙,說:“羅市長在黑三角做了一番決議?”葉眉說是。關雲山停停又說:“老龍主持市常委又推翻了那個決議,是吧?”葉眉說是。關雲山彈了彈煙灰:“下邊還有一個情況,你知道不知道?”葉眉問:“什麽情況?”關雲山說:“聽說省委要把羅市長調走。”


    葉眉一下乍了:“你從哪兒來的消息?”


    關雲山又抽了兩口煙:“看來你這靈通人士也不夠靈通啊,趙平原這兩天把這消息散了滿世界。別人一想,是他老爺子帶來的消息,還不相信?”葉眉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關雲山說:“在這種大形勢下,我通報你馬大海被抓,有什麽用?”


    葉眉一言不發看了關雲山好一會兒。


    關雲山受不了了,雙肘撐膝趴下身來抽煙:“你是不是對我不滿了?”


    葉眉說:“是,很失望。”關雲山說:“我沒話解釋自己。”葉眉目光很銳地打量了關雲山一會兒:“汽車撞羅小倩的案件有何進展?”關雲山坐起身來,抹了一下嘴和下巴說:“基本還是那樣,車是偷的,肇事者翻車爆炸死了,經查不是天州人。有點懷疑線索,現在也還不是說的時候。”葉眉站起身準備告辭:“關局長,我也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已經請人鑒定了,那封匿名舉報信出自龍少偉公司的打印機。”


    關雲山原準備站起送客,一下瞠目了:“有鑒定報告嗎?”


    葉眉說:“不是公安立案,人家不能出鑒定書,這你還不知道?”


    關雲山使勁拍了拍大腿歎道:“這天州真是不像話。”然後伸手握別葉眉:“你讓我再想想。我盡力而為。”


    四


    葉眉開著摩托到了醫院。


    羅成幾天來一直躺在病房裏,體溫上上下下,一進病房,見他又吊上輸液瓶昏睡著。田玉英、羅小倩守在一邊,醫護人員在進出忙碌。羅小倩抬眼看葉眉:“葉眉阿姨,你坐吧。”葉眉在床邊坐下,摸了摸羅成的手臂,還是有些熱。葉眉轉頭對田玉英說:“那些容易讓他著急的事,還是少對他說。”田玉英點頭:“明白。”羅成卻對葉眉有了知覺,睜開眼:“什麽事不對我說?”葉眉說:“天上下刀子了,沒敢告訴你。”羅成笑了笑,因為這樣躺著生病,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們看我,多少年鐵人,一躺下就和散架一樣,真叫敗興。”


    羅小倩說:“誰讓你逞能過分的。”


    葉眉說:“就是,孫悟空逞得過分還經常做難受鬼呢。”


    羅成看著一邊一個訓他的:“你們這左右夾攻欺負人呢。”都笑了。羅成說:“黑三角現場會已經開過幾天了,應該再去檢查一下關井關窯落實情況。隻部署不檢查,常常還是等於零。”又對葉眉說:“昨天洪平安來,我已經安排了,讓賈尚文、魏國再去黑三角檢查一下,我還特意讓洪平安陪著去,他對黑三角大小煤井煤窯情況也算有第一手資料。”葉眉說:“你既然已經吩咐洪平安了,就安心養你的病。”葉眉看著羅成至今不知道市常委已經否決了他在黑三角的決議,還在那兒念念叨叨,有點可憐他。羅成強打精神說話:“北京農科院幾個單位的考察谘詢團,幫咱們策劃黑三角綠色旅遊經濟,這兩天也快到了。”又說:“聽說天州梆子會演開始了,我還真想好好看幾場呢。”葉眉給了一句話:“這是人家龍福海的專利。”羅成精神不大地一笑:“這個專利我可不承認。”又問:“省裏都請來些什麽人?”葉眉說:“宣傳文化口的來了一些,還有一些過去在天州幹過的老人,趙平原的父親趙彪就來了。”


    羅成說:“趙彪我在省裏打過交道,見了麵還聊得來。”


    葉眉嗤了一聲:“你真是想當然,你把人家大公子的歌廳都拆了,還指望他和你聊得來?”羅成說:“什麽是什麽,那些事都是說得通的。”葉眉冷笑了一聲:“你真是太一廂情願了,還不知道人家說你什麽呢。”羅成說:“說我什麽?”葉眉意識到自己失口,給他掖掖毛巾被:“管他說什麽,你養好身體比什麽都強。”


    洪平安推門進來,絡腮胡沒刮淨的圓臉上布著焦急。


    羅成問:“平安,我讓你陪賈尚文、魏國去黑三角檢查關井落實情況,怎麽還沒去?”洪平安愣了一下,說:“我陪他們去了。市裏又有些急事,我先趕回來了。”羅成問:“落實得怎麽樣?”洪平安為難地搓了搓手,站在床邊說:“落實得不錯。”羅成點點頭:“虧得咱們這次闖了黑三角,再拖幾天,真要出大事。”又問洪平安:“這麽急著跑來,有什麽事?”葉眉轉臉對洪平安伸手指做了一個噓,洪平安看看羅成的樣子,轉為一笑:“我在走廊碰上醫生,說你今天又燒開了,所以有點著急。”羅成說:“和病魔做鬥爭,現在正是拉鋸,它擰螺絲,我也擰螺絲,我肯定打敗它。”說著閉眼睡著了。葉眉站起身,和洪平安走近窗戶:“你要說什麽?”


