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也同樣麵臨著這個嚴峻的問題。周燕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周燕撒嬌地說:你曉得嗎?我父母問我們什麽時候結婚?王軍木了地望著她。周燕用手指撥弄著他那頭烏發說:我媽說如果我們今年年內不結婚,我們就分手算了。你知道嗎我都二十五了。王軍說:你隻二十三啊。周燕說:喂,我已經滿二十三了,吃二十五歲的飯了。王軍說:二十四歲就不要了?周燕說:二十四被我省略了。王軍說:你倒很爽快,想省略就省略。周燕說:就是。我媽要我們結婚算了。王軍說:你媽急了?周燕打了王軍的手臂一下,說你媽才急了呢。男人總是說天涯何處無芳草,女人也可以這樣說,天涯何處無男人?她又說:我媽說了,能好就好,不好就不要勉強。王軍點上支煙,吸了口,說結婚?我還什麽都沒有啊,我現在還是個窮光蛋。周燕淡漠的樣子瞟他一眼,說那就算了。真的,我不敢勉強你。她又傷心地添了句:強扭的瓜不甜。


    王軍真有些心慌意亂了,因為焦小紅也向他提出了同樣緊迫的問題。焦小紅比周燕還大一歲,而且比周燕活得正派一些。焦小紅是那種女人,據她自己表白說,是輕易不會愛上一個男人的女人。雖然是生活在當今這個倫理道德都出現了問題的社會,而且還是在天天麵對廣大的電視觀眾提倡時尚的電視台工作,她卻是個保守和潔身自好的女人。焦小紅應該出生在十五世紀,那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她的小家碧玉或大家閨秀,一不小心可能還是巡撫大人或知府大人的千金。她是那種巡撫大人或知府大人家的千金相。但上天捉弄她,讓她晚生了五百年,出生在二十世紀本身就不對,且又是出生在大學老師家裏,那就更是大錯特錯了。她應該出生在一個大老板家裏,那王軍說什麽也會舍棄周燕而跟她結婚。西安美院學設計的王軍其實是個勢利眼,而且有女人心,希望這一輩子能繼承一筆巨大的遺產因而一勞永逸。焦小紅的父母隻能給他一櫃子現代版的古書,因為焦小紅的父親是大學裏教古漢語的,隻能給他《史記》,隻能給他司馬光著的《資治通鑒》和他根本就不想讀的《二十四史》,再就是把女兒嫁給他了。王軍不想要那一堆破書,事實上他一點也瞧不起焦小紅的父親,那個老男人是個生活在今天思想卻在古代的人,談起今天的社會他就搖頭,而且十分無知,居然不知道現代戰爭中使用激光測距儀,一秒鍾就能測量出你的軍艦或坦克的準確位置並將你擊斃;不知道地對空導彈上裝有推動燃料,還不知道潛艇可以帶著核彈頭深入海底,甚至都不知道全世界有幾個國家擁有原子彈;一談秦漢或唐宋,他就振振有詞還眉飛色舞,隨口就是典故和某某朝代的宰相及奸臣,讓王軍出於禮貌而硬著脖子聽著。所以,當焦小紅的父親讓焦小紅把王軍帶進家門,兩個男人坐在充斥著陳腐的紙筆氣味的書房裏討論這個世界時,王軍拚命忍著打哈欠,因為老先生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道:世風日下,今不如古啊。


    在王軍眼裏,恰好相反,今天比古代真是好一百倍還有多。古代有汽車嗎?即使是皇帝老子出門也隻是靠兩條破腿走路,頂多是坐著馬車一路顛簸罷了。從北京到長沙,將近兩千公裏,不走一個月也要走二十八天,一路上不知要跑死多少馬呢。今天呢,火車十幾個小時就到了,飛機更快,兩個小時就到了北京。中午在長沙火宮殿吃臭豆腐,下午坐飛機,傍晚就能坐在北京全聚德烤鴨店吃烤鴨了。古代能做到嗎?古代有空調嗎?一把破蒲扇伴著一個人度過一個漫長而酷熱的夏天,晚上要不停地搖,直搖到精疲力竭地睡過去,而且一個晚上還要熱醒好幾次。現在呢,無論有多熱,隻要把空調一開,再炎熱的夏天也被拒之門外了,想鑽也鑽不進來。光憑這兩點,就是古不如今啊。王軍覺得焦小紅的父親因隻讀曆史和古書而拒絕現代文化,變得有點神經兮兮了。焦小紅的父親很想在王軍麵前大談曆史,沒想這個淺薄的王軍恰好對曆史不感興趣,居然公開說他討厭讀曆史書,弄得滿腹經倫的老先生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老先生正色說:我女兒不小了,你也不小了,你們什麽時候結婚啊?王軍說:看能不能明年結婚。老先生嚴肅著臉說:你們也談了幾年了,既然沒有其它障礙,雙方父母又不反對,就結婚吧。老先生還說:房子不是問題,如果沒有房子,暫時可以先在我這裏結婚,等日後你們賺了錢,買了房子再搬出去也不遲。


