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去外邊兒把兒子叫回來,仔細讓他把手洗幹淨了,整天擱泥巴地裏玩,不愛寫字,就跟你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趕緊著,菜都好了。”


    響亮的女聲時不時地從小屋堂裏傳出來,房頂的煙囪裏冒著陣陣飯菜香氣,門外的粗衣男人聽著了屋裏女人的話音,大聲應了,身子卻是沒動彈,還坐在一把木凳上把玩著什麽小物件。


    “老張!你也討打是不是!再不把那勞什子木人放下,看我不收拾你!”屋裏的女人像是猜到了會這樣,拎著鐵勺就走了出來,橫眉怒目,直指著屋外的男人說道。


    “誒誒,得令!”男人一下彈跳而起,手裏的木人小心地揣進胸襟內,雖是被罵著小跑出了門,臉上卻毫無不快,反倒掛著笑,讓人看著那腳步都輕快。


    “真是,大的小的都一個德行……”女人回了屋,煙囪裏的豬油香氣飄的更遠了。


    沒一會兒,一身麻布衣的男人就拎著一個“泥球”回來了,“泥球”還撲靈著,飛濺出好多泥點。男人二話沒說,走到盛滿清水的大水缸旁,用大半個葫蘆瓢舀起一瓢水就是往“泥球”上一倒。


    霍,就這一下,“泥球”一下子化出一張俏生生的人臉,可不就是一眉飛色舞的男童,不過七八歲模樣,卻與男人足有七分相像。


    “爹,你這水也太涼了,我要是著涼了,你看娘揍不揍你!”


    “嘿!你小子還有臉說我,你是屬泥鰍的嗎?成天哪兒有泥坑就往哪兒鑽,不是刨土就是上樹,你娘要是看見你這幅樣子,還不把你洗脫層皮。”


    小男孩兒吸吸鼻子,像是想到了什麽,兩條彎彎的眉毛害怕地縮了起來,趕緊自己動手撲水抹起來,“我自己來!自己來!嘿嘿。”


    “這還差不多,趕緊拾掇完,你爹我還有正事兒要跟你說。”男人放下了男孩兒,說著話,自顧自走到一旁的晾衣竿,抽了幹爽的新衣服和粗布,回過身,看著被水凍得呲牙,左扭又歪的兒子,又哈哈笑起來,拿粗布仔細給他抹了手臉,替他換了幹淨衣裳。


    “爹,你是不是給我買了小禮?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生辰的。”


    “臭小子,跟你爹我一樣聰明!”


    “老的小的都一個樣兒的頑皮才是。老張快搭把手,這魚湯可燙了,待會兒趁熱喝,小豆兒去屋裏把碗筷拿齊整了,咱這就開飯了。”


    屋裏的女人一出來,整個小院裏立即都飄滿了溫馨的味道,伴著籬笆外的晚霞與狗吠聲,一個小家的人都活絡了起來。


    “呐,小子,這是你最喜歡的大將軍,看看喜不喜歡?”男人從前襟裏掏出把玩了一下午的木人,遞到男孩麵前。


    “是大將軍!拿著大劍的將軍!和大街上賣的銅人一模一樣,我最喜歡爹爹了,我就說爹爹雕木人的手藝是整個溫江城最厲害的!”男孩兒接過木人,興奮地舉過頭頂,手舞足蹈起來。


    桌邊的女人和男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飯菜的熱氣烘的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足的暖意。


    轉眼間,滿天星鬥映著烏黑夜色,一縷如煙如雲的白色光芒緩緩集聚,升起在這家陳舊的屋頂上。


    如果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臨座小屋的屋脊上還坐著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寬大的衣帽遮攏了她的身形,隻影影綽綽地可以看出她四肢纖長,凝白的頸項順著一彎下頜線,隱隱露出她的唇角,似被這一家人感染了那溫和的笑意,久久上揚。


