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在一個離我很遠的城市,一個小列兵,坐在糾察弟兄的挎鬥摩托裏。


    很多年以前,在一個離我很遠的世界,曾經是有那麽一種情感在我的心裏流動著。


    一路上的颶風撕扯我的臉的感覺,一路上紅燈徑直闖過的畫麵,一路上市民們好奇的目光,一路上糾察弟兄默默無言的神態,還有一路上由於堵車我們衝上路邊的人行道耳邊掠過的高樓大廈,象一股久違的泉水一樣一點點滲入我已經變的幹涸的有如幹旱的黃河灘一樣四分五裂的心。


    然後我的心就一點點被這股泉水侵蝕,由於幹涸而沒有感覺的心一點點被重新浸濕而撕裂的痛楚。


    如果說回憶真的是這麽痛苦的話,那麽我不要回憶。


    但是我的陳排,我的陳排的故事,又有誰知道呢?


    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少尉排長,在人民解放軍中這樣的少尉不下10萬。如果我不說,那麽永遠沒有人知道了。他的故事就和很多平凡的軍人一樣,在這個變得浮躁勢利的城市消失的無影無蹤,隻有在夢裏,曾經和他在一起的戰友會夢見他的笑臉,還有那嘶啞的笑聲。


    但是我想,誰都不敢再提起他,因為每一次的提起,都會讓我們每一個人心中和刀割一樣難受。


    但是我想,我必須提起他,我要告訴大家,在我們的軍隊裏,有那麽一個平凡的少尉排長,是不應該被忘記的。


    哪怕自己的心被撕碎,流出鮮紅的血,我也是要這樣作的。我已經是個害怕受傷的人,但是為了我的陳排,我的弟兄,我寧願再次受傷,哪怕傷口不會再次愈合。


    我們半個多小時就衝到了軍區總醫院的門口,我下車跟糾察弟兄道謝,他們擺擺手就走了——我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當時忘記了問他們的名字,後來就沒有機會去問了——他們現在應該已經脫下了軍裝,可能天各一方,如果他們有幸能夠看到我的這個小說,請和我聯係,我想和你們一起喝酒。大醉一場,然後高歌一曲最俗的但是幾百萬軍人都會唱的咱當兵的人。


    我衝進總醫院,這時候我遇到了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在我的小說裏麵占據重要地位的人。但是我現在不能說,不是故弄玄虛,因為這會衝淡大家對陳排的關注,我現在還不想讓大家從這種情緒中擺脫出來,因為,陳排是值得大家在現在集中所有的注意力的。


    我衝進了陳排的病房。


    我再次見到了我的陳排。


    他在一個向南的三人病房,窗子開著,陽關灑進來。他的同屋是兩個地方的病人,周圍都有親屬陪床,在削水果在讀報紙。


    但是我們的陳排在最裏麵的一張病床上,孤零零的。


    我們的陳排沒有人照顧。


    我的淚水一下子出來了。


    陳排一轉臉看見了我:“小莊?你怎麽來了?”


    我跑過去撲在陳排的窗前,眼淚嘩啦啦的:“陳排,我來看你……”然後,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的了,隻有我的眼淚在嘩啦啦的流。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堅強,但是那個時候我知道,一切堅硬的心在真摯的感情麵前,都是脆弱的。


    陳排就笑了,眼中隱約也有淚花閃動,但是他沒有哭。


    這時候我才能認真打量我的陳排,他的胡子長出來了,臉依然英俊,但是神色黯淡。他穿著病號服,躺在床上,很痛苦的轉著身摸著我的光頭。


    什麽都沒有說,隻有含淚的微笑。


    我緩過神來以後,陳排的第一句話就是:“成績怎麽樣?”


    我說第21名。陳排遺憾的歎口氣。


    我問他病情怎麽樣,他說沒關係,過幾天就好了。我知道他心裏很傷心,除了因為我的成績沒有進前20名,還有一個原因是他自己再次失去了衝刺特種部隊的機會,那是他一直的夢想;但是我就是不明白,看起來這個病並不是很輕,他為什麽還要參加比武呢?


    我問了他這個問題,他半天沒說話。


    最後,他問我:“你怎麽看待軍人這個職業?”


    我想了半天,茫然,因為我確實沒有這個概念,我不是個想把軍人當作職業的人,我當兵是為了愛情的衝動,後來是被老炮錘的不練不行我也賭氣,然後是因為環境逼得當文書不能不這樣,最後是為了我熱愛的苗連陳排和我熱愛的弟兄們我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吃苦也願意,所以我成為優秀的偵察兵是一個絕大的誤會。


    陳排笑笑,說:“你的理想是什麽?”


    我說是作家是藝術家。


    他說:“我沒你那麽高深的思想,我從小就喜歡看人民子弟兵,喜歡看《地道戰》、《地雷戰》、《渡江偵察記》這些老電影,我的理想就是當兵。那時候老玩打仗遊戲,後來上了中學就看《兵器知識》、《世界軍事》這些雜誌,知道什麽叫特種部隊,什麽叫職業軍人。再後來我就上了軍校,家裏不富裕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當兵,就是想當偵察兵,想進特種部隊。到了咱們軍區,我就知道‘狼牙’特種大隊,就一直想進去,想的不行不行的。”


    我說那你也不至於不注意自己的身體啊,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今年你養一年養好了明年再來啊“狼牙”特種大隊又不會明年就撤編。


    陳排苦笑,我後來才琢磨過來這種苦笑的含義。


    他最後說一句:“如果我一定要倒下,我寧願自己以特戰隊員的身份倒下。”


    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我不知道該怎麽寫他說過的這句話,雖然看起來可能大家覺得好像是很俗的國產電影裏麵的很俗的對白之一,但是陳排真的是這麽說的。


    我當時一蒙,不知道他說的什麽,又不打仗什麽倒下不倒下的?


    他就不說這個了,我就給他講了好多好多我們比賽時候的趣事,譬如操舟的時候哪條船打轉啊什麽的。他笑的很開心,我盡量講的詳細點,我知道他想聽這個。


    我當時坐在一個小馬紮上,位置很低,就一邊說一邊悄悄的把自己胸前的胸徽摘下來握在手裏。最後我不得不告辭的時候就把這個胸徽賽在了他的枕頭下麵,我知道這個可能隻值幾毛錢的胸徽對他的意義,因為上一次他就沒有得到。隻有全部比武完成的偵察兵才有這個,雖然我知道一些官把這個當作小紀念品送給很多無關的人譬如地方幹部譬如大款譬如小蜜雖然我知道他們手裏成把抓而接受的人也不會多珍惜會到處亂扔,但是我不認識那些官我隻有一個我的苗連也不認識他也隻有一個我的弟兄都不認識我們都隻有一個,但是我的這個是屬於陳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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