    王軍嚇得打了個冷噤,如果他住在焦小紅家裏,那不一天到晚要聽老先生談古了?老先生談的都是死了幾千年或幾百年的人物。你隻要說劉邦,他會立即告訴你劉邦的出生地,劉邦屬於一個什麽人,呂後又是個什麽東西,張良、陳平、韓信、蕭何順便就扯了出來。三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就被他這樣談掉了。你隻要提到宋朝,他馬上就跟你大談陳橋兵變,趙匡胤黃袍加身及後來推舉他當皇帝的大臣們杯酒釋兵權的故事。你隻要說我記得宋朝有一個皇帝叫宋徽宗,老人家就會覺得你很天真地跟你大談宋徽宗的懦弱,大談蔡京、童貫這兩個奸臣,甚至還會告訴你蔡京原來是投靠王安石的,後來又投靠司馬光,因而爬到了宰相的位置;童貫又是個什麽東西等等。你隻要說哦,朱元璋。還不要你說下文,他就忙著告訴你朱元璋的一切,朱元璋出生於淮北鳳陽,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從小放牛,因父母雙亡,成了孤兒,隻好跑到廟裏當了小和尚,後來跟隨紅巾軍首領劉福通反元,因作戰勇敢而做了起義軍的頭目,隨後帶著那些人回到家鄉招兵買馬,後來當了皇帝,成了曆史上殺害功臣最多最殘暴的皇帝等等。你隻要提一個稍微有點名的曆史人物,他就跟你大談一串早已死得沒有影子了的人,且頭頭是道,讓你瞠目結舌。王軍可不願意陪老先生沒完沒了地探討曆史和曆史人物,當然就拍屁股走人了。他對焦小紅說:你爸爸真是一肚子學問,太可怕了。焦小紅不知道王軍的心理,還以為他是表揚她有一個好父親,忙說:我爸爸沒別的愛好,一不下棋,二不打牌,三不看電視,隻有一個愛好就是讀書。王軍打了個寒噤,你爸爸讀了一肚子書啊。他一笑,不過有什麽用呢?最多就是在大學當一個教授而已。焦小紅承認說:是啊,我爸爸隻會讀書,自己並沒多少創造力。王軍一邊走一邊說:我真的不敢跟你爸爸住在一起。他的知識太多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焦小紅說:那也沒什麽,他搞他的,我們過我們的。王軍搖搖頭,我是個睡懶覺的人,你爸爸怎麽會允許他的女婿發懶筋呢?他會把一本古書遞給我讀,恐怕還會要我寫學習心得什麽的。焦小紅說:那好啊,正好糾正你的不良嗜好啊。


    王軍寧可娶周燕為妻也不願意娶焦小紅為妻,這是他不是那種愛讀書的人,受不了她爸爸的那一堆知識的壓迫。他想李國慶可能是那種喜歡跟焦小紅的父親攀談的人。李國慶倒是可以跟焦小紅的父親比背唐詩宋詞,可惜他已結了婚,不然他可以把焦小紅介紹給李國慶。王軍討厭讀書,也討厭曆史,他喜歡睡懶覺,喜歡坐到桌子邊上打牌,喜歡躺在床上想通過什麽方式賺錢,所以他不願意走進焦小紅家,於飯前飯後麵對那個滿腹經倫的老先生。


