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陳默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了。他有些不甘。藍天、白雲、街道、樓群一一在他眼前飄逝了,他知道,穿過那片青紗帳就是一片沙灘,每年執行槍決都選擇這樣的地方,刑車停下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臉色慘白的女子朝他走來……


    師永正、葉千山從另一輛車裏走下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心生了最後的惡作劇。


    葉千山走到他麵前把一根煙夾在他的耳朵上說:“帶在路上抽吧!怎麽樣,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我總琢磨著那把槍你沒說真話,說出來,帶到墳墓裏多沒意思!”


    陳默仰頭朝天,想起了魏成在全體民警大會上說的一句話:“下一次,我在這兒等著給你們開慶功表彰大會……”


    陳默目光如石,凝著最後的頑固說:“我要是告訴了你們那把槍在哪兒,你們不就要在那個禮堂開慶功表彰大會又立功又受獎了嗎?不過,我想雖然我死了,死是看得見的東西,可是輸贏有時卻是看不見的東西,就像一塊玉上有瑕斑便不是完美的玉,你們這案子,缺那把槍跟那塊玉上有個斑點一樣也是不完美的。非但不完美,我想在你們的刑偵生涯中,那把槍將是你們終生的缺憾。而且你們誰也別想立功!”


    葉千山大度地一笑說:“如果罰我入地獄能夠拯救一下你惡到極至的靈魂,我寧願下地獄而放棄所有的功名利祿,隻求你下一輩子做一個好人。如果你成為好人了,我寧願下一輩子被輪空一回不當警察了。你知道為了當警察我是什麽都可以放棄的,可是為了你來生做個好人,我也可以放棄我一生最愛的職業……”


    陳默點點頭說:“下一輩子再見吧!”然後他穿過師永正和葉千山肩膀的縫隙又看了那個女子一眼。


    商秋雲也看清了陳默。她的眼前瞬時空空渺渺的,許許多多的聲音雜織在她的意識之外,她聽見有人喚她,她還看見她的林天歌在高處站著,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這裏的一切,一切都仿佛虛幻的一般,但她清清楚楚聽到了一聲脆脆的槍聲……


    尾聲


    林天歌被追認為烈士的那一天,江心月悄悄來到了古城。她去看望了林天歌的父親母親,在林家,房屋的廳堂裏擺著林天歌的遺像和骨灰盒,江心月從皮包裏拿出林天歌當年的幾封親筆信件,在林天歌的遺像前,她把紙裏的那些無聲的語言投到了火焰裏,灰飛煙滅的時候,她的心總算落定了……


    十年,她整整背負了十年的沉重,沒有人知道她的自責和歉疚,而當大要案科科長第一個把案底告訴她時,她為自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同時,她又為罪犯竟是和林天歌同桌且就在她身後坐著的陳默時,她的心再次被揪緊:怎麽會是那個人家說話他總眯著眼笑的、不哼不哈的陳默呢?她感到惶然,困頓,恐怖……


    他為什麽嗬?他的動機何在?目的又何在呢?


    這是每個人都想問的問題。


    “他一開始並沒想犯罪,誰生來都不是先天的罪犯,這裏有一個漸變的過程……


    就像一樹的果子,他們汲著同一棵樹身上相同的養分,大多成長為好果子,個別的卻長成壞果子。果子的壞也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壞,它可能是從微小的一個斑點開始壞起,然後從表層漫延到內裏;也可能是有一種菌潛伏在它的內裏,遇到外在向壞生長的契機,它便由裏向外壞得透徹,壞得沒有轉變的餘地……


    一個犯罪的人很像一枚由表及裏或由裏及表腐爛的果子……”這是她的同學夏小琦講給她的話。


    第二次來古城,她是以記者的身份,古城市公安局拒絕任何記者采訪,他們說這是市委市政府的命令。“1145”案揭底兒的時候,古城雲集了全國各大新聞媒體眾多的記者,沒有任何一名記者采訪走一個字。


    “1145案有什麽好采的?采來采去也是警察犯罪,警察隊伍中出現了這樣的敗類不僅僅是古城市警察的不光彩,也是中國警察的不光彩……”


    江心月忘記講這話的那個領導的名字了,但她不能苟同這話涵蓋的意思,警察與犯罪作鬥爭簡單意義上說就像貓捉老鼠。而貓也有好貓壞貓之分,警察隊伍中出現了罪犯,就像貓群裏出現了一隻惡貓,你不能因出現了一隻惡貓就以此惡貓做為貓群的整體形象。


