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他們在嶽麓山上,這是九月裏一個星期天,樹木鬱鬱蔥蔥的。他帶著女兒來遊山,她開著車送他們來。他們一起爬山,一起揀崎嶇的山道攀爬,他們都想在攀爬中感受自己的力量,從而產生愉快。他們上了山,爬到了山頂,他們都有點氣咻咻了,坐在雲麓宮的茶室外品嚐著君山毛尖,邊觀望著周圍的景色。那一片片綠葉不正是一朵朵愛情之花嗎?大力的女兒在他們前麵跑著玩,這裏看那裏看,對於她來說世界是新鮮有趣和生動無比的。鄧瑛也感覺到了美麗,但她感覺到的是愛情的美麗。她覺得她擁有了愛情,女人一旦愛上一個男人,她就全身心地給予。她以前沒有這種感覺,她從前和她丈夫戀愛時,她處的位置就是母山羊的位置,而田勝當時是一隻貌似溫順的、將狼的品質隱藏得很深的大灰狼。她是被設置在被愛的位置,因而體會不到愛的魔力。現在,她體會到了,原來愛是這麽強烈,這麽生動,這麽雋永。她愛這個男人,她品嚐著愛,她從沒愛過,現在她在愛。山林在她眼裏是美的,野生的節節高在陽光下充滿了詩意,火紅火紅的。天空是詩,樹木是詩,甚至搖晃著的枯草也是詩。她瞧著大力,他穿一身深灰色西服,腳上一雙耐克白旅遊鞋,係很藍花領帶,一張長長臉上有些細小的汗珠,這是爬山的結果。南風徐徐刮來,將他的頭發吹亂了。


    "我丈夫不同意,"她觀察了他幾秒鍾後,回答他說,"我也要跟他離婚。我恨死了他,他剝奪了我的一切。我認識你以前,我是麻木的,現在我要找回失去的青春。"


    "誰也沒有失去什麽,"他淡淡地說,"隻是你想得到更多的東西,所以你就覺得失去了。其實什麽都沒失去。"


    她覺得他的反應不夠積極。她瞥了眼他女兒,孩子正在地上玩著,她把目光投擲到他的長型臉上,"你是怎麽離婚的?"


    "不是我要離婚,"他回憶著說,看一眼女兒,"是她媽媽要和我離婚。"他停頓了下,"那時候我沒錢,現在也沒什麽錢……我可以告訴你,幾年前,連買小菜我都要計算,因為你到商店裏買東西,少一分錢也不行。"他說到這裏又停頓了下,望一眼女兒,她這時回轉頭來看著他倆笑。"她媽媽喜歡跳舞,在跳舞中認識了一個比她大十一歲的男人,那個男人死了老婆,有錢……現在他是我女兒的繼父,他對我女兒還好。"


    "你一個人生活了兩三年,有孤獨感嗎?"


    "人人都有孤獨感,不是我一個人有孤獨感。"他回答說,"我已經習慣了。"


    她看著大力,他臉上有一種冷峻的表情,這種表情是被痛苦洗刷出來的,就好像太陽把青辣椒曬白了似的。她想知道他此時此刻心裏在想什麽,"你在想什麽?"


    "想我在越南戰場上時,看見一具屍體腐爛了,走上去一看,是一具女人的屍體,一群綠頭蒼蠅從屍體的臉上飛起來。"他臉上有一種淒迷的內容,"那具女人的屍體隻有十七八歲,所以我覺得人活著其實是一種等待,等待死亡。"


    這些話絕對不對她現在的胃口,她希望他說他和她在一起覺得很開心,但他說的話離她想的相距有十萬八千裏。"你的思想比我還頹廢,"她責備他說,"這不好。"


    "經曆過戰場的人,思想都頹廢。"他平淡的模樣說。


    他們開始下山,擇了一條鋪著柏油的山路下山。山道旁的樹木在陽光下生機勃勃的,迷人極了。山風微微地吹拂著他們的臉蛋,山風中含著樹木清新的芳馨,很好聞。他們下到半山腰時,忽然聽見一片低沉渾厚的聲音念叨著什麽,舉目望去,前麵是一堵朱漆牆,渾厚的聲音便是從朱漆牆裏飄揚出來的,在山林裏震蕩,飛升。


    "爸爸,這是什麽聲音?"女孩停足問。


    "這是和尚念經。"大力說。


    女孩問道:"爸爸,和尚為什麽要念經?"


