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江城因為地處西岩帝國的東南邊境,又臨近國內第一長河溫江,故而每年的降雨量都十分充足,一個月裏少說也有十天在淅淅瀝瀝地下雨。立冬的寒意也悄悄隨著滴雨降臨這片土地。


    今日,溫江城便又將是聽雨的一夜。東街和西街的店鋪都早早關上了門,路上偶有一兩個人奔走,濺起片片泥濘,此時待回到家喚聲婆娘,洗上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一家人再圍著爐子吃著熱騰的飯菜,任是七八歲的孩童或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家都要叫上一聲愜意。


    長敬與爺爺一起坐在藥鋪的大門口聽雨,不同的是爺爺依舊是躺在那張老藤椅上,蓋著薄毯,雙手端著溫柔紫砂壺,在雨聲裏搖搖晃晃。長敬就簡陋多了,一張小板凳就是他的全部裝備了。


    高挑的身體略彎著,兩條大長腿都收斂著並攏坐在小板凳上,竟有些莫名的和諧和可愛,那一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便是在朦朦的夜裏都依舊炯炯發亮,似是與他的人一般,永遠活力四射,積極樂觀。


    “長敬啊……”爺爺慢悠悠地開口道。


    “誒,您是又要些什麽?熱水還是坎肩?”長敬也是慢悠悠地回道。


    “臭小子,我有這麽麻煩嘛,我是突然想起一件正事兒。”爺爺佯怒,白了長敬一眼,被長敬頑皮的一笑帶過。


    “您說唄。”


    “你想要怎樣的媳婦兒?”


    “……”長敬正想伸一伸腿腳,一聽老爺子的話差點沒坐穩跌到門檻下的大水坑裏。


    “爺爺,我才十八呀,您這就是傳說中的皇帝不急太監急?”


    “嘿!臭小子,又找抽啊?”爺爺舉起手裏的紫砂壺作勢就要砸向長敬,想想又覺心疼地放下,“我這個做爺爺的,關心下你的終身大事怎麽了?難不成你還害羞了?”


    “我一個男孩子有什麽好害羞的,又不是姑娘家家的,哪來的終身大事。真要說我的終生大事呀,就是照顧爺爺您,吃好喝好,樂樂嗬嗬地活過一百歲!”長敬雖是一副拍馬屁的欠打模樣,但話卻是真的。


    爺爺笑罵,心裏卻是溫溫的。


    “說正經的!你也大了,就沒對哪家的姑娘有點意思?爺爺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喲,還有姑娘倒著追呢!你可爭點氣。”


    “我的魅力哪比得上您呀!我說不好就孤獨終老咯。”長敬毫不猶豫地說道,說完卻有個身影忽然在心間閃現,一瞬而過,捉摸不住。


    “忒沒用!還要老頭子我給你張羅。”爺爺一本正經地擼了擼沒幾根的胡須,像是真在琢磨,“我倒是有幾家要好的,但大多生的兒子,要不然就是孫女,但年歲小了些,估摸著還沒半個你大……”


    長敬聽得一陣寒毛,半個我豈不是九歲?這做我妹妹還差不多。


    “誒有了!我記得城西吳剛家有一個獨生女,算起來應該跟你差不多大,不是大你一歲就是小你一歲,正正好!就是我這十幾年也沒見過她幾回,也不知道她上過學沒有……”爺爺一拍手,還真上了心,絮絮叨叨地念叨給長敬聽。


    長敬搓了搓手,壓根沒仔細聽,也不是他不喜歡女孩子,就是單純覺得時機不對,沒有遇到那人,便沒有共白頭的念頭,就算自己三四十歲了,也是如此。


    “吳剛一家都是極好的脾氣,教出的女兒想來也不會差,也不需要多有學識,隻要你倆互相看得上,孝順長輩、真心待你好我就放心了……對了,你三四歲的時候吳剛還常來咱這裏陪我下棋呢,你還老往人家吳剛媳婦兒懷裏湊,要抱,抱起來竟還尿褲子,髒了人家一身喲……”


    爺爺講著講著便哈哈大笑起來,長敬眼前好像又出現了爺爺夢境裏那個像是年畫娃娃似的,傻笑著撲楞的小子,不忍直視地扶額。


    “誒,吳剛前陣子還問我什麽草藥泡熱水溫腳好,好像是他媳婦兒天一冷就有些痛風,你正好有空幫我去送幾包紅花,去!運氣好些也許就見到你未來媳婦兒了!順便拜見拜見你丈人丈母娘,你也好些年沒見過他們了……”


    長敬不知道爺爺這又是哪根筋忽然搭上了,想的門兒清,趕著長敬去送藥,一腳就將長敬踹的站了起來,連傘都給長敬備好了。要不是已經和爺爺在這門口坐了大半個時辰了,長敬真懷疑爺爺是早就想好的。


    “爺爺,這還下雨呢,我明早再去也不遲吧?”長敬又躲開一腳,得意地衝爺爺擺鬼臉。


    “送藥和看媳婦兒都是宜早不宜遲的,懂不懂?你去不去,不去我這就跌雨裏去,嚇死你個不肖孫子!”


    “別別,我這就去,就去!”長敬一看爺爺動真格的,就虛的不行,也是服了這老爺子了,一把年紀了居然還學會了拿自己作威脅,可偏長敬還真就吃這一套。


    一聽長敬答應了,老爺子又穩穩地躺回椅子,仿佛壓根沒挪過窩,那得意的笑比長敬有過之而無不及,精明的很。長敬大歎薑還是老的辣,無奈的搖搖頭,回屋取了幾包紅花,接過爺爺早早遞出來的紙傘,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直到長敬走的遠了,藥鋪門口的爺爺被雨幕糊了身形,長敬才不再回頭,認命地在雨中踢踏起來,不裝煩惱的心很快又占了上風,想來最差不過吃個閉門羹,好些也許還能喝上碗熱湯,也是不賴。於是腳步便又輕快了起來,直到他想起來一件事……他忘了問吳剛家在城西哪兒?