    洪平安壓低聲音說:“趙平原到處傳,說省委要……”


    葉眉又伸手噓了一下。看來省委要調走羅成的消息已經在破壞天州的政治格局了。葉眉說:“我這就去找趙平原,不許他四處造謠。”


    洪平安說:“夏飛也到天州了。”


    葉眉在天州劇院找到了趙平原。


    劇院正在上演天州梆子《打金枝》。葉眉晃了晃記者證,便趟平道進去了。舞台上正演了個滿堂紅,舞台下,龍福海和紀簡明一左一右陪著趙平原的父親趙彪坐在前幾排正中央。葉眉裝模作樣走到台前,台上台下拍了幾張照。劇場裏還有不少記者,她倒並不惹眼。趙彪看著台上入了神,龍福海臉上掛著洋洋喜氣。放眼看,龍福海把天州一班人全抬出來了。龔青璉揚著小臉看得神采奕奕。許懷琴穩坐在那裏,平時的黃白臉今天也映上了台上的紅光。賈尚文坐在那裏也似乎饒有興致地湊著熱鬧。孫大治仰台看著戲,還不時對身旁的人介紹著什麽。葉眉也便發現,天州的這班人人人都陪著省裏來的人頭。雖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人物,不過是省委宣傳部還有文化藝術口上的官,但卻顯得滿是人氣。魏二猛也在首長座占著位,他沒陪省裏的,陪的是天州第一夫人白寶珍。馬立鳳則隔著一個人坐在龍福海一旁,龍福海向她吩咐什麽,她便擠著座位出去,過一會兒拿來一摞印製精美的戲曲目錄書,給首長座發了個遍。


    看著龍福海帶頭鼓掌為台上捧場,真是大開慶功會一樣。


    葉眉便想到龍福海將羅成合圍了。


    趙平原也挺虎氣坐在他老爺子後麵看戲。


    不知什麽人從甬道走過來,向趙平原抬手致意,他便彎下腰擠出座位匆匆出去了。葉眉一甩頭發跟了過去。趙平原到了劇院休息室,聽六七個人焦急地匯報著什麽,他抱著肘橫眉立眼聽完,三下兩下做了吩咐,眾人匆匆走了。


    葉眉擋在了他麵前。趙平原抬眼說:“你找我?”


    葉眉不說話。趙平原抱起雙肘看了看葉眉:“我怎麽看你有點來者不善?”葉眉說:“你說你是君子還是小人吧?”趙平原說:“你這話什麽意思?我是君子是小人也都犯不著你呀。”葉眉說:“堂堂正正說明話就是君子,鬼鬼祟祟說暗話就是小人。”趙平原拖長聲唉了一聲:“我說,大記者說話可不要帶刺。我這個人還就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天州問問,別的沒有,這點名聲還有。”


    葉眉說:“那你散布什麽謠言,說省委要調走羅成。”


    趙平原覺得有點滑稽地冷笑了:“你這幫襯也幫得太沒道理了吧?我說羅成又沒說著你,礙你什麽事?話我說了,我傳了,你打算把我怎麽著?”


    葉眉說:“我不能把你怎麽著,我就說你散布謠言不地道。”


    趙平原抱著雙肘往後退了退,把葉眉從頭掃到腳:“我散布什麽謠言?我這個人從來不假招,你們等著下文件吧。”


    葉眉知道天州的博奕到了緊要關口,她一定要幫幫羅成。


    她手裏握著一張王牌,她已經查明舉報信是龍少偉所為。夏飛在天州,聽說他很快又回省裏,她要讓他把話帶給夏光遠。她打了夏飛手機,並不深究他為什麽冷淡自己,騎上摩托就去天州賓館。正是雨季,剛晴了沒一天,晚上又開下了。葉眉沒帶雨衣,水淋著自己落湯雞,匆匆上了樓。推門一進夏飛房間,夏飛先愣了:“怎麽濕著就來了,下雨天不會不騎摩托打個車?或者讓我開車接你。”葉眉放下頭盔,夏飛從衛生間拿出幹毛巾遞給他,她擦了擦濕透的衣服和手臂,又擦了擦裙褲和腿,便算利索了坐下。


    夏飛在她一旁坐下:“看你這樣兒,肯定是急事。”


    葉眉雙手往後掠了掠頭發:“是有急事要和你說。”夏飛又站起:“要不要拿件我的t恤給你換上?”葉眉說:“就這麽著吧,先把話說了。”夏飛又坐下。葉眉說:“很對不起,一上來還是和你說羅成的事。”夏飛思索起臉來,很風度地點了一下頭。葉眉說:“聽趙平原到處散布,說省委要下文調羅成走。”夏飛說:“我也這麽聽說。但我不過問這些,不能告訴你確切消息。”葉眉說:“這是不公正的。”


    夏飛笑了:“我們葉眉什麽時候用開落套的舊術語了?”


