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瑤知道方才時玉不過是試試水而已,她表麵看似自負,但隻有她自己知道,方才她在全神貫注地注意對手,沒有放過她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才能將凝夢的時機抓的如此準確。她才不是傻子呢。


    這不過才剛剛開始。


    第一個幻夢如此輕易地凝結絲毫沒有影響時玉的節奏,她雙手上的動作逐漸開始繁複,靈巧的不似人手。


    與她手間動作同步變化的是環境。眾人的腳底都感到了些微的動靜,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他們腳下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一一株無名小草堅韌地破地而出,仿佛有花仙子趕走了黑夜,帶來了早春,在這片不大的土地上悄悄撒下了生命的種子,隻要一束光便全爭先恐後的生長出來,眨眼間便鋪滿了整間屋子,帶著眾人來到了無盡的北疆草原。


    忽起一陣微風,從遼闊的草原邊際拂來,引動了每一株小草聽話地朝一個方向傾斜,輕輕嗅一口氣,好像就能順風聞見青草和泥土的氣味。


    就在此時,林瑤也動了,她的動作倒是出奇的簡單,微風也拂過她的鬢間碎發,遮攏了她忽閃的杏眼,狡黠一笑間,風息瞬止。


    上一秒還兀自愜意飄揚的發絲從她眼前不可置信地落回原地。


    所有青青小草都維持著一個方向的倒伏狀態,靜默不動,就像是被那陣輕柔的不像話的微風給壓彎了腰,一倒不起。


    時玉的幻夢術精確地控製了每一株小草,每一秒的風息,甚至真實地模擬出了氣息和觸感,但林瑤的凝夢術也同樣精確地凝結了每一株小草,每一毫厘的風息。這裏的青草何止萬千,她們兩人對細節的把控又何止表麵上的這一點動作。


    時玉手間的動作越來越快,就以不再變化的草原為背景,又幻化出了許多奔騰的駿馬,懶散的羊群,隨意走動的牧羊人,調皮的孩童,甚至空中的雲朵,草地間的螞蚱都逐一生動地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真實的不像幻象。


    林瑤看著眼前活靈活現跑過的娃娃,眼中光芒愈勝,掌心漸漸凝出光相來,雙手攏出一個完整的圓,盛滿了透亮的珠光來。她緩慢地抬起手將光球擺到眼前,輕輕說了一聲“破”,兩邊掌心分離,光球發出輕微的破碎聲,所有光芒都化為了透明的結界。


    奇異的景象就發生在這一刻,那些生動地不似假象的活物都一下原樣複刻進了透明的光球裏,像是縮小的世界一下到了林瑤手裏,永久保存在了最靈氣的那一秒。


    而眼前真實大小的駿馬、羊群、牧羊人都與那些倒伏的小草一般,靜止不動,了無生氣。


    若說時玉的幻夢術令人身臨其境,林瑤的凝夢術便是令人歎為觀止。


    “姐姐,你的本事就到這裏了嗎?”林瑤得意的話音笑到了最後。


    時玉依舊未語,在林瑤看來就是丟了麵子,輸了比試的羞愧,仍在細微調整變動的手勢便是不甘心的垂死掙紮。


    場上第二個露出勝利笑容的不是林奕等人,而是吳杳。


    剛開始時,吳杳也確實驚訝於林瑤小小年紀便可以如此熟練地掌握凝夢術,但如果因此就小看了時玉那就要吃苦頭了。


    時玉作為織夢閣的閣老如果沒有一點真本事,如何服眾?