    出都出來了,再回去又是一段路。長敬隻好選擇問路,好不容易在冷僻的巷子裏逮著幾個街坊鄰居問了,一路磕磕絆絆地走到了目的地。


    夜雨漸緩,城西木屋。


    “孟娘,我那酒熱好了沒有呀?你看我這哆嗦的,咱女兒也不管我,天可憐見的,我實在是太慘了……”精致的小木屋外傳來一聲聲男子的呼喚,那語氣仿佛真的下一秒就要凍暈過去。


    但實際上,仔細一瞧,這男子正安穩地坐在院子的小瓦間裏,瞧著不過四十左右的樣子,保養得當,硬朗的眉目顯著年輕時的恣意。男子左手裏撚著一把圓潤光亮的木珠,右手裏竟還握著把小扇,優哉遊哉得扇著,仿佛身在夏日的竹林,而不是立冬的寒雨夜。


    “吳剛,你再瞎叫喚,我就把這酒壺子兜頭給你澆下去!我才好清靜清!”


    暖烘烘的主屋裏隨著響亮的聲音旋出一抹翠綠色的身影,瞧著更是年輕,許是三十出頭,大眼紅唇美嬌娘,便是男子口中的孟娘,一看即是熟知男子的套路,上來便是用力地一揪男子的耳朵,接著又搶過他手裏的扇子,折上不重不輕地敲在他手板心上。


    “誒喲,好娘子好娘子,饒我饒我,是我錯……”男子完全沒了先前的架子,幹脆的求饒,但一看他嬉皮笑臉的模樣,就知道其實女子根本沒有下狠勁,也隻是裝個樣子嚇唬嚇唬他罷了。


    “咱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我正煲湯呢,就聽你這閑人大冬天搖蒲扇瞎叫喚,你說來氣不來氣?還不進屋給我打個下手,多弄個菜。”孟娘又將折扇扔回男子的手裏,轉身就要回屋裏。


    “好嘞,誒娘子,等會兒,我給你打傘!”男子蹭的從椅子上彈起,撿過一旁的雨傘,趕忙撐開,給妻子擋上風雨。孟娘低頭一笑,滿是小女人的幸福之色,一旁的男子也是,似是就習慣了這樣的打打罵罵,還樂在其中。


    兩人正撐著傘從院子裏穿過,忽然聽到門口處傳來一陣敲門聲,混在雨聲裏聽得模糊。


    “好像有人敲門,你去開個門,我先進屋看看湯。”孟娘吩咐道,男子應了聲,將孟娘送回屋內後,就向門口走去。


    一開門,先是看到一把油紙傘,傘下的人見門開了,抬起頭來。


    霍,好一個俊俏的後生,單就這一雙眼睛就格外引人注意,亮晶晶的黑瞳眸,眼尾似自帶著溫和的笑意,說不出的舒服,第一眼就讓人心生好感。


    一身藍白色長衫不知道是在雨裏走了多久,肩口濕了一小片,衣衫下擺也沾了不少泥濘,但見他樣子毫無窘迫,自然的仿佛那泥點和濡濕的地方都不過是衣服的花紋一般。


    “您好,請問是吳剛吳家嗎?”長敬見是一男子開的門,無端的舒了口氣,輕鬆了不少,至少不會無功而返,又被爺爺說道一頓了。


    “我就是吳剛,小子是?”


    “我是城南李氏藥鋪,李運弘的孫子李長敬,是爺爺托我來給您送草藥的。”長敬簡單的自我介紹了一下,開門的吳剛立即明悟,忙要將長敬請進屋裏去,打破了長敬想要交了藥就走的計劃,一臉不好意思的隨吳剛進了門。


    “孟娘,是城南老李的孫子來送藥了,多備副碗筷。小子快進來,進屋裏暖暖去。”吳剛熱情的將長敬引進了主屋。


    長敬剛在門檻外抖落了紙傘上的雨水,一回身就見屋子的女主人手裏托著木盤並好幾個精致的瓷碗從廚間走出來。長敬一眼看到孟娘也是心下驚奇,這一對夫婦看著好年輕,不像是家中女兒都快雙十的樣子。


    孟娘和煦地對長敬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將湯碗都放在了桌上,引著長敬落座。長敬推辭了一下隻好頗不好意思的坐下,沒想到還真讓爺爺說中了,碰上熱湯了。


    “老李身體還好嗎?上回我去看他,見他精神狀態好了許多,就是那棋下的,還是一個字,臭!”吳剛也在長敬身邊坐下,自然地問候長敬爺爺,說起爺爺的棋技,一臉飽受迫害的模樣,說完又是自己哈哈大笑一聲。


    “您是耐性好,我是寧願曬一天的草藥也不願意和爺爺下棋的。”長敬煞有其事的回應,兩人仿佛都看見了爺爺那走錯子還要悔棋的樣子,相視一笑。


    “有你這麽個能幹的孫子,老李也省了不少力氣。說來也奇怪,我每回去老李那兒,都不怎麽見你。”吳剛邊說著邊招呼妻子也做了下來,一張不大的四方桌很快就坐滿了三個位子。


    “我是頑皮好動的性子,曬完藥我就喜歡去東街或者西街上逛逛,買買菜,淘淘寶,回家逗逗老爺子。有回我在路邊撿到一隻鸚鵡,等了許久也不見主人來尋,便先帶回了家,爺爺一開始還距鳥於千裏之外,結果我就去燒了頓飯的功夫,出來看他正偷摸著逗鳥呢。”


    長敬本就活潑,說起話來也不會膽怯,加上討喜的模樣,吳剛夫婦很快都被吃長敬逗笑起來。


    “誒對了,杳杳呢?快叫她出來喝湯了。”吳剛與長敬聊了一會兒,發現女兒在房間裏換了許久衣裳都未出來,便示意孟娘去喚。


    “大約是好久沒著家,要多和她那一屋子的泥娃娃講講話呢。”孟娘嘴上雖是打趣,但還是站起身穿過走廊往左側的屋子走去。


    “我家有個女兒,喚吳杳,你還沒見過吧?說起來你們應該差不多年歲,你今年應是有十八了吧。”


    “是的,吳叔叔,過完年就滿十八了。”長敬回完話,忽然間覺得自己似乎聽錯了話。剛吳叔叔說他女兒叫吳杳?哪個杳?


