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元旦前夕的那一幕,深深地踐踏了羅小毛那顆要求上進的心,就同一朵花蕾被牛蹄蹂躪成了粉末一樣。他開始放縱自己,把老師的批評教育當灰塵一般抹掉了。“羅小毛,你越來越不像話了。”金老師這麽說他。羅小毛說:“我想表現好的,金老師。”


    “那怎麽不表現好咧?”金老師質問他。羅小毛灰暗地笑笑:“我明天表現好就是了。”可是第二天他又是原樣子,照例上課玩他的東西,而且很不在乎他講著小話。有天上體育課,體育老師見他在隊列中搗亂,把他揪出來,罰他站到太陽下麵曬,他不服就罵起體育老師的娘來。體育老師火一冒,走過去扇了他一耳光,“你這小雜種,”體育教師吼道,“老子打死你這小雜種。”羅小毛撲上去一口咬住了體育老師的那隻扇他嘴巴的手,當然就咬出了血。於是羅小毛肩上背了個記大過的處分,於是羅小毛就更不在乎他的前途了。


    h師範的小宿舍區又稱二宿舍,二宿舍座落在一條名叫吉祥街的中間,所謂吉祥街不過是幾條四通八達的巷子,那時候的男孩喜歡聚在一起玩那種具有賭博意味的玻璃彈子。羅小毛在玩玻璃彈子的遊戲中結識了王大力。王大力住在距二宿舍不遠的一幢搬運工人的宿舍裏。王大力比羅小毛大三歲,生得結實有力,比他大幾歲的小夥子常常摔跤栽在他手上。為此,羅小毛很佩服他,甚至把從前對老師的崇敬之心也移到了王大力身上。王大力還挺會潛水遊泳,他能把頭潛到水中讓大家心平氣和地數一百下,甚至數二百下。時常他的頭浮出水麵時,讓羅小毛他們簡直目瞪口呆,因為他幾乎遊到河中心去了,他在河中心邊踩水邊向他們揚手示意。


    王大力的父親是個不愛說話的搬運工人,他一說話就要來火。


    他常常提著一把大食堂裏才可能有的大火鉗,在街頭巷尾追趕著王大力,而王大力總是讓他父親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地站在街巷的某一處破口大罵,王大力精神煥發地站在距他父親四五十米的地方得意洋洋地笑著。羅小毛少年時候染上的偷竊行為就是跟王大力學的。羅小毛同王大力交朋友的同時也交上了後者的惡習。羅小毛跟王大力第一次偷東西是69年夏天的一個中午,那天兩人到h師範的大宿舍區的陡坡下去捉蛐蛐。陡坡前有一棟老式的舊房子,坪上立著一張爛靠椅,靠椅上擱著一隻曬南瓜子的簸箕。那是隻爛簸箕,上麵繞了許多銅絲,不至於簸箕散架。王大力瞟了眼那隻簸箕,“小毛鱉,去把那隻簸箕偷來羅。”王大力前後左右地瞟了幾眼後唆使羅小毛道。羅小毛膽怯道:“我不敢。”“你想不想跟我學摔跤著?”“當然想。”“那你去。摔跤首先要鍛煉膽子。”


    王大力盯著羅小毛,“你膽子跟老鼠樣,學得成摔跤?”這句話無疑激起了羅小毛的勇氣。於是羅小毛走過去,拿起簸箕跑過來遞給了王大力,王大力忙步入陡坡和一麵牆的狹窄處,迅敏地拆下銅絲。把銅絲捏成一團放進了口袋裏。“走羅,”王大力愉悅地一笑。但沒走幾步,王大力的那雙賊眼又覷見了一隻煤灶上擱著的銅壺。當年的h師範宿舍是一棟棟屋簷很寬的平房,每家每戶都隻有兩間住房,沒有廚房和廁所,走道便是家家戶戶的廚房,煮飯炒菜都在走道裏。“這隻銅壺就真的能賣錢,”王大力癡迷地對羅小毛說:“這是保衛科長屋裏的銅壺。”王大力說:“你去把銅壺提來羅。”“我怕,”羅小毛說,“保衛科長好惡的。”“你想學摔跤不?”王大力又這麽問羅小毛。羅小毛低聲說:“我不敢,你自己偷羅。”王大力想了想,又四周看了看,那是午休時間,沒有人。