    吳杳看到時玉最後幾個暗藏鋒機的動作,便明白這場比試結束了。


    林瑤的笑如凝夢結界裏的幻象一般凍結在了她的臉上。她分明看到四周景象的邊緣都如最劣質的畫幅一般被吹動,她原以為是時玉的幻夢術出了漏洞,但很快她震驚的發現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不敢置信的表情同步出現在了另一個林瑤的臉上,她的身前也飄浮著兩個凝夢結界,結界中分別是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黑豹和一個微縮版的北境草原。在她的周圍還有一個不斷細微調整著術法的時玉以及神色不一的林奕、趙清語等人,他們所有人的腳下都是那片被她凝結倒伏的草原。


    直到這一刻,一場從時玉站到林瑤麵前起便開始布局的幻夢才算完整揭開了帷幕。從第一隻出現的黑豹,到後來的青草、微風、羊群都不過是迷惑林瑤的小角色,時玉真正製造的是一個與她眼前景象分毫不差的幻象,在這個大背景裏,林瑤不斷凝結著那些小角色,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殊不知那個自己也是幻夢。


    這才是真正的幻夢術,完美的複刻,欺騙了所有人的眼睛。


    時玉沒有什麽所謂的天賦,她隻有穩紮穩打的基本功,日複一日的修習和獨屬於她自己的,對夢境的理解。她的資質可能並不如林瑤,但她比林瑤多了十年的領悟,這是天賦所不能賦予她的歲月積累。


    勝負已分,林瑤的凝夢結界遺漏了她自己。


    林瑤在原地喃喃自語道:“怎麽可能……我明明一直在觀察你的動作……”


    時玉收回了所有幻象,屋內又恢複了原來模樣,她看著一臉疑惑不解的林瑤,像是看到了過去某一時刻的自己,真心地出言提點道:“你確實很仔細,但術者自己才是控夢術的核心,如果你將全部的心神都用在了對手身上,那你自己便成了術法本身最大的漏洞。”


    “我自己?”林瑤呢喃地重複了一遍時玉的話。


    她從前在右分閣,僅憑一手凝夢術,就不知道打破了多少人對幻夢術的掌控,她總是可以第一時間洞悉對手的意圖,在最佳時機釋放凝夢結界,這些都基於她對對手細致入微的觀察,她並沒有輕視任何一個對手。


    可是如今,她就在最擅長的領域被打敗,被告知術者的心思不應該全放在對手上。


    時玉明白,她的話或許給林瑤帶來了短暫的衝擊,但是真的想要明悟更高的控夢境界唯有通過她自己千百次的磨練和挫敗後的經驗吸取方可能實現。她不再等待林瑤的回應,徑自默默走回了吳杳的身側,就像來時一般平靜無波。


    林奕上前安撫了林瑤,這樣的結果倒是正合了師父的意,對於此時的林瑤來說,一場敗仗的收獲將比一場勝仗更多,即使是觀戰的林奕、趙清語等人亦是從這場比試中得到了一些自己的感悟。這也是他們此行的目的之一,提升自己。


    “吳閣主,林奕不才,想向你請教一下織夢術。”


    就在大家還沉浸在方才時玉展現的完美幻夢時,林奕的話又將今日的比試提到了一個新的高點。原本林奕向唯一與他平階的吳杳要求切磋比試也屬正常,但織夢術與幻夢術不同,幻夢術隻是原樣複刻他人已有的夢境或者編織好的全新夢境。


    例如時玉方才便是將她此前吸取過的夢境畫麵如黑豹、草原原樣展現。織夢術則要求術者有豐富的夢境閱覽經驗,腦海中儲存足夠的場景素材,方可即時編織一個完全按照術者意願組成的夢境。這不僅要求術者對夢境有精準的掌控能力,還要求術者有靈活應變,巧妙設計情境的邏輯思維。


    一般情況下,施展一次織夢術就會消耗術者大半的精神力,如果同時使用了幻夢術即時展現,即時編織,則更加耗費心神,無力再續其他控夢術法。


    因此,術者通常會挑一個精氣神充沛的時間,全身心投入地施展織夢術,編織一個滿意的夢境,留待他用或者輔之以凝夢術製成千世香這類可以儲存幻夢的衍生品。


    吳杳先前憑一己之力輕鬆地為長敬臨時編織了考核夢境並靈活複刻呈現,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吳杳織夢術與幻夢術的水平,此時林奕還提出要求比試織夢術,難道他也有織夢術的天賦?


