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宇總覺得自己的一生中最有詩意的歲月便是知青生活。“我要到知青點去一趟,明天清明節我再趕回來。”他對馮焱焱說,很向往什麽地覷著她,“我昨晚做一晚的夢,盡是夢見知青點的生活。你和我一起去不?”


    “我不去。”馮焱焱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丈夫幾年前就對她提及過要去知青點並發出非去不可的賭咒卻又沒有去什麽的。上兩個月丈夫又擺出要去知青點的架勢,行李都準備了卻由於一筆買賣又未付諸行動。因而隔三差五丈夫就總要信誓旦旦地這麽說上幾句,馮焱焱當然就聽膩了。“快吃麵,等下又會遲到。”她吼了句兒子,“快吃。”


    汪宇的兩隻xx眼睛不屑地瞥了妻子一眼,接著也把目光拋到兒子那白嫩紅潤的臉蛋上。兒子生著一雙略為鼓起的xx眼睛,臉型卻是妻子那種圓臉型。“決點吃麵,”他也催促兒子說,“遲到了老師又會要留你的校,聽話。”


    兒子讀小學三年級了,調皮,學習成績一般,因不做作業經常被老師留校,這令馮焱焱十分生氣。“你今天再不做作業,看我不打死你!”妻子威脅著訓斥道,“沒點用的東西。”


    “算了,”汪宇說,“是這樣的崽,有什麽辦法?”


    “你太不管他了,”妻子埋怨他,“他就這樣長大,保證沒有出息。”


    “對我們的兒子要有信心。”汪宇有點惱怒她,“你對他從小就灌輸這種思想,他長大了就會以為自己真的沒用,到時候你要負責任。”


    “你怪我唄?”妻子瞪著他,那雙不再動人的眼睛裏充斥著煩躁,“你一天到晚想賺錢,鑽山打洞,又賺了幾個錢?”進而說:“你從沒管過兒子咧?你看樓上樓下的羅,他們都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學畫畫學寫字,送進送出,你呢,什麽都不管!”


    “你不曉得送?!”


    “別個都是父親騎單車送呢,你有摩托車都不送?!”


    汪宇騎的摩托車其實是一輛玉河50“土狗子”,前年他花四百塊錢從一朋友手上買的,經常爛在路上而令他頭疼,如今陸陸續續花的修理費都不下四百塊錢了,可依然是動輒“撒嬌”,令他怒不可遏。“等我下半年搞輛好摩托車騎就送他到青少宮去學畫畫。”


    他瞧著兒子說,兒子喜歡畫畫,當然是畫大炮火箭飛機坦克這類他隻在電視和圖書上見過的武器。


    “你做好事。”妻子鄙夷道。


    兒子的麵還隻吃到半途中,牆上的石英鍾卻顯示出了時間的緊迫——七點半了,馮焱焱尖吼一聲,“算了,”她站起身拎起自己的皮袋,“反正餓一餐也不會死,快去背書包,走走。”


    兒子丟下碗筷,高興地叫一聲“好咧”,拿起書包衝他說了句“拜拜”,忙跟著母親出了門。


    汪宇心裏有點淒然,而且這種心理就像霧一樣總在他腦海裏升騰,拚命想趕也趕不掉,相反,這種心理恍若絲帶一般把他的腦袋綁得繃緊的,使他越發憂鬱。“我要去知青點看看,我一定得去,再不去我就會死了。”他這麽說,心裏一涼,不覺為自己命運多舛而進一步悲哀起來。“我什麽都沒有,錢沒錢,愛情沒有愛情,馮焱焱喜歡他們公司的王經理。”早在五年前馮焱焱就對他存了離異的心理,那時候他在廠生活服務公司打雜,脖子上生了甲狀腺腫,一頭烏發竟掉得禿了頂似的。“你活得沒點樣子呢,還是個男人!”馮焱焱一臉輕蔑地盯著他。那是八九年四月一個淫雨霏霏的半夜裏,連續半個月天天大雨小雨地落得馮焱焱情緒很壞,當然就沒有心同他做愛。“我不想就是不想,”她把他的手從身上拉開說。“你上班好玩樣的,不要動半點腦筋。我要做古正經上班,我要睡覺。”汪宇一百個赤誠地看著她,“隻要幾分鍾就完事了,真的。”“一分鍾都不行,”她反感地瞥著他,又一次堅決地揎開他的手,“你隻曉得幹這種事,又不曉得學門技術換個好工作!我不喜歡。”窗外雨淅淅瀝瀝地傳進來,空氣中濕度很大,桌子櫃子上全有一層水氣。他呼吸有些急促地瞧了妻子分把鍾,“三十幾歲的人了,想學技術也是空的!”他說。妻子指出說:“那你就去做生意呀。你一個男子漢在廠裏種樹,還沒有三十四歲,什麽事情都不會做!你不覺得醜,我做妻子的都為你感到醜!”“你嫌我是不?”