    葉眉說:“我這是情急之中找不到利索話了。我想告訴你,如果在天州羅成問題上做出錯誤的抉擇,任何一個領導都是恥辱。”夏飛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別這麽一驚一乍,我不想攪到這個事裏頭。我能以人格擔保的是,我至今沒在老爺子那裏說過羅成一句不是。咱們繞開這個話題好不好?”葉眉想了想,把急勁兒去了一半:“告訴你一個情況,你就知道我為什麽這樣憤憤不平了。”


    夏飛一伸雙手:“我聽你說。”


    葉眉說:“那封寄中央寄省裏滿天州散發的舉報信,其實是龍少偉策劃的。”夏飛倒有些詫異了:“你怎麽知道?那是打印信,據說舉報人連指紋都沒留下。”葉眉說:“不同的打印機有不同的筆跡,這你能理解吧?”夏飛是聰明人,想了想就點頭了。葉眉說:“我請在公安部的朋友鑒定過,那封舉報信和龍少偉公司裏打印的有些材料,出自同一部打印機。”夏飛低眼沉吟,雙手相互摩挲起來:“這確是低劣一些。”


    葉眉說:“我相信這件事有足夠的道義力量說服你。”


    夏飛說:“說服我有什麽用?”葉眉說:“你過兩天就回省裏,希望你把這個情況帶給你父親。”夏飛說:“我剛才說了,我沒說過羅成一個不字,但我也不願意去說有關他的其他話。我答應過你完全中立。”葉眉一下坐近夏飛:“夏飛,這件事無論如何希望你做。羅成過去被閑過十年,現在放虎歸山好好幹了一陣,要是被否定了,那對於他這個從政的男人就太慘了。”夏飛低著眼想了一會兒,竭力找回自己的風度:“我們葉眉從來隻知道關心自己,現在也知道關心起別人了。過去有人說你像男孩,現在倒女性感大發揚了嘛。”


    葉眉說:“我現在明白,我過去可能是還沒有遇到真正的男人。”


    夏飛臉色一下暗了,咬著嘴唇漫不經心似的沉吟了一下,打趣一笑:“和葉眉相處這麽長時間,我才知道,我還不算真正的男人。”葉眉一下摁住夏飛的手:“你是。”夏飛說:“別安慰我了。”葉眉說:“你確實是。你做事堂堂正正,是真正的男人。”葉眉低下眼:“但我對你可能不合適。”夏飛從葉眉手下抽出手,反過來拍了拍葉眉:“不是你對我不合適,可能是我對你不合適。”


    葉眉急切地說:“我可能對誰都不合適,我希望咱們今天不討論這個問題。我今天隻是來求你幫一個人。夏飛,你也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希望你伸出手,幫助另一個需要幫助的真正的男人。”


    五


    羅成持續高燒幾天,終於退了下去。他一清醒,對形勢立刻有了判斷。他對守在病床前的田玉英說:“這幾天情況不對呀,你們有什麽事瞞著我。”


    田玉英看了看他:“還不是怕影響你休息養病。”


    葉眉推門進來了,羅成把話問到她頭上,葉眉說:“等你恢複過來再說吧。”羅成抬了抬打吊針的手臂:“請醫生把吊針給我下了,我完全正常了。”


    賈尚文來了,跟著洪平安也進來了。


    羅成說:“我怎麽覺得這幾天天州形勢不對呀。燒糊塗時懵懵懂懂,這一清醒,就覺得有問題。”葉眉、賈尚文、洪平安交換了一下目光。賈尚文說:“我今天就是想來和你談談這些事。”幾個人拉過椅子坐下了。賈尚文說:“這幾天天州出了一些事,他們看你高燒不退,沒敢告訴你。咱們從黑三角回來第二天,你已經送到醫院,龍福海就召開了常委會,把咱們在黑三角的決議整個推翻了。”羅成一下坐了起來:“那些決定停產的煤井煤窯又都開工了?”洪平安說:“還沒來得及真正關井停產,關井停產的決議就被否決了,所以實際上一天產也沒有停過。”羅成瞪眼了:“簡直是亂彈琴。他們搞的什麽名堂?”他問賈尚文:“你和孫大治都去了黑三角現場,在常委會上為什麽不據理力爭?”賈尚文扶了扶眼鏡,一臉困難:“真是不好意思麵對你呀。那天龍福海整個搞了一個合圍,我們倆也沒守住最後陣地。嗨。”


    羅成說:“你們也隨大流了?”


    賈尚文一臉愧色,歎氣地點了幾下頭,說道:“我過去也下過礦井,還在礦井幹過兩年,知道你說的是對的。這兩天越想越覺得黑三角懸,真要發生重大事故就晚了,我也是想了又想,決定來找你。”


    羅成又問葉眉、洪平安:“還有什麽情況?”