    “我家杳杳是正月裏生的,過完年正好十七,都是同齡人,你們也可以多走動走動,說說話,交個朋友。”吳剛說完,向長敬擠了擠眼,像是怕被妻子聽到,特意靠近了些輕聲說道:“我女兒脾氣隨她娘,外冷心熱,看起來冷得相塊冰,相熟了就知道她風趣幽默了。”


    長敬做恍然狀,心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冷幽默?


    “吳叔叔,您女兒的杳字是‘窈窕淑女’的窈嗎?”鬼使神差的,長敬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有些冒昧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沒想到,吳剛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大搖其頭。


    “是杳無音信的杳。”回話的聲音從長敬身後傳來,而不是眼前的吳剛,也不是孟娘,反倒讓長敬瞬間想起了一個人。


    “仙姑!”長敬心中抱著八分驚訝和確信回頭,結果又收獲了兩分驚嚇和五分不確信。


    長敬的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剛剛離席的孟娘,看著長敬有些疑惑,應是在想長敬忽然脫口而出的“仙姑”源自何處,但看著長敬傻愣的樣子又覺得有點可愛便又噗嗤一笑。站在孟娘身邊,被孟娘挽著手的也是一個姑娘,是一個長敬從未見過的姑娘。


    女子今日著的是一身鵝黃色的長裙,裙上沒有繁複的花紋,隻有純色的綢緞襯著白色的底衫,形成漸變的紋路,簡單的樣式映得其上那張小臉更顯白淨天然。圓滑的下頜線上是微抿著的唇角,未施口脂,是淡淡的粉色,再往上就是一雙攝人的眼睛。


    若說長敬的眼睛是天生帶笑的,這女子的眼睛便是天生帶著寒意的,分明是圓圓的杏眼,本該極易讓人覺得可愛俏皮,卻不知何為,望進那澄澈的瞳孔裏,便覺得自己仿佛被一眼看透。


    長敬從未想到“仙姑”這般年輕好看,不是真認錯了人吧?可是這聲音……


    “李長敬,你在想什麽?”眼前的女子開口了,沒有蹙眉,沒有怒喝,就是淡淡的一句話,一下驚醒了長敬。


    真是仙姑!真是那個長敬認識的吳杳!還真是“杳無音信”的杳,還來去無蹤,但又總能在最奇妙的時間裏相遇。


    “在想仙姑組的好詞……”長敬傻愣愣的回道。


    “哈哈哈哈……”這回連吳剛也忍不住笑了,說起吳杳的取名經曆,吳剛還真有話說,當年他好不容易追到了孟娘,以為幸福日子來了,沒想到孟娘卻是在懷孕後一走了之,杳無音信,找的他好苦。當然,最後兩人還是回到了一塊兒,吳剛為紀念這段奇葩的經曆,便給女兒取了杳字。


    吳杳似是也沒想到長敬的回答,嘴角剛一上揚又消失不見,也不再看長敬,走到唯一的一個空座坐了下來,孟娘又瞧一眼長敬坐在了吳剛旁邊,長敬的對麵。


    吳杳旁若無人地端起湯碗,一勺勺舀著熱湯喝起來,長敬也發覺自己剛剛的模樣實在太傻了,於是使勁兒埋頭喝湯,心想:我是男子,她是女子,男子看好看的女子,不丟人,不丟人……


    吳剛看看長敬,又看看吳杳,最後又和同樣有些好奇的妻子一對視,孟娘一挑眉,吳剛立馬明白了還是要自己開口問。


    “咳……長敬啊,你和我們家杳杳原來認識呀?為何叫她仙姑呢?”


    “嗯?因為……我覺得吳姑娘很厲害!厲害的仿佛仙子一般!”長敬本想說因為吳杳是織夢閣的閣主啊!但也不清楚吳剛夫婦是否知曉這件事便沒有貿然揭露,“至於姑嘛”,長敬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後腦勺,“我以為厲害的人年歲都長,沒想到吳姑娘女中豪傑、年輕有為……”


    “哈哈哈哈,她那哪是英雄,就整天替人家守夜罷了。”吳剛又是爽朗一笑,無情的拆穿了吳杳。


    結果那頭的吳杳見父親如此評價自己的工作竟是毫無反應,像是聽得多了般不在意,繼續淡定無波地喝湯,倒是孟娘又心疼地看了一眼女兒,給她多舀了一碗熱湯。


    長敬這才恍然,原來吳剛夫婦也是知道吳杳的身份的,但絲毫不以織夢閣閣主父母的姿態自持,不過將閣主辛勞的每日巡夜比之為城牆底下最普通的守夜兵就有些奇特了,長敬越發覺得吳杳與吳剛夫婦的相處模式有趣。


    之後便是長敬和吳剛兩人有說有笑的打來回,倒也緩和了氣氛,四個人一邊喝湯,一邊漫無邊際地瞎聊,聽的吳杳也多次莞爾。終於,大家都喝的全身暖烘烘的,肚皮鼓鼓的。


    “娘子,你煲的湯真是太好喝了,好像還每回都有不一樣的味道?”吳剛摸著肚子感歎。


    “不好意思,是完全一樣的底料和做法。”孟娘瞥一眼吳剛,熟練地拆穿丈夫的馬屁。


    “誒,對了,杳杳你可以帶長敬去看看你房間裏的泥偶。長敬,你一定要去瞧瞧,何謂壯觀!”吳剛同樣熟練的轉移話題,並無情地將話題拋向自己的女兒,“這可都是杳杳她娘的傑作哦?想買都買不著!”吳剛又怕長敬推辭,又轉頭對長敬說道。


    “是孟夫人的親手之作?莫非孟夫人就是西街上傳聞一偶千金的孟千手!”