    王大力迅速提起那隻銅壺,急步如飛地朝那處陡坡下跑去。羅小毛又緊張又興奮,一顆心怦怦狂跳著。王大力把銅壺裏的熱水倒掉,將銅壺放到地上,腳踏上去一用力,銅壺立即扁了。他三腳兩腳把一隻上好的銅壺踏成了一塊裂開的扁扁的廢銅後,忙鬆開皮帶,將扁銅插進褲腰,把衣服放下來遮住,這才支使小毛說:“你看外麵有人沒著?”“沒有。”羅小毛走出去又折回來說。


    於是兩人匆匆走出宿舍,朝一家廢品店高興地走去。那塊廢銅和那把銅絲一共賣了5塊錢,王大力給了2元錢結羅小毛。羅小毛的口袋裏第一次擁有了2塊錢人民幣,自然就很高興。那時候5分錢一包的薑比現在1塊一塑料袋的薑還要多。不勞而獲的偷竊行為一下子就很令人神往地占據了羅小毛那塊幼小的心田。2元錢盡管抵用,但很快就用完了,於是兩人又開始這裏那裏地去偷,隻要能賣錢的東西都偷,連蓋在煤球上的塑料布,別人家窗戶上的牙刷及牙膏皮都偷,甚至別人家曬在門口的布鞋,也被他們偷了撕爛去賣錢。


    有一天,羅小毛去楊小漢家做作業,那時候的學生下午幾乎都不讀書,因為老師們下午都是政治學習,進行批評與自我批評。


    那時候學校裏開展了“一幫一,一對紅”活動,羅小毛被金老師指定為楊小漢去幫助。楊小漢家就住在學校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家的斜對門,革委會副主任家有一隻很大的銅鍋,羅小毛已經覬覦這隻銅鍋好些日子了。那天下午,楊小漢的母親上班去後,羅小毛忽然望著楊小漢說:“楊小漢,去把那隻銅鍋端起來羅。”楊小漢瞥一眼那隻銅鍋,“端來做什麽羅?”“踩爛去賣錢,”羅小毛說,“這隻銅鍋起碼可以賣5塊錢,到時候一人一半。”“我不敢,”楊小漢說。那天下午下著大雨,太好幹這種事了。“我去把它偷來。”


    羅小毛說,當然就走了過去。革委會副主任家的門窗緊閉著,銅鍋卻在門前的煤灶上威然地立著,灶眼隻留了一條縫,正用文火燉著雞。雞肉的香氣飛入羅小毛的鼻孔時,羅小毛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又走了攏去。他迅速端起冒著熱氣的銅鍋,走了兩步,蹲下,揭開鍋蓋,將一鍋燉得香噴噴的雞肉倒入了陰溝,接著就走進了楊小漢家,關了門。他毫不猶豫地一腳踏上去,銅鍋立即就扁了,緊接著又是幾腳踩上去,銅鍋便成了一塊扁銅。“把它藏起來羅,”羅小毛衝楊小漢說。楊小漢往家裏四處瞟了幾眼,忙把那塊扁銅塞到了床下的一堆破爛裏。“不是你的事羅,你就裝不知道,曉得啵?”羅小毛瞅著楊小漢說。楊小漢輕鬆地笑,“我什麽都不曉得。”


    兩人這才開始做作業,寫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金老師說今天下午要學‘老三篇’,”“明天要抽查的。”於是兩人就開始背“老三篇”了。不久革委會副主任的母親便發現煤灶上的銅鍋不見了,當然就很激動地嚷叫起來。“怪事怪事不?”她站在門口說,“一鍋雞肉被賊倒進了陰溝裏,銅鍋卻沒影子了。”楊小漢聽到這裏,臉白了,不安地瞪著羅小毛。“你這副樣子,別個一眼就看出是你偷的。”羅小毛說,楊小漢臉更白了,“是你偷的。”


