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中林在白水縣城混不下去了。他因賭博把他的發廊也輸了個淨光。那些白水鱉都是銅礦錫礦老板,都有廉價的鄉下勞力為他們開采人民幣,小賭沒意思,要玩大賭。黃中林開始玩的那幫人倒是賭得平和,但他經常性的手氣好,那幫人就建議他去玩大賭博。一天沒事,他就帶著幾千元去了,去看。人家問他玩不,他說他是來學習的。礦廠老板就取笑他,說這有什麽好學習的,上來玩就是了。黃中林想輸了口袋裏的兩千三百元就不玩了,便坐到了桌上。那天他贏了三千元,口袋裏一下子擁有了五千塊錢。他就喜滋滋地買了雙羊皮靴子送給小青。小青感動得一塌糊塗,脫了衣褲就給他搞。黃中林說:你是個很可愛的女人。在這裏,沒有你我還真的過不下去。小青說:那你還要別人操我?黃中林嘻嘻一笑,說我那個朋友是根騷棍,看見你就想操。我有什麽辦法?小青說:去你的,才看見你這樣的男的,要把自己愛的女人送給別個搞。黃中林說:朋友玩得好,堂客都可以搞。小青說:我曉得的,你隻是玩玩我而已。黃中林說:我正在考慮用什麽方法跟我老婆離婚。


    過了兩天,他又去玩,漸漸與那幫大賭博佬混熟了。那幫大賭博佬開的都是轎車,帶的都是皮箱,皮箱裏裝著的錢他們自己都數不清,自然就不玩小的,玩一百兩百的都打哈欠,哈欠把眼淚水都打了出來。在沒有人來時,他們跟黃中林打一百的,來了拎皮箱的,他們就毫不客氣地把黃中林趕開,要玩能醒瞌睡的,能醒瞌睡的自然是五百元一炮了。黃中林受不了這種被人輕視的侮辱,他們不過是口袋裏的錢比他多而已,還有什麽別的?就勇敢地參與了這種賭博。黃中林對我們說他最開始並沒輸錢,有一次他一把牌居然進了一萬二,一萬二是他一年的利潤。但是接下來的幾場賭博就不太景氣,再後來他不但輸了贏的幾千塊錢還把發廊的一萬四千元盈利也輸掉了,到最後連發廊也輸給了街上一個開金鋪的老板。他沒錢了,就把發廊抵押成八千元,企圖用抵押的八千元扳本,結果他把那八千元也輸了。他不甘心,而且很後悔,痛恨自己上了這條賊船,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栽種的“搖錢樹”轉眼間就變成了別人的,就找專門在賭場裏販高利貸的老板借高利貸,借一萬元玩,結果那一萬元也成了別人腰包裏的錢。他跑了。他不得不跑,因為高利貸老板跑來找他要錢,高利貸老板是靠販高利貸發財,總不可能等他有錢了再還。那天晚上九點多鍾,他的廣州發廊關門了,這時有人敲門,小青問誰,外麵的人回答:我是譚老板。譚老板就是整天在賭場裏遊蕩的販高利貸的老板。黃中林一聽他的粗喉嚨聲音,臉都白了,慌忙截住小青,不讓她開門。小青說:你找誰?譚老板說:找你們黃老板。小青回答:老板不在。外麵嘭地就是一拳打在門上,一個凶惡的聲音吼道:開門,不然打死你這臭婊子。小青看著黃中林,黃中林不再猶豫,轉身爬到閣樓上躲了起來。門又被外麵的人重重地踢了一腳,踢得門發出破裂的慘叫聲。小青走過去開門,譚老板和他的兩個打手很凶的樣子撞進來,在店堂裏走了圈,譚老板粗聲說:告訴你們黃老板,三天之內要他送一萬五千元到我當鋪來,不然我會打斷他的一隻腳。他離開時盯一眼小青,你聽清楚嗎婊子?小青冷冷地回答:我會告訴他的。