    吳杳本沒多大反應,覺得長敬大約會推辭幾句便準備離去,沒想到長敬竟是一副大感興趣的模樣。


    “咦,竟有這種說法?”孟娘也像是第一次聽說。


    長敬一聽,孟娘也沒有否認,那說明還是真是!


    “孟夫人可能一心製作,沒有發現,大家夥都在討論孟千手製作的泥偶個個都是活靈活現,神態、著裝堪比真人,若誰家能買到一個,都要被別家豔羨,就連溫江城城主的女兒也是托了好些人才搶到一個,可見熱手程度啊。可惜了孟夫人在西街的鋪子都是不定期開門,曾有人連等了三天三夜都未見過店鋪開門。”


    孟娘確實沒有聽說過這些傳聞,一時間聽到也是覺得有些好笑,但想想也是大家對自己的肯定。


    “孟娘的泥偶確實是鬼斧神工,我當年也是大為歎服,比起來,我的折紙扇是差遠咯,隻有一個買家。”吳剛說道,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有一個全亞安大陸的首富,枕月舍的舍老光顧還不夠?嘴上說著服我,心裏還不知道怎麽樂呢!”孟娘一眼就看穿了吳剛心裏的小九九,雖是拆台,但眼神裏卻有著對丈夫的自豪和誇讚。


    枕月舍的舍老?難不成是那天在爺爺藥鋪裏見到的虞老?!長敬今晚真是收獲巨大,信息量一波比一波大,先是見到了織夢閣閣主的真容,後又是見到了西街最有名的孟千手,現在又知道了枕月舍的舍老最鍾情的紙扇出自吳剛之手,在座的恐怕隻有自己最平凡了吧。


    “各位大佬,這是城南李氏藥鋪最最最普通的紅花,爺爺叫我送來給孟夫人治腿喊的,我臨出門從藥櫃裏隨手抓的,請笑納。”長敬拿出了此行的最重要的物件,恭敬的將藥包放在了桌子的中藥。


    屋子裏有片刻的安靜……


    “噗嗤……”這回笑出來的不是吳剛,也不是孟夫人,而是一直沒怎麽說過話的吳杳。


    “你這紅花倒是比我娘的泥偶,我爹的紙扇都要牢靠管用。”


    咦,仙姑好像很高興?好像真的是在誇我?長敬看著燭光下還帶著笑意的吳杳,一時又不知道如何接話,就光顧著傻笑了。


    “對對對,還是這紅花最實用!長敬你回去替我謝謝老李,改天我就去找他下棋!”吳剛大手一揮,豪言許諾。


    長敬簡直要感動的落淚,吳剛一家真是好人。


    “你現在就和杳杳去看看她娘給她做的泥偶吧,也讓讓你開開眼哈哈哈。”


    長敬準備站起身告辭的動作又僵在了原地,得,又回到了原話題。這第一次來,怎麽好意思去一個姑娘家的閨房呢……


    “走吧。”


    長敬震驚的回頭,看到吳杳正斯文地擦了擦嘴,起身就要帶路。


    仙姑竟這般豪放?


    長敬還在愣神,吳杳已經走到了屋外,回頭詫異地看他,“還要我帶你飛一下?”


    “不用,不用,我來了來了。”一想到吳杳輕盈如鬼魅一般的輕功,長敬眼前就立馬出現了那晚陳宅的屋頂和自己被吳杳提著一躍一躍的傻模樣。


    這廂長敬剛追著吳杳出去,正幫忙收拾著碗筷的吳剛就朝著妻子神秘的一笑,孟娘也是笑著搖搖頭,兩人打著啞謎,卻好像心裏都知道了答案。


    吳家木屋,左廂房。


    長敬原就沒抱著吳杳會喜歡一些小女生物件的念頭,所以一進到她的房間,發現主要是淡雅的布置也覺得意料之中,連床鋪也是純白的底色,繡著小朵的鵝黃色雛菊。


    整個房間內最最亮眼的無疑是擺在吳杳梳妝台上的一排泥偶,一眼望去,至少有十幾個穿著不同顏色衣服、梳著不同發髻的“小娃娃”。


    長敬走進一看,仔細瞧著每個泥偶的臉,然後驚奇地發現每個娃娃的五官都大致相同,又因為有些許不同而使得最終的相貌看起來各有特色,或笑著的,或耷拉著眼的,或神氣活現的,或搖搖欲哭的申請。但是每一個都有些奇怪的熟悉感,像是……


    長敬忽然驚喜的回頭,像是發現了一個大秘密:“這些娃娃是不是以你的臉為模板的?”


    吳杳淡淡地回答道:“不是以我為模板,就是我。”


    長敬立即恍然!難怪每個娃娃的模樣都與吳杳有七八分相似,白嫩嫩的臉蛋,細長的眉毛,小巧的嘴巴,圓圓的眼睛清亮透澈。咦,七八分?長敬又重新觀察起來,發現各個娃娃的大小還有區別,從左往右逐漸長高長大……1、2、3……16!