    這倒是勾起了吳杳的興趣,認真回應道:“請教說不上,互相幫補的機會確實難得。”


    “吳閣主是否需要再休息片刻?”林奕禮貌地詢問,先前設置給長敬的那個夢境雖隻有短短一刻時間,但其中耗費的心神卻不會少。


    “無妨。”


    長敬聽出了吳杳語間的興奮,有一個念頭悄悄在他心裏生根發芽。


    吳杳與林奕各自走到場間,此時吳杳心中想的不再是輸贏、身份等階,而單純是棋逢對手的期待和興奮。


    吳杳無疑是漂亮的,但她最吸引人的是那雙不知看過多少故事的眼睛。她與你打招呼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被一眼看透;她與你說話的時候,眼裏的浮光流轉,你會猜測她聯想到了什麽;她遇到對手時的時候,你會在她眼裏看到尊重,以及與她年齡完全不相符的沉穩和神秘莫測。


    林奕現在就是這樣的感受,他一掃先前的雜念,告誡自己不能因為她與自己妹妹相仿的年紀,便輕視了她可能的實力。


    “如何比?”吳杳開口道。


    林奕似是早有計較,“你我各在這裏編織一個夢境,並同時以幻夢形式展現,夢境的內容、品階均不作限製,評判的標準隻有一個,就看誰的夢境能打動更多人,在場的人除你我外皆為判官。如何?”


    吳杳直接爽快道:“好!”


    林奕默數了一圈人數,補充道:“我妹妹林瑤也排除在外,如此便是正好你這邊五人,我這邊五人。”


    長敬算是吳杳一方的人,一想這樣安排也算是公道,最多不過是各自不動搖站在己方隊伍不變,打個平手罷了。但若真能撬動對方陣營的人,其實力便可見一斑了。


    眾人見自己的領袖都無意見,自是樂得做一回裁判,好好看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試。


    “吳閣主先前已有損耗,我也就不自謙了,不如就我先開始。”林奕雖然麵上是照顧吳杳,給她更多時間調整休息,同時也是給了她“看菜下碟”的優勢,但他並不在意此間的一點差距,自信可以先發製人,壓力之下,吳杳未必可以織造更動人心的夢境。


    吳杳點了點頭,心中自有計較,已經開始思索。


    林奕也不再多言,隻挺直了背脊,不動如山,雙手伸出袖袍,露出骨節分明的大手來。他的手與他剛俊英武的麵孔稍有不同,手麵白皙,無痕無疤,五指纖長,更像是一個秀氣書生的握筆手。


    但若仔細看,當讓他露出手心時,右手虎口間的厚繭便突兀地顯露出來,拇指間的細紋都有些磨痕。會武的人可一眼了然,這是一隻使劍的手。


    織夢術的起手式講究術者心靜無波,自如地將過往夢境片段轉閃於腦海間,不受其中的任何一種情緒影響,雙手要穩固如山地起轉抽疊。


    它不似幻夢術的靈活,凝夢術的繁複,起初隻需兩個動作,結合術語便可引動。若是女子做來,大多柔拳似水,百轉千回,但林奕做來卻是完全不同的端正平和,抽刀斷水。


    四麵棱鏡的房間便在他的控製下,開始了變幻。


    周遭尚處於黑暗向光亮轉變時,便有熱鬧的人聲先傳了出來,長敬忽然起了熟悉感。


    這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月輝襯著滿街的彩燈投映在靜謐的河麵上,冬日裏冷冽地北風帶起層層波紋,偶然吹落了樹上的細微冰霜,落下來也很快融在了人群的熱浪裏。


    河道兩邊是兩條同樣熙攘熱鬧的街市,時不時地跑過幾個裹著喜慶新衣的孩童,被凍得通紅的小手裏有握著糖人的,有吃著糖葫蘆的,還有些個拿著碩大的金元寶傻樂嗬的。走在後邊的大人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了滿足的笑容,辛勤勞作了一整年,終於放鬆下來,好好拾掇了一番出來,陪家人一同慶新年。