    他們一走,黃中林就從閣樓上跳下來,他一身的灰,卻自我欣賞道:幸虧我身手矯健,不然跑不了一場毒打。小青覷著他,你還幽默,她說,你快走吧,他們都是黑社會的打手。黃中林望一眼小青,看來我是得躲幾天,你怎麽辦?小青不屑道:我明天就走人,你不要管我,我有的是地方去。黃中林走上去在小青臉上親了下,我非常抱歉,沒想到會是這樣。小青推開他,你快走你的吧,免得他們又突然轉回來。黃中林就走了出來,他在白水縣城街上兜了一圈,覺得躲到哪裏都會被他們找到,找到了不打斷他的腳也會挑斷他的腳筋,就想這雙腳留著還有用,於是趁著朗朗的夜色,大步向長沙方向走來。這一天是一九九四年元月的一天,這一天是長沙的冬天裏少有的一個晴朗夜空。他大步走到省道上,先後攔了輛手扶拖拉機和一輛農用汽車,搭乘了五十多裏路,剩下的三十多公裏路他隻好徒步。他身無分文,連乘公共汽車的錢也沒有。他想他這等如喪考妣的模樣回嶽父嶽母家,那不會被他們嫌死?他想到了楊廣,便向楊廣父母家走去。他以為楊廣在家裏。


    先天下午,楊廣的母親給神州牌熱水器維修部的人打了電話,讓維修人員上她家修熱水器。維修部的人說隻能是明天,因為所有維修人員都派出去修熱水器去了。早上六點多鍾,楊廣的母親聽見有人敲門,以為是修熱水器的人來了,就走過去開門。楊廣的母親望一眼黃中林,但沒認出他來,說你也太早了點還隻六點多鍾。黃中林如喪家之犬樣站在門口,隔了會才說:伯媽,楊廣在家沒有?楊廣母親聽到這隻喪家之犬提到她兒子的名字就掉過頭來看他,這才認出這個頭上冒汗且一臉狼狽的家夥是黃中林。楊廣母親抱歉道:小黃是你,我以為是來修熱水器的。進來進來。黃中林脫下了沾滿泥沙的爛皮鞋,進了客廳。楊廣母親說:楊廣不在,他在搞裝修設計,你不曉得他住在金華賓館?黃中林說:我不曉。楊廣母親說:聽我楊廣說你在白水縣城開了家廣州發廊,生意還好不?黃中林說:沒開了,停業了。楊廣母親說:你吃早飯沒有?沒吃的話我煮碗麵給你吃?黃中林走了一個通宵,肚子早就餓得咕咕亂叫了,一聽說有麵吃就咽了下口水,馬上說:還沒吃。楊廣母親就走進廚房煮麵,楊廣父親起床了,見是他,笑笑,說你打楊廣的叩機看。黃中林就拿起電話打著。


    楊廣正擁著小宋睡覺,都還在夢鄉裏,叩機響了。楊廣沒聽見,小宋聽見了,推醒楊廣說你的叩機響。楊廣從床頭櫃上拿起叩機,費了點勁才看清是家裏的號碼,就回了過去。楊廣沒想到接電話的是黃中林。楊廣笑道:你怎麽跑到老子家裏去了?你到金華賓館來吧。黃中林說他馬上來。楊廣撂下話筒,小宋還在睡懶覺,蜷縮在被窩裏。楊廣瞧見的是她的腦門頂,頭發亂糟糟的,就像梅超風在練九陰白骨爪樣。有線台正在重播《射雕英雄傳》。那段時間,楊廣和馬宇就睡在金華賓館的套間裏,套間裏擺著張大桌子和一些畫圖工具,這是便於隨時畫施工圖或改變設計方案,有的設計不太合理或者甲方提出了異議,他們就改變它。肖滿哥是他們接觸裝修中第一個快言快語的人,拖把說他為人豪爽,這倒看不出來,在楊廣和馬宇看來,他好像還有些小氣。他這麽大一個搞裝修的老板,隻抽盒白沙煙,盒白沙批發價三十八元一條,這是打工族抽的煙。但肖滿哥卻皺著眉頭說他隻喜歡抽盒白沙,這就讓楊廣和馬宇暗笑。肖滿哥的口袋裏也裝著芙蓉王,但那是他開給別人抽的,自己卻抽盒白沙。芙蓉王零售要二十二元一包,批發也要兩百零八元一條。楊廣和馬宇拿了肖滿哥付給他們的第一筆設計費,第一件事就是屁顛屁顛地跑到商店裏一人買了條芙蓉王抽。不像肖滿哥,口袋裏永遠裝著兩種煙,自己抽盒白沙,見夠份量的朋友就遞送芙蓉王。