    洪平安說:“還有就是出現了新一輪匿名信,連你沒時間送省委調查組,有時間去看守所看犯人,都上了匿名信。還說你利用下煤井考察之機,同省報記者葉某在煤井黑暗角落裏鬼混,把葉眉也捎上了。”羅成一拍床:“這簡直是一幫小醜,你都恥於和他們交手。”他問:“還有什麽?”洪平安看葉眉,葉眉說:“大概是趙平原的老子趙彪帶來的小道消息,趙平原到處傳播,說省委很快就要調你走。”


    羅成臉色陰狠,他冷眼思忖了一下:“馬上打電話,請孫大治過來。”洪平安掏出手機打了電話。葉眉勸他還是躺下。他說:“這怎麽還躺得住?管他調令不調令,現在沒調我呢,我就要先管管事。”


    孫大治很快到了,一進門就說,他來過一次,看羅成昏睡著,沒打攪就撤了。


    羅成說:“閑話不說了,尚文剛才講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咱們三人在黑三角做了考察,開現場會做了決議,你們為什麽不堅持己見?”孫大治難堪了。賈尚文說:“我這兩天和大治又溝通過,他也有反思。”孫大治扶了扶眼鏡,對羅成說:“尚文懂煤礦,把利害給我講了一番,我也覺得龍福海在你缺席的情況下召開常委會,否決黑三角現場會的決議是不妥當的。因為你畢竟是在掌握了充分第一手資料之後,才做出那樣的決策的。”羅成說:“過去的話不談了,二位現在有沒有己見?”


    賈尚文說:“我想了幾天,覺得必須重新恢複黑三角現場會的決議。”


    羅成看孫大治:“你呢?”孫大治說:“我覺得你主持黑三角現場會形成的決議是慎重的,可以建議常委會重新討論。”羅成對洪平安一伸手:“給我手機。”洪平安掏出手機問:“是不是打老龍?”說著摁了號碼,接通了遞給羅成。


    羅成說:“聽說常委會開會否決了黑三角現場會的決議。”


    龍福海一接羅成電話,就稍有些頭大,他啊了兩聲,說:“本來想等你病好再開,但是開發區上下群情激憤,連夜打來報告,要求常委會審查黑三角現場會的決議。為了大局穩定,也是為了開發區鞏固發展,所以常委會九個人一致意見做出了決議。”羅成說:“我認為這個常委會決議是錯誤的。我這裏和大治、尚文剛碰了頭,我們三人一致要求重新召開常委會,再討論此事。”龍福海在電話中有些惱了:“他們二位在常委會上也是舉手的,怎麽出爾反爾?”羅成說:“他們當時迫於某種潮流沒能堅持己見。二位現在就在我身邊,你要不要和他們直接通話?”


    龍福海說:“你先安心養病吧,等你病好了再說。”


    羅成說;“我現在就出院。”


    六


    馬立鳳聽說馬大海被抓,眼直了半天。


    她想去火車站看一眼馬大海從火車上被帶下來,想想那裏人太多,幹脆開上車帶上自家小保姆來到看守所大門不遠處一片樹蔭下等候。過了一會兒,警車嗚嗚到了,馬大海被從車上帶下來,馬立鳳注意到公安對他的態度還比較和平。幾個押送的公安將馬大海送進去後,坐上警車走了。馬立鳳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她對小保姆說:“把東西送進去吧。”小保姆提著一大袋日用品下了車,走近看守所大門,馬立鳳看見有人把東西接了進去。過一會兒,有兩個人送著小保姆一同走過來,其中一個是看守所所長。馬立鳳下了車窗玻璃,他們俯下身說:“馬秘書長,東西已經給他了,生活上您盡管放心。”馬立鳳說:“我沒有來過。”兩人點頭說:“您是沒來過。”


    馬立鳳拉上小保姆開車走了。她今天一定要讓馬大海一到看守所就接到家裏送來的東西,這樣馬大海才知道姐姐馬立鳳還在遮半邊天照管他。小狼崽不慌才不亂套。


    馬立鳳到了家立刻換了一臉的孝順靈活,張羅母親一起吃飯。母親看她吃飯走神:“你心裏有啥事,看你飯也沒好好吃。”馬立鳳收回神來,一笑:“機關的事七扯八扯的太多。”說著連夾幾筷菜,大口吃出一個讓老太太放心的香來。老太太嘮叨說:“你倆兄弟有一陣子不回來了,連電話也沒給家打過一個。”馬立鳳說:“年輕人忙著做生意,忙過這一陣就回來了。”老母親說:“告訴他們別太貪心,差不多就行了。”


    馬立鳳說:“您放心吧,有我照管他們呢。”


    龍福海也聽說馬大海被抓了。


    龍福海說:“這次你倒沉得住氣,對我都沒有提。”馬立鳳開車和龍福海一起去天州賓館,她說:“說也沒用,我也看明白了,天州不把羅成幹掉,什麽亂子都會出來。”龍福海點頭:“你能看清這個大局,就是進了一大步。現在到了關節眼時候,每一件事都要摁住。羅成在醫院裏躺了幾天,又要猛虎出洞了,要求重新討論黑三角。這次我準備大擺龍門陣。他要開常委會,我不但同意還要擴大,到時看我怎麽收拾他。”


    車到天州賓館,龍福海說:“我去看趙彪,你去看夏飛,這兩個都是關節眼。你看完夏飛,可以到趙彪房間來找我。聽說葉眉這兩天來看過夏飛,他們也在摁這個關節眼。記住,一定不要為難夏飛。”