    這是溫江城的東街和西街。


    長敬第一眼便認了出來,熟悉感就來自於此。林奕藝高人膽大,僅憑先前吳杳短暫展現的東街場景以及他們一行進入溫江城時的所見,便完整地還原在了他的夢境裏。


    他想用溫江城人最熟悉的景象打動從小長在溫江城的人。


    “走咯,回家過年咯!”王吉一如既往響亮的吆喝聲忽地從嘈雜的群聲中衝出來,隻見他利索地收拾了鋪子,今日的生意總是一年裏頭最好的,家家戶戶都要較往常多燒道肉菜,三頭整豬都賣了個精光,連塊肉骨頭也沒剩下。


    王吉走出鋪子,看到角落裏早早地站了一個小小的身影,稚嫩的臉上滿是期待,看到父親便兩眼都放出光來,一掃等待時的沉悶,伸出胖乎乎的肉手抓向王吉的褲腳,半舊半新的衣裳有些短了,這一伸手就露出裏頭的綿衫來。


    王吉一把抱起小娃娃,高高地舉過頭,忽然鬆手,又立即抓住,逗得娃娃嗬嗬笑起來,臉頰上泛起紅暈,小胖手緊緊抓住了父親的脖頸。


    “爹爹壞!小虎要吃雪餃!”懷裏的寶貝兒子發話了,報複似的把凍紅了的小手伸進王吉的衣領下,大肆汲取溫暖。父親的大手總是有力的,可以輕易地托起他,也總是溫暖的,時刻可以保護他不受寒風僵凍。


    “好嘞,爹多買一點,給小虎吃到明年!”王吉寵溺地抓過兒子的小手,包裹起來,滿口應著。


    “還要給娘帶一點,她就不會和我搶了。”小虎認真地說道。


    王吉哈哈大笑起來,哪有父母跟孩子搶吃的,不過是擔心他吃多了零嘴,不好好吃飯罷了。他也不戳破,依舊應了,帶他走入熱鬧的人群,找著賣雪餃的小販。


    小虎便覺得過年的時候是最幸福的時刻,巴不得每日都是過新年,爹爹什麽都會答應,娘親會燒好多好吃的,還有熱乎的被窩。


    雪餃其實就是滿滿裹著糖霜的酥餅,幾文錢就有七八個,便宜又好吃。王吉買了一大包裹,拿了一個給饞嘴的先吃,小虎吃的手上嘴上都是糖霜,三兩口吃完了,還戀戀不舍地吮著手指。


    王吉看著小人兒吃成了大花貓,也不管他,又將他高高舉起來,跨坐在他的肩上,越過眾人看到更遠處的雜耍,小虎激動地忘了吮手,一個勁兒興奮地鼓掌。


    街市上的哄鬧聲傳出去老遠,傳進家家戶戶通亮的門窗裏,又沾染上色香味俱全的飯菜香氣飄蕩進寒風裏,悠悠蕩蕩地籠罩了整座溫江城。城門處的守城兵聽見了,也聞見了,但他們依舊盡忠職守地守著這一道古舊的城門,靜默地迎接著新歲。


    有一個小兵實在被撓的心癢,躊躇了好一會兒,這才一跺腳鼓起勇氣,走到衛兵隊長的身邊,期期艾艾地說道:“隊長,我,我老婆今日生產,我,我想去看看她。我保證孩子一落地,看到母子平安,我馬上就回來,守城門到天亮!”


    那隊長長著一張國字臉,蓄著絡腮胡,眉間因為時常緊皺著,形成了深深的紋路,不怒自威。他微微轉過了頭,看著小兵沒有說話。


    小兵本就有些心虛,不敢擅離職守,一看隊長皺著眉不說話,吊著的心就隻好繼續吊著,認命地低下頭,準備回去繼續看守。


    “站住!”隊長忽然嚴肅地開口,嚇得小兵趕緊站直了,隊長繼續沉聲說道:“正值年關,人手緊缺,有這種事為什麽不早說!趕緊給我滾回家裏去!天亮了再來!”