    楊廣把小宋叫醒,說黃中林要來了。他要小宋去收拾一下,他不喜歡他的女朋友頭發亂蓬蓬的,口也沒漱臉也沒洗就見人。小宋的缺點是每次睡覺起床,眼角都沾著白眼屎。小宋說:你討厭。她昨天晚上沒睡好。昨天晚上他畫施工圖畫到深夜一點,她看電視也看到深夜一點,睡覺時兩人一開始沒打算做愛。但身體一接觸,他精神就來了,說怎麽辦呢我睡不著?小宋說:那你去畫圖吧,我要睡覺了。楊廣沒去畫圖,而是用他畫圖的手摸她的rx房。她打了下他的手,要他別動她。楊廣是那種人,越是要他別動他就越要動的人。他不但摸她的xx子,還把她的褲子也脫了,當然就做了。到了兩點多鍾,兩人才安靜下來。事實上他們隻睡了四個多小時,黃中林就打叩機把他們打醒了。小宋去衛生間漱洗,漱洗完畢,收拾了下又很漂亮了。她對楊廣有意見道:好討厭的,你。楊廣笑笑,說你真漂亮,親愛的。


    黃中林真害人,六點多鍾打叩機,九點多鍾才到。馬宇九點鍾到的,他比馬宇還晚進來一刻鍾。他進來時那副如喪考妣的樣子讓楊廣沒認出他來,還以為他是做裝修的木工,說施工圖在電視機櫃上,你拿去。這是黃中林與先一天來拿施工圖的那個民工小頭目樣,穿著假軍棉襖,下麵一條假軍裝。在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複員或轉業軍人在湖南的任何一個縣城都很吃香,因為農民都比較喜歡軍人形象。黃中林盡管是天津美院畢業的,受了高等教育,但身上總是打著縣城人的烙印,也入鄉隨俗地穿起了軍衣軍褲。馬宇認出了他,因為在楊廣對黃中林說施工圖在電視機櫃上時,黃中林一臉茫然,馬宇從這張茫然的臉上認出了他。中鱉,馬宇說,我日你的,是你!黃中林走了一個通宵,長長臉上充滿了疲憊,加上心情不好,臉相都變了。黃中林坐下,問楊廣要煙抽,說有煙沒有?桌上就扔著包芙蓉王,但黃中林太悲傷了,沒看見。楊廣說:煙就在你麵前。黃中林說:芙蓉王?我日你的你們抽這麽好的煙?楊廣和馬宇相視一笑,覺得這個白水鱉變得很土了,土得讓他們都有點為他難為情了。黃中林將煙抽出一支,放到鼻孔下嗅嗅,上唇為此翻了上去。那種樣子很醜。黃中林點燃芙蓉王煙,貪婪地吸了口,將煙從兩隻鼻孔裏慢慢噴出來,這才說:老子走了一晚,從白水走到長沙來的。楊廣和馬宇都愕然。黃中林又說:販高利貸的鱉要挑斷我的腳筋,我總不可能白白地站在那裏讓他挑,隻好連夜逃跑。我口袋裏隻有三毛錢,連一包煙都買不起。他把所有的口袋都翻出來給兩個朋友看,全是布,再就是一些落在口袋裏的煙絲。他望著楊廣,說我是吃了你媽煮的麵,恢複了點勁,才從你家裏走到金華賓館的,連公共汽車都坐不起了。馬宇說:你不是混得蠻好嗎?怎麽一下子變成這樣了?黃中林說:都是賭博害的!輸光了,連發廊也輸了,借的一萬元高利貸也輸了。楊廣想起了那個小青,你的小青呢?黃中林又迷醉的樣子抽口芙蓉王煙,說我還能管她?我隻能隨她去了。楊廣說:那多可惜啊,那個妹子很性感的。黃中林說:其實你那天霸點蠻就把她搞了,你又不肯霸蠻。楊廣說:不是我不敢霸蠻,是她不肯。我已經把她摟到按摩床上了,她討厭我那樣做地把我推開了,說滾開點。臉上冷冰冰的。我就不好再進一步了。黃中林嘻嘻一笑,說我本來想先回家,但我一身溜光的,怎麽見我嶽父嶽母?總要拎點什麽禮物才有臉進門啊。楊廣口袋裏還有一千一百元,馬上拿出一千塊錢給黃中林,你先拿去用。黃中林接了錢,有些激動,手也有些抖。馬宇也打開錢包,錢包裏有八百多元,他把那八張一百元的票子全部扯出來,遞給黃中林,說你穿著這身衣服回家,你嶽父嶽母會嫌你,去製點派頭,回家看看老婆和嶽父嶽母。黃中林哭了,嗚嗚嗚,謝謝謝謝,他哭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今天對我的這一幕。楊廣鼻子一酸,說中鱉你不要說這些,聽上去跟臨終遺言似的。黃中林嗚嗚嗚哭道:在我走投無路時,你和宇鱉還把我做朋友,我黃中林有朝一日發達了一定會報答你們。馬宇說:中鱉你講點別的。