    長敬這才真正明白,原來是孟夫人通過這種方式記錄了吳杳每一年的成長,一年一個,直到今日正好十六個,等過了今年正月,就該是十七個了。


    此時的吳杳,看著麵前的這一排“小吳杳”,也是柔化了神色,腦海裏浮現出每一年的元日,娘親送自己一個個精雕細琢的泥偶時的模樣。父親說,娘親總是花足了一整年的時間去製作,這一年裏,這個泥偶就代替了吳杳自己,陪伴父母,它傾注了父親和母親對自己最深沉的愛意和支持。


    吳杳從八歲意外被織夢閣發現了在控夢方麵的天賦之力後,便常年被上一任織夢閣閣主帶在身邊培養、學習控夢術,一年裏在吳剛和孟娘身邊的時間不過一月左右。但即使如此,他們都沒有說過任何不滿的話,隻全力支持著吳杳去做她想做的事。


    在她疲憊的時候做一大桌子菜,讓她知道家人永遠在身後等她陪她;在她灰心的時候教她一起做泥偶和紙扇,讓她明白沒有一件事是簡單易成的;在她擔負起整個織夢閣的重任後,在每個晚上為她祈禱,祝願今夜又是一個平安夜,讓她知道即使整座城市都沒有人知道她的付出,但他們永遠都在背後默默地關注著她。


    她何其有幸,有這樣的父母。


    吳杳看著眼前彎著腰仔細看過每一個泥偶的長敬,這個加上今晚也不過隻見過三次麵的少年,逐漸有了些陌生的情緒。


    因為閣主的身份和每日事務的繁重,她幾乎沒有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除了父母和織夢閣裏最信任的閣老時玉外,她甚至很少與別人說話。可眼前的這個少年卻總讓她不自主的說話,即使隻是給他科普一些對自己來說再基礎不過的知識,或者是打趣、反諷,他都總能接上話,甚至頻頻讓她發笑。


    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朋友了吧?吳杳這樣在心裏問自己。


    “仙姑?仙姑?”


    長敬仔細看完了眼前的一排泥偶,又發現吳杳的梳妝台簡直不可以稱作是梳妝台,因為上麵根本沒有多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愛用的脂粉或是首飾,反倒更像是一張書桌。


    最靠近桌麵的一層是泥偶,而環繞著泥偶搭建的木架上擺放的則是一排又一排的書籍。因為堆放的十分整齊和緊湊,所以長敬一下也看不出是什麽書,但又不好直接去翻拿,便想回頭詢問吳杳,沒想到吳杳竟像是想出了神般,連叫兩聲也沒反應。


    “……”吳杳其實已經在長敬叫第二聲的時候便回神了,但她看著突然湊近的長敬,著實有些無語。


    “李長敬,我姓吳名仙姑嗎?”


    “啊啊,吳姑娘,我,我又忘記了,我純粹是因為您在我心中的地位太高了,太厲害了,所以總是下意識地喚您仙姑,您不要在意。”長敬感受到吳杳的一記眼神殺,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忙改口。


    “您?”吳杳挑起了右眉。


    “吳姑娘。”吳杳放下右眉。


    “多叫幾遍長長記性。”


    這回輪到長敬揚眉了,仙姑這麽睚眥必報的嗎……


    “吳姑娘……吳姑娘……”長敬委屈的重複著,聲音有氣無力,像是家中有隻母老虎,日日監視著他背藥理一般。


    吳杳看著長敬這般聽話的模樣,莫名產生了一些名為“開心”的情緒,隨著血液從流轉,身心舒爽,帶的嘴角無意識的上揚,自己卻未發覺。


    然而,門外一米的廊柱旁,兩條鬼鬼祟祟窺伺的身影確實看的明白,捂著嘴憋笑。


    “架子上的那些書都是我閑暇的時候看的,大多是些鄉間話本,不是什麽高深的學理。”


    吳杳滿意了,便主動告訴了長敬先前想問的答案。


    長敬猛地一抬頭,剛剛的委屈都煙消雲散,眼裏忽然又充滿了光彩,真真的笑起來,那開心的情緒一下子就傳達到了吳杳的眼中。


    “真的?那我可以借兩本看看嗎?一本也行!”


    “嗯?”吳杳沒想到長敬竟會對話本感興趣。


    “不行嗎?”長敬又擺出了一副十分遺憾的表情。


    “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事先說明,有些書是並不是我挑選的,裏麵的所有內容都不代表我個人的品味和意見。”吳杳似是回想起了書間的什麽片段,但又不能直說一般。神色變得有些怪異。


    “當然,仙姑在我心裏永遠高尚,不食人間煙火!”長敬見吳杳答應了,立即拍著胸脯保證表示相信吳杳的品味,但得意忘形過了頭,仙姑兩個字又冒了出來。這回不用吳杳提醒,長敬自己說完就反應了過來,瘋狂補喚著“吳姑娘吳姑娘”。


    吳杳看著眼前的這個有時候成熟地仿佛看盡人間世故,有時候又幼稚地仿佛鄰家弟弟的大男孩,低頭無奈地笑了


    可惜長敬沒看到這一瞬,他光顧著回身去挑選話本了。一想到他可以偷偷地以話本代替藥理書籍,在爺爺眼皮子底下偷懶就興奮地簡直要跳起來。


    這一晚,遠在藥鋪裏悠哉閉著眼聽雨的爺爺,近在門外的吳剛夫婦以及屋內映著燭光的吳杳和長敬都有了一些開心的小事,生活這般寧靜,好似狂風永不降臨。


    又是半個月悄然溜走。


    自那晚長敬拜訪吳家,從吳杳處借走一摞話本,回到藥鋪子裏頭閑散快活後又是十幾個日升月落,這段時間裏,幾乎所有溫江城的人都無病無災,平安祥和的過著小日子。


    吳杳繼續每日巡夜,觀察城中百姓是否還有出現異常的夢境。奇怪的是,這段時間裏整座溫江城都異常平靜,不僅數萬民眾均做著無波無瀾的“白雲夢”,無一場黃粱夢出現,而且連原先出現過異常夢境顯色的人都恢複了應有的狀態,甚至有些人精神狀態變得較往常更好。


    一切仿佛都在穩中前進,百姓康健安樂本該是織夢閣最想看見的一幕,但卻成了吳杳每日愈漸擔憂的源頭。


    物極必反必有妖。先前猛然增長的黃粱夢數量絕不可能是偶然事件,人的生長和精神狀態都是有規律的,就像是一條小幅度波動的下行線,如果期間某一段波動劇烈起伏,定是事出有因,並對自身造成影響。吳杳要做的就是找出這個“因”,這是她的職責,也是整個織夢淵的意義所在。