    小兵沒想到嚴厲的語氣裏說的卻是讓他又驚又喜的話,一下歡喜地不知該說什麽了,便梗了嗓子,大聲道:“是!謝隊長!”又恭敬地看了一眼依舊板著個臉的隊長,這下猛地回了身,腳步輕快地跑遠了。


    隊長一步未動,僅將頭又擺回了正位,一絲不苟地巡視著這座烙印在他腦海裏的小城。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陣叫好聲,一簇煙火噌的上了天,炸的粉身碎骨,卻映出了一片五彩的花團,照亮了陰暗城門下的衛兵隊長。


    他的目光也不自覺地望向了燦爛的夜空,煙火綻放在他的瞳孔裏,故鄉的年味也傳進了他的鼻尖、耳間,想到家中的妻子定然也看到了這煙花,日日在家中等候著他歸來,心中的滿足與平和也像這煙花般衝了上來,化成了嘴角隱隱泛起的笑意。


    溫江城上的天空亮了又暗,明月終於也功成身退地隱到了浮雲下,喧鬧的人聲漸漸平息,歲歲朝朝,日複一日,百姓們的安樂如此簡單,又如此難能可貴。


    林奕的挺拔的身影顯現出來,鬢發間悄然劃過一點薄汗,很快藏匿在了濃密的發間,眉宇間是輕鬆寫意的自信,即使眾人不言語,動容的神情卻在宣告著他的成功。


    吳杳坦然地望向幾步遠的林奕,黑白分明的大眼裏毫不吝嗇地流過讚賞,輕輕地鼓了掌,獻給這場溫江城的溫暖回憶。


    他將這座第一次見麵的小城刻畫的栩栩如生,裏麵的人物都平凡普通地仿佛剛剛才在他們身邊經過,最先出現的王吉還是眾人已經熟悉的角色,但他卻挑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角度去描繪他。


    市井中人沒有高官權貴的珍饈美酒,也沒有皇親貴胄的禮儀氣度,他們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家,三兩親人,平淡無味卻長長久久,無論如何都會繼續頑強過去下的生活。他們一生所求不過安定二字。


    這兩個字也深深地刻印在吳杳的心上,於她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守著溫江城的安定。


    長敬望著恢複冰冷的棱鏡,臉上仿佛還殘存著方才夢境裏的熱氣。他的記憶中,溫江城的街市是四季都熱鬧的,王吉確實有一個半大的兒子,他沒有見過,但大約就是那個可愛的模樣,好性情的王吉定是寵他的,林奕所描繪的場景也許就曾真實的發生過,並勾起了一些更遠處的回憶。


    還是那間老舊的城南藥鋪,年關時爺爺會囑咐長敬掛上紅燈籠,拿正正方方地紅紙剪窗花,爺孫倆圍坐在小院裏,笨手笨腳地裁剪,互相嘲笑對方的“傑作”。


    待長敬端出熱乎乎的小酒,爺爺都會“未喝先醉”地眯起眼,捧著小杯盞舍不得,說喝一口又少一年。長敬就會反說道,明明是慶祝爺爺又靠近百歲壽仙一步,越喝越精神。


    每個人都有獨屬於他們自己的回憶,不變的是家鄉的模樣,恒久地矗立著。


    長敬回了神,看到幾位閣老臉上還有未平的動容,雲陵來的幾位也各自想起了往日的人事物,林奕的這場幻夢無疑戳進了每個人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現在輪到吳杳了。


