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沒有存在感的是時間,最有存在感的是人的痛覺。


    當你感到的疼痛的時候,就會覺得時間分秒都踩踏在你的身上。當你感到快樂的時候,時間就會如水流般無知無覺地在指縫中溜走。


    林瑤現在就是第一種感受。


    她仿佛全身的皮肉都被人掐在手心裏,一陣陣地發緊,渾身各處都隨時有可能被一根又粗又尖的銀針狠狠紮進皮膚深處,頃刻間冒出的尖銳痛感令她忍不住想要大叫出聲,同時也讓她的神經一直保持在高度緊繃的狀態。


    你害怕下一針來臨,也許就在下一秒,也許還會好幾針一起來……


    她痛不欲生,腦海中無數次出現了一個“死”字。


    殺了她吧……


    不,我不能死……我還要救林奕和趙清語……


    我什麽時候才會死……


    她渾渾噩噩得想著,全然不知時間究竟流逝了多久,好像她剛剛才看到一道銀光刺進她的身體,又好像已是過了幾天幾夜,她的身體好像因為血液的流失而逐漸變得冰冷。


    等她的意識終於在飄忽中找到了一抹倚靠時,她仿佛也感受到了一抹強烈的光源出現在她的眼前。


    在黑暗中摸索已久的人總是特別渴望陽光,仿佛看到了光就看到了希望。


    溫暖而和煦,驅使人本能地想要靠近。


    但她掀開沉重的眼睫,卻不是這種感受。


    她眯著眼,強盛的日光照得她雙目酸澀,隱隱有濕潤感產生,她竭力地聚焦視線,想要去適應光源,看清外麵的世界。


    這裏不是靈淵,不是織夢閣,這是她的第一個感受。


    她已經被困在靈淵半年之久了,靈淵不可能會有如此奪目的光照,更不會有如此喧鬧的聲響……


    她的眼睛終於逐漸適應了環境的變化,也讓看清了喧鬧的來源。


    是人群,而且不是熟悉的黑袍織者,而是穿著各色衣裳的普通人。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滔天的怒氣,仿佛要將他們眼前的東西都生吞活剝了,恨不得自己擼袖子上去動刀子,千刀萬剮了這些雜碎……的目光。


    林瑤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到了自己身側就是林奕,再遠些還有趙清語。


    他們都是“站著”的,但更形象地說法應該是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地“釘”在了一根十字形的木柱上,雙手展開著,依舊是在靈淵旁地那副髒汙了的著裝。


    他們的頭顱低垂著,看不清麵容,但林瑤知道,他們一定是瘦削的,病態的,猶如將死之人,滿麵枯槁,毫無生氣。


    她收回視線,低到看到自己也是這般被“釘”木柱上,衣服上血跡斑斑,四肢無力。別說她現在分毫力氣也無,就算是她在遇到元仁的刺殺前恐怕也無法掙脫。


    元仁……


    是了,元仁已經死了,但她當時卻昏了過去,錯失了最好的時機,他們逃不出去了……


    她的神智逐漸清晰起來,但無力感卻越來越重,她又重新閉上了眼,將她一直牽掛著的林奕、趙清語還有城中無數百姓都隔絕在了眼皮之外。


    她知道,今天就是衛老所說的死期了,也是從元仁口中推斷出的背鍋日,所有的罪責都要他們要自己的性命來償。


    他們都將被釘在恥辱柱上,永生永世地背負著違背誓言、草菅人命,造反謀逆的罪名,在地下與張閣主、黃老他們重逢了。


    “殺了他們!給我的老婆孩子報仇!”


    “把他們碎屍萬段!屍首掛在城頭上祭奠亡魂!”


    “對!他們根本不配進入織夢淵,剝奪他們的頭銜,也讓他們嚐嚐夢魘的滋味!”


    “送他們下十八層地獄!”


    “殺!殺!”


    “呸!”


    林瑤牽起嘴角自嘲,他們已經在地獄了,夢魘的滋味他們也早已嚐過。


    她想要哭,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睛幹涸得擠不出一滴淚珠,仿佛她的靈魂都已經在嫌棄這幅虛弱殘破的軀體。


    對不起,哥哥,清語,是我太沒用了。


    我沒救出你們,也沒有完成黃老的任務,誰都想不到,我們竟然會這樣死在最熟悉的雲陵城,死在我們立誓要守護的百姓手裏。


    “諸位,今日我召集大家前來,就是要當著大家的麵,將我織夢淵的這幾個孽徒繩之以法,以滅眾怒。”


    殘破沙啞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是衛老。


    他的嗓音雖然難聽,但他方一開口,嘈雜的人群便安靜下來,靜待下文。


    “說來慚愧,今日雲陵一劫,都是我們幾位閣老的失職,才會讓林氏兄妹以及趙清語三人有了可趁之機,不僅讓他們殘忍殺害了我們的張閣主,還讓他們破了靈淵結界,讓整座雲陵城都沉浸在了噩夢深淵,讓無數無辜百姓遭此苦難。


    我衛亭雲真是愧對大家,無臉站在這裏說話……”


    衛老的話音越發沉痛,似是真的萬分愧疚。但人群中很快就出現了他的支持者,大聲嚷道:


    “衛閣主!要不是你幾乎耗盡全身氣血救我們於危難之中,我們恐怕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是你親手製服了這三個罪人,為我們報仇,你如此舍己為人,隻有你才配當我們的閣主,我們隻信你一人!”


