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叢明不知陳默心裏的隱秘,陳默對叢明內心的隱秘也是不知曉的。叢明帶著他內心對陳默諸多的疑問於第二天傍晚來到了陳默家。


    陳默的家在花崗小區10號樓,這一片小區位於古城的城西,那是陳默的爸爸複員轉業後文聯給分的,在防暴隊時,叢明跟陳默來過好幾回,當年叢明跟陳默在一個屋裏住了4個多月,上學回來看看陳默也不會引起陳默的懷疑。


    樓房是那種紅磚裸麵的建築,經過風雨的剝蝕,磚牆已顯得汙髒和陳舊,小區周圍倒是注意了綠化,草坪裏有雕像,一些他叫不上名來的花樹綻放著燦爛,他在樓下打量這幢樓的時候,就聽,“嗨,叢大哥!”叢明一抬頭見招呼他的正是陳默。


    陳默騎一輛26飛鴿自行車,身子靈巧地一悠,車子就衝到叢明麵前。叢明有些心虛地笑笑說:“正要上樓去你們家看看你呢,這麽巧就碰上了!”


    叢明知道在防暴隊時,陳默一向是獨來獨往,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除了朋友的婚禮和不得不去的集體活動,他總是要不回家,要不就在宿舍裏“懸空”或練臂力的平衡,有時就拿叢明的漢字間架結構練習鋼筆字。陳默寫得一手很漂亮的鋼筆字。叢明從防暴隊調到幹校時,就把那本間架結構送給了陳默,從幹校考上學去北京後,叢明還是第一次再見陳默。


    防暴隊在叢明考上學那年就解散了,全班人馬全部分到刑偵處,87年暑期他到刑偵處看望在防暴隊的那幫小弟兄時,惟獨沒見到陳默,他還問過夏小琦陳默呢?夏小琦告訴他陳默去上安縣破碎屍案去了,4月份就蹲著去了。


    陳默看上去比過去瘦削了許多,秦一真和夏小琦他們結了婚的全往橫裏發展了,陳默的瘦是不是也是反常呢?作案子的人能睡得安穩嗎?叢明忽然就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神經質了,有點像“疑人偷斧”,心裏懷疑人家,所以越看人家越像,也或者是根本不是人家陳默,而是自找的一場煩惱呢!


    叢明為了掩飾自己就拍著陳默的自行車說:“該換汽車開開了,怎麽樣會開車了吧!”


    “準備弄輛車呢!別看打槍比不過你,可是車技你可比不過我!你要不服哪天咱倆比比,走,咱上樓吧!”


    陳默幹嘛說打槍不如我呢?他打林天歌的那一槍,我就打不了,他在心裏告誡自己不許再想案子,要以客觀的心審視陳默。陳默的目光是坦然的,陳默的笑容也是坦然的,叢明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先拿了懷疑的濾色鏡看人家。


    他隨陳默一前一後上了樓。


    陳默家在四樓朝東的那個單元,陳默用鑰匙打開門,他的母親從廚房裏迎出來,叢明忙打招呼:“阿姨好!”


    陳默母親一看是叢明很是意外地說:“喲,叢明可是稀客,聽陳默說你到北京念書去了,快畢業了吧?”


    “已經畢業了,這不畢業了才有功夫來看看!”


    “工作怎麽給安排的?還回幹校嗎?”


    “我們幹校已經和警校合並了,讓我回警校教課!”


    “嗯,還是教書好,安定,瞧陳默他們天天搞案子都忙死了!”陳默母親是市第一醫院中醫科大夫。


    陳默的爸爸從書房裏也迎出來說:“哦,叢明來了,快坐,這裏坐。”陳默的爸爸一頭銀發,很有風度。


    “叔叔您好,幾年不見,您看上去保養得挺好,工作忙吧!”叢明尊敬地說著。


    “離休了,老了,得給你們年輕人騰位置呀!”


    叢明聽見陳默的父親說離休了,心裏就浮上來新的靈感。


    “來來來,一邊吃飯一邊聊!”陳默和他母親招呼叢明入席吃飯。


    叢明也不推辭。因為他這個點兒來的明顯是蹭人家飯來啦!陳默的父母都是那種知識型的,他爸爸雖然離休了,但身上還帶著在官場多年養成的做派。


    陳默還有個哥哥,長年在外做買賣很少回家。叢明想,陳默有這麽好的家庭,這麽好的父母,家教也不錯,按說不應該呀……他又開始對自己的推論產生懷疑。


    吃完飯,叢明就跟著陳默到陳默的小屋裏去聊天,陳默的屋子收拾的很潔淨,但一看就是單身男人的住處,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櫃,一張寫字台。叢明從書櫃那兒站定,看看陳默都有什麽書,他瀏覽著,目光就停在一本書脊的黑字上:《人體解剖學》。他隨手拿出來翻了翻,就看見了書裏夾著的一張人體穴位圖……叢明又想起了林天歌脊柱上的那一槍,陳默在研究人體穴位!他一定是為作案做準備的,叢明為這個新的發現感到心裏一陣激動,他怕陳默疑心就迅速把書放進去隨手又抽出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


    陳默端進來兩杯茶水說:“我這兒沒啥好書,好書全在我爸那排大書櫃裏!來喝點茶!”