    沒有人知道吳杳會編織出怎樣的夢境來回擊林奕的“完美回憶”,如果是吳杳來造剛才的那個夢境,也許會更真實、更動情,但是林奕沒有給吳杳這個如果的機會。


    吳杳又恢複了往日的淡然,隱隱還帶著些少見的溫和笑意,似將她整個人都柔化了幾分,但她背影又是那樣不可撼動,纖細卻堅毅,如高山上的一朵雪蓮,潔白純淨,不懼風雨,不畏孤寂,四方天地,何處皆可往。


    她的手忽然動了,與林奕相同的織夢術起手式,她的左手間亦有類似的厚繭,貼身軟劍就隱在她的衣袖劍,給了她隻進不退的勇意,雙手輾轉起承間,是亙古的泉井,沉水無紋,又是百變無形的卷雲,神秘莫測。她的幻夢術來的稍遲些,讓人更加難以揣測她的所思所想。


    畫卷展開在一陣山風之中。


    山峰並不高,尋常的林木林立,鬱鬱蔥蔥,看不出季節,風從山的另一頭吹來,拂在臉上隻覺清爽寧靜。


    往山下看去,城牆化成了一線,兜住了家家戶戶的房簷,溫江綿延不絕分出數條支流,其中一條就從城門處貫穿而過,將這座小城分成東西兩岸,有幾條隱約的黑線橫貫在河道,那便是方便居民通行的小橋,將東街和西街串聯了在一起。再往南些,房屋逐漸減少,最靠近山腳的地方是一個獨門的四合院,看著與小山那樣親近,就像忠實的守山人。


    依舊是溫江城。


    吳杳並沒有像眾人猜想的那樣另辟蹊徑,她固執地選擇了已接近眾人心中完美的溫江城。


    視角逐漸拉近,一間早早升起炊煙的小屋出現在眼前,輕輕推開半合的木門,屋內隻有一個女人,著碎花的布裙在廚間切菜,鍋上咕嚕地燉著熱湯。


    她盤著尋常的婦女發髻,兩鬢已初現些許白發,姣好的麵容上也有了細紋,她的眼神隻專注地盯著刀尖,起落十分利索熟練,刀工齊整地切好了菜,又立即去看燉鍋下的火,見火有些小了,便轉頭向門外喚道:“阿吉,添些柴火。”


    門外隱約有男人應了聲,不一會兒便走進了門,手裏抱著一摞剛剛劈好的木柴,正是王吉。


    “阿眉今日煲湯了?聞著好香。”王吉湊近了妻子,看她手下忙活著,又去掀了鍋蓋往裏瞧,用力地一吸氣,滿腔熱氣,令人食欲大開。


    “你要是得空,就逮隻院子裏的雞清理了,待會兒我給蒸上。”喚作阿眉語間帶著骨子裏的溫柔性子,也許是做母親多年又多了幾分駕輕就熟的周全看顧。


    王吉從灶邊取了一把他用了十來年的殺豬刀,掂了掂,又換了把剔骨尖刀轉出屋去。一陣雞飛狗跳,他逮著了一隻健碩的公雞,掐著它的雙翅,一刀割喉放血。


    三年前,他便不再做賣豬肉的屠夫了,將東街的鋪子租了出去,收點租金,又自己圈養了幾隻近些年十分受富家小姐喜愛的長耳兔,專賣給東街上收兔的店家,也算豐衣足食,稍有富餘。


    兒子小虎去年就及冠了,今年二月便上京考武試去了,家裏隻剩了他和阿眉,小虎前些日子來信說是不日便要回來了,沒提考試的事。阿眉今早起床,神神叨叨地說感覺兒子今天就回來了,於是早早地燉起了湯,這不,還讓他殺了隻雞。


    小虎不再是那個可以坐在王吉肩膀上的胖小子了,他五六歲時,王吉還將他送去書院念了兩天書,結果這小子壓根不愛習文寫字,成天就喜歡打架鬧事,可把王吉氣了一陣子。他自己是個沒文化的,殺了十幾年的豬,就想要兒子出息些,混得更像樣些。


    許是天意使然,小虎偶然間習得了耍大刀的功夫,便一發不可收拾,大他三四歲的的孩子都打不過他。有一天,小虎就突然跑來跟王吉說,我要做大將軍,我要去都城皇城殿前考武試。王吉想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什麽也沒說,就讓阿眉為他收拾了行裝。小虎就一個人上路了。


    正想著茬,王吉的身後忽然傳來一聲響過一聲的銅鑼,間隙還放起了炮竹。這離年關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呢,誰家辦喜事了?