    “你也有份,我就說是兩個人一起偷的。”羅小毛威脅說。楊小漢不吭聲了。


    那天傍晚,革委會副主任的妻子站在門口破口大罵,她過不得想的是一鍋雞肉被倒進了陰溝裏。革委會副主任是學校的二把手,自然就有人關心此事,都紛紛猜測這個缺德的小偷是個什麽人。最後大家斷定這是個壞孩子幹的,因為成年人不會幹這號勾當。那麽會是誰家的孩子?一些人就懷疑到了羅小毛。“隻怕是外麵的孩子,”楊小漢的母親站在門口說,“羅小毛膽子沒有這麽大罷?恐怕是外麵的壞孩子……”楊小漢的母親是食堂裏幫廚的師傅,一個沒有文化的女人。第二天下午,羅小毛走到楊小漢家時,楊小漢忙催羅小毛把那隻踏扁了的銅鍋拿出去賣掉。“慢點我媽媽曉得了會打死我,”楊小漢說,“拿出去賣了羅。”羅小毛把書包裏的書倒出來,把那隻踏扁了的銅鍋塞進書包裏,接著就出了門,朝廢品店走去。那是羅小毛第一次單獨走進廢品店賣東西,那隻銅鍋竟賣了4元多錢,羅小毛買了一包薑,一袋橄欖和半斤魚皮花生,一路很貪婪地吃著。


    那天晚上10點多鍾時,他卻被他父親從夢中吼了起來。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後,他便睡覺了,他的書包卻擱在了桌上。羅小毛的母親批改完學生的家庭作業,就找鋼筆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恰巧她那隻上藍墨水的鋼筆扔在學校的辦公桌上了,於是她就伸手進兒子的書包裏去找鋼筆。她找到了兒子書包裏的薑和橄欖。“老羅,”她警惕道,“小毛哪來的錢買薑和橄欖?你給小毛錢了?”羅小毛的父親那當兒正坐在躺椅上讀《水滸傳》,他昂起了頭,“我沒給小毛錢。”他說。“那就有問題了,”羅小毛的母親說,“小毛哪裏來的錢買零食?他不是在外麵做小偷吧?”羅小毛的父親放下了手中的書,站起身,把羅小毛放在頭下當枕頭枕著的衣服扯了出來。自然他搜到了兒子口袋裏的4元多錢,這不是一筆令人小覷的數目!“起來,你這狗屎的東西。”父親一臉怒火地衝兒子吼叫,“死起來!我要捶死你這狗東西。”那是十月裏的一天,天很有些涼意。母親對兒子說:“先讓他穿上衣服再仔細審問。”羅小毛自然就穿上了衣服。“你說,”父親一臉嚴厲地瞪著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你口袋裏的錢是哪裏來的?”羅小毛說是撿破銅爛鐵賣的錢積的。他母親一副很傷心的模樣斷然否定說:“不可能的,你騙得了哪個?你一定是在哪裏偷了錢!快說!”羅小毛想起了電影裏被敵人嚴刑拷打的劉胡蘭,她還是個女孩子呢!羅小毛很後悔,大不該把橄欖和薑放在書包裏,更後悔沒把錢藏起來。“撿破爛賣錢積的,”羅小毛回答父親說。他父親氣得一拳擂在兒子肩上,打得兒子身體往後一仰,差點跌倒。“還是撿破爛賣的?”父親緊盯著兒子道,拳頭舉得老高。羅小毛又想起了電影《紅岩》裏的許雲峰,他被國民黨特務是那樣拷打都寧死不屈,自己就意誌那麽薄弱且不經打嗎?“是撿破爛賣的錢,”羅小毛說。於是又挨了父親一拳,這一拳打得他坐到了地上,很疼。羅小毛哭了,但劉胡蘭和許雲峰卻依然屹立在他心田上且閃著金光。所以,無論他父親拳打腳踢還是威逼利誘,他總是哭著那麽說,一個小時後,他的父母終於疲倦下來了。“我就信你一回,”他父親敗下陣來道,雖然他心裏仍懷疑兒子口袋裏的4元多錢是在外麵幹了見不得人的事而獲取的,“從明天開始,不準你到外麵去撿破爛,跟我去拖垃圾。聽見沒有?”“聽見了,”羅小毛絕望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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