    “對!我們隻信你!衛閣主!”


    嗬,原來他已經坐上閣主之位了嗎……


    林瑤在心中冷笑,她已經完全不認識衛老這個人了,舊人舊事皆已麵目全非。


    “好!我衛某人能得諸位信任已是此生無憾,我必當殫精竭慮,為雲陵城謀福祉,為諸位謀出路,還大家一個太平盛世!”


    “但是,在此之前,我定要讓眼前三人伏法,還張閣主一個公道,還各位逝去的親朋一個公道。”


    林瑤聽到了衛老逐漸走近她的腳步聲。


    “這三人皆是曾經的織夢淵閣主,張遠山的親傳弟子。他們今日的作為也正是受到了張遠山的唆使。他們的心智已經完全被異端侵蝕,其所行更是大逆不道,人神共憤。


    我已用幻夢術限製了他們的神智,讓他們深陷於窮思之境,以夢境反噬精元。他們的身體不僅會遭受虛弱、痛苦,更會在這種痛苦中從內裏腐敗開來,無藥可醫,更無人可救。


    如今,已是他們油盡燈枯的最後時刻,我將讓諸位親眼見證他們的死亡。”


    林瑤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她寧願衛老選擇用利劍刺穿她的心髒,或是斬下他們的頭顱,好讓林奕和趙清語也少受些苦。


    在夢魘中死去,是對違背誓言之人的懲罰,更是對織者最大的侮辱。


    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麽要接受這樣的結局?


    她想不明白。


    也沒有人需要她明白。


    衛老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側,卻不是對著她,而是麵朝著林奕,緩緩抬起了右手。


    林瑤聽到了林奕的一聲悶哼。


    半年了,她終於聽到了林奕的聲音,卻是臨死之前痛苦的呢喃。


    她睜開了眼睛,想要再看林奕最後一眼……


    即使是死,她也要記住這個畫麵。


    總有一天,衛老,還有所有的叛鬼也會死。


    衛老的手掌之下便是林奕的頭顱。


    林奕的頭頂逐漸冒起了一陣渾濁的黃色煙霧,像是被玷汙了的夢元之力,不複最初聖潔的模樣。


    那是被外力吸引出來的夢境。


    林瑤死死地盯著林奕顯出灰敗的麵孔,她並不想知道林奕的夢境裏有什麽,又是什麽將他折磨成了這般模樣,但她想要將他的臉刻進心裏,陪他到最後一刻……


    哥……


    繚繞的煙霧逐漸升騰而起,越積越大,形成了一片觸手可得的雲朵般飄浮在萬千人麵前。


    朦朧中,似藏著一個人的身影。


    他穿著一身黑衣,寬大的衣袍在風中狂舞,而他的雙手則是負在身後,任憑大風勾勒出他瘦削地仿佛隻剩下一副骨架的身軀。


    他在向前走動,身影逐漸被放大,也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已經能看清他淩亂飄散的發髻,以及空蕩蕩的衣襟。


    但他的麵容始終是模糊的,猶如一滴黑墨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的臉上,將他完全與黑色的衣袍融為一體。


    這詭異的人影,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影子。


    對了,影子……是人都會有影子。


    眾人的視線下意識地投向他的身後。


    那裏,果然還有一個黑影!


    而且這個黑影與走在前頭的那個人影幾乎一模一樣,一樣的黑衣黑袍,看不清麵容,但他比那個人影更像是一個影子。


    因為,他更加悄無聲息,更加沒有存在感。


    衛老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感到了一陣異樣的氣息。


    不屬於林奕的強盛氣息……


    此時,人影已經變得與一個正常人一般大小,他就麵對麵地站在衛老麵前。


    不,他是“站在”林奕的頭頂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衛老。


    他是夢境中的幻象,是林奕假想出來的人物。


    可是,為什麽林瑤卻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呢?


    連站在衛老身後的林瑤都能感受到,衛老自然也能。


    他沉聲道:“你是誰?”


    底下的百姓見自己敬仰的閣主突然對著一個幻象說話,都有些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又盲目地相信一切都在衛老的掌握之中。


    難道今日的處決還會有意外?


    “衛亭雲,你連我們都不認識了嗎?”


    陰森如鬼魅的話音從黑影身上響起,輕飄飄的一句話竟令距離最近的衛老立即一個旋身倒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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