    周燕的父親也接見了王軍,是在客廳裏接見的,他對王軍整體上還滿意,這是王軍長得一表人才。他也跟王軍談了有關他跟他女兒的婚事。我就一個女兒,他望一眼女兒——女兒坐在他一旁,接著他財大氣粗地望著王軍說:如果你們結婚,我送一套三室兩廳房給你們結婚。他又掉頭看女兒一眼,又望著王軍說:你們自己去過小日子。我曉得年輕人都不喜歡跟父母們住在一起,怕被父母們管。哈哈哈,無所謂的,常常回來就是了。周燕打了父親的腦袋瓜一下,說你真討厭。周燕的父親玩笑說:怎麽?還沒過門就嫌你老爸了?周燕又打了父親的胳膊一下,說你就是討厭麽。周燕的父親提出了他的建議,說你們兩個都沒要工作,我給你們十萬塊錢,你們自己去選件事做,自己去經營。周燕高興地叫道:哎呀,伢老子你這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想法?你大方得很啦。她望一眼王軍,又說:那我要開個酒吧。周燕的父親微笑了下,強調:你們開什麽我都不管,反正你們一結婚我就給十萬塊錢給你們,你們搞什麽生意是你們小兩口的事情。王軍覺得這太好了,也很高興,說可以。周燕的父親說:那你們去看房子吧,看上了就告訴我。王軍覺得這真是不勞而獲,說好的。周燕就更加興奮,她想她終於要有屬於自己的家了。她望著王軍說:那我們就去看吧?


    兩人走了出來,去這裏那裏看房。長沙市到處都是樓盤,有現房有期房,兩人一下子看了五處地方。傍晚時王軍的叩機響了,是焦小紅找他,他沒回話。過了會,焦小紅又叩他,當時他和周燕在一處三室兩廳的空房裏,周燕把手機給他,他沒接。他不敢拿周燕的手機打焦小紅的電話,因為手機上會留下撥打的電話號碼,萬一周燕背著他打過去,就穿幫了。他對周燕撒謊說:李國慶鱉找我,我懶理得他。周燕就把手機放進手袋裏。兩人看了房,走出來,天已黑了。這是十一月的天空,天黑得較早,還不到六點鍾天就黑麻麻的了。我們去哪裏吃飯?周燕問他。王軍說:就在街上隨便吃點東西吧。周燕的手機響了,是她母親打手機,她對著手機說了幾句話,然後對王軍說:我媽要我們回去吃飯。王軍笑笑,那就去你家吃飯吧。兩人便上了一輛的士,回周燕家去了。


    那段時間,王軍的口袋很癟,有時連抽煙的錢都沒有。h酒店的基建還在掃尾,裝修還沒開始,而最主要的是黃娟變了,整個人都變了,變得隻要在中華大酒店一看見他就用一種蔑視的目光瞅他了,而且冷淡得嚇人,好像他們從來不認識似的。直到這個時候,王軍才感到三個女人中,他其實最愛的是黃娟。原來不覺得,可是自從黃娟不再接受他的愛,而隻是與王總纏纏綿綿時,他驀地發現他居然還會嫉妒,嫉妒她坐在王總身邊,嫉妒她嬌媚的樣子給王總添酒,嫉妒她將雙手放在王總肩頭,將下巴抵在王總的肩上。他那麽不在乎的女人,原來是他最愛的。他現在很難跟她在一起了,她基本上不回話劇團了,她天天跟王總在中華大酒店,吃在中華大酒店睡在中華大酒店,拉屎撒尿也都在中華大酒店。她學會了喝酒,還學會了抽煙,她叼著煙卷的樣子用今天的語言來說,真是酷斃了。早兩天,他逮住了一個可以同黃娟單獨聊天的機會。那天下午,他去中華大酒店,王總去深圳了,黃娟在王總的辦公室裏冷冰冰地接待了他。他忽然不敢接近她的身體了,就在兩個月前他是可以隨便摸她和抱她的,現在中間雖然沒有任何障礙,但他卻感到兩人之間已隔了一座大山,以致誰也看不透誰了。他說:小黃,王總是有老婆的,你要清楚,他不可能與老婆離婚。黃娟冷冷一笑,那又怎麽樣?他咽下湧到喉頭的口水,說我隻是告訴你。黃娟抽口煙,說謝了。一雙斜挑的眼睛望著別處。王軍拿起茶幾上的軟中華煙,抽出一支點上,看著在高級化妝品的幫助下顯得十分俊俏的黃娟,說我想他隻是玩玩你。黃娟說:我願意呀,我願意被他玩。王軍仿佛被痰嗆了口,說那我就沒話說了。黃娟冷冷一笑,你就是來跟我說這些?王軍覺得自己太不被她理解了,說你應該冷靜。我是為你好,我怕你將來會痛苦。黃娟一臉憤怒地看著他說:你不覺得你比他更卑鄙?你既然清楚這一切,為什麽要把我送給他?王軍說:你現在對我意見很大,聽不進我的話。黃娟又尖聲指出,說是你為了做裝修工程把我送給他的,現在你又反過來責備我?你們男人怎麽這麽厚顏無恥?王軍還想解釋,老李鱉走了進來,一看見王軍就高興道:切磋下不?老李鱉喜歡打麻將,把王軍拖走了。