    黃中林一倒到鋪上就步入了夢鄉,一睡就睡到下午六點鍾才醒來。他們去蒸菜一條街吃晚飯,當然還有小宋和小徐。吃過晚飯,一車開到蔡鍔北路,小宋和小徐就幫黃中林挑選她們覺得好看的衣服。楊廣和馬宇在一旁作參考。黃中林花五百元買了件黑羊皮夾克,在小徐的參謀下又花一百九十元買了條深灰色褲子。黃中林穿上褲子,又被小徐拖到一旁的鞋帽店,讓他試一雙兩百多的尖頭皮鞋。小徐讚美那雙皮鞋說:好看。小宋不甘落後,她看中了一條麻灰色圍巾。她把這條圍巾係到黃中林的脖子上,退後一步打量效果,她滿意道:好看。這條圍巾真適合你。黃中林被兩個女人盤“寶”了,開玩笑說:是不是還要換條內短褲?小宋和小徐都笑彎了腰。小徐道:要是你老婆看見你穿的是遊泳褲,一定會覺得你很性感。黃中林說:不穿短褲更性感。小宋望他一眼,評價他們三人道:我發現你們中最痞的就是你。黃中林回答小宋,我不是最痞的,廣鱉才是真正鱉,我這鱉是痞在嘴上,廣鱉痞是在行動上。楊廣嘿嘿嘿笑著,不想跟黃中林討論誰痞誰不痞。他轉移話題說:最痞的是軍鱉,同時跟三個妹子搞路,騷得出奇。小徐說:你們一說這些東西就來勁。小宋瞟一眼三個男人,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個男人相互望一眼,一笑,走出鞋帽店,鑽進汽車,送黃中林回家。


    黃中林有一百個理由在白水開發廊,其中最好的理由就是嶽母看他不起。天津美院學裝潢設計畢業的,在她老人家眼裏,應該天天坐在家裏畫圖紙,或者到什麽大學裏教書,但她的女婿在她家裏從沒畫過一天畫。她甚至疑心他的大學本科文憑可能是在火車站一帶買的。那幾年,長沙火車站一帶有些不法分子懂得一些人想用文憑去騙取他人的信任,就做起了這種生意,讓一些想要文憑的人在他們手上購買偽造的本科文憑或碩士文憑。另外,他嶽母還嫌他長得一副嫖客相,且嫌他吝嗇。每次他來她家什麽都不帶,簡直是一毛不拔。這些行為都讓她老人家討厭。以致她都鼓勵女兒跟黃中林離婚,並且不準女兒去白水。黃中林在白水開發廊的一年多時間裏,小何隻去過白水兩次,都是頭天去,第二天就回。


    黃中林走到小何父母家門前,正猶豫是不是敲門時,卻聽他老婆對母親說:媽,我的事情不要你管。黃中林有聽壁角的嗜好,馬上不動了,站在門外偷聽。他聽見嶽母對他老婆說:你現在年齡還不算大,又沒孩子,離了婚還有人要。假如你再拖幾年,再離婚,要找個比黃中林強的就困難了你明白不?嶽母又說:我是你媽我不會害你,黃中林不會有出息,他好逸惡勞。老婆說:你少說兩句好不好?我不要你管。嶽母急道:誰叫我是你媽,我不是你媽我才不管這些事呢。黃中林聽了這話呆了,心一橫,就壯著膽子敲門。門開了,是老婆小何。小何看見是他,一笑,說你怎麽來了?黃中林裝做什麽都不知道地走進去,看見嶽母叫了聲媽,看見嶽父叫了聲爸。嶽父說:吃飯沒有?這個時候問這句話顯得突兀,黃中林說:早吃了。他坐到沙發上,解下圍巾,折疊時發現商標都忘了撕就撕下商標,捏成一團扔進煙灰缸裏。他伸了下脖子,望著嶽父嶽母。老婆似乎很高興,說我正準備睡覺了。嶽母問他:你在白水縣城開的發廊生意好不好?黃中林騙她說:好得很。又說:不過我不想搞了。嶽母說:那你想搞什麽?黃中林說:準備和幾個朋友一起搞裝修。黃中林說完就步入了他和老婆結婚的那間房子。房門上的喜字撕了,但房內那個用紅毛線織起來的雙喜字仍呈現在牆上。黃中林一屁股坐到床上,對緩一步走進來的老婆說:把煙灰缸拿進來。老婆又轉身出門,將煙灰缸拿來,放在床頭櫃上。他用下巴示意老婆把房門關了,老婆就走過去把房門關了。老婆再走過來時,他把老婆摟在懷裏,嘴在老婆的額頭上親了下。你很漂亮,他隨口讚美老婆說,能找你這樣的好老婆是我的福氣。老婆覺得他今天很帥,說你怎麽啦?你吃了糖啦?一來就甜言蜜語的。黃中林隔著好幾層衣服摸了摸老婆的xx子,騙他老婆上床說:曉得我為什麽這麽晚還急著來嗎?因為我在白水想你想瘋了。老婆吃吃一笑,出門去衛生間洗臉洗腳,再回來,黃中林身上的衣褲已全部脫在沙發上了,光著身體鑽入了被窩。他對老婆擠下眼睛,說我在給你熱被窩。老婆閂了門,脫了衣服上床。黃中林揭開被子,把老婆拖進被子,問她:你想不想我?老婆說:沒怎麽想。黃中林就批評老婆說:那你不是女人。說著,他把老婆按倒在身下,兩口子就親熱起來。