    透過小屋的窗沿,還可以看到不大的熱炕床上,男孩兒就睡在那男人和女人的中間,微張著嘴,似夢到了心愛之物,甜甜地沉浸在夢鄉裏。那男人也是一模一樣的神態,已生出褶皺的眼角都隱隱彎起。


    床邊就放著男人的衣物,一個尚未完全成形的木人就靜靜地躺在一邊,被遮住了一角。明日朝陽起,晚霞落,男孩兒就能向他父親期望的那樣,結束一天的嬉鬧,回到家吃上熱飯熱菜,收到喜愛的生辰小禮了吧。


    如是想著,再看去,臨座屋脊上的女人已經飄然不見。


    一座一進室的宅子裏圍著四方的院子,不大的空地上立滿了竹架子,架子上全是各色草藥,濃鬱的藥氣充斥著整間屋子,陽光灑進來,亮堂堂的好像可以看見空氣裏的塵埃。


    和藥草們共同享受暖陽的是一把老藤椅與一位花白長須的老爺爺,右手搖著蒲扇,左手端著把鋥亮的茶壺,晃晃悠悠的,好不自在。


    “長敬啊,枸杞要放在左起第三列第五行第七格的位置,黨參在右起第一列第五行第四格,你要記著最常用的藥都放在最順手的位置。”


    “長敬啊,你今兒是不是要去東街買米啦?”


    “長敬啊,院子裏的草藥要在正午翻身,一刻晚不得。”


    “長敬啊……”


    “爺爺,您再喚兩聲,我恐怕就要升天去啦”,一道與花須爺爺聲音截然不同的男聲響起,語氣裏帶著無奈和笑意。掀起堂屋的簾布,熱騰的藥氣就與一身灰藍色長衫的男子一同溜了出來,男子不大的年紀,高挑的個子卻竟是與門框頂格,略彎著頭,方才一步跨出門欄。


    喚作長敬的男子兩三步走到正院兒裏頭,熟練地穿梭在各個藥架子間,左右手分別在不同的藥籃上抓騰,替藥草們翻身。


    待一個籃子不落後,才騰出空在腰間的圍兜上擦了擦手,走到先前說話的花須爺爺邊上,一下搶過他手裏摩挲地瓦亮的紫砂壺,拎起地上的水壺重新灌了滾水,晃兩晃,搖勻裏麵的茶葉,姿勢嫻熟地為爺爺倒好了一杯熱茶。


    幹完這些事兒,男子方才抬起頭,望了望正頭頂位置的大太陽,作勢抹汗,佯歎一聲,“爺爺,你說自那織夢淵百年前忽然出現,說了那虛幻的夢事,便在全亞安大陸,東西兩大帝國境內設立織夢閣,還不分平頭百姓、貴族皇室地兌換長夢丸,咱這藥鋪還有什麽生意呢?人人都盼著做白日夢換藥呢。”


    “你這小子,從你六七歲剛會讀書分藥開始呀,到現在都十七八歲的楞頭了,還會問這傻問題喲。”藤椅上的花須爺爺嘬了口茶,眯攏的小眼神瞧著說傻話的孫兒。


    “織夢淵以及其分設在東西兩大帝國各地的織夢閣之所以受全大陸人的尊崇,並不是因為千年前澹台女研發出五大控夢神術,這些術法並不能直接解決百姓的溫飽問題。”


    “事實上,人們很快就接受並推崇它的原因在於,每個人都可以不分貴賤地在織夢閣以夢換藥,織夢閣隻以夢境的質量決定對價,任何人都是相同標準,七場白雲夢或是三場黃粱夢即可換領一顆長夢丸。”


    “百姓們通常將長夢丸戲稱為長命丸,雖然不是真的可以使人延長壽命,但是每個人在服用的那一刻都仿佛洗去了一身的疲憊,神清氣爽,偶有的風寒膽熱都會較往常更快散去,夏日用時可避暑氣,冬日用時可保四肢溫暖。換你,你想不想要?”