    馬立鳳說:“這你大可一百個放心。”


    馬立鳳先讓龍福海出車進賓館,她在車裏等了等,拉開距離才又進了賓館。到了夏飛房間,夏飛正在收拾皮箱。馬立鳳說:“剛聽說你來。上次你來,龍書記請你到家裏吃飯,我沒安排好,你說這次來要去龍書記家裏吃飯,還欠我一頓情。怎麽沒照麵就匆忙走了?”夏飛站在那裏,一時有些尷尬。馬立鳳沒等他多說就接著說:“我對龍書記說了,夏飛忙的是自己的事,咱們天州現在情況又特別一點,又有舉報信,又來調查組,夏飛不願意給夏書記添麻煩。咱們不要為難他。”夏飛雖不便這樣承認,但也解了尷尬,笑著說:“謝謝馬秘書長關照。”馬立鳳說:“但龍書記白主任說了,不為難他,但也不能冷落他,讓我過來看看你,等以後天州局勢和順了,你高興到家裏走動,就來走動。”夏飛很高挑地站在那裏,伸著雙手說:“謝謝。”


    馬立鳳坐下說:“你在天州還有什麽事要我們幫著辦的,盡可張嘴。”


    夏飛也客氣地坐下了:“目前沒有,以後要有隨時會請你們幫忙。”馬立鳳說:“難得你這樣做什麽事從來不打夏書記旗號,大家想請你吃頓飯都請不成。不像有些人,和夏書記什麽關係都說不上,可動不動就喜歡說自己是夏書記派來的。”


    夏飛一定聽出了此話含義,隨便搖頭一笑。


    馬立鳳說:“我這是扯了一句閑。我對羅成沒有別的意見,就這一條,動不動喜歡打著夏書記旗號。這我坦率向省委調查組皮副部長講了。”


    夏飛依然顯得隔岸觀火地一笑。


    馬立鳳便繼續消費對方的客氣:“還有一條,說來也無關緊要,到哪兒他喜歡帶上臉蛋好看的女記者。我估計他想上鏡有這樣的臉蛋襯托著有點氣氛,但實際上影響不好。”夏飛因為客氣隻能聽著。馬立鳳卻知道,該說的已經說了,站起對夏飛說:“本來是看你的,怎麽閑扯開這些了,你就當耳邊風,這耳朵進那耳朵出就行了。還是剛才的意思,天州你以後常來常往,有事要辦就打聲招呼。龍書記的話,你把整個天州都當做自己家就對了。”


    夏飛站起來笑著說:“替我謝謝龍書記白主任的關照。”


    馬立鳳知道自己摁夏飛這個關節眼摁得很得力。有的時候對人說話要隱蔽意圖;有的時候對方明知你意圖,你也要把到位的話說出來。就好像買東西,明知推銷商為了推銷會講得天花亂墜,可他講得妥當還會打中你的心。


    這樣得意著,馬立鳳坐電梯下幾層樓,推門進了趙彪房間。不光龍福海在,魏國也在,還有魏二猛、龍在田、十來個黑三角開發區的大小頭目們。


    一群人正圍著大寫字台鋪紙倒墨,請趙老給黑三角題詞。


    趙彪七八十歲的人,晃著額頭凸起的大臉,拿著筆笑嗬嗬問眾人:“題什麽好?”魏二猛弓在一邊,一臉滑軟的笑:“就請題黑三角開發區前程遠大。”龍福海在一旁揮手說:“這條不錯。題完了,在黑三角開發區立個石碑,鍍金刻上。”趙彪有點顫顫巍巍地一個字一個字寫著,寫完直起腰看著搖了搖頭:“不理想。”魏二猛把墨跡淋漓的紙慢慢抻到地毯上,讚歎道:“非常好,這幅就這樣了,請趙老再寫一幅。”說話人多手雜地又把紙鋪在寫字台上。趙彪老態從容地站在那裏,笑問眾人:“再寫什麽?”魏二猛撓撓頭說:“就寫兩個大字,騰飛。”馬立鳳一進來接過話:“龍書記在黑三角已經題過一條‘做天州經濟騰飛的龍頭’。”魏二猛連忙說:“重了重了。”


    趙彪拿著筆說:“要不就到此結束吧。”


    馬立鳳說:“哪能啊,好不容易求您一回墨寶,一定得多求兩幅,不能白請您看戲。”趙彪同一屋人都開懷大笑。趙彪和藹地指著馬立鳳:“就請秘書長說一句吧。”


    龍福海極助興地指著馬立鳳:“這是趙老給你表現才能的機會。”


    馬立鳳掠著頭發想了想:“您不提騰飛,就題蒸蒸日上吧。黑三角所有的題詞中,沒有這四個字。”魏二猛一群人都拍手稱好。趙彪說:“那我就寫蒸蒸日上四個字,前邊再寫一行小字,書贈黑三角開發區,各位看如何?”眾人說好。馬立鳳又哄趙老和全場高興:“您可別忘了落款,沒落款,這蒸蒸日上也就不值那麽多錢了。”