    早晨的太陽射到他的臉上時,黃中林才醒來。老婆已上班去了。他起床,桌上有碗麵,涼了。黃中林端起麵吃著,吃了幾口他拿起《長沙晚報》看,看見一則招聘廣告,廣告上注明是中外合資企業:台灣宏泰裝飾公司。公司裏要招聘業務員兩名、設計人員三名,工資麵議。他仔細讀了遍,地址乃長沙市人民路某某商業大廈旁。他知道那棟商業大廈,吃過麵,嘴巴一抹,他便走出來,緩緩在街上走著,穿過一條街又拐了一條街,再走了一裏路,前麵就是那棟商業大廈了。他看見商業大廈旁有一棟五層的寫字樓,有一個巨大的燈箱,燈箱做得很別致,字也很漂亮,它們是:台灣宏泰裝飾公司。黃中林在門外站了兩分鍾,調理了下呼吸,挺起胸膛走了進去。


    宏泰裝飾公司是台灣人投資,長沙人出力的合資公司。那台灣人是個瘸子,一條腿完全被鋸斷了,安了隻由金屬零件組合成的假腿,假腿隱藏在料子極好的褲筒裏,乍看看不出,但他一走路你就會奇怪他右腿怎麽會發出金屬碰撞或磨擦的聲音,自然就猜到了八分。大陸方合作者是個長沙老荔子。我們還在全力以赴地考大學時老荔子已是騎著摩托車在解放路一帶的裝飾材料店前吆五喝六地飆來飆去的裝修老板了。他小名叫田妖鱉,自稱是田漢的侄孫子。當然他是不是田漢的侄孫子我們也不曉得。我們不可能跑到派出所調查。田妖鱉瘦高高的,長得非常精致,或者說穿得十分講究因而顯得精致。後來大家混熟了,發現田妖鱉是那樣的男人,看不起沒錢的穿著馬虎的男人,這一點可不像國歌歌詞作者田漢,他的叔爺爺或者是堂叔爺爺在那個戰火紛紜的年代,聲嘶力竭地衝同胞們疾呼“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這樣的人是不會看不起沒錢的男人或者穿著馬虎的男人的,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田妖鱉不可能是田漢的侄孫子。那天,黃中林走進去對田妖鱉說:我是來應聘的。田妖鱉於這幾天已先後接待了幾十個來應聘的,人都疲了,他玩著手中的鋼筆,看不起來應聘的黃中林道:你是哪裏畢業的?黃中林告訴他:天津美院裝潢設計係畢業的。田妖鱉稍稍瞟他一眼,天津美院哪一屆的?黃中林說:八九屆。田妖鱉從黃中林的嘴裏聽出他不是一口純正的長沙話口音,就不信任地打個哈欠,帶畢業證來了嗎?黃中林說:沒帶。田妖鱉就問:你沒看報紙?報紙上首先注明需帶大學畢業證。