    “長夢丸就是一顆小拇指甲蓋一般大小的淡黃色藥丸,若拿近了看還會發現每顆都有淺淺的金色紋路,各不相同。照那織夢淵的說法,長夢丸的原材料都來自於普通人的夢境,通過秘法屏除夢境本身攜帶的氣息以及貪嗔癡恨愛欲惡念,提煉出不摻任何雜質的夢元之力,而夢元之力正是澹台女所說的本源精氣,以元補元,以氣補氣,自然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寶藥。”


    “雖然每顆長夢丸蘊含的夢元之力都不會太過龐大,但因其足夠精純,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服用,且不會有副作用。這是天大的福事兒,可惜我這老不死的年紀喲,連夢都沒精力做咯,也沒法給你換顆長夢丸嚐嚐。”


    “爺爺,您好歹年輕的時候嚐過那滋味,我別說是那長夢丸,就是連一個夢都沒做過呢”,男子說著喪氣話,臉上卻是一點沒有抱怨、遺憾的模樣,反倒一副笑嘻嘻的樣子,仰臉照著陽光,一橫長眉,炯炯有神的眼,高挺的鼻梁都順著嘴角顯著年輕的朝氣,說不出的舒服。


    “你小子也真不知道是隨了誰……”


    “反正我這性格是隨了您了,天大的事都沒有活的自在重要,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你個糞球,再不去買米,咱爺倆今天就擱這喝西北風吧。”


    “聽爺爺令,長敬這就去也!”說著,就隻見原圍在男子腰間的藥兜就甩在了半空,又穩穩落在了竹架頂上,一看那人影兒早已跑遠了。


    溫江城坐落在西岩帝國的東南角,隔著一條溫江與東文帝國遙遙相望。但實際上,溫江城隻是因為整座城池被一條溫江的支流從城中穿流而過而得名,因其並未緊鄰著溫江的主河道,故其農作業亦或是船運業都比不上傍著溫江主河道而生的朔方城,城裏的百姓雖說不上富的流油,但也算得是自給自足,安定祥和。


    溫江城內沿著那條支流分建了東西兩條商鋪街道,並每隔百餘米在溫江上橫建橋梁,便於東西暢通,每日裏都有全城半數以上的人穿行其中,好不熱鬧。


    “長敬,又出來買菜啦,今兒個老李頭想吃肉啊還是魚呀,我這都新鮮貨,剛上來!”


    “爺爺都被王叔您喂胖了,說是要吃菜粥消消腰間肉了。”長敬打趣得回了東街上熱情的肉鋪老板,揮揮手向對門的糧鋪走去。


    “陳叔,來十斤大米,三斤小米。”


    “陳叔?”


    糧鋪老板陳叔長著一張老實人的臉,磅圓的身材,矮實的個子活像一隻白胖的米蟲,雖然這麽說不太厚道,但長敬每回看見陳叔都會飄過這個念頭,然而今天顯然有些不同。


    老實的陳叔扒著自己鋪子的門框,猥瑣地向外麵探頭張望。


    長敬忽然大感好奇,便學著陳叔的模樣,扒起門框來。


    “陳叔,你在看隔壁枕月舍嗎,你是要買新的儲夢枕嗎?”


    “噓,人馬上就要出來了!”


    “什麽人呀?”


    “當然是織夢閣的……,咦,長敬你怎麽來了?”陳叔總算發現了長敬的存在,長敬無奈的笑笑,“我來糧鋪自然是買米的。陳叔你剛說你在看織夢閣的誰?”


    陳叔又恢複了老實人的模樣,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解釋道:“嗨,我就是看著覺得像是咱是溫江城織夢閣的閣主,我看她走進了枕月舍,這不在等她出來,瞧瞧是與不是嘛。”


    “哇,陳叔你還見過織夢閣的閣主?”