    線索出現在三日後的正午,城南後山樹林。


    長敬與爺爺的藥鋪便在城南一角,距離後山的樹林不過幾裏路,徒步一個時辰便可以到達,早些年爺爺腿腳好的時候,還時常帶著長敬一起去後山摘些常見的草藥。這些年藥鋪的生意逐漸平淡,爺爺也不再有精力去采藥,隻剩下長敬幾月才獨自去一次。


    這日,吳杳便是早早地來到了藥鋪附近蹲守,隻待一入夜便要潛入其中一探究竟。最早發現這片樹林出現問題的還不是吳杳自己,而是時玉,她發現近日城內有個別居民在家庭人口沒有增加,儲夢枕品階也沒有變化的情況下,前來兌換長夢丸的次數較以前頻繁許多。


    時玉仔細問了為這些人取夢的織者,發現從這些人儲夢枕中取出的夢境都是最簡單的白雲夢,其中的夢元之力極其低微,就像批量產生、濫竽充數一般,可是其中又窺探不出任何虛假的成分,隻好照單全收。


    但時玉又通過幻夢術將這些夢境全都幻化出來,身臨其境地觀看了這一場場無波無瀾的夢境。她發現了這些夢境中的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出現了城南後山的這一片樹林。


    此後,時玉又特意命人在他們下次來取夢時隱晦地詢問他們的住處和近日都去過哪些地方,發現這些人分別來自溫江城的東南西北各處,互相之間並不相識,且沒有一絲聯係點。那麽,唯一的蹊蹺之處就在於為何他們會同時夢到這片樹林。


    於是今日,吳杳決定親自前來,深入這片樹林看看其中是否真有什麽牛鬼蛇神,可以誘導普通百姓夢尋此處。但因為這片樹林人煙稀少,村屋農舍更是少見,如若就這麽直愣愣地在大白日裏站在外麵等待入夜,未免太過顯眼,吳杳思來想去,這才想到了先到長敬的藥鋪等待。


    對於吳杳來說,這是深思熟慮後的戰略安排,但對於長敬來說就是意料之外的天降之喜了。畢竟在長敬心中,他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隻是一個平凡的老百姓,而吳杳卻是掌握著整個亞安大陸最為崇尚的五大控夢術的人。


    所以當吳杳不輕不重地敲開藥鋪與後麵內院的隔門時,長敬著實嚇了一跳。


    “吳姑娘!你是來買藥的嗎?你生病了嗎?”長敬站在原地連珠炮似的發問。


    要說起來,長敬的個子其實要比吳杳還要高上一些,他就這麽直直地站著就能看到吳杳的發頂,而吳杳還要略微抬頭才能看到他臉上那真切的笑臉。


    “我沒有生病,也不是來買藥,就是……來看看你讀完我的話本之後有沒有什麽心得感悟。”吳杳的話在口間打了個彎,又不好直說此次是為了任務前來,便開始瞎謅。


    “你是專程來看我的?!”


    “是來考察的。”吳杳幹脆不和長敬廢話了,直接一邁腿就要進門,長敬見吳杳忽然上前,他要是不讓開就要擠在一塊兒了,這才忙不迭讓開路,引她進來。


    一進門才發現別有洞天。


    李家的藥鋪已是開了有六七十年的老字號了,也沒挪過地兒,因此外間的藥鋪便一直是那個陳舊、散發著濃鬱藥味的樣子,換了外地的人進城搞不好還會以為是個報廢的收容所。但一進了這與內院的隔門就一切都不一樣了。


    傳統的四合院一進室,已不知經曆了多少個年頭的磚牆屋瓦都是最普通的樣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不同之處。


    要說最不同的便是中央的院子可以完美地接受到正午陽光的照射,不大不小,剛好將四方的院子周圍的三間屋子都包在其中,仿佛一個天然的吸光處。有了一年四季的暖陽,這裏便沒了陳舊的黴味,反倒是給人幹淨清爽的感覺。


    雖然院子裏也擺滿了晾曬藥物的竹架子,隻留下一塊不大的空地擺放一張躺椅,一張小木幾和小木凳,但依舊讓人覺得很有生活的生氣,是家的氣息。這與上次吳杳在深夜時分夜訪所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長敬看吳杳站在院子前,半晌沒挪步,擔心她是覺得這裏有些寒酸,便主動引她往前走,走到陽光下,感受正午時分的溫暖。


    “我家也沒什麽好招待你的,爺爺還在裏屋睡午覺,不如我們就在院子裏聊聊天吧。”


    “嗯。”吳杳仿佛看出了長敬心中所想,主動走到了小木幾旁的凳子處,與長敬平時一般模樣地徑直坐下,盡管這個小馬紮有些小,卻依舊坐出了太師椅的感覺,也不管長長的衣擺直接拖在了地上。


    長敬想也沒想,直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好可以和吳杳平視。


    今日的吳杳又是換回了黑金的袍子,照例帶著大兜帽,大半張臉都隱於其下。長敬問了一個自己好奇已久的問題。


    “吳姑娘,織夢淵這麽正氣的組織,為什麽要穿黑色呢?”在長敬的心裏,好像江湖中的正派人士都好穿白色,彰顯凜然正氣,而那些邪魔外道就喜歡穿黑色,趁黑夜下黑手,於是有了這一問。


    吳杳:“……誰告訴你正氣就不能穿黑色,黑色頭上寫著我代表邪惡嗎?黑色是夜晚的顏色,織夢閣內修習了全部五種控夢術的人都會穿黑衣,代表他們是可以守護夢境的使者。織夢淵內尚未有資格修習全部五種控夢術的織者就會穿灰衣,意味他們還不能駕馭黑夜。”