    “不是嫌你,”她來火道,“你這樣下去,我要跟你離婚。”她用一種厭煩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扭開頭。那時候馮焱焱心裏還沒有王經理這個人。那時候馮焱焱還在廠資料室負責外文翻譯這方麵的事情。一九九o年大年一過,她調進目前所在的這家中外合資公司後,整個人一下子就變了。從前三天兩頭地指責他一半是嫌他,另一半是出於鼓勵他和刺激他奮力向上的思想,現在從她嘴裏吐出的冷潮熱諷中卻含著幾縷出自內心深處的冷漠了。身為丈夫的汪宇當然不難體嚐出來。而且,有好幾年都不注重穿著的她,忽然就講究起來,十天半月總要到服裝城去遛一遭,買一兩件合身的新衣,一回到家裏就衝著鏡子左照右照轉來轉去的。她當然不是為他打扮。她還跑到省歌舞團去學“國標”,每天早上還站在陽台上壓腿,她倒是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他看在眼裏,嫉妒在心裏,冷言道:“你以為你還隻二十歲呀?三十幾歲了還盡是勁!怎麽不多花點心事到兒子身上?”她不聽他的,照樣每天晚上去歌舞團學她的“國標”。


    汪宇抽完煙,起身步入臥室打開抽屜,拿了三百元錢,“我今天無論如何要去知青點,”他下決心說。他打開大櫃,拿出平常出客時才舍得穿的深藍色隱條飛魚牌西服,穿上,係上一根廉價的黑底紅花領帶,擦亮上海牛頭牌皮鞋,穿好,然後就精神煥發地出了門。


    我當知青的那個時候,太陽是綠的,天空也是綠的,大地更是綠綠的一片,我生活在那個綠色世界裏,做的是充滿著綠色的夢,瞧著的卻是一張張綠色的臉。那個世界一直如煙一般在我夢中縈繞,不是說每天都夢見知青生活,那種本事本人還沒有,但隔那麽一段時間(長則幾個月,短則幾天)知青生活便能很好地侵入我的夢境。我曾企圖趕走這種懷舊的心緒,就像某人想擺脫某件早已厭倦的事似的,但“她”卻像一條善解人意的狗能狡猾地躲過我的理智,當我幹完某件事後很稱心或很不稱心地躺在沙發上休息,眼睛望著窗外的天空想認認真真地休息片刻時,這條“狗”驀地就撲入我的心懷並牽引著我的思想(另一條狗)到那片綠色的世界裏去漫遊。


    就這麽回事。


    我現在不大樂意見到綠色,綠色太容易讓我掉進回憶的泥塘了,那個泥塘裏我的靈魂是灰暗而且痛苦的,當然是為愛情痛苦。


    那片綠色裏有一張絕對俊美的臉印在我腦壁上了,這麽多年彈指一揮間地流逝了這張臉卻仍清晰可見,恍若浮雕,怎麽也抹不掉。


    這便是知青生活時常撞入我腦海的一大原因。這張俊美的臉上有一雙憂鬱的眼睛令我神往。這雙憂鬱的眼睛知道我深情地愛著她,但她隻能回避,因為她已經把自己的愛情交給了汪宇,無法再分一半給何平。


    何平,這雙眼睛在我夢裏說:我很愛汪宇,我很愛汪宇,我不能又接受你的愛。


    就這麽回事。


    那時候我和我的知青夥伴全很會吃,一餐吃個半斤八兩是常事,當然拉得也很多。知青點的後麵有一處土磚茅屋,糞池常常沒有幾天就滿盆了。那時候吃得多一是勞動強度過大,二是油水少得可憐,炒那麽大一鍋子菜隻放一瓶蓋子油,菜上根本就沒沾油,隻有菜湯上飄著幾顆迷人的油珠子。二十幾個男女知青吃那麽點油,當然就要發狠吃飯才行。現在豬吃的潲水油都很重,真所謂生活邁進了一大步。我們那時候生活很苦,在我們下鄉的大隊,一個全勞力一天的勞動價值才抵人民幣八分錢。雞蛋在當時正好是八分錢一個,一天的收入才能吃一個雞蛋!


    一九七四年我從長沙市十一中學高中一畢業就打起背包出發了。那年與我一屆畢業又一起下鄉的有三個人,其中一個是我深深愛戀的方琳。記得我們三個知青是搭一輛往知青點送油的南京牌卡車去的。那是十月裏一個晴朗的上午,我們三個知青先後爬上了卡車車廂,車廂裏放了一缸菜油一缸豬油和一缸醬油。我們的行李就擱在這些缸蓋上,各自管好自己的東西。我那天是第一次見到方琳。方琳不住在我們h局的宿舍裏,而是住在她父親單位上(她母親在h局工作)。那天上午九點鍾,她第一次走入了我的眼簾,穿身當時相當流行的文工團服,一手提著白鐵桶一手拎著紅塑料殼熱水瓶。她父親為她提著一口大皮箱,母親掮著她的行李包。我不認識她那個瘦高瘦高的父親,但認識她那個早已邁入中年卻梳著一條姑娘才梳的長辮子的母親,她母親是h局辦公室的普通幹部,因為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梳著一根烏黑的長辮當然就有幾分讓人不順眼而遭人背後