    “沒有沒有,我也未曾見過閣主的真麵目,隻是上月我老母親病重,時常陷入夢魘,醒不來,我就去了織夢閣找閣主,想求她看看我母親,能不能治一治這夢魘。畢竟織夢閣掌握著五大控夢術,怎麽也會有辦法的。”


    “沒想到,我那天運氣還真好,真讓我碰見了閣主,她聽了我說的,毫不猶豫地答應我晚上會來看看我母親。雖然那天我等了一晚上也沒看見閣主上門,但我母親那天晚上真的就沒有犯夢魘,連著七天都睡得老香了,連病也好了許多。我就知道一定是閣主來過了!”


    “竟真有這麽神奇?”


    “當然真的了,我一直想當麵謝謝她,這不好容易再次遇到,想抓緊機會嘛。”陳叔的表情萬分誠懇,更令長敬的心裏產生了無盡的好奇。原來,控夢術真的存在啊。


    “誒,出來了出來了!”


    長敬還沉浸在陳叔剛描述的場景裏,反應遠不如碰上救命恩人的陳叔快,等到反應過來時,隻看到拐入巷口的黑衣背影,似是高個窄肩細腰,端的好身材,長長的黑發如瀑垂直,未作任何裝飾,讓人一眼入神。


    “唉,閣主走的太快了,我這把年紀了真是連影兒都追不上。”陳叔剛追了幾十米就垂頭喪腦的回來了。


    “陳叔,織夢閣的閣主怎麽也該是穩重如山、術法精妙的大男人吧,我聽說隔壁朔方城裏的織夢閣閣主就是一位五十歲開外的老爺,平日裏都高高在上的吩咐別人做事,從沒人見過他到哪位人家裏去過。剛那一個背影一看就是個姑娘,還很年輕的樣子,怕不是你認錯了吧?”


    “不會有錯,上次我就聽見織夢閣裏負責換領長夢丸的小道恭敬地喚她閣主。我打聽了下,她是咱們溫江城織夢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閣主呢,搞不好和你差不多大!但我每回見她不是戴著麵紗就是大兜帽,從未瞧見過正臉,摸不清她的實際年齡。”


    長敬聽著有趣,悄悄附在陳叔耳邊輕聲說道:“不是都說長夢丸有延年益壽,緩解衰老的功效嘛,或許這位閣主呀,吃多了自家產的長夢丸才顯得小姑娘似的,其實說不定早都七老八十咯。”


    “嘿!你小子討打是不是,敢這麽說閣主,信不信我不賣你米了!”陳叔倒豎起眉頭,作勢真要動手似的。


    “我錯我錯,好陳叔快賣我米,我要回去喂家裏的爺爺嘞,改天你來買藥我給您買一送一!”


    “誒誰家買藥希望多拿啊,小子放下我家的米,別跑!你倒是把米錢給我留下呀……”


    長敬右肩上扛著十斤重的大米,左手還拎著三斤的小米,該帶回來的一個沒落下,一陣風似的出門,又一陣風似的回了藥鋪。


    剛走進門,長敬就發現爺爺竟斜斜地端著他不離手的紫砂壺就睡著了,還有一小片衣襟被傾倒出的茶水濡濕。長敬趕忙放下米,快步走上前,蹲在藤椅前仔細盯著爺爺瞧。


    爺爺最近總是這般毫無聲息地入睡,也不再向往年那般打震天響的呼嚕,連呼吸都弱得幾不可聞,長敬每每看著爺爺這樣的睡態,一顆心總是莫名空懸。


    小心得從他手中拿下茶壺,重新倒了溫熱的水,放在他手邊的矮幾上,這樣爺爺一醒來就可以摸到。長敬把新買來的米搬進側屋,燒上滾水煮飯,又來到院子裏逐個收攏藥籃,再一樣樣擺進藥櫃,裏外來回數趟。


    直至夕陽落過圍牆,周圍家家戶戶都亮起燭燈,燃起菜香,玩倦了的孩童笑鬧著回到家中,碎碎的人聲響起。


    長敬一樣一樣地往小院裏端出飯菜擺上矮幾時,太陽早已沒了影兒,換上月亮高高掛在夜空上。


    “爺爺,月亮都曬腦門啦,再不起來,我要連你的紫砂壺都收走了。”


    “爺爺?”


