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敬的眉目一凝,已是猜到了魏老肯定不甘心就此放棄籌劃了幾十年的野心,很有可能會在臨死前拉幾個人墊背,就像是張遠山那樣。


    但是超出長敬預料的是,他沒想到這個“墊背人”會是黃老……


    他猶豫了,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麵對真相的。


    長敬沒有立即阻止魏老,他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語間滿是濃濃的不屑與嘲諷。


    “虛魔眼黃瞳,你以為他是怎麽成名的?怎麽創造的這虛魔幻境?什麽樣的陣法還需要術者獻祭自己才能運轉呢?


    李長敬,你早就猜到了,隻是你一直不敢說。你們每個人都是虛偽地自欺欺人,將他捧地越高,你們像他這樣掠奪時就越心安理得!哈哈哈……你們跟我有什麽區別?


    這就是一個用鮮血和白骨堆積出來的白日夢!每一麵棱鏡背後都是曾經鮮活存在過的人,是我們的同伴,也是我們發誓要守護的對象!真是太好笑了……”


    魏老已經瘋魔了,他瘋狂地大笑著,全然沒有了之前的氣度。他用手從在場的每個人臉上劃過,又走向最近的一麵棱鏡,隨意地一揮手將它打破。


    他胸間的鮮血突然湧動起來,濡濕了他大片的衣襟,更增添了幾分可怖,這個動作對他自己也造成了巨大傷害,因為他是在用蠻力強行破壞幻夢結界。


    “嘩——”


    逼真的鏡麵碎裂聲響起,有什麽東西也在長敬的心裏破碎了。


    一個黑色的漩渦呈現出來,這下不僅是長敬能看到了,所有人都能看見這個清晰的漩渦越轉越大,顏色逐漸轉成了鵝黃色,那是標誌性的黃粱夢顯色。


    有幾個模糊的人影正從漩渦裏走出來,帶著歡聲笑語,安寧幸福。


    可是很快,美夢就破碎了,轉而變成了地域般的血腥絞殺,帶著刺骨的寒冷和令人作惡的味道。


    馬蹄聲、戰旗獵獵聲、呼號聲、喊殺聲、哭泣聲……重重疊疊地擊打在每個人的心上。


    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沒有血腥的殺戮就沒有高高壘起的王冠。


    戰場、掠奪、屠城……這是西岩某地真實發生過的一幕,它是無數個家庭難以一言訴盡的悲慘故事,隻是如今它被人用織夢術重新凝造了出來,並禁錮在了這裏。


    魏老又隨手揮向另一麵棱鏡。


    “嘩——”


    魏老重重咳嗽起來,嘴角也溢出鮮血,可是他還在笑。


    “你們看,這個男人是誰?”


    棱鏡碎裂後,有新的人物呈現出來,還是黃粱夢,而且還是長敬和吳杳都認識的人。


    不,所有人都認識……


    烏金冠,黑龍袍,黃金屋……


    是祁珩,是西岩帝國的王……


    他在一個極致奢華卻又無盡黑暗的地下小屋裏,盡情地肆虐著身下人的軀體。


    他手裏握著一根長鞭,毛骨悚然地鞭笞聲響亮地落下,痛苦唔咽地女聲同時響起……這些聲音令他感到無比的興奮,想要再多一點……


    那個女子的衣襟早已狼狽地破裂開去,完全無法掩蓋她嬌嫩白皙的皮膚,越來越多的紅痕在她身上乍現,可是她卻忍著沒有發出一聲求饒、哭泣。


    她死死地咬著牙關,睜著眼,看著沒有光源的屋中一角,那裏曾經存在過一個可以令她在這樣的地獄生活中堅持活下去的信念。


    小小的,繈褓中的嬰孩……


    長敬的雙拳緊握,金瞳靈眸似是因為他的情緒流轉地更快更凶猛了。


    盛安宮地下的黃金屋,曾經關押過的祁珩禁臠,那是趙清語的母親趙曦敏,那個幸而得存的嬰孩便是趙清語。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段藏在地下多年的秘聞,但即使他們這些知道的人,也無法想象當時趙曦敏曾經經受過的非人苦難……


    魏老的笑聲更加諷刺了,他拉下了祁珩的遮羞布,也將黃老徹底拉下了神壇。


    “黃瞳,他不僅是將戰場中受難的百姓編織進了他的夢境,作為虛魔幻境的組建素材,他甚至還舍得一遍遍地去看自己所愛之人在別的男人身下受辱哈哈哈哈……”


    “你們尊敬、仰慕的黃老,根本就是一個沒有心的人,他隻想坐穩西殿殿主的寶座!他的眼裏根本沒有天下蒼生,他隻關心哪裏有更多的素材可供他壯大虛魔幻境,穩固他的位置!”