    黨本身是一個純潔的母細胞核組織,而黨也不能保證每一個黨員分子都是純潔的不變質不玷汙的,不斷清除分子中壞的裂變才能保證母體的健康和純潔。


    胡長清官至副省長,可謂共產黨的高級官員了,而他走的極不光彩,堂堂副省長挖空心思搜羅了五百萬元最終把自己送上斷頭台。還有那個雇傭殺手殺人的政法委書記李長河……等等。


    胡長清之類做為共產黨中的壞分子,他也隻能代表他個人的形象。


    陳默作為一個小警察、官位無法企及胡長清,人性的境界或許也不及胡長清,但他們從不同的人生階段和道上走向了壞,連共產黨的高級官員犯罪都可以報道,而警察是政黨的專政的工具,掌握工具的某個壞人都可以報,做為工具的某一個警察成為罪犯又有什麽諱莫如深不敢觸及的呢?


    就如我們肌體中的某一部位有了病變,我們首要的是勇敢的麵對,然後才能下決心遏製和根除。我們不可能根除了這一處,肌體的其它部位就不再出現病變,對每一處病變都采取默默的隱忍和掩蓋,不如把他們曝曬在陽光裏讓所有人能看清那病變的前因和後果,增強辨別、預防和抵禦的能力……


    世紀末最後的冬季,江心月第三次來到古城。這一次她不是以記者的身份而是以夏小琦、秦一真他們同學的身份蓄謀而來的。此前她聽說,給他們請功的報告被沒有色彩地擱置到了某一個角落,有人說:“警察內部人犯罪,沒給處分沒給撤職就是好的了,有什麽臉立功?立什麽功?要說立功,那應該給市委書記臧天意!如果不是臧天意提議挖唐河,就永遠找不到那槍那彈夾……這都是天意,要說立功,應該把功給了老天爺……”


    她為這話感到難過嗬!


    她找到了夏小琦,找到了秦一真,找到了商秋雲,找到了魯衛東,何力、童非、婁小禾,她在沒日沒夜變相的采訪中,一直抑製著心中的激動。她不敢想象,她的同學們,他們在漫長的八年的時光中,頂著槍膛提著命,沒想最終跟他們作較量的竟是自己的戰友……


    危險每一天都潛在著,對手隱在黑暗處,可能就在他們行走的背後,可能就在夜間值班的同寢室,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對手的注目之中,稍微的不慎就可能送命。


    那是怎樣的八年?或許那遠比八年抗戰更消磨人,你明知道那個對手在自己的隊伍內部,可是你猜不到究竟是誰。


    江心月在每天采訪完後的靜謐的夜裏,獨自躺在檳榔酒店333房間,讓燈微明著,惟有讓燈微明著,她的內心才稍稍得到安定,她不敢麵對那黑的冬夜,就像不敢麵對她的同學們、戰友們無法麵對的那八年嗬……


    一些往事,一些熟悉的身影在黑與微明的邊緣上穿行著,匆匆地跨過生命曾經過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她閉上眼和睜著眼,他們都在她的眼前飄動著,那些無奈的,憂鬱的、不屈不撓的,灰喪的各種各樣的眼神都隱在他們各自的處境裏注視著她,她躺不住,她睡不著,她坐起身,提起筆,她知道她應該提筆寫什麽了!這真像是上帝有意的安排……


    以下摘自江心月采訪手記


    1999年12月19日


    我想見到葉千山,這個在整個“1145”案件破獲過程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最早一次聽說這個人是我的同學方麗提起的,方麗是在一次電話中說好像還有一個人當年為了秘密偵查陳默,假借犯了經濟錯誤主動要求被掛起來,而他其實就是隱忍著所有人的不屑和白眼一直秘密調查訪問查找證據。直到案件破獲才真相大白,人們才知道,噢,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我的心中油然生起敬意,我想隻有警察才肯付出如此代價。這是“1145”案破了,倘若未破,他犧牲的何止是名譽地位,那是青春和生命呀!我在聽到這個故事之前一直猶豫著是否要違逆古城市公安局之意寫此案件,這個時候,我的心中強烈地有了一種使命感,我想犯罪與反犯罪,在我們傳統的意識中有著誤區,警察犯罪帶給與之作鬥爭的另一些警察的是更嚴酷的現實考驗,他們以生命捍衛了國徽的莊嚴,他們是我的同學、我的戰友,他們隨時準備著做下一個倒下的人……