    長敬一連喚了多聲,依舊沒有得到回複,空懸的心猛地一顫,一把抓過爺爺的手,緊盯著他的臉。


    爺爺滿是皺紋的臉上毫無波動,眼睛依舊閉攏著,眉頭放鬆,嘴角微張,輕輕吐氣,雖然幅度不大,但依舊能看到生命的跡象。


    長敬這一瞬間似是忽然明白了什麽,就順著半蹲的姿勢坐在了地上,雙手還握著爺爺枯瘦、褶皺的大手,這手和自己年輕、光滑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像是在昭示著永恒的時間隔閡。


    長敬知道,爺爺在這間藥鋪裏守了一輩子,他沒有老伴也沒有子女,就像他自己沒有父母一樣,他們就像是天上的兩顆孤星,彼此用自己的光輝照亮著對方,直到有一天一顆隕落,另一顆繼續守在原地,照著自己的一方天地。這一天也許還有很久才會來臨,也或許很快就要來了。


    長敬就這樣坐在冰涼的地上,頭輕輕地枕在爺爺的手背上,看著飯菜逐漸失去熱氣,隻剩院子裏的草藥味道盈盈繞繞。不知道過了多久,長敬忽然想要抬頭再看一眼月亮,卻一下在堂屋的屋脊上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你是在偷窺嗎?”長敬直愣愣地望著,忽然提問道。


    屋脊上的人影聽到這話,似乎晃了晃,寬大的衣帽都微微顫動,遮掩在帽簷下的神色似乎也有了變化,很輕地彎了嘴角,但也隻是一瞬,很快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


    她原是尋常的夜巡而過,偶然看到這戶從前幾乎從未有過夢境顯色的藥鋪今日忽然有了變化,便好奇地駐足,不曾想竟看到長敬跪坐在地上,神色平靜而又動容的模樣,一看便是許久。是個有趣的人。


    “你今天也偷窺過我,我們扯平了。”


    第一次聽到人影說話的長敬也已經從剛剛的沉思裏走出來,掛上了平日裏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這聲音很清脆,同時又很有力,就像聲音的主人一樣,纖長的身影柔弱的仿佛會被夜風吹散似的,但好像又隱隱透著力量,像堅韌的樹幹,風雨不侵。


    “你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家的屋簷上?”長敬站了起來,像是無意地擋住了藤椅上的爺爺,麵朝著屋脊上的女子,抬著頭,好奇地問道。


    “你是誰?為什麽要管我是誰?”女子回應道。


    長敬第一次有氣結的感覺,但還是決定好男不跟女鬥,高聲回答:“我是李長敬,木子李,長命百歲的長,敬畏生命的敬。你闖入了我家,所以我要問你是誰,該你了。”


    女子忽然輕聲地笑了,沒有一絲惡意,令長敬莫名產生了一種錯覺,這笑聲就像是二八年華的姑娘遇到喜愛的物件時無來由地發自內心的笑,脆脆的,很好聽。


    她不會真的是織夢閣的閣主吧,居然真的這麽年輕?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你想不想看看你爺爺在做什麽夢?”女子沒有向長敬要求的那樣報上姓名,反倒問出了一句兩人都意想不到的話。女子似也不明白自己竟然會鬼使神差地邀請一個不相識的凡人共享幻夢術,但已經說出口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根本無法收回,於是下意識地想要調頭就走。


    “我想看!我知道了,你是織夢閣的仙女姐姐是與不是?你能帶我看看爺爺的夢嗎?他好多年沒做過夢了!”長敬一下子興奮了起來,控夢術啊一定是控夢術,也隻有織夢閣的人才會,千載難逢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雖然還是不太相信麵前的女子就是織夢閣的閣主,但是管她是誰呢,沒有惡意就行。


