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被“審查”的消息還是不以古城市公安局領導人的意誌為轉移地開始在古城傳開來。


    “1145”案件像個謎,多年來古城人一直企求能在一覺醒來後突然被解開。這個謎沉在一個不被知道的角落裏,一年、二年……八年過去了,鋼鐵沉了這許多年也會被鏽掉了,一個謎,身上的鏽跡足以掩蓋了那個事實本身,那個事實即使被撈出來,還能辨得清本來的麵目嗎?雖然人們一直想早點知道凶手是誰,可是當凶手的身份和名字沸沸揚揚喧嚷出來後,人們受到這個消息的震驚強度難以描述。


    不,怎麽可能呢?怎麽會是陳默呢?


    陳默的同學,男的,女的,都異口同聲地說,不,同學裏再換另外任何一個人似乎都比陳默像,惟有陳默不像那個作了這麽多大案的罪犯!


    就像一場突然而降的暴雨劈哩啪啦地砸在河麵上,給河水造成的混亂和泛濫,在突然而降的那個驟急的時刻我們看不清任何一滴暴雨是怎樣落到河水裏的,平靜之後,河水會在緩緩中恢複與雨水相關的記憶,雨水是以怎樣的麵目聚集在河水裏,又是以怎樣的方式遊離於河水,蒸騰成為雨水?又是怎樣再次降落下來?應該是它在所有的階段都留下了印記……


    是的,古城人的心就像這樣一片河水,生活中,每個人都努力保持著水一樣的平靜,所以人們也容易忽視那些看似無關而事實上是有關的人和事,當一種震驚像暴雨一般不容你抵擋地劫掠和肆虐了人們擁有的平靜後,與這種暴虐有關的,事前的異樣會清晰地被我們的記憶凸顯出來……


    此刻,童非就懷著這樣的一片心境,他相信是陳默幹的,而如果陳默不是被挖出來,他現在想起來的令他心有餘悸的那一切,也許是一些死亡記憶,像沉在水底的泥沼,令他看不清楚也永不可能再想起,而記憶留在人的心底的痕跡又是很奇怪的。


    童非首先想起來的是銀行劫案發生後的第三天下午大約5點多鍾,他一點也沒注意天色已在窗幔上投下了暗灰,他下午就回到家中翻箱倒櫃尋找他寫的《模糊語言在預審中的運用》論文的草稿,準備再修改一下拿到《預審研究》上發表。


    有人敲門。


    他以為是母親和姐姐做衣服、買菜回來了,心裏還埋怨她們為什麽不拿鑰匙自己開門,他起身去開門,看見門外站的卻是陳默,這令他深感意外。


    在警校上學的時候,童非跟陳默住同一個宿舍,七八個人一個大宿舍,陳默那時候就不怎麽合群,而且平時疑心很大。警犬員許三當時是他們的室長,晚上媳燈號吹過之後,大家關上燈睡不著覺就在黑夜裏聊天說話,有時也說一些糙話。而這些話,第二天就不脛而走,全傳到班主任烏日升的耳朵裏了,開班會,烏日升總是不點名地批評說有些同學思想不健康,背地裏說的這些話,都是一個預備警官不該說的話。


    陳默就說是許三告的密,他們聯合起來清除了“內奸”,把許三擠出去,擠到了別的屋。而班主任烏日升仍然知道他們每夜都說了什麽,當然,大家每晚輪流講故事的時候,輪到陳默,陳默是從來不講的,別人講他也從來不插話。陳默似跟所有的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陳默身上還有一些東西童非不喜歡,比如打掃衛生,大家都動手收拾,陳默要不就躲了,要不就袖手旁觀,有一次許三說了陳默,陳默就跟許三急赤白臉地差點動手打起來,自此再沒人敢說他了,知道陳默動不動就酸臉子。


    許三被擠出去後,童非同宿舍的人才知道他們宿舍並沒什麽內奸,是班主任烏日升躲在後窗根兒偷聽走的。陳默有一天發現了這事,但他說都裝不知道,你們說你們的。然後他就喊道:窗外有賊呀!一邊喊一邊推開窗子把一盆水潑將出去……


    他們覺得雖然班主任這事兒做的不光明,但大冬天用一盆冰水懲罰也有點太過分了!果然第二天班主任感冒發燒住進了醫院……


    後來再也沒發生泄密的事情,而大家夥深感對不起許三,若幹年後童非老想,陳默當年可能是借這件事報了與許三吵架的私仇了!


    童非一向膽小怕事,他覺得陳默疑心大小心眼遇事兒記仇,他怕得罪陳默,所以一直敬而遠之。陳默好像也根本看不起童非,當時同宿舍的人都去過童非家,惟獨陳默總推說有事不去。所以現在看到陳默,童非倍感突然,但畢竟是一個宿舍住過兩年的老同學,童非很高興地把老同學讓進屋,他們敘了一會兒舊,聊了聊各自的生活,陳默就問童非:“銀行被搶那天,你是幾點去存的錢?”


    童非一聽,噢,原來是問案子上的事來了。前兩天,大老郭也問過他,陳默是專案組的,換一種方式來問也是很正常的,就如實告訴陳默:“大概4點多鍾吧!”