    我見到葉千山的時候,我感覺這是我生命裏曾經見到過的人。我心裏想象的葉千山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去見他的時候,他剛剛被派到上安縣任公安局局長。縣裏的辦公條件極其簡陋,縣局大院裏沒有樓房,他的辦公室兼住房是大院西北邊的平房套間,我進到他辦公室的時候發現他辦公室的門裏麵包著鐵皮,門的中間橫著一根鐵插杠,上麵掛著一把大鎖,窗子全部用鋼網護著。我的心裏激靈一下,我馬上意識到他並未完全走出陳默留下的陰影,畢竟沒有拿到那把槍,也許那把槍不知還在什麽人的手裏飄著……


    我告訴他我是陳默的同學,他不接話,他從抽屜裏拿出幾張照片:一張是陳默本人的照片,一張是模擬畫像照片,一張是開庭審判時站在被告席上的陳默,一張是公判大會的,還有一張是陳默被槍決後被推向火化廠的……


    我接過照片看見了那個曾和我同窗兩年的警校同學陳默,我長久地立在那裏舉著那幾張照片,思緒在久遠的年代裏飄飛著。我仿佛並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就是曾經和我同學的那個人嗎?他為什麽要選擇和我們完全不同的路呢?


    他在我們的心中實在是一個謎呀……


    1999年12月24日,夜


    我在寫下這一串年月日的時候才猛然覺悟到今天是這個世紀的最後的平安夜了。這是林天歌被殺害的紀念日,世間真有這般的機巧嗬。我並不是刻意選擇這樣的日子來古城,也不是刻意要在這樣的一個日子寫這一篇手記的,我在這個世紀末的最後的時日,為尋找十多年前那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案子埋藏的謎底而奔波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些死去的冤魂,像塵埃再一次被我攪動起來,我把發生過的許許多多的事情都看成是一種宿命,那些我認識的人都是在相同的一年裏從不同的氛圍裏湧在時空的一個段落裏,或許人生是一些必然的悲劇,而我們對我們正經曆的一切一無所知……


    1982年,我考入古城市人民警察學校,那是公安隊伍曆史以來第一次麵向社會招生,全國有許多大中城市都成立了警校,警察這支隊伍在若幹年裏經建國、經文化大革命,人員已趨老化,隨著社會的變遷,治安狀況的變化需吸收新鮮血液了,我們就是作為新鮮血液被輸送進來的。


    警校校舍是一所舊中學改造而來的,我們除了上課還把許多精力用於整治校園環境的勞動,那時的我們挺單純的,一百個人黑壓壓的坐在漏風漏雨的大教室裏,聽從刑偵、治安一線請來的有經驗的老師給我們講授公安業務知識,我們以虔誠的心被引領著走進公安大門。坐在同一個教室的這一百號人,沒有不熱愛警察這個職業的,課餘,我們練拳擊打沙袋,學射擊,摩托車駕駛,操場上總是龍騰虎躍的,空氣裏彌漫著年輕人對未來的熱望。塵土飛揚中,我們每一個人都看不到未來的路和生命的結局。


    我住的宿舍前麵有排粗壯的法國梧桐樹,我的鋪位在緊靠窗子的位置,我常常就坐在這個位置看書,看累了就看外麵的風景。我想有一天,我也要寫一部書,寫寫我的警校生活,我那時完全充滿著對未來美好的憧憬,完全不知我的同學們日後竟這樣走進了我的書中……我現在才發現,我們入警校的同一年,葉千山被選調到古城市公安局五處……


    也是在同一年,叢明從部隊轉業到古城市公安局,我們畢業的那年,他要求到防暴隊當射擊教練……


    我是通過夏小琦找到叢明的。而身在北京的叢明至今仍是獨身,且矢誌不渝地做著他的永遠也實現不了的偵探夢……


    上帝仿佛是有意在我們生命必經的路上安排著一場又一場的人生伏筆。


    隻不過上帝安排的並非是貓捉耗子的遊戲……


    我想警察的使命隻有警察自己用他們的生命才能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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