    “隻此一次,你上來吧。”女子輕咬貝齒,勉強一點頭,心想誰是你姐姐,你比我還大呢。


    還要上來?上屋頂?長敬看著高高的屋簷和站的更高的身影,默了一瞬,但很快又活絡起來,小跑起來去側屋裏搬出積灰的竹梯,小心地斜倚在西北角兩處屋簷的連接處。


    接著伸出一腳試探得踩了踩,竹梯立馬靈敏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長敬隻猶豫了一息的時間,屏住一口氣兩腳都邁了上去,心裏默念:隻要我爬得夠快,你就摔不到我……


    不知道是不是祈禱起了作用,在陰暗的角落裏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竹梯竟然真的將長敬送上了屋頂,說實話,在這裏住了十八年,這也是長敬第一次爬屋頂,明早一定要告訴爺爺嚇嚇他。


    想到爺爺,長敬也顧不上站在易碎的瓦簷邊的心驚了,三步並作兩步,左搖右晃地踏上了約有兩隻手掌寬的屋脊上,勉強站穩後方才看向近了許多的身影。


    離的近了才發現,原來仙女姐姐穿的黑衣不是完全的黑,而是繡著細密金線的黑底綢衣,雖然一眼看不出是什麽紋路,但一看就很有質感,穿著一定很舒適,尤其是每天在黑夜裏穿梭來穿梭去……


    “我的衣服上沒有花,你再看也變不出來。”清冷的聲音忽然近在咫尺地響起,嚇得長敬一個激靈,猛地一晃,眼看就要摔下樓去。


    “誒仙女姐姐救我!”


    女子顯然比長敬鎮定很多,早看出了長敬的局促,一直堤防著,隻伸出一隻手就拉住了險些失去平衡的長敬。


    “不準再叫姐姐,不然就推你下去!”女子惡狠狠地說道,拉著長敬衣角的手還巧妙地使出了一個向前推的勁兒,但隨即又用力回拉。這一推一回的力道著實又嚇了長敬一下,站穩後似老實不少,竟還深彎了腰作了一揖。


    “謝仙姑相救。”


    其實此時長敬的心還撲通撲通的狂跳,不僅是因為剛險些墜樓的失重感,還因為自己大搖大晃時,身邊的女子揮起的衣袖,那一小截藕臂和被氣流吹拂起的帽簷,微抿的紅唇,光滑的下頜,白皙的臉頰……穩重的少年這一刻竟也沒來由得舉手無措,隻好突兀地作揖,好掩蓋這一瞬的尷尬。


    女子聽到“仙姑”兩字似乎比聽到“姐姐”更加恍惚,好看的眉頭在帽簷下皺了起來,但卻沒有說什麽,轉回身,看向下方院子裏一個人躺在藤椅上的老人,左右手虛空朝下畫了一個圓的模樣,而後雙手向上輕微抬起。


    長敬目不轉睛地盯著爺爺,很快就發現爺爺花白的發頂竟隱隱順著女子的向上抬手的動作,引出一道如浮雲般的光團。這光團折射在月光下,仿佛是半透明的狀態,又似白雲又似雲霧,輕飄飄的上浮著,來到與長敬和女子平行的高度。


    “這光團的顏色就是人夢境中所蘊含的夢元之力的濃度,可以區分不同夢境的情緒起伏程度和內容複雜程度,我們稱之為夢境顯色。”


    “通常,一個簡單空洞的夢境被釋放出來時呈現半透明的白色,意味著其蘊含的夢元之力較少,易隱於黑夜,似雲煙般消散較快,我們稱之為“白雲夢”;一個複雜且充滿情緒的夢境顯鵝黃色,在黑夜的空中仿似一顆明星,越是明亮,其蘊含的夢元之力就越多,我們一般稱其為“黃粱夢”;”