    王軍在周燕家吃完晚飯,九點多鍾,李國慶叩他,他拿起電話回了話,李國慶說伢鱉請客喝酒,說了地方,要他快去。王軍也想出門走走,他不喜歡把整天時間都花在一個女人身上。周燕要跟他一起去,他對周燕說:你在家裏休息算了。周燕說:不,我要跟你去。他說:男人有時候說話不喜歡女人在身邊。周燕就沒再堅持,放他出門了。他奇怪他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他來不及細想,跳上一輛中巴,向李國慶告訴他的酒吧趕去。


    伢鱉談了個對象,是一個愛好美術且很純真的女孩,是今年七月份走進大漢畫室的女學員。十九歲。去年畢業的高中生,今年考大學文化沒過線,準備明年再考。她長著一張好看的鵝蛋臉,剪著男孩子那樣的短發,眉毛淡淡的,鼻子長長的,嘴唇小小的,搭配在一起很漂亮。伢鱉覺得自己因有了這個女孩的愛情而幸福得要死,居然請客喝酒什麽的。伢鱉見王軍走來,就誇張地大叫道:軍哥軍哥,坐坐。他向他的女朋友介紹王軍說:西安美院畢業的,人才。他的女朋友看一眼王軍,一笑:帥哥啊。王軍說:還帥哥罷,已經老了。伢鱉介紹他的女朋友:姓鄧,名蓉,我女朋友。王軍掃了眼四周,不見李國慶,問:國慶鱉呢?伢鱉說:他馬上就到。王軍說:我還以為他已經在這裏了。李國慶來了,高興的樣子大步走來了,臉上笑嗬嗬的。伢鱉又向他女友介紹說:李國慶,中央美院壁畫係畢業的,才子一個。李國慶哈哈笑著,反過來讚美伢鱉說:莫聽伢鱉的,他才是是浙江美院的才子。我們都崇拜他。伢鱉很高興他在他女友麵前表揚他,伢鱉謙虛道:我不是才子,哪裏像你,中央美院的大才子。李國慶說:我是柴火的柴,不是那個才。幾個人哈哈一笑,忙著喝啤酒。黃中林也來了。他找伢鱉給他畫一幅國畫。他臉上還有些青紅紫綠,手臂上還綁著石膏,不過他一看見鄧蓉眼睛仍然發亮,這是他天性喜歡搞女人。鄧蓉被他盯得臉紅了下,說幾位都是老師,請多多指教。李國慶一聽老師就暈,說我們算不得老師,都是些不學好的人。他指著黃中林:尤其是他,你就千萬莫跟他單獨走在一起,他是個大色鬼。他要是當老師,會把所有女學生的肚子都搞大。黃中林就笑,點上支煙抽著。王軍臉上的表情有些失落,李國慶就用手肘捅了下王軍的腰,說你這鱉瘟雞子樣的,怎麽啦?王軍望李國慶一眼,歎口氣說:周燕的父母催我和周燕結婚,我怎麽結啊?我又不想結婚。伢鱉說:何解不想結婚?王軍說:我沒有結婚的衝動,我一想我要結婚了就恐懼。他繼續說:我要是跟周燕結婚,焦小紅不受刺激了?我真的不曉得要怎麽辦。黃中林撕下一塊魷魚,放進嘴裏吃,吃得美滋滋的樣子,卻突然說:這好辦呀,你把焦小紅給我吧,我真的還蠻喜歡焦小紅的。焦小紅的屁股長得好,很性感。說到這裏他嘿嘿笑著。王軍喝口啤酒,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上,說就怕她看不上你這鱉呢。黃中林說:你結婚了,總要有人安慰她吧?我就當幾天安慰天使看看。


