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毛讀小學前的童年,在他記憶的寶島上好像沒存放什麽東西。羅小毛隻記得他是8歲差1個月才進入h師範的附屬小學讀書的。那是1966年。那時候讀書好像有條繃硬的規定,即兒童滿7歲方能入學。1965年9月,羅小毛離滿7歲隻差1個月,要入學也說得過去了。但他父親當時是h師範的校長。自然就要以身作則,於是羅小毛隻能眼睜睜地瞧著與他同年的好幾個小夥伴背著書包去讀書,而他卻要挨到第二年。羅小毛童年時候是生活在謊言匯集成的蜜缸裏,他是羅校長的第三個兒子,大人們全說他聰明,說他長大後會有出息。他調皮,一些大人卻寬容地瞥著他說:“聰明伢子都有點調皮。”這自然滋長了他的邪氣,因而搗起蛋來就更目中無人。羅小毛讀小學1年級時,父親還沒倒台。那時羅小毛的父親在h師範以嚴厲和正直著稱,臉上有股威嚴。這張臉出現在哪裏,哪裏就在裝模作樣的工作。文化大革命開始時,誰也沒企圖去扳倒羅校長。羅小毛的父親在h師範掌著舵,依然發號施令什麽的。所以,他那時在h師範的附屬小學裏就有那麽一點威武。因為有這麽一個父親,走路自然就有點雄赳赳,一張臉上充斥著不理人的傲氣,校長的兒子麽,當然就被人微言輕的大人慣成了這樣子。在學校裏,隻要與某同學打架,一些教師幾乎都是無原則地袒護羅小毛,因為他是他們很想巴結的羅校長的兒子。“你怎麽同羅小毛打架?”有的教師氣勢洶洶地喝斥羅小毛的對手說,眼睛瞪得牛卵大,一副要吃人的惡相。對方不服地嘟噥道:“羅小毛先動手打我。”“就算羅小毛先動手你也不要打!”衛護他的教師講大道理說,“你不曉得告訴教師?跟我到辦公室去!


    啊?”羅小毛卻可以快活地去玩。然而,美好的童年對於羅小毛來說,簡直太短暫。次年夏天——也就是他讀小學2年級的那年,一份從郴州來的外調函卻把掌管著h師範日常工作大方向的羅校長打倒了。這封從羅霄山下出發,由兩個鄉幹部專程送來給h師範造反派的材料說羅中漢是革命的叛徒。就這麽回事。


    那年暑假的一天——那天上午的太陽很惡,把個校園曬得暈暈糊糊的。盡管放了暑假,身為一校之長的羅小毛的父親,每天總要到自己的“領土”上巡視一番。那天上午,他父親照例步履矯健地繞校園走了一圈,並沒發現什麽異常現象,便放心地往回走。當他父親走到陽光燦爛的操坪上時,就碰到了從羅霄山下來的兩個穿藍中山裝的造反派。他們的衣著並沒引起他父親去注意,但兩人說話的口音卻惹起了他父親的濃厚興趣。“你們是資興人?”


    羅中漢高興地用資興土話同他們打招呼說,“我也是資興人。”兩個羅霄山下走來的資興人,疑惑地瞅著羅小毛的父親,其中一個斜著眼睛問:“貴姓?”“我叫羅中漢,”羅小毛的父親堆著一臉的笑容說。兩位資興人一聽羅中漢這個名字,對視一眼,掉頭逃也似地而去。


    羅小毛的父親覺得莫名其妙,中午在飯桌上對一家人提及此事說;“這讓我覺得不對頭。”羅小毛的母親不以為然,“你可能聽錯了他們的口音,”母親寬他的心說,“就算他們是資興人,又不認得你羅中漢,”羅中漢不吭聲地思想著此事躺下了。羅父午睡醒來後,洗個臉,便躺在竹躺椅上悉心啃《三國演義》。然而,正當羅父坐在竹躺椅上輕輕鬆鬆地看著《三國演義》並對諸葛亮的神機妙算欽佩得不亦樂乎時,校園內,造反派們正激情滿懷且幹勁衝天地率領十幾個紅衛兵小將(暑假護校學生)在各處張貼“打倒叛徒當權派走資派羅中漢!!”的標語。次日一早,太陽出來了,天藍瑩瑩一片,麻雀在窗前的苦楝樹上嘰嘰喳喳地吵著。羅小毛的父親喝完兩碗稀飯,便獨自往校園裏走去,邊想著一些問題,當他步入校園,不覺就大吃一驚,猶如大白天遇見了鬼,牆上竟張貼了那麽多白紙黑字的標語“打倒叛徒當權派走資派羅中漢!!”