    王吉疑惑地站起身,上了年紀眼神也不好了,半天沒看清熱熱鬧鬧敲鑼打鼓的一群人都有誰。


    “老王!老王!誒快放下那醃臢的雞仔,你兒子回來啦!”隔壁沒事就愛瞎躥門的老嬸子果然消息最靈通,小跑著到了王吉家門前的柵欄,比喇叭還響亮地報訊:“這可是你老王家的大喜事!小虎成禦前親封的武狀元啦!你還不快去看看!”


    王吉差點以為自己大白天發夢了,手裏剛升天的公雞歪著脖子看它,雞血全流在了他的鞋子上,還有些雞毛沾了滿手,他愣是站著不知道該先做什麽。


    屋裏的阿眉也聽見了,快步走了出來,鍋勺還緊緊握在手裏,像攥著廟裏求來的錦符。


    他倆還在怔楞的空當,有一人戴著紅絛鐵盔騎著高頭駿馬來到了簡陋的小屋前,全新鋥亮的鐵甲反著日光有些晃眼,腰間還別了一把尺長大刀,好不威風。周圍人群熱鬧的鑼鼓聲默契地停下了,顯出馬上那人有些哽咽的聲音。


    “爹,娘,小虎有出息了,小虎回來了。”高頭寬肩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兒時的稚嫩,臉曬得黝黑,手掌上全是練刀磨出的老繭,並好幾道陳年舊疤,本該是英武硬氣的男人紅了眼眶,像那年新歲在父親的肉鋪前凍紅了手,還要父親抱。


    山風又起,吹落了日光,吹來了晚霞,溫江城的天空不是雨便是晴,少有不幹事的陰雲。


    無論一天裏發生多少事,炊煙總會按時嫋嫋升起,一日三餐的吃食成了推動每日時光快快流轉的軸輪。到了月亮高掛正中的時候,城裏除了幾聲犬吠就了無聲響,冰冷的瓦簷間緩緩透出白雲似的或是鵝黃色的光團,昭示著夢主或平乏或起伏的夢境。


    新生的孩童蹣跚著長大,正值壯年的當家人也白了須發,秀麗的少女含羞尋覓良人,苦讀的書生熬沒了時光,各有各的過法,就如此度過了一生。


    織夢閣琉璃的塔尖靜默矗立在無數個黑夜,如沉睡的雄獅,如醒悟的彌勒,看顧著滿城的百姓,整夜的雲夢,五彩流光聚了又散,織夢淵的守夢人代代傳承,永不離守。


    幻夢落幕,棱鏡反射人影,竟有人淚流滿麵尚不自知,也有人在心裏悄然抹去了歲月留下的惆悵、遺憾,那些年做成了的事,空想著一直沒去做的事,兒時向往著的生活都一一在眼前返現,夢醒時分,按時長大的鍾聲敲醒了眾人。


    林奕編織了一個夢境,讓人們回憶了過去的美好,留念在了最平凡又最溫暖的一刻。吳杳編織了一個夢境,讓人們看到了值得期許的未來,人人都有一個盼頭,朝夕等待,日月往複,終等到一刻圓夢。