    伢鱉粗聲說:日你的,呷酒呷酒。幾個大男人碰了杯,都喝了口啤酒。王軍望著黃中林說:中鱉,你們接的這個兩千萬的工程,自己能賺多少?黃中林說:做得好能賺兩三百萬。王軍說:你講卵話,至少可以賺六百萬吧?黃中林說:賺不到。李國慶嫉妒道:日你的,兩千萬的工程你們都能接到手,真讓人嫉妒。伢鱉也說:嫉妒,確實嫉妒。黃中林喝口啤酒,望著王軍說:把焦小紅讓給我,我今天晚上就去找她談人生,把她的思想改變過來。王軍說:焦小紅不是小青,你的魅力還不足以讓她改變。黃中林就淫笑,說你既然不打算跟她結婚,肥水不流外人田麽。李國慶不喜歡黃中林的自以為是,說中鱉,你講點別的好不好?伢鱉嘿嘿笑著,他的女友也覺得好玩地笑著。黃中林進一步望著王軍說:你要是覺得焦小紅煩你,就打我的手機,讓我去開導開導她。李國慶想要是讓黃中林當安慰天使,那他不把焦小紅搞了才怪,這個鱉哪天正經過?就對王軍說:千萬莫讓中鱉做安慰天使。說著,他舉起酒杯,叫道:喝酒喝酒。伢鱉慌忙響應,幾個人忙將杯中物倒入了嘴中。


    黃中林沒坐多久就開車走了,酒吧裏又隻剩了伢鱉、李國慶、王軍和坨坨。坨坨還沒談女朋友,所以他一臉輕鬆地哼唱著劉德華的《來生緣》。李國慶命令坨坨說:呷酒,坨坨鱉把杯子端起來,碰一下。坨坨就端起酒杯跟李國慶碰,喝了口。李國慶不準坨坨隻喝一口,大聲說:喝完。坨坨就喝了那大半杯酒,李國慶高興了,對坨坨豎起大拇指,說這還差不多。李國慶又把酒倒滿,跟伢鱉和王軍分別碰了下酒杯,說都是朋友,我們為友誼和信譽幹杯。李國慶說這話是有出處的,因為他對王軍不怎麽放心了。王軍是個什麽人,大家心裏都清楚,他不是那種靠得住的人,而且李國慶已從伢鱉嘴裏曉得王軍的為人了。


    早兩天,李國慶不知刮什麽風刮到了大漢畫室,一進畫室的門就大聲背陸遊的詩道:三萬裏河東入海/五千仞嶽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裏/南望王師又一年。日他娘的又一年啊。畫室裏的小年輕都掉頭望著他,以為來了個神經。李國慶卻哈哈哈大笑,說啊呀,這麽多學生。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伢鱉不等他背完詩就奮力把他往另間房子裏推,因為那些小年輕已開始把他做瘋子笑了。伢鱉說:坐坐坐。又是泡茶又是遞煙,還把門關了,不讓他賣弄才情。伢鱉說:好羅好羅,我們聽你的話不懂,莫背詩了。李國慶說:老子今天走這裏路過,順便來看看。伢鱉問他近來忙些什麽,李國慶就把他跟王軍畫圖紙的事說給了伢鱉聽,王軍接了個很大的工程,少說也有一千萬,畜生騙你。伢鱉一聽李國慶在跟王軍畫圖就低頭暗笑:嘻嘻嘻嘻。李國慶很警惕地望著伢鱉,問伢鱉笑什麽。伢鱉說:沒笑什麽。李國慶說:你剛才明明笑了,你這鱉到底笑什麽?伢鱉猶豫了下才說:你也許會白忙一頓。王軍是個賺了一百塊就要用一百零一塊的人,但願王軍在你麵前講信譽,說話兌現。


