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敬曾有一段時間很怕看見火光。


    雖然他隱藏的很好,但還是被吳杳發現了。


    她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將長敬拎到陰暗到看不清路的後山去練習疾走與輕功的轉化。


    月光下,兩人的衣袂翻飛間,短暫地碰觸後又分離,他樂此不疲地去追逐她的背影,卻一直沒有發現她的小心思。


    直到有一天,她因為與其他閣老議事,鬧得晚了,等她找到長敬的時候,正好看到有兩個年輕的織者在玩煙火,長敬這麽愛熱鬧愛嬉笑的人卻站地遠遠的。


    她板著臉狠狠地訓斥了那兩個織者,一甩袖就將煙火滅得一幹二淨,比一盆涼水見效還快。


    長敬這才知道,她早已發現。


    他也說不出究竟是怕什麽,那火光並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威脅,也不會讓他想起爺爺在火場中埋葬的身影。


    可他就是下意識地躲避著火光,哪怕隻是一盞燭火、一簇煙火。


    這就像是一個會觸發掩藏在心底最深處情緒的機關,隻要一碰身體就會作出本能的抵觸反應。


    現在也是。


    他聽到了易燃植物在烈火中爆燃的聲響,看到了竄得比人還高的火焰,猶如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滔天巨獸咆哮著向他走來。


    這不是幻夢,而是真正的熾火圍殺。


    “快走!”


    賀秀敏和大寶都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眼下被圍殺的不是別人,正是長敬和陸路二人。


    長敬一把拉過還在發怔的陸路,撲倒在碩大的鐮刀符號之上。


    熊熊火光下,這把鐮刀被映得紅黑相間,看著格外滲人,貼在它上麵就覺得後頸發涼,如砧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好一招一石二鳥,一了百了。


    長敬雖然猜到了林老會讓他來替罪,但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這場大火與先前那場偽造的不同,它將真正銷毀所有罪證,讓物證無痕,人證無言,全憑他一張嘴道盡真相。


    大火之後裸露出來的礦脈,也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所有阻礙他的人都化成了飛灰,百年後地下再見。


    “挖!我們要躲到地下!”


    長敬不再去看那衝天的火光,就用雙手在鐮刀所指向的位置開挖焦土。


    陸路一想到自己要將功抵過,立即也就加入了挖土大軍。


    額,兩個人的大軍。


    你還別說,這麽一想,還真有種被圍困的將軍在萬千敵陣中絕地反擊的興奮。


    陸路挖得起勁兒,他的力氣也比長敬大許多,沒幾下就挖出了個足以容納一個孩童大小的坑麵。


    但這還不夠,而且應該出現的東西也沒露麵。


    可是不該出現的東西卻出現了。


    村子四麵環山,看著應該是屬於隴蓋山脈的一個小分支,當地人在百年前就將這裏喚作無名神山。


    此時在火光和濃煙的映襯下,青天白日的山頭都被掩藏了起來,讓人分不清那山的位置究竟有多遠,有多高。


    可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敬凝神遠望時,卻在遠處的山麵上隱隱綽綽地看到了幾個人影,著黑衣,蓋黑帽,虛空中雙手合十,嘴唇微啟,似在念著什麽咒語。


    破夢眼。


    長敬對自己這門剛剛冒出來的神技還有些陌生,它並不是無時無刻地存在,啟用的方法好像也沒什麽秘法咒語可言。


    但隻要長敬陷入危機時,他就會自動開啟。


    譬如與於鋒的對戰,譬如眼下的圍殺。


    長敬隻覺得眼瞳內流轉過一陣清涼,視線範圍的所有事物都變得無比清晰,分毫可見。


    火焰的一升一落,草芥的一燃一滅,還有陸路刨土時的抓地聲,土壤在空中飛散碰撞聲全都如定格的畫麵般落在他的眼裏。


    眨眼間精神力就猛然集中,所有無關的情緒都被摒除在外,心髒處似乎安裝了一個靈敏的偵查器,但凡有點細微的危機感都會讓他渾身一震。


    長敬不知道的是,此時他的瞳色又無聲無息地變為了琥珀色,如同一隻正在狩獵的雄獅,威嚴而肅穆,自然而然地流露著一種壓迫感和殺氣。


    一旁的陸路感覺到了,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戰,手下也突然觸了底,挖到了硬物。


    “快看!這黑梭梭的是什麽石頭!”


    長敬轉回頭看到足有一米深的坑裏冒出了一個黑色的石頭頂,光滑油亮。


    “它摸著還賊涼,這是咋回事?”


    長敬一聽,也伸手摸了下,果然觸感冰涼,堪比臘月裏的溫江水。


    拜張遠山所賜,他在雲陵也接觸過不少儲夢石原石,可並沒有哪一塊是這樣的成色和觸感。


    難道是什麽異種儲夢石,具有特殊的屬性附加?


    “這石頭用來蓋房子簡直是避暑聖品啊。誒,我們再往旁邊挖深一點,咱倆躲進去是不是剛好可以辟火啊?”