    “若是夢主可以自己掌控的夢境,便呈亮金色,其蘊含的夢元之力最為純厚,但這種夢境也最易被夢主的情緒引導,發生變異,若是惡意充盈,則轉變為絳紅色,可以輕易擊碎低階儲夢枕,釋放於外界,短暫地感染、蒙蔽、甚至控製到附近的人,通稱“暗境”;”


    “若是善意占了上風,則顯橙金色,這便是最高層次的夢境,極其少見,隻有人在極其滿足、達到純粹無憾無怨的狀態時才可能出現,我們稱之為“赤境”,赤境所產生的夢元之力就是夢靈珠的主源。”


    女子自然而然的就向身邊的長敬解釋道,似是自己也沒想到會說這麽多話,講完這些就忽然安靜了下來,等待長敬理解。


    其實長敬比女子更為詫異,他原以為織夢閣的仙姑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普通人,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女仙姑雖然表麵上看起來高冷,但實際上卻如此平易近人,好說話,竟還會向自己講解這麽多平凡人根本沒機會了解的關於夢境的秘密。


    這麽好的機會怎麽能不抓住?


    “什麽是夢元之力?”


    “夢元之力其實就是人的本源精氣,分為靈元和精神力兩部分,靈元主人的血氣、是一個夢境強弱的根本,靈元弱小,夢境的穩定性、真實性都會大打折扣。精神力主人的意念,決定了夢境的內容、善惡美醜,精神力強大的人,其夢境往往內容豐富,記憶清晰,甚至蘊含控製潛能。”


    “夢元之力含量越高的夢境,吸收後補充的能量越是充沛,有大補之效。特殊的夢境,補給於特殊的人甚至會產生變異效果。”


    “那我爺爺現在做的就是夢元之力比較少的白雲夢?”


    “是。”話落,女子的右手忽地在長敬眼前一揮,長敬隻來得及看見五根白花花的手指,接著就感覺眼睛一片清涼,仿佛滴入了冬天的泉水,初時有些刺激,但很快就轉變為舒爽。這種舒爽的感覺一路從眼睛蔓延到整個腦海,眼前的一切都豁然變化。


    首先最大的變化就是,天亮了。


    原本還是月黑風高的夜晚,轉眼就成了伴著雞鳴的清晨時分,但下方的院子還是長敬住了多年的藥鋪樣子,連爺爺的躺椅都擺在一模一樣的位子。


    但是爺爺卻不在原來的位子上了。


    這就是爺爺的夢境嗎?


    “長敬,長敬?”


    是爺爺的聲音!長敬在屋頂上聽到爺爺熟悉的叫聲差點下意識的回應,但仔細一聽,爺爺的聲音似乎年輕和活力了不少。


    “哈哈哈……爺爺,長敬在這裏。”


    忽然,從長敬正下方的堂屋裏,晃晃悠悠地跑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後腦勺亂糟糟得紮著一個發球,插著一隻搖搖欲墜的發簪,身上的衣服似乎還有些寬大,兩隻手的袖口都高高地挽起,露出兩隻胖乎乎的小手,手裏還端著一個比臉還大的木盆。


    木盆裏裝滿了熱水和一團黑乎乎的草藥,小人晃悠悠地小跑出來,木盆裏的水就跟著晃悠悠的蕩出來,在來路上留下一地水漬。


    長敬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任誰一下子看到縮小版的自己活靈活現的出現在眼前都會吃驚地掉下巴吧。


    “誒唷我的祖宗誒,這可都是上好的藥材啊,頂咱爺倆一月吃食了!全給你浪費了!”