    在社會上混了幾年的黃中林已沒有學生腔了,而是用一種很硬的口氣說:我既可以說是來應聘的,又可以說不是來應聘的。他望一眼田妖鱉和台灣鱉,昂起他的長長臉,紅嘟嘟的嘴唇一笑,呈現了兩排雪白的牙齒,說我打算承包你們公司的設計部。田妖鱉沒想到這個說話帶外地口音的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口氣這麽張狂,就盯著他,說承包我們的設計部?他嘲笑的樣子問眼睛望著門的黃中林:你打算要多少錢一月的工資?黃中林回答:你開我一萬元一月我也不嫌多。他望一眼田妖鱉,田妖鱉臉上發出了一聲冷笑。在一九九四年,至少在長沙市還沒有什麽公司肯開一萬元人民幣一月給招聘的人。田妖鱉以為來的是個神經,便不感興趣了。黃中林又說:我做不了事你給我五百元一月也嫌我拿多了。所以我不要你們開工資,這點錢我們不要,我們要的是設計費。如果我們的設計稿被甲方采用,我們拿我們該得的設計費,如果沒采用,算我們白忙一場。田妖鱉感興趣了,這在他看來是無本生意呀,他用不著掏錢養設計人員,卻有人替他設計。田妖鱉說:你說的我們是什麽意思?黃中林見田妖鱉對他感興趣了,就告訴他:我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天津美院畢業的,姓楊;另一個是四川美院畢業的,叫馬宇。田妖鱉立即用和藹的目光望著黃中林問:我插一句,你們搞過裝修設計嗎?黃中林說:我們在天津和西安都搞過,現在正在金華賓館畫施工圖。田妖鱉望一眼台灣鱉,用長沙普通話說:這很好,幹脆不養設計人員,把設計部交給他們。他立即對黃中林客氣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你把你的兩個朋友叫來吃餐飯見見麵吧。


    楊廣和馬宇在金華賓館裏畫著施工圖,小徐今天沒課,要考試了,她捧本書在裏麵房間啃著。楊廣的叩機響了,他看了下,是個陌生號碼,便拿起電話打回去,對方是黃中林,黃中林第一句話就是:宇鱉和你在一起沒有?楊廣說在,黃中林說:那你們放下手中的事情來長城賓館的餐廳。楊廣猜這是叫他和馬宇去長城賓館吃中飯,他放下話筒對馬宇說:黃中林要我們去長城賓館的餐廳。馬宇笑笑,中鱉昨天還哭窮,今天要我們去長城賓館餐廳,這個鱉搞什麽鬼?楊廣也笑笑:好像不是他一個人,他說見麵再談。馬宇瞅眼小徐,你去不去?小徐的眼珠轉了轉,大約她是在考慮去還是不去。她說去,便快樂地將書一丟,我可以去玩了。小徐有時候真像一名女中學生,身上還沒脫盡少女的稚氣,盡管她讀大三了。他們出門,下到一樓,上了本田雅閣車。馬宇見車上落滿了灰塵,就從車尾箱拿出雞毛撣子,打著車上的灰。他把車上的灰一打,車又顯得很新和漂亮了。馬宇說:我不喜歡自己用的東西顯得邋遢。他們很快就到了長城賓館,三人向餐廳邁去,黃中林已在餐廳裏了,一看見他們就對他們招手。他向楊廣和馬宇介紹他身邊的兩個人說:田總、譚總。大家握手,握完手坐下,譚總叫服務員上菜,跟著就聊起台灣啊大陸啊年輕人啊小姐啊什麽的了。


    吃飯時,幾杯酒下肚,別的廢話都聊盡了,這才談到裝修設計上來。台灣鱉問:你們一般拿設計費是多少?楊廣望一眼黃中林,嘿嘿一笑,說一般是拿裝修全額的百分之五。他解釋說:一百萬拿五萬。田妖說:百分之五多了,百分之三可以考慮。馬宇說:長沙市哪裏都是拿百分之五。黃中林插話道:百分之五和百分之三都好商量,反正隻要設計過硬,多一點和少一點都無所謂。我們主要是喜歡搞設計。台灣鱉笑笑,說是這樣,明天你們三個人一起來,我們簽份協議,以後就按協議辦事。田妖說:就按小黃說的,你們設計的圖紙中標了,就給你們三個點的設計費。沒中標,就不拿。馬宇說:百分之五不能少。田妖想了想,說一百萬以內的裝修業務,你們拿百分之五的設計費,一百萬以上的拿百分之三。怎麽樣?如果同意,明天就可以簽份協議。黃中林拍了下馬宇的肩膀,小聲說:我的想法是先找個地方落腳,以後賺了錢我們自己開個裝修公司。馬宇說:我也是這樣想。黃中林一笑,對田妖和台灣鱉說:明天我們來跟你們簽一份協議,以後就按協議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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