    長敬恍然,像是打開了知識的大門,又好奇地問道:


    “吳姑娘,那為何你們都總是帶著這麽大的帽子呢,是不是怕有人認出你,不方便行事?會不會看不清路?”說著,長敬還拿手在吳杳眼前擺了擺。


    吳杳清晰地看到了這愚蠢的揮手,忍住了拍醒這傻子的衝動。


    “因為從小學修習控夢術,我們的五感都會比常人敏銳,甚至可以不受到外物遮擋的影響視物、聽聞。”


    “原來如此。”長敬心下暗想,果然是“仙姑”啊。


    吳杳其實也有一句沒說出來的話,修煉控夢術不僅會帶給身體正麵的影響,同樣也有負麵的。正因為五大控夢術都是以人類真實的夢境為基礎和載體,因此修習術法的人需要通過接觸成千上百的夢境來感悟修煉之道,提升自己的掌控力。


    在夢境中,他們會盡覽世間百態,看遍各種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麵孔,摒棄自己的一切情緒去感受夢主的精神波動。最終,所有織者的麵目都會在長年脫離現實的夢境中逐漸模糊化,也逐漸麻痹自己的七情六欲,性情變得寡淡無波、修習的時間越長,這種情況越是明顯。


    吳杳修習控夢術已經有將近十年了,她的麵孔其實已經潛移默化地發生了變化。她第一次在銅鏡前盯著自己的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麵相模糊時便明白了為何織夢淵從地位最高的淵老到最低的織者,人人都常年穿著長袍,戴著兜帽。


    你說不清自己是眼睛變了還是鼻子變了,亦或是所有五官都變化了,就是一種忽然虛無的感覺,讓人看不清這個人的真實樣貌,仿佛刹那間看到了另一張臉,一眨眼又好似沒有變化。但這種變化其實隻是在視覺上造成的一種假象,並沒有真的改變修習者的樣貌。


    吳剛夫婦發現這件事後,曾無聲地撫摸吳杳的臉流淚,每一下摩挲都像是在心裏刻畫她的模樣,這也是孟娘堅持要為吳杳每年製作一個泥偶的原因之一。他們無力阻擋和逆轉這種變化,他們能做的隻是永遠記住自己女兒的真實模樣。


    “吳姑娘長這麽好看,遮起來也好,少些麻煩。”長敬自言自語一般的說到。剛思緒有些飄遠的吳杳一下又清醒過來,蹙起了眉。


    “你……不覺得我的臉有些奇怪?”吳杳想起半月前在吳家長敬第一次見到自己相貌時的反應,當時長敬直直地盯著,臉上有驚奇有呆愣,吳杳一直以為他當時也發現了自己麵目上的變化。但聽他此時的話,又好像不是這樣。


    “不奇怪啊。”長敬詫異的說道,但想了想又有些不好意思說道:“真要說怪的話,大概是怪好看的吧。隻是我看到你的眼睛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被你一眼看透了一般。”說完,又無意識地撓了撓頭。


    “你沒有覺得……好像看到的我不是我,好像會變化一樣嗎?”吳杳直接忽略了前半句。


    “會變化?”長敬大大的眼睛裏透著大大的疑惑,隔著吳杳的兜帽湊近了些看著吳杳說道,“人的臉怎麽會變化呢?你不就是你嗎?”


    這下輪到吳杳真實的詫異和吃驚了,她猶豫了一瞬,還是沒有將方才心中所想告訴長敬,今晚任務在即,日後有空了再找他仔細問問吧。如果他真的可以看透控夢術的視覺假象,那他是否也有某種天賦之力……


    “話本好看嗎?”吳杳直接轉移了話題。


    長敬果然被吸引,又恢複了精神奕奕的興奮樣子。


    “吳姑娘,這些話本真的很有意思。就說我看的第一本《煙火與青竹》,書中講了一個富家女子偶然在上元夜賞煙火時偶遇了一個英俊的男子,我一開始以為是一段世俗的愛情故事,沒想到這個女子第一眼便發現了這個男子是她的仇家,騙了她買藥的錢間接害死了她病重的生母。”


    “但是這個男子卻沒有認出她,還想再敲她一筆,女子也裝作沒有發現的樣子,但暗地裏卻在籌劃複仇。男子先是邀請女子與他一同做青竹的買賣,女子假意答應,並豪爽的拿出了不小的一筆錢交給男子,但要求男子幫助自己騙過父親和繼母,逃出管教甚嚴的家,與他一同走買賣。”


    “男子一聽,覺得或許可以騙到更多錢,便真的幫她瞞天過海逃了出來。沒想到……”


    “沒想到女子偷偷將買來的煙火爆竹藏進了男子準備好運輸的青竹裏,在途中借口買幹糧,點燃了爆竹,一把炸死了男子,完成了複仇。”吳杳緩緩地接道,像是這個故事已經爛熟於心。


    長敬也不介意吳杳直接說出了故事的結局,神秘的笑了笑,繼續說道:“沒想到,男子死後,女子沒有回到自己原本安逸的生活,而是真的做起了青竹的買賣生意,不僅如此,還竟真的幹出了一方天地,積累了大量財富。”


    “她在多年後的上元夜,包下了全城的煙火,點亮了整片天空。她宣告自己所有的青竹都將冠以那個男子的名字,從此銷聲匿跡,有人說她是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家,還有人說她其實是重新做起了煙火買賣。”


    “我猜都不是,她早已在與男子假意相伴的過程中愛上了這個男子,男子也被女子的才智和善良吸引,並且發現了這是自己從前欺騙過的人,悔不當初,因此放棄了一切惡的念頭,真心想要娶她為妻,一生為伴。當男子發現女子點燃了爆竹時卻沒有逃開,而是最終選擇以命償命的方式了結女子的仇恨。我想,那女子最後也應是想明白了這一點才會以其之名冠青竹,視為紀念。”