    趙彪及滿屋人哈哈大笑。


    龍福海在笑聲中一派江山大好地說:“誰也擋不住黑三角開發區蒸蒸日上。”


    七


    羅成周五中午出院,直接去參加市常委擴大會。醫生看著窗外的暴雨說:“你應該再在醫院裏休息治療兩天。”羅成說:“你們已經多扣了我兩天。”他和接他的洪平安、羅小倩一起往外走。到了住院處門口,葉眉收著雨傘迎麵進來。洪平安說:“一塊兒上車吧。”洪平安把車開過來,羅成坐前麵,葉眉、羅小倩坐後麵。


    洪平安一邊開車一邊說:“今天的擴大會整個是圍剿你的陣勢。”


    羅成指了指後麵:“當著小孩不說大人事。”羅小倩說:“我什麽都知道。”


    車先到了羅成家,放羅小倩下車。羅小倩對父親說:“你不要太激動,你體力還沒有完全恢複。”羅成說:“今天是你生日,爸爸開完會就回來給你過生日。”


    車往市委開的路上,洪平安說:“你一看會議室的布置,就明白怎麽回事了。”葉眉坐在後麵說:“要調你走的消息已經傳遍了,估計你在這個會上會孤軍奮戰。”羅成黑著臉沒說話,莫名其妙地想到烈士上刑場。他聚了聚精神,試著自己能不能扛住這一搏。他又想到大禹。他相信大禹絕不是官僚,而是身先士卒的百姓首領。想著大禹千裏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也是一個體魄過人的鐵漢。


    車破著大雨到了市委辦公樓,幾個市委辦事人員迎上來:“羅市長,人都到齊了,就等你了。”羅成一看表,離開會還有十分鍾,這真是擺好了陣勢等他。


    葉眉說,她就在樓裏等著常委擴大會開完。


    羅成和洪平安上樓推開了會議室門,一屋人早已坐好,見他進來都轉過臉來,氣氛異常。長圓桌首端坐著龍福海,兩側坐著常委們,末端的座位留給了羅成。羅成坐下,發現一左一右是孫大治賈尚文。龍福海一左一右坐著許懷琴、龔青璉,再過來一左一右是馬立鳳和紀簡明,再過來是範人達、蔣政和。這也真成了一個層次分明的坐法。擴大會自然是擴大常委以外的人,副市長魏國、文思奇、阮為民擴大了進來,宣傳部長張宣德擴大了進來,還有就是魏二猛、龍在田等三四十個黑三角開發區的大小幹部。洪平安、王慶因為羅成事先力主,也被通知到會。不是常委的人兩三層包圍了常委會議桌。羅成注意到龍福海那一頭牆上掛了兩幅剛裱好的大字,一幅是“黑三角開發區前程遠大”,還有一幅是題贈黑三角開發區的“蒸蒸日上”四個大字,落款都是“趙彪”。


    羅成心說:這可真是拉大旗做虎皮了。


    龍福海也便拉大旗開始了,他一指身後兩幅大字對全場說:“這兩幅字大家都看到了,是趙老親筆所題。咱們黑三角開發區是天州經濟騰飛的龍頭,是大有發展前途的新生事物,被上上下下所關注。開發區是上馬還是下馬,是鞏固發展完善提高,還是否認它抹殺它取消它,這是一個大事大非。前些天,羅成同誌帶了幾個人去黑三角考察,做出關閉開發區百分之八九十煤井煤窯的決定,還提出開發區體製是否需要存在的問題,開發區廣大幹部反應強烈,第二天就送來連夜寫就的報告,告狀的信更是包圍了市委,寄到省裏的也很多。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緊急召開了常委會,撤消了羅成在黑三角做出的決定。本來,”龍福海一指全場:“問題算解決了,黑三角局勢穩定人心安定,煤炭生產蒸蒸日上,不僅趙老聽了匯報翹大拇指高興,省裏觀摩天州梆子會演的各部門領導也讚不絕口。但是,羅成同誌堅決要求再開常委會重議。據說,還代表尚文、大治二位的意見。”


    孫大治、賈尚文坐在那裏困難地頂住壓力。


    龍福海接著自己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我和其餘幾位常委碰了頭,決定不但召開常委會,而且召開常委擴大會。真理越辯越明,與會者都可暢所欲言。”


    全場靜了一下。


    魏二猛弓著身站了起來:“我們認為開發區隻能上不能下,詳細的理由在報告中都寫了。今天我特別要重申的是四點。一,認為開發區煤炭生產有安全問題因而必須關井關窯是沒有道理的,我們認為,整個開發區煤炭生產具有完善的安全保障體係。當然,同全世界全國所有的煤炭生產一樣,絕對的安全是沒有的,我們絕不能因為個把傷亡事故就取消黑三角的煤炭生產。二,開發區成立近三年來,給國家上交稅收近兩千萬,這個貢獻是不容忽視的。三,消化了一萬多農村剩餘勞力,擴大了社會就業。四,開發區是天州的新經濟區,難免有這樣那樣的不足,諸如環境汙染等問題,但應該在前進中解決。”魏二猛最後說:“我們的結論是,開發區除了個別煤井煤窯需要整頓再生產,絕大部分煤井煤窯都不能關。在這個經濟基礎上,開發區的體製才有綜合發展的前景。”