    爺爺也跟著從下方的堂屋裏跑了出來,原先佝僂許多的背脊也挺了起來,連頭發都多了許多黑絲,因為背對著自己,看不到爺爺的臉,不知道是不是皺紋也少了許多。


    “爺爺,泡腳。”


    “小長敬”終於停止了奔跑,站在了爺爺的躺椅前,轉回了身。


    “噗嗤……”沒想到,是身邊一直保持高冷的仙姑突然一聲笑了出來。女子看著轉回身的“小長敬”,竟一下沒克製住情緒。


    實在是太傻……地可愛了。


    “小長敬”似乎還是四五歲的模樣,臉頰上還有兩團嬰兒肥的痕跡,可能是因為熱氣熏蒸,臉頰上顯出兩團紅暈,圓溜溜的眼睛帶著長長的睫毛撲閃著,黑色眼珠子純淨無暇,笑嗬嗬的嘴角似乎還有一點口水垂涎欲滴,再配上含糊不清的奶音,簡直就像是真人版的年畫寶寶從不知道誰家的門板上跑了出來。


    長敬捂住臉,非常想直接原地踩碎屋瓦,從天花板掉下去,誰也不看見自己。實在是太丟人了……


    但下麵的畫麵即使他原地消失也不會停止。夢境裏的爺爺與白日裏成天與長敬互相鬥嘴取樂的樣子大相徑庭,應該說年輕時候的爺爺就是單方麵遭受“小長敬”的暴擊,打不下手,罵不起勁兒,隻好接受現實。


    爺爺心疼地看著這一大盆的珍貴藥草,又看看“小長敬”純真無邪的臉蛋,乖乖地坐到了躺椅上,無奈地看著“小長敬”。


    “小長敬”看爺爺如此聽話,不禁咯吱咯吱笑得更開心了,就像是在玩過家家一般照著他安排的情節繼續給“目標人物”,洗腳。“小長敬”像模像樣地把木盆放到一旁,蹲下來,伸出短手去脫爺爺的鞋襪,脫著脫著還竟皺起了眉頭,一副被要被臭暈的樣子。爺爺看到這一幕,也開始忍俊不禁。


    “爺爺,這個黃芪要放在哪一個藥櫃呀”


    一聲突兀的呼喚打破了眼下的畫麵,而且這聲音分外耳熟。


    又是自己?


    果然,又一個“長敬”走來出來,左手抓著一把黨參,右手捧著一把黃芪,腰間還寄了一個大藥兜,滿滿地裝著一筐藥草。


    好像是已經十二三歲的樣子了,臉上沒有一點嬰兒肥的痕跡,個子拔高了許多,但衣服依舊寬大,而且略顯陳舊,聲音雖然沒了奶音但還是稍顯稚嫩。


    此時的畫麵已經可以模糊地在長敬腦海裏回想起來,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場景,最先出現的“小長敬”因為過於年幼,兒時做過的蠢事沒有在腦海裏留下一點印象,反倒是現在出現的長敬充滿了熟悉感。


    這是自己剛開始學習藥性、藥理,學習打理藥鋪的時候,每天接觸最多的就是各種各樣的中草藥,也一直都是爺爺在耐心地教導他分辨、抓取、晾曬、保存、配藥。直到現在,長敬都還在吸收著爺爺幾十年的智慧。


    而且從小,爺爺都是好吃的先給長敬,衣服都是街坊鄰居來買藥的時候用家裏穿不著的舊衣換的,所以大多陳舊且不合身。


    正是因為織夢閣的出現,百姓們的身體素質大幅度提高,小病小災少了,需要買藥的時候也少了,藥鋪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爺爺幾十年來都一直過著清貧拮據的日子,但每天卻都樂嗬嗬的,像是沒有一點煩心事,連帶著長敬從小到大也都沒有多少煩惱,即使有,跟爺爺說說也就沒了。


    “小長敬”和“大長敬”的身影交叉著出現在院子裏,來回走動著,幹著每日生活裏最瑣碎的事情,而爺爺就靜靜得躺在他最喜歡的椅子上,手裏也忽然多了最喜歡的紫砂壺,眯著小眼睛,曬著太陽,看著大小長敬忙碌著,笑鬧著。


    一切都是最真實的模樣,真實的仿佛不像是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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