    吳杳聽完詫異地想要拿回這本書仔細看看後麵是不是長敬自己加了什麽情節,怎麽與她看過的不一樣。


    長敬見吳杳沒有說話,又解釋道“其實我也是讀了兩遍才發現的,作者在寫到女子借口買幹糧離開的時候,特意寫了男子忽然放聲的三次笑,分別是與女子告別時、她轉身時、她走後。女子當時雖然已經愛上了這個男子,但她依舊放不下心中的仇恨,故還是點燃了爆竹。”


    “男子其實早已發現女子的舉動,但他沒有任何阻攔和逃避,他以笑示愛,以笑告別,以笑赴死。女子直到多年後才明白這一點。所以說到底,這還是一個愛情故事。”


    吳杳仔細聽完長敬的話,又認真回想了書中的片段,發現確實如此,但自己當時亦看過這個故事數遍卻一直沒有發現,誤以為那三聲笑都是男子在女子離開前的打趣玩鬧。最後的命名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永遠記住青竹買賣的由來,紀念自己的勝利。


    如此一來,這個故事竟是與原來與自己所想的截然不同的結局。


    “我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層,你的心思很細膩。”吳杳默默點了點頭,中肯的評價。


    長敬得了鼓勵,講述欲更盛,繼續講起了他近日看過的第二個、第三個故事。


    吳杳未再插言,靜靜地聽長敬娓娓敘述,感受著他在每個或激情、或驚奇、或乏味片段的神色和語氣變化,暗自在心中想怎會有一個人將最普通不過的話本講出了亙古奇遇的故事一般,簡直比茶樓裏的說書人還要有聲有色。


    長敬也不知道為何,即使看不到吳杳的臉,依舊講地起勁,好似隻要她這一個聽眾便足矣。


    講到最後,太陽都已西斜,在院子裏灑出一片晚霞,映著長敬眉飛色舞的臉,熠熠生輝。吳杳真誠地鼓了掌,結語:“李長敬,如果你將來不開藥鋪了,去做說書人了,我定每日去捧場。”


    長敬一聽,笑地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正要說話,突然身後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叫罵”。


    “長敬你這個臭小子,嘀嘀嘀咕咕了一下午,說什麽呢,吵的我腦仁疼。”


    長敬回頭,果然是爺爺精神充沛地睡醒起床了。


    “爺爺您也好意思說,您都睡了一下午了,我都孤獨寂寞地想要跟太陽公公一起西去了。”長敬自然的站了起來,一邊一臉淒苦地說道,一邊朝著主屋的方向走去,小心地扶爺爺走出了門檻。


    “臭小子,我……”爺爺看著長敬正想再說兩句,忽然眼神一轉,看到了院子裏多出來的一個人影。


    吳杳聽到聲音的時候就已經離開了凳子,待爺爺看到她後才禮貌地點了點頭。


    “這是……”


    “爺爺,這就是吳姑娘,吳剛叔叔的女兒。”長敬正式向爺爺介紹道。


    “您好,突然拜訪,多有打擾。”吳杳想了想,還是翻下了兜帽,露出正臉,表示尊重,畢竟李老是吳剛的舊交,也是長輩。


    爺爺驚訝了一瞬,立即喜上眉梢,笑的臉上的皺紋更多了。


    “是吳丫頭!沒想到都長這麽大了!還出落的這麽水靈了。”爺爺邊說邊由長敬攙著快步走進,仿佛眼前的是親孫女一般。


    但走進一看,爺爺就發現了吳杳的麵目似乎有些變化,但吳杳的目光坦蕩透亮,微微笑著也沒有再說話。爺爺好歹也是近百的人了,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對吳杳的身份自有些猜測,絲毫沒有露出一絲異樣的神色。


    “快來坐吧丫頭,長敬這小子是不是一下午竟叨叨了,也沒給做些好吃的?”


    “無妨,我正好也要告辭了,今日擾您清夢了。”吳杳與長敬一同攙了老爺子坐下後,就施了禮準備前往後山了。


    “誒這麽快要走了嗎?是不是……老頭子我打攪你們兩個小年輕談天了?”


    長敬看著爺爺眼裏的怪笑,忽然想起了那晚出發前,爺爺說吳家的女兒可能就是他未來的媳婦兒的話,臉一下蹭的就紅了。


    “我們本就是閑聊,已經結束了,我也該走了,下回再來正式拜訪您。”吳杳並沒有聽懂李老的這句話,也不知道為什麽長敬會呆愣著紅了臉,她的心裏又重新開始摒棄瑣事,進入任務狀態。說完,也不待爺爺再說什麽便已回神向門口走去。


    “誒長敬,你今日是不是該去采藥了,正好出門去送送人家吳姑娘!”爺爺忽然一拍大腿,又推了長敬一把,擠了擠眼。


    “嗯?”今日不是采藥的日子啊,就算是,這天都要黑了……哦!爺爺這又是在想長敬的“終身大事”了。長敬明白過來,雖然壓根沒覺得這事兒有實現的可能,而且隻是在腦海裏想一想都覺得是玷汙了仙姑,但送一送還是應該的,便匆忙拿了身邊的竹簍追上了前麵的吳杳。


    “吳姑娘,爺爺讓我送一送你,我正好要去後山采藥。你要去哪兒?”


    “你要去後山?”


    “嗯……對呀。”長敬說的有些心虛。


    吳杳此時又已經帶上了兜帽,長敬看不清吳杳的表情,但隱隱有種預感,感覺這趟路程似乎並不會太順利。


    吳杳此時又想到了先前對長敬能力的猜測,忽然做了個決定。


    “我也去後山,一起吧。”吳杳說完,就自顧自往前走了。


    “你也去後山?吳姑娘去後山做什麽,天黑了,路不好走,可能還會有危險的。”長敬趕忙跟上前,萬萬沒想到爺爺隨口想的一個借口,竟然成真的了。


    吳杳:“沒關係,我會保護你的。”


    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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