    兩人都以王吉的兒子小虎為主線,一個模擬了兒時,一個構設了成年,帶大家觀覽了一家人的故事,所有思緒都順著虛無的幻夢傳遞到了聽夢人的心中,勾起萬千共鳴。


    能判出誰優誰劣全看判官自身的經曆。


    第一個作出選擇的是一直沉靜獨思的趙清語,她緩緩走到了林奕的身側。


    時玉早已在心中作出選擇,她堅定地走到了吳杳的身側,同樣未發一語。她在吳杳的夢境中看到了她們數年的凝望和堅守,這座小城的未來就是她們的後半生。


    林瑤無需做選擇,但她的麵上卻露著苦思,似是真的忽然間長大不少。


    周老和文老對視了一眼,默契地走到了吳杳的身側,他們花白的須發裏有許多留念的過往,但同時也是從前留下的許多關於未來的承諾,他們也有子孫可以期許。


    陳老一下下地擼著長須,皺著眉閉著眼,好像遇到了什麽大難題。右分閣的另兩位織者趁著空隙走到了林奕的身後。


    隨即走出的照日堡和抱山嶺織夢閣閣主成了第一個從己方陣營投向對方陣營的人。他們事先並無交流,但兩人眼神中都有著奇異的堅定,這個比他們年輕許多的閣主與他們有太多相似之處了。


    小城不像雲陵那般人來人往,各有歸舟,它們都是偏居一偶的守鄉人,可能一輩子都與家鄉的小城綁在一塊了,即使看厭了守累了也不會走,他們還要見證許多人的未來。


    就在他們在吳杳身後落定的時候,陳老終於睜開了眼睛,負著手昂首走向了林奕。周老和文老都有些驚訝,不敢相信最是偏執守舊的陳老居然會選擇林奕。


    吳杳卻向陳老點了下頭,了然地目送他走到了自己的對麵。每個人心中都一段舍不下的過去,也不必舍,誰的今天不是過往累積而成的,記得來時的路讓人有歸宿感,也讓人有勇氣繼續往前走。


    此時,隻剩下長敬還沒有作出選擇。若他選了林奕,吳杳就會與他打成平手,若他選了吳杳,則勝負已定。


    長敬心中其實已經做好了選擇,他並不優柔寡斷,也不杞人憂天,他能想到的都是爺爺從小打到與他說過的無數“李氏名言”。


    匯總起來,其核心思想大概就是“花會謝,人會死,太陽第二天照常會升起,想做的事就去做,做錯了就改,改不了就將錯就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想做的事就不做,非做不可就埋頭做完,退一步海闊天空。”


    長敬受這些至理名言熏陶十八載,免受了不知多少無謂的煩惱和苦痛,他可以坦然麵對過去,也可以盡情暢想未來。現在,他已經選擇了那個背影追隨,那便是未來。


    吳杳像是感應到了一般,身軀微凝,隨即昂首望向林奕,自信從容,坦蕩無畏。


    林奕真誠地回敬了吳杳掌聲,但仍有一惑:“你可曾看到過王吉或小虎關於未來的夢境?”


    吳杳輕輕搖了搖頭。


    林奕沉思了一瞬,終於了然,重新以鄭重的目光看向吳杳。他必須承認,自己依舊輕敵了,他從見到吳杳起,心底便有一絲因她的年紀和閣主身份的質疑,他與林瑤都有著得天獨厚的天賦,從來不缺自信,隻缺少對手。他以為他給了吳杳足夠的預期,沒想到她的天賦還要勝於他。


    一般情況下,織夢術的基礎是術者曾經閱覽過的真實場景或夢境片段,比如他編織的所有關於溫江城的景象都來自於他的過目不忘,小虎的相貌不過是他嫁接了其他夢境中的孩童,年關時的人群也不過是仿照雲陵的熙攘,而吳杳的夢境卻打破了這個規則。


    她無需憑借既有的閱曆,可以隨心意任意編織任何她想要別人看到的畫麵,俯瞰的溫江城如是,武狀元小虎亦如是,都不過是吳杳腦海中的構設。


    她曾無數次在黑夜中眺望靜謐的溫江城,這裏的一磚一瓦都印進了她心底,這裏的每個人都有被她守衛過的安穩夢境,她願意為這座城編織無盡的日升月落,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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