    李國慶心裏沒底了。這兩個月,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設計上,設計了h酒店的大堂、大會議室、小會議室、餐廳、客房和衛生間等等一係列圖紙,手都畫麻了,畫得手指都壯著膽子抽筋了;眼睛也畫腫了,畫得睡覺時躺在床上就要求音樂老師發發善心替他揉眼睛,因為他的眼睛脹疼。直到一個星期前,圖紙才畫完。要是跟別人畫,那是一手交圖紙一手交錢的,那他至少可以拿到兩萬塊錢,因為光效果圖就畫了十張,按兩千塊錢一張的行情計算就是兩萬塊錢,還不要說施工圖——施工圖畫了三十張,就按三百塊錢一張計算也有九千元。可是李國慶在王軍手上連一分錢也沒拿到。王軍說他現在連一分錢也沒到手,等錢到手了再付給他圖紙費。李國慶急需要錢花,他現在連抽煙的錢也成問題了,不得不伸手向老婆借。他對老婆說:先借我一百塊錢。過兩天又對老婆說:還借我一百塊錢。又過兩天又一臉討好地對老婆說:再借我一百塊錢,我保證連本帶息一次性地還你。他剛才來這裏喝酒,為什麽會比王軍晚?三站半路他是全憑兩條腿走來的。倒不是為了鍛煉身體而走路,而是口袋裏除了半包他計算著抽的白沙煙,就隻剩了幾角零錢。他已經陸陸續續跟老婆借了一千七百塊錢了,總不能無止境地借下去啊。所以他拋出了那句話:我們為友誼和信譽幹杯。說完他盯王軍一眼,王軍一笑,舉起酒杯,重複了下李國慶的話:為友誼和信譽幹杯。


    王軍的叩機響了,他去回了個電話,是焦小紅叩他,問他在哪裏。他告訴焦小紅他在一家酒吧喝酒。焦小紅匆匆來了,著一身黑衣服,手裏拎著黑包。焦小紅顯得很端莊。她不是那種隨便什麽男人都可以接近的女人。書香門第出生的焦小紅可看不起那些輕浮的講穿講呷講哪裏好玩的女孩們,甚至從骨子裏鄙視她們。她有女神的味道,隻是比畫麵上的女神稍稍胖一點。女神坐下了,坐在王軍一旁,一雙眼睛味道很正地打量著我們幾人。她笑笑,那笑容不是給隨便什麽人的,除了給王軍,別的人是不要指望受用的。這讓坐在一旁觀察她的小鄧自慚形穢。小鄧,伢鱉介紹他的女友,我女友。小焦,伢鱉衝小鄧說,電視台的編導。焦小紅伸出了軟綿綿的手,很外交意味地跟小鄧握了下,簡直隻是碰了下就鬆開了,也許連半秒鍾都沒有。李國慶讚美焦小紅,說你在我眼裏是女王,能親親你的手背嗎?焦小紅笑笑,李國慶你說什麽呀?李國慶指著王軍,你愛上軍鱉是一個錯誤,他最亂彈琴了,我崽騙你。王軍嘿嘿笑著。焦小紅道:我就是愛他,怎麽樣?李國慶說:軍鱉剛才還說要把你讓給中鱉呢。焦小紅聽了這話有幾分激動,馬上說可以呀,隻要王軍舍得。王軍說:李國慶鱉有點神經。你莫聽他的。小鄧說:我證明。焦小紅又看一眼王軍,笑笑:我相信王軍不是那樣的人。王軍說:我當然不是那樣的人,我是一個很單純的男人。李國慶噗地笑了,背詩道: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王軍立即指出說:小紅,千萬不要聽李國慶的,他背痞詩。李國慶說:葉紹翁的遊園不值,哪裏有一點痞的意思?王軍說:紅杏出牆還不痞?李國慶大笑,你這鱉太沒文化了。王軍不喜歡有人當著他女友的麵說他沒文化,生氣了。你有文化?他望著李國慶,別個說你是個神經咧,一沒事就背詩勾引妹子。李國慶望一眼王軍,王軍氣呼呼的模樣。伢鱉忙說:呷酒呷酒。


    有輕音樂從音響裏飄出來,於是大家就聽輕音樂,邊左望右望的。小鄧哼起了歌。十一點鍾,焦小紅打了個哈欠,這個哈欠猶如流感,致使他們個個都打哈欠了。李國慶把眼淚水都打出來了。他把衝到臉上的又一個哈欠打了個幹淨,說走罷,我今天好累的。伢鱉也覺得坐不下去了,忙對酒吧的服務生說:小姐,買單。