    "這是和尚的事,爸爸不曉得。"大力說,"爸爸不是和尚。"


    三人走到了寺院前,寺院門前有兩棵很古老的樹,一棵是樟樹,一棵是楓樹,這些樹都有上千年的曆史了。樹幹這麽粗壯,沒有三四個人牽著是抱不攏的。寺廟的上空團團轉轉是一派念經的聲音。他們走了進去,寺廟內也有幾棵同寺廟外同樣粗壯的樹,院內是空的,他們看見了兩隻音箱立在廟門前,念經的聲音是從音響裏擴散至四周的,一個年輕的道士從一扇門裏走出來,他穿著黑布衣服,一頭黑發。和尚是要剃度的,這是道士,因為道士不用剃光頭。


    鄧瑛從她弟弟的文章裏獲得了這樣的知識,和尚講究修行,道士處在一種"無為"的狀態裏,什麽也不做。道,是老子和莊子所創,是中國的土特產。佛是從印度傳來的,是達摩於南朝梁武帝年代取道西藏帶入中國的,距今已有兩千年了。鄧瑛把她了解的這些講給大力聽,鄧瑛說:"這是道廟,不是佛廟。我奶奶在世時是個佛教徒。"


    "我對佛和道一竅不通。"大力說,"我沒有時間了解這些東西。"


    他們走出了寺廟,繼續下山,"其實佛也好道也好,都是一種逃避世俗的思想。"她想了想說,"我有時候也想逃避現實,躲到大山裏去,但是又沒有勇氣拋棄一切。"


    他不相信的模樣看她一眼,"我不相信這些東西,"他說,"我是凡人。"


    他們下了山,走出了這片空氣清新的自然保護區……圖書館驗收的那天,她起床晚了點,於是她急於往h商業學校趕,結果她的奧迪和一輛湘運的客車相撞。她的車撞在迎麵駛來的東風牌客車上,幸虧在相撞的關頭都煞了車,不然迎接她的肯定是車毀人亡。還好,隻是車頭撞壞了,整塊玻璃撞碎了,她把握方向盤的手撞傷了,頭上碰了個包子大的包。愛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她在醫院裏時想,這可能就是她付出的代價。她自己非常清楚,那一刻,她腦海裏出現了幻覺:她是一隻漂亮的梅花鹿,而他是另一隻漂亮的梅花鹿,它們在布滿了矢車菊、狗尾草、蒲公英、滿天星、太陽花和白蘭花的草地上歡騰著,你追我趕。就是這個美麗的幻覺產生了車禍,當她從幻覺中醒過來時,她才注意到她的車即將與大客車相撞,於是她踩了煞,但是她聽見轟的一聲,好像腦殼炸開了一樣,仿佛花瓶打碎了,清醒時她已躺在病床上,一身酸疼。她問一個護士:"我這是在哪裏,醫生?"


    "附二醫院。"護士說。


    她馬上就回憶起了因幻覺產生的車禍,她想要是那一刻集中注意力開車,這個車禍就避免了。從車禍她想起了今天圖書館驗收,她對護士說:"醫生,什麽時候了?"


    一個穿交通民警服的年輕人走進來,他就是處理這場車禍的交通警。他生一張方臉,眉毛很黑,嘴巴很大。他說:"你醒了?你知道你的車同客車相撞嗎?"


    交通警要做調查,她看著這位年輕的交通警,她說:"我腦殼嗡嗡地響,記不清了。"


    交通警說:"那你好好休息,我下午再問你。"


    鄧瑛看了眼這位一臉和善的交通民警,又閉上眼睛休息,邊回憶出現車禍的那一刻的全過程。她回想起來了,那個片刻她的心分裂了,不在車上,而是在一個鮮花盛開的幻覺中,她成了一隻梅花鹿,他也成了一隻梅花鹿……這個幻覺一直纏著她,為什麽?直到幾天後,當大力來醫院看她時,她還在病床上遐想。遐想是什麽?遐想是在某一點事物上進行悠遠而美好的想象,思想放鬆到了產生幻像的境界裏。大力是拿著一大束鮮花來看她的,那一大束鮮花是於溫室裏培植出來的一朵朵紅豔豔的玫瑰,紮在玻璃紙裏。她感到了,她不是被他來感動了,她知道他來,已經有了他來的思想準備,但她不知道他會拿上一大把鮮花來看她,她被鮮花感動了。在她將近四十年的生命裏,從沒有人向她送過鮮花,在她需要鮮花陪襯的年齡裏,那個年代人們還沒送鮮花的意識,甚至認為送束鮮花還不如送枝鋼筆給你有價值。那是個一切都用價值來衡量而價值觀念已降低到零點的年代。鮮花是什麽?鮮花象征著青春,象征著愛情。