    質寒……


    辟火……


    不畏火燒,不懼冰凍,絕佳的製武良材。


    長敬猛地抓住了陸路要繼續挖下去的手。


    這不是儲夢石,是黃老讓他們去找的特種礦石!


    可這種礦石不是東文帝國才有的嗎?怎麽會出現在西岩帝國境內?


    他方才與賀秀敏對質的時候也並沒有說藏在這裏的就是儲夢石礦脈,他隻說是礦石,所以賀秀敏或許是將計就計……


    他原本以為枕月舍既然確定這裏有數量可觀的礦藏數量,必然是已經進行過一定程度的開采和勘探,此處的符號標記下想必會留有開采的痕跡,他們或許就能在這裏找到藏身之所。


    可是眼下看來,這底下的礦石非但沒有開采過,甚至可能連基礎的準備都沒有做過。


    但林老不可能不知道這下麵埋的不是儲夢石,那麽他很可能也知道這特種礦石的特性以及巨大的開發價值……


    這意味著……


    這是專門為他準備的,


    陷阱。


    林老和賀秀敏就是想讓他們往下跳!


    甕中捉鱉,手到擒來。


    “跟我來!”


    長敬一把拉起對奇石還戀戀不舍的陸路,向遠山奪路狂奔而去。


    “誒誒,我們這是去哪兒啊,跳火圈嗎?!”


    “別啊!我還不想死啊!”


    “啊啊啊啊燙燙!”


    “誒?”


    “哪來的水?”


    陸路一臉詫異的摸了摸臉上的水珠,仰天望去。


    及時雨啊!


    賀秀敏和大寶將他們圍在田地中央放了一把大火,沒想到上天還不想收割他們的賤命,居然下了一場及時雨,助他們驚險地越過了火勢相對最小的一處包圍圈。


    “別回頭,向前跑!”


    長敬拉起剛剛死裏逃生,還站在原地發愣的陸路繼續狂奔,他的話此時在陸路耳朵裏聽起來就猶如天籟一般。


    陸路興奮地跟狗見了骨頭似的,發了瘋地往前跑去,與先前長敬費力地拖著他走的畫麵形成鮮明對比。


    他沒有發現天上落下的雨隻有落在他身上的時候才體現出存在感來,落在那熾熱的火圈裏卻沒有絲毫反應。


    他身上的衣物也留下了許多火吻的痕跡,皮膚上的灼熱感在此刻也被衝淡了許多,滿心隻有峰回路轉,又一村的狂喜!


    而此時反倒落在了後頭的長敬卻是眉心緊皺,冷如寒霜,一臉戒備,雙手攏在袖中,腳下雖在狂奔,眼睛卻不是在看路,而是在眺望越來越近的隴蓋山脈。


    不,應該稱作無名神山。


    一個無比大膽的猜測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這裏的村落或許真的是什麽無名小村落,但這山絕不是普通的無名山脈。


    它或許真的就是織夢淵的聖地……


    長敬先前在危急關頭憑借一雙破夢眼,抓準了火舌吞噬地麵易燃物的瞬間,帶著陸路躍出火圈,同時悄然釋放了一個雨中幻夢加以迷惑,令陸路以為他們是借了水火相抵的勢才得以逃脫。


    但這一手幻夢救得了他們,卻滅不了真火,他們除了向前跑,別無他法。


    從村子裏上山需要經過一段很長的山坡,以往村民們放羊、放牛也都是在這片茂盛的草地上。


    從前的祥和景象長敬大致都能想象出來,但是眼前的場景卻與想象大相徑庭。


    大火形成的煙霧已經籠罩了整片天空,衝天而起的火勢非但沒有減弱,反倒愈加旺盛。


    因為它們燃燒的不是那些黑灰,而是掩藏在幻夢之下真實存在的茅草屋、稻草地,血紅侵襲之處,無不濃煙四起,火舌狂卷。


    這場火,將注定被萬人注視。


    而長敬和陸路兩個人在火場之中的渺小,蒼天可見。


    日光和藍天早都消失無蹤,目光所及之處皆如煉獄。


    然而,迎接他們的還不止這些。


    死神,已等候多時。


    “小心!”


    這回出聲示警的不是長敬,而是陸路。


    他跑在長敬前頭,最先看到從高處山坡高速滾落的巨石,他沒有選擇回頭拉扯長敬躲避,而是憑一己之力,悍然伸掌!


    “嘭!”


    長敬其實早就已經通過破夢眼看到了巨石在向他們滾來,他有把握帶著陸路在千鈞一發之刻閃避,但他沒有想到陸路會在這個時候替他擋在前麵。


    “嘶!”


    束縛在他雙臂上的衣物驟然撕裂,暴起的肌肉和青筋都在說明此刻的陸路究竟使出了多大的力量在阻擋巨石的落勢攻擊。


    他本就比長敬還要壯碩一倍有餘,可在巨石麵前,他的身軀也如幼獸般嬌小,順坡直落的巨石帶來的衝擊力令他的雙足一前一後地在草地上踏出了兩個深痕。


    他從繃緊的牙關裏擠出兩個字。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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