    羅成知道,今天龍福海可以當首領,有人衝在前麵為他廝殺。自己必須獨擋四麵。他說:“魏二猛剛才拿黑三角煤炭生產與全世界全國煤炭生產相比,還講煤炭生產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安全,那我在這裏就要說明,煤炭生產有一個數字,叫做萬噸煤死亡率,這是衡量安全水平的指標之一。而黑三角開發區近幾年來表麵上沒出現過死傷幾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大事故,但小事故接連不斷,萬噸煤死亡人數不僅遠遠高於國際先進水平,遠遠高於國內大中型煤礦平均數字,還大大超過中小型煤礦的平均數字。”


    魏二猛一指身邊一個幹部:“我們管理局統計處有人在。”


    羅成立刻跟上了話:“你們的統計我看了,全區八百多個煤井煤窯,絕大多數傷亡事故你們都沒統計。我一個井一個井做了調查,隻要礦主將傷亡事故略做賠償平了,你們都沒有進入統計數字。”魏二猛說:“不存在這種情況。”他身旁不遠處那位統計處長站起來還沒開口,羅成就給了他一句:“你要堅持出偽證,就要承擔全部責任。”那位處長幹站了一會兒,坐下了。


    空氣很緊張。龍福海臉色不好。


    羅成接著駁斥:“今天討論黑三角開發區的安全問題,為什麽沒把天州煤礦叫來?開發區八百多煤井煤窯不僅自身存在重大安全隱患,還因為四麵包圍天州煤礦打斷水層,成倍增加了天州煤礦井下水,一旦發生重大事故,哪位敢承擔責任?”魏二猛身旁的龍在田說:“我們安全處技術處都來了人,他們保證不會發生這類情況。”羅成指了指龍在田用手介紹的幾位:“你們這幾位安全處技術處處長,憑什麽保證你們的煤井煤窯沒打斷水層危及天州煤礦?”幾個人囁嚅道:“我們對各煤井煤窯準許采掘範圍做了規定。”羅成說:“你們下井看了嗎?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的一紙規定什麽作用也沒起呀。”龍在田嘿嘿了兩聲,給幾位處長補氣:“我就下過幾個井,沒問題。”羅成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龍在田,你在今天這樣一個嚴肅的會上敢妄言,膽子也太大了吧。你說說你下過哪幾眼井?看到了什麽情況?”


    羅成一指記錄的秘書:“會議有記錄,你要對你講的每一句話敢於負責。”


    龍在田飛快地眨著眼睛,看了看魏二猛不說話了。


    龔青璉坐在龍福海身旁昂著小臉講話了:“我覺得討論問題要心平氣和,要允許大家暢所欲言。”許懷琴坐在龍福海另一邊也說了話:“不能別人一講話,就拿要承擔一切後果來堵人嘴。”羅成坐下了,麵對全場說:“如果是觀點,盡可以暢所欲言。如果要講實證,我再一次重申,每個人務必講真話講實話,要對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他接著說:“剛才魏二猛還講到開發區近三年上交稅收近兩千萬,準確的數字是一千八百七十七萬,難道賬僅僅就這麽算嗎?開發區幾個鄉在未成立開發區前,也有若幹稅收,雖然不多,也不能抹掉,最重要的是,三年來稅收一千多萬,但是破壞的環境旅遊資源,我初步估計了一下,價值幾個億。”


    龔青璉說:“這可能太誇大其詞。”


    羅成說:“黑三角開發區的幾個鄉原屬女媧縣、太子縣、西關縣,山上植被豐厚,水資源也豐富,現在全遭破壞,要整治如故,沒有三四個億下不來。這一損失我還會請北京來的專家考察組計算。我們不能做一個短見的政府。舉個例子,如果我們隨隨便便將黃河長江搞幹枯了,你們說,整個中國從大資源上算損失多少?黑三角開發區同樣是這個道理。”羅成停一停接著說:“黑三角開發區現在有一萬多人在挖煤是不錯,但是我們開發了綠色經濟、旅遊經濟,同樣可以消化剩餘勞動力。賣攤位賣準許證是容易的,但容易的事又常常是不負責的事。我們要合理配置資源,組織最好的經濟發展模式,才是負責的。這我也就講到了魏二猛說的第四點,所謂開發區是天州的新經濟體製,我要不客氣地說一句話,”他麵對著全場,也麵對著龍福海:“目前黑三角開發區其實就是一個沒計劃沒規劃亂賣國家資源攤位的收費處。”


    龍福海拍桌子暴怒了:“你說別人豈有此理,你這才叫豈有此理。”


    馬立鳳一看龍福海大盤臉都氣歪了,立刻跟話:“羅成同誌這樣講話,確實太過分了。”魏二猛、龍在田等人說:“我們堅決反對這樣汙蔑黑三角開發區。”許懷琴說:“這是老龍同誌幾年來親自抓的典型,隨隨便便就全盤否定,太不負責任了。”龔青璉在她對麵也說話:“這種說法確實有點過分。”紀簡明似乎也需要在龍福海如此暴怒時有個表示:“無論如何,把開發區說成收費處是不太合適的。”


    龍福海有了幫腔氣勢足了,也從容了,大手一揮全場:“這不是我龍福海一個人的作為,事關天州市上上下下和開發區上上下下多少人的辛苦工作,怎麽能隨隨便便一風吹呢?”