    她捧著鮮花說:"非常高興,謝謝你。"


    他說:"我想女人看見鮮花是最高興的。"


    "你很會揣測女人的心理。"她癡情地瞧著幾天不見的他。


    他們說著話,笑著,顯得非常輕鬆。吃飯時,他要了一個麵條,她是吃訂好了的飯。他吃麵吃得很響,一夾一口,吃得嗦嗦響。她禁不住看著他吃,她想他的胃口怎麽這麽好?一個人怎麽能吃得這麽香?這不過是一碗普通的麵條罷了。她說:"看著你吃東西覺得很有趣,我本來沒胃口的現在也有胃口了。"


    他斜睨著她說:"那就好。"


    吃過飯,他們說著話。他抽萬寶路煙,煙味很濃烈。她覺得煙味嗆人,她關心他的身體說:"你怎麽抽起這種煙來了?"


    "這種煙有勁。"他說。


    他們從抽煙談到了人生,談到了生命是什麽。他說生命是盲目的,人的大腦是朝三暮四的,早上想這樣,晚上又想那樣,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欲望,而欲望又在不斷地變化,所以生命是盲目的。他說:"人都在瞎忙,並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往往早上起來想的事情並沒幹成。這就是人,匯集起來就是一個混亂的群體。所以人是盲目的。"


    她望著他,話題是她挑起來的,她從她奶奶開始了這個話題。


    她說她昨天晚上夢見了她奶奶,她夢見自己路經一個寺廟時看見一個老尼姑在門口掃地,穿著袈裟,戴著一頂尼姑帽,正打掃著廟前的落葉。尼姑抬起了臉,結果她認出了是她奶奶。她在夢裏非常驚訝,她說:"奶奶你沒死?"奶奶說了聲"阿彌陀佛"就低下頭念經,奶奶的臉上很嚴肅。她做了一個這樣的夢。她說:"我奶奶信佛,她生前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


    "所以你夢見你奶奶是尼姑?"他瞅著他,"女人進入空門是不能想象的。"


    "我奶奶說塵世就是塵世,一個人是沒法對付塵世這條流水線生產的各種無窮無盡的欲望的。"她同他玩深沉,他於是就說了上述的話。他還說:"一個人總是給自己提出要求,失望就是從要求裏產生的。我從不給自己提要求。"


    他們談了一氣這些話後,大力的bp機響了,一個客戶要找他,他走了。


    大力走後半個小時,鄧瑛的丈夫來了,隨他來的還有一個他的朋友。天氣並沒冷到要穿皮大衣,但他穿著皮大衣,肥壯的狐狸毛領子將他的臉裹得更黑瘦了。他看著床頭櫃上的一大束鮮花,望她一眼,"有人還跟你送鮮花?不錯吧。"他用一種嘲弄的口氣問她,陰著眼睛盯著她,那情形頗似一頭狼。"哪個跟你送鮮花?"


    她想分手隻是遲早問題,她說:"大力。"


    "你是說那個做人壽保險的小雜種?"他用一種輕慢的口氣問。


    她不回答他了,把臉扭向了窗外,就是說目光拋到了窗外。窗外的樹梢上,有隻身正棲息在樹梢上尖聲叫著。丈夫用一種惡毒的語調說:"你四十歲的人了,還有男人送花給你,證明你還有魅力吧。你是不是在他麵前騷勁起足?"


    她橫他一眼。


    他笑了笑,"我會要找他的,他勾引到我老婆身上來了。"


    鄧瑛出院時,覺得這些天來在醫院裏養胖了,感覺腿粗了點,而且腹部上的脂肪也多了一層一樣。她打電話給方為,邀她一起去體委搞鍛煉,方為說她正在去體委的路上,接著她打了大力的bp機。她的車還沒修好,她上了一輛的士,的士就載著她向體委駛去。


    她有兩天沒看見大力了,昨天晚上他打了個電話給她,僅僅是問好。她問他什麽事,他說沒什麽事,她告訴他她已經出院了,她很想說"你怎麽這兩天沒打電話給我",但她沒說。她覺得她在他麵前太失控了,真的是一隻歡快的小山羊,太沉不住氣了。汽車駛到了體委大門前,她下車,手機響了,是大力回話,他問她:"你有什麽指示?"


    "我、方為都在體委,你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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