    “啥時離開的?”


    “我總不會住人家那兒吧?存完就走唄!”童非就覺得陳默問的怪。


    “走的是哪條道兒?半道上停過沒有?或是你看到過什麽可疑的人和事兒?”陳默繼續問。


    “我第二天要去聽課,頭天不得把功課複習一遍嗎,另外我正趕寫一篇論文,哪有時間在外閑逛呀!揀直從胡同小道穿過來,就回家了!”


    “寫啥論文呢?”陳默就把話題繞開了。


    “模糊語言在預審中的運用!”


    “這題目好,能讓我學習學習嗎!”陳默似乎對童非的論文表現了極大的熱情。


    “老同學別拿這話埋汰我,是我向你學習,你給我指導還差不多。”童非說。


    “你先坐,我找一下!”童非說著就背轉了身子在寫字台底下的紙箱裏翻找著。陳默坐在了床沿邊上。


    翻著翻著,直覺裏他感到後腦勺涼涼的像是有冷的風浸過,他一扭身,正看見陳默站在他的身後,目光冷厲地正盯著他看,不,是盯著他的後腦勺。他當下就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那是直覺裏的一種恐懼。


    陳默卻笑著說:“我看看你這箱子裏都有啥寶貝,翻了這麽半天還翻不出來!”


    童非聽了立即釋然。他在這老翻,人家也不能一動不動地坐那兒呀,人家過來看看也是很正常的,都是自己神經過敏。


    緊接著,童非的母親和姐姐就開門一塊進來了。陳默寒暄了一下就告辭走了。


    此後有好多次夜裏做夢,童非都夢見的是陳默站在他的身後兩眼寒森森地瞪著他後腦勺的情景。


    現在想來,那天實在令童非後怕,陳默那天去是摸他的底兒去了,是觀察童非對他的反應,陳默一定是怕童非現場存錢後在現場附近的什麽地方看見過他,陳默是不能留著童非這麽危險的“活口”的。其實也許那天陳默就想結果了他,但陳默一定也猶豫了,陳默可能看他的樣子,分析判斷他是真沒看見,所以陳默在猶疑不定,然後又恰恰趕上他母親和姐姐回來,所以沒有對他下手!他能活下來實屬僥幸了。


    童非還記得陳默被審查前,有一天他去自由市場,在離自由市場不遠的一條道上,一輛汽車迎著他猛開過來,他驚慌間一下就跳到了便道上,汽車擦著他的自行車嘎的停下來,他正要發火卻看見陳默從車裏下來了,陳默笑著說:“我試試你的反應怎麽樣,嗯,還真不錯!”


    童非一臉地不高興地說:“你差點把我撞死,你怎麽能開這種玩笑呢!”


    童非有很長時間沒見陳默了。那天,他發現陳默的臉瘦成了一窄條兒,臉色憔悴,焦黃透黑,他驚訝地說:“陳默,你咋了?咋這麽瘦了?是不是有病了?你該去醫院檢查檢查!”


    “有啥病呀,就是整天忙案子累的!”童非聽陳默這麽說就想起了秦一真,他說:“前幾天我看見秦一真了,他不是跟你在一塊呢嗎?那小子,長橫了,我差一點沒認出來!”童非說到這兒又關切地對陳默說:“你心裏是不是有啥大事?睡不好也容易瘦,到底有啥事呀?說出來,看我能幫你唄?”他看著陳默的時候,就發現了陳默眼睛閃爍的令他恐怖的光澤,這令他一下子聯想到那個晚上,那冷厲目光盯視他後腦勺給他造成的恐懼,他想最好別這麽追問人家。他連忙又接著換話說:“是不是家裏有啥事,媳婦好不好,日子過的隨心不隨心?這年頭想開點,身體是自己的,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


    陳默拍拍童非的肩膀說:“沒事的,我很好,再見吧!”


    那天他一直看著陳默的車確實消失了才騎上了車子。


    陳默可能一直懷疑他知道什麽,後來看他實在傻乎乎的才沒對他下手。假如陳默開車撞他,真是易如反掌,他死了更會成為懸案。他不禁感歎能平安活下來,真就是幸運的事兒了!


    陳默被審查後,黨小組長拿著入黨誌願表來找童非說:“經過多年的考驗,組織決定吸收你加入中國共產黨!”


    童非一個人填寫誌願表的時候,淚就流下來了,如果陳默不被抓,他還要不明不白地被考驗下去,這才是他不能入黨的真正原因。


    還有他的考學,校長說童非呀,現在學校又分來了許多大學生,可以騰出你出去進修進修了。童非什麽話也沒說就走出了校長的辦公室。


    這一切,他等了八年,從20幾歲等到了30幾歲,這是人生最寶貴的八年呀,他的青春的色澤被莫明地覆以了一種暗灰,那是他的命運。今天,他等到的這一切,或許還不算遲,可是那八年最美好的青春卻像歲月的青苔,它們一直被荒棄在了過去……歲月在長,而它們很無奈地被抑製了。沒有人肯對他的這一段看似荒謬也很悲哀的的曆史負責任。當然,比起林天歌,比起那些死去的人,他的這點犧牲又算得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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