    叢明說:“你小子個人的事兒咋樣了?別總拖著,把大好青春全耽誤了,要是沒有,我給你踅摸一個!”


    陳默笑笑說:“我知道老大哥老惦記著我,我倒是談著一個呢!”


    “啥時結婚呀,你這喜酒讓我們等了好多年!”叢明急於了解清楚陳默個人的事情。


    “唉,八字還沒一撇呢,見過幾次麵了,等以後定下來了,我肯定告訴你!不過現在真結不起婚了,不像前幾年,如今這政策我總是懷疑……


    “你不成問題,你家經濟條件多好呀!”叢明想不露聲色地漸入主題。


    “不行了,那是過去,勉強還湊和。叢哥,我總在琢磨,你說如今這政策是給啥樣人製訂的,你沒看見嗎,現在富起來都是啥樣人?好人,有正當職業的人,老實本分遵紀守法的人,像你我這樣堅守職業的人越來越窮,媽的,上了好多年班,連台彩電都買不起……


    如今跟過去不同了,過去,警察還擔個職業好的虛名,女孩子願意找警察,如今的人們全認錢,隻要有錢,蹲過大獄坐過大牢又怎樣,照樣美女如雲地跟隨著,工作好,人品好有啥用嗬,不會掙錢就是廢物一個,咱們算是被這個時代給拋下了,而且以後會越拋越遠,你說吧,咱天天累的賊死,可是得到的呢,這個社會就是不公平,而且會永遠不公平下去,你說咱幹警察寒心唄!”


    叢明覺得這是他認識陳默以來,聽陳默說的最多的一次,而且陳默說的也是心裏話。可能他在陳默的眼裏是一個局外人,跟一個局外人說心裏話比較放鬆,倘若他跟陳默還在一起,陳默絕不會跟他發這一通牢騷的。他接著陳默的話說道:“社會轉型期肯定要出現各種混亂,不過說心裏話我也看不慣現在的社會風氣,從無序到有序是要經曆這樣一個時期的,也別太悲觀。”叢明說到這兒就想把話題跟案子靠一靠,所以沒等陳默再接話就又說道:“王長安以前也這麽說過。唉!沒想到王長安那麽死了!比起長安,咱們活著已屬幸運了!哎,那個楊路虎審的咋樣了?”


    “楊路虎跟這個案子沒有關係,但當年確是他殺死的商遠翔,他交待說他哥槍斃後,他就尋找機會,後來他在看守所故意吞了鐵釘,不是在醫院開刀做手術了嗎,當晚看他的兩個人就大意了,覺得反正他也動不了,就到護士辦公室玩牌去了,他就是趁著沒人看他的那功夫溜出去作的案……


    等到懷疑他那前兒,他已經出院回了看守所,反正當時看守所長怕追究事故責任就隱瞞了吞鐵釘住醫院離開過監房的真情……”陳默參與審訊楊路虎,所以內情盡知。


    “他那天要是不開槍,誰知道他就是楊路虎呀,知道了他不說,搜不到槍,沒證據,還是不能定他罪呀!”叢明以這樣切實而又誠懇的分析想引誘著陳默朝著他期望的話題入圍。


    “嘿,他是想就這樣隱居了,可是他也總想著有一天古城的警察會來找他,如果找他,那就說明,古城警察已查到他啥了,他隻能一直警惕著,隻要有古城的人來查他就得逃跑……


    那天王長安也是太大意了,平時出門明查暗訪的都有當地警察跟著,那天他倆擅自出去,一說話楊路虎在屋裏就聽出來了,他本來把槍揣身上是準備從後門偷偷溜了,哪知王長安已到後門,堵住他不讓他走,他情急之中就開了槍……”


    陳默很詳盡地介紹著楊路虎的案子,叢明就覺得陳默還是挺聰明的,楊路虎跟這個案子無關,他說多說少也不打緊,還不會出現雙方都難堪的冷場,一舉兩得,他要一味地追問案子才是犯傻呢,所以他適時地告辭出來了。


    他騎上車子在古城的夜色裏穿行著,一個人走在夜色裏想心事,比在屋子裏要無拘無束得多。


    現在他必須把陳默放在一段曆史背景裏去剖析。


    首先四年前,1984年那時候,陳默的爸爸在縣團級的位置上,工資比一般人要高,陳默作為幹部子弟,優越感很強。他以他父親為自豪。


    叢明記得陳默才到防暴隊時用的缸子都是陶研所研製的工藝很好的細瓷缸,誰要一說陳默你這缸子真好看,真高級時,他會馬上麵帶驕傲和得意地說:“是人家送我父親的。”陳默抽的煙都是很好的牌子,叢明記得陳默跟他住一起的時候一直抽良友,以當時的情況,他的哥哥已參加了工作,他媽在醫院的中醫科上班,他們家的經濟條件算中上水平,然而從1984年以來,全國盛行辦公司做買賣,社會上經常風傳風聞中央的某某孩子倒賣軍火,走私汽車,倒騰鋼材,有一段時期大家見麵不說別的,全是問你有路子弄到縲紋鋼嗎,或是你知道哪兒要鋼材嗎,他手裏有幾噸,如果中間給搭個橋就能賺一筆可觀的中介費。還有倒賣彩電冰箱的。蹲過大獄的也全投身商海撲騰著,中國大地上那一個時期似乎空手真能套住不少“白狼”,一夜暴富起來的人逐漸增多,那個時期一片混亂,可鑽的空子很多,法律也不是很健全,有一大批人全發了。而恰在這個時候,陳默的爸爸退休了。陳默也僅靠那點工資,工資當時也不多,他的優越感沒有了,社會環境已經變了,他的經濟開始走下坡路,可謂家道中落。