    羅成隔桌對著龍福海說:“我剛才講話是尖銳一些,關於黑三角的話,我已經憋了好幾個月了。”龍福海冷刺地說:“終於還是憋不住了。”羅成說:“確實是憋不住了。”他一指窗外白花花的暴雨:“你們看到這大雨沒有,黑三角開發區相當一塊地盤就在女媧縣,女媧縣能出女媧的傳說,就因為那是個低澇多水災的地方。地上鬧水災不是開玩笑,如果天州煤礦井下鬧水災更不是開玩笑,你們不怕承擔責任哪。”


    龍福海惱火地說:“你滿口責任責任,你說話負責任嗎?”


    龔青璉坐在龍福海一邊說了一句:“幹脆把咱們天州的所有生產都停了,就什麽安全事故責任都不用承擔了。”馬立鳳幫腔:“不能說掉一兩架飛機,就停下全世界的航空啊。”羅成對這種胡攪蠻纏十分憤怒:“現在的問題是,明明看到一架飛機有重大安全隱患,我們不讓它停飛,難道不是犯罪嗎?”


    龍在田在外圍嘿嘿了:“羅市長您不該老這樣嚇唬人。”


    馬立鳳平時八麵玲瓏阿慶嫂今天有點赤膊上陣,她說:“我們這些人都是要在天州長幹的,要對得起上上下下和老百姓。不能像有些人,明天就可能拍拍屁股走了,今天大刀闊斧說話全不負責。”這句話在羅成就要被調走的一片傳聞下,顯得十分毒。


    全場冷成一個冰窯看著羅成。


    羅成臉色不好地站了起來,因為暈旋,他忽悠了一下,坐在他身後的洪平安伸手扶他,他拒絕了。他站穩了自己,對全場說:“我也許是在天州幹不長了,但我在一天,就要堅持一天己見。我鄭重要求今天的常委擴大會重新審議上次常委會的決定,立刻把該停的煤井煤窯都停下來,進行全麵整治。”他舉起拳頭大聲說道:“你們沒下過井,不知道那裏危在旦夕。”


    龍福海卻對他的激動無動於衷,居然當著眾人麵掏出煙來,獨自一點,撂下打火機說:“既然羅成要求重新決議,常委十人都在,就決議一下吧。我個人認為,”龍福海舉了一下手:“黑三角開發區要上不能下。關井關窯是錯誤的,要堅決否定。”龔青璉也舉了一下手:“我同意老龍的意見。”許懷琴也舉了一下手:“我也同意老龍的意見。”馬立鳳舉了一下手:“我同意老龍的意見。”紀簡明停了一下,半舉了一下手:“我覺得做安全大普查是必要的,個別問題嚴重的煤井可以停產整頓,整個開發區還是要發展。”再過來範人達、蔣政和兩人麵對麵看著,龍福海一指二位:“你們的態度呢?”兩人為難了一會兒,範人達說:“我情況不太了解,羅成講的安全問題確實很重要,但是不是需要這麽大比例關井停產,我還吃不準。”蔣政和立刻附和道:“我也基本這個意思。”龍福海說:“不勉強你們,呆會兒你們想舉手支持也來得及。”


    他隔過二人問羅成一左一右的孫大治和賈尚文。


    賈尚文漲紅著一張胖臉,摘下眼鏡又戴上,表不出態來。孫大治讓到最後說:“我還需要再考慮。”賈尚文又困難了半天,不敢看龍福海也不敢看站在一旁的羅成:“我也再考慮考慮。”龍福海一指對麵站的羅成:“就算這後四位都棄權,你羅成現在一比五也無法通過新決議否定常委會舊決議。”他又非常嚴厲地一指蔣政和、範人達:“你們現在考慮好了沒有?”蔣政和、範人達低著臉把手草草一舉。


    龍福海說:“羅成你看見了,現在已經一比七。孫大治、賈尚文,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事關重大,棄權總不是上策。”


    羅成一指龍福海大聲說道:“我們不能成為曆史的罪人。”


    龍福海卻唱戲般地哈哈大笑了:“太言過其辭了。”


    馬立鳳挺著身坐在那裏跟話:“真是太言過其辭了。”龔青璉手撐著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有點言過其辭。”許懷琴也跟了一句:“太言過其辭。”


    羅成站在那裏孤立無援地喘著粗氣。他掃視了一下會場,合上筆記本,有些疲憊地說:“那我隻能宣布退出這個常委會。”龍福海說:“那是你的自由。”羅成又看了看全場,拿起筆記本疲憊地轉身準備往外走。會議室門被撞開了,是市委辦公廳的一個副主任,年輕人的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


    龍福海虎起臉,“這是幹什麽?”


    年輕人報告:“天州煤礦被淹了,二百多人被封在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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