    王軍不想到焦小紅家裏去,焦小紅的父母都屬於老封建,要是曉得焦小紅和王軍還沒結婚就上了床,而且還被王軍左勸右勸地勸到市三醫院引過三次產,就算他們不大罵王軍,也會怒斥女兒行為不檢。要是王軍口袋裏有錢,他就會去鬆桂園賓館開房,在那種隻有兩人在房間裏的隨便一句話就可以挑逗起情欲的氛圍中纏纏綿綿,但他的口袋同李國慶的口袋早已相差無幾了,就隻好領著焦小紅回家。王軍的父母早睡了,但人老了容易驚醒,假如隻是王軍回來,他們還不至於徹底驚醒。他們聽見有個女人的說話聲,而且聲音還不賴,兩位老人就徹底驚醒了。率先起床的是王軍的母親,她咳聲嗽,接著就爬了起來。王軍一聽見母親咳嗽就趕緊把焦小紅藏到房間裏去了。他出門,為焦小紅打洗腳水,母親望著他:誰來了?王軍說:我女朋友。母親很興奮,要走進王軍的房間去,王軍製止說:媽,你去睡。母親望著他,他說:她已經很困了,不想再說話。他把水端進門,用腳鉤著門將門關了。他父親也興致勃勃地起床了,對老婆說:你問問他們肚子餓不餓。王軍出來了,回答父母:不餓。王軍的父親探頭往門裏張望,王軍把門關了,王軍說:我們才在外麵吃過夜宵。王軍的父親還要進去,王軍說:她在洗腳。王軍的父親就止住了腳步,轉身對老婆說:既然沒我們的事,就去睡吧。王軍鬆了口氣,這是他不願意讓父母發現焦小紅不是周燕。周燕早兩天來了,在他們家吃的晚飯,後來兩人在房間裏做愛弄出的聲音讓王軍母親故意大聲咳嗽。但此刻坐在他房裏的是焦小紅,這會讓他父母目瞪口呆。焦小紅問王軍:我應該出去見一下你的爸爸媽媽吧?王軍搖遙頭,不見,見他們幹什麽?睡覺。


    第二天上午,他們還是見麵了。焦小紅要小便,走出門,當然就看見了王軍的父母。焦小紅從廁所裏走出來時禮貌的樣子對王軍的父母一笑。王軍的父親一看見焦小紅不是早兩天來的那個周燕,果然就目瞪口呆,而且還有些生氣。你在哪裏工作?他以為王軍在外麵隨便弄了個姑娘回家睡覺。焦小紅說:我在電視台工作。王軍的父親仍然沒把臉皮鬆開,說你跟王軍是什麽關係?焦小紅臉上的笑容凝結了,猶如漿糊粘在臉上。王軍的父親又說:你跟王軍認識幾天了?焦小紅在兩雙渾濁然而咄咄逼人的眼光下,真的變得很緊張了,因為她發現兩位還沒那麽老的老人正用懷疑甚至是敵視的目光打量她。她說:我和王軍認識快三年了。王軍的母親說:三年?王軍從來也沒向我們提起過你。焦小紅臉紅了,連耳朵根也紅了,問王軍真的沒沒沒說過我?王軍衝出來,惡狠狠地掃一眼父母,神經有毛病吧你們?他沒好氣地衝父母說,把焦小紅拉進了房間,兩個神經,吃飽了飯沒事幹。焦小紅不太開心,走到窗前望著外麵,王軍從背後親了下她的頸脖,不要在意,我爸爸媽媽都瘋了沒好。見焦小紅仍不開心,他又說:我父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就瘋了,是個典型的瘋子。你不要放在心上。焦小紅轉過俊俏的臉來,委屈的淚水都湧出了眼眶,一邊一串。王軍伸出舌頭舔掉了她的眼淚,說親愛的,怎麽啦你?又說:你坐下,我去洗臉漱口。王軍走出門,沒理對他的行為充滿疑問的父母,走進廚房去洗臉漱口,折回來,領著淚汪汪的焦小紅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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