    這是從經濟的角度來衡量陳默,那麽政治上呢?


    叢明一向認為陳默是一個政治上很有野心的人。在防暴隊時,他除了當射擊教練,還兼著防暴隊的內勤,後來他被調到幹校臨走時向領導推薦讓夏小琦當內勤,領導也同意了,他就把內勤保管的文件材料櫃的鑰匙交給了夏小琦,可是陳默卻在私下裏活動白大隊跟大老郭,請他們喝酒,後來白大隊又從夏小琦手裏要走了鑰匙,交給陳默。陳默為什麽看重內勤這個位置呢,因為內勤提副科就理所當然,而當一般隊員得猴年馬月呢,所以陳默看重的是能快點“進步”,因為陳默的性格一向爭強好勝,他骨子裏喜歡什麽事都要比別人強,所以也愛得罪人。後來的情況是和他一起分到防暴隊,又一起到了刑偵處的秦一真、夏小琦都入了黨又提了副科長,而陳默沒有入黨也沒有被提拔。以陳默的性格來講,他爭強好勝喜歡出人頭地,喜歡事事拔尖,可是他卻落在了別人後頭了。以叢明對陳默的了解,陳默工作上一直是很優秀很出色的,他是他們這一批同學裏最早一個立功的人。


    還是在防暴隊時,他們開車追捕一個持槍殺人搶劫犯,罪犯騎著摩托車在路上跑,他們開著輛吉普車追,快到跟前時,陳默在車子行進中就飛身撲出去,將犯罪分子從摩托車上撲翻出去……為這事,市局給陳默記了一個大功,那是政府的功,要是放在現在,怎麽也弄個三等功、二等功什麽的,也許陳默沒有被提拔可能緣於他性格裏的許多東西,比如孤僻、吝嗇、愛抬杠認死理、毛愣、較真兒等等這些性格裏的缺陷影響了他的進步!如此看來,陳默當屬政治上不得誌。


    再看看陳默的感情世界。


    和陳默一般大的,這幾年結婚的結婚,搞對象的搞對象,還有一部分人正準備結婚,就剩下陳默了。據夏小琦他們說陳默其實心氣兒挺高的,他要找一個比他們找的都要好的一個姑娘。這姑娘人要長得漂亮,不漂亮不行,漂亮了不聰明不行,聰明了還要家庭條件好,社會地位好,所以說陳默就碰不上這麽十全十美的。叢明給陳默介紹過不少,可是由於陳默自身條件有限,比如個子不占優勢,長相一般般,家庭條件也大不如從前,他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人家看上他的,他又看不上人家。所以從愛情的角度上講陳默是愛情失意。


    家道中落,政治上不得誌,愛情失意,這一切會使陳默感到極大的不平衡。陳默怎麽能夠忍受別人的好和自己的不好呢?他會說:你們本事沒我大,你們憑什麽混得比我強呢?


    一個失衡的人總是希圖從一種特殊的途徑裏找回平衡。


    陳默是一個喜歡極端的人,他從這一條路走敗了,他有可能尋求這條路相反的那條路來實現自己的價值,也就是說,他認為他在做警察的這條路上並不如意,那麽與警察職業相反的是做罪犯,以陳默的聰明,以陳默的身手,以陳默的心性,以陳默對警察這個行當的深如骨髓的了解,古城幾個大案,陳默敢做,陳默能作!一個警察,一個優秀的刑警要是墮落到犯罪這條道上,遠比十個、百個罪犯還要可惡、可怕、可恥。因為他是兩麵人,他知已知彼,他還在專案組,他作了案而後看著一群人忙著破案,他也忙著破自己作的案。誰會想到,誰能想到,誰敢想到一個粉色人,在那層粉色的掩護下,從肉體到靈魂都蛻成了黑色人……


    警察犯罪,在國內,仍不失為一個死角,不敢想也是情有可原,就像自己身上長了一個腫瘤,不到癌變就下不了決心去做手術,也像自身長了一個毒瘡,誰自己敢下手挖自己的毒瘡呢?那不是跟挖自己的心是一樣的嗎?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叢明兩腳一支地就將車子停在了道上,他四下裏看了看,他恰恰停在了一個十字路口的正中間,他這個人,他的思想現在都停在十字路口上,他不能就這麽停下去,他必須做出選擇:要不要找組織談?找誰談?怎麽談?


    夜色迷離,而他的思緒比夜色更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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