    “虛魔幻境就是一個吞噬人靈魂的絞肉機,它一點都不神秘……它血腥、暴力、陰暗……它需要更多新鮮的血液、需要一個肉身來容納那些破碎的靈魂……所以黃老才獻祭了他自己哈哈哈哈!!”


    “什麽京都之眼,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掌控?都是假的!都是因為他想吸納編織更多的夢境!你們,我們,都不過是他眼裏的食材、砧板上的肉!哈哈哈哈……”


    魏老的話音猶如惡魔的召喚一般,正在將他們一步步拉向地獄。他魔性的笑聲在他們的大腦裏生根發芽,驅之不盡,你越是想要躲避,反噬就越強。


    他在告訴你,沒有人是幸免者,也沒有人是無辜者,他們都是幫凶,都是受害者……


    如果沒有他們多年的推崇與維護,虛魔幻境不會膨脹到今天這個地步,越來越多的人氣隻會讓它的生命力更加旺盛。黃老死了不要緊,它很快就會有新的肉身可以用。


    它是一頭會呼吸的猛獸,吞噬了馴獸人,吞噬了無數的獵物,接下來還要繼續生長……


    長敬的眼前出現了他們闖關時的畫麵,暴風之境、火山焰、奈何橋、血河……


    如果這些都是真實出現過的東西,那他們都曾站在死人堆上……


    他不會饒恕自己,絕不會。


    長敬閉上眼,猛地朝魏老揮出一掌!


    比之前刺眼數倍的夢元之力光環點亮了整個被鬼魂彌散的西殿,矛盾的壓迫感和親和力再次降臨,但這一次,更多的是沉重到令人難以呼吸的單方麵碾壓……這種外部力量正在強行侵入每個人的內心。


    隻有當你守住自己的心神,將魏老的笑聲和話音驅趕出自己的腦海時,溫和的浸潤感才會傳遍全身,仿佛受之雨露,恩澤遍野。


    長敬在用自己的力量幫助眾人,也幫助他自己驅散心中的惡魔。


    殺戮會助長殺戮,恐懼會增長恐懼,厭惡會疊加厭惡……所有的負麵情緒都具有極強的傳染性,隻要有一個人感染了,立即就會讓整個群體都陷入黑暗地掌控。


    他們不再是自己,隻是魔鬼的仆從。


    長敬清晰地感覺到力量在流逝,在主動地灌溉,在被動地被吸取。乏力、困頓、想要放棄抵抗的念頭逐漸衍生。


    可是他依舊在咬牙堅持著,他想到了爺爺、吳杳、林奕、林瑤、趙清語、陸路、重睿……所有那些曾帶給他溫暖的人。


    包括黃老。


    那尊已經在他心底倒塌碎裂的雕像……他強迫自己去正視他,去仔細回想與他相處時的每一個畫麵、每一次對話……


    “我便是虛魔幻境,虛魔幻境便是我。”


    “你們能走多遠,一定程度就意味著織夢淵能走多遠……”


    “我死了,你便是新的虛魔幻境……”


    “此行安全第一,任務第二……我在這裏等你們回來。”


    “織夢淵,不是你們想象得那麽簡單……”


    ……


    長敬緊閉地雙瞳流下了一行血淚,分外可怖地落在他愈加蒼白的臉上,沒有人知道他想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這是連夢元之力也無法修複的裂痕……


    吳杳同樣在承受著來自長敬的重壓,雖然腦袋依舊疼痛地想要炸開一樣,但她的心智遠非常人可比,對於情緒的掌控也更加純熟,因此也更快從這場衝擊淨化中回轉過來,長敬身上散發出來的溫和力量正在驅使著她靠近……


    她伸手抓住了長敬緊握成拳的右手,她想要掰開他的手指卻根本無法撼動分毫……她向上摸索到他冰涼的手腕,指尖微微摩挲著……


    像是無意識地撫慰,又像是無形地書寫著什麽文字……


    我的英雄,我盼你醒來,也盼你永遠沉睡……所有力量都是一把雙刃劍,隨時都有可能將刃麵刺向自己……


    長敬最終還是醒來了,他的眼神愈發冷了,他甚至沒有去看身側的吳杳,而是漠然地望著遠處早已徹底瘋癲的魏老。


    他是被長敬逼瘋的,也是被自己逼瘋的。


    他無法接受長敬的“天賦”,也無法接受眾人虛偽的麵目,更無法接受失敗的自己……他瞧不起黃老,卻突然發現自己連做下一個“黃老”的資格都沒有。


    魏老也在回望著長敬,他大笑著,像是在嘲諷長敬,又像是在嘲諷整個世界。


    他就在長敬的注視下,嘴間微喃,一掌拍向了自己早已傷痕累累的心口。


    鮮血四濺,靈魂滅散。


    “我們,都是魔鬼。”


    從加入織夢淵,開始修習控夢術起,這台魔鬼製造機就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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