    “這是準幹的?”羅小毛的父親壓抑著憤怒,衝著向他走來的傳達室的師傅說。那位師傅很解氣地瞥羅父一眼,“昨天你們老家來的兩個人,說你是叛徒。”他慢聲慢氣地說,“你現在有麻煩了,羅校長,這不是隨便開玩笑的事。”


    麻煩當然就來了。


    幾天後的一個下著暴雨的中午,h師範的民兵營長和保衛科長及三個紅衛兵,一齊擁進了羅家,個個人模狗樣地繃著臉,如臨大敵一般地瞪著羅小毛的父親。“羅中漢,”保衛科長生平第一次直呼羅校長其名,因而聲音一點也不幹脆。“從今天起,我們要對你叛變革命的問題進行審查。你清理幾件衣服跟我們走吧。”羅小毛的父親臉上一片茫然地應了聲“哦”。保衛科長見他敬畏了十年的羅校長居然不發怒,反倒模樣有點可憐,頓時精神就為之一振。“羅中漢,”他聲音提高了八度說,“動作快點,我們可沒工夫等你。”


    羅小毛的父親被他們帶走了。


    “你爸爸是叛徒,”羅小毛的同齡人對他輕蔑地說。羅小毛的心立即就碎了。“我不曉得,”羅小毛慚愧地說,當然還一臉通紅。


    他那時雖然隻有八歲多,但已經懂得叛徒是怎麽一回事了——那就是人民的敵人,遭人民群眾唾棄的壞蛋。羅小毛頓時覺得自己不是人了,一顆心當然就不再鮮紅。


    h師範的山坡上有一幢很長的四層的紅磚樓房,坐東朝西,被h師範的大人小孩簡稱為“東樓”,東樓有百十間寢室,攬括了整個h師範的學生。羅小毛的父親被關在東樓大門旁的一間房子裏,由紅衛兵小將看守著,好像叛徒羅中漢會畏罪潛逃似的。紅衛兵小將當然不會為叛徒和走資派端飯端菜--沒有人願為壞人服務。這個光榮的重擔自然就落到了羅小毛的頭上。“小毛,”母親瞪著兒子說,“你去跟你爸爸送飯。”羅小毛不太願意去送,他怕同齡的孩子瞧見而嘲笑他。“我不去送,”羅小毛說,“慢點別人看見了笑我。”羅小毛申辯說。羅小毛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母親當然不願意讓兩個青年去。“欣賞”造反派的臉色,更不會讓一個女孩子去受紅衛兵小將的欺負。羅小毛是全家中給父親送飯的最佳人眩“我隻告訴你,小毛,”他母親非常客觀地瞪著他,“你不去給你爸爸送飯,你爸爸就會餓死的,餓死了,那你就沒有爸爸了。”


    羅小毛當然不想要爸爸餓死,在感情上他是很依賴這個被別人說成是叛徒的爸爸的,爸爸就是爸爸。他去了,拎著一鋁盒子飯菜,有點羞怯地急急往東樓走去。他那顆幼小的自尊心,不願意讓同齡人看見他給他的叛徒爸爸送飯。羅小毛從開始懂事起,自尊心就很強,這與他後來在事業上發達起來,有著密切關係。關於羅小毛的事業,那是另一部小說的任務。羅小毛拎著一鋁盒飯一走進東樓,紅衛兵小將就立即攔住了他。“站住,”紅衛兵小將虎著臉瞪著他,“拿來給我們檢查。”羅小毛忙把飯盒遞了過去。一個紅衛兵揭開飯盒蓋,拿起羅小毛手中的筷子就七翻八尋,看是否在飯裏藏了紙條之類的東西。有天下午,羅小毛打著油布傘去送飯,雨水把腳和球鞋都打濕了,心裏就為天天要送飯而惱怒。一走進東樓的大門,一個臉上遍布著青春疙瘩的紅衛兵厲聲喝住了他。“過來,小鬼。”對方故作凶猛地瞪著羅小毛,“把飯盒打開。”


    羅小毛邁到到那紅衛兵麵前,打開了飯盒。紅衛兵小將舉起一雙筷子,很認真地翻尋飯盒裏是否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當那個紅衛兵翻尋了一氣,什麽也沒找到,便夾起埋在飯底下的煎得金燦燦的荷包蛋,出於妒忌說:“叛徒還有蛋呷,哪要得!”說完,他把雞蛋輕漫地朝地下一扔時,羅小毛尖叫起來了。“賠老子的雞蛋來。賠羅!”羅小毛怕他跑,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袖,“賠我的雞蛋來!”“哎呀!”那紅衛兵感到奇怪地低了頭來瞪著羅小毛,“你這狗崽子還蠻凶啊?”“你才是狗崽子咧!”羅小毛尖聲反擊說:“你怕你長得蠻好看罷。”“你再說一句!”紅衛兵小將火了,吼起來,“老子一拳送你這狗崽子的終!”“你敢,你打死我,你要抵命!”羅小毛大聲嚷叫。羅小毛的父親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出來的,“小毛,你再吵我就捶你。”他父親製止他說。羅小毛悲憤地哭道:“他把媽媽煎的雞蛋扔到地上,我要他賠。”父親瞪著兒子,“你回去,聽見沒有?”父親繃著臉對兒子說,“快點死回去。”那個滿臉青春痘的紅衛兵,一本正經地反咬一口說:“羅中漢,你要好好教育你的崽,你看到了,他跟一條瘋狗一樣。”羅小毛的父親舉起了他那厚實的巴掌,做出要打羅小毛的姿勢。羅小毛當然就鬆開了手……第二天,羅小毛再去送飯時,誰也沒有再去檢查他手中的飯盒。從此,紅衛兵小將再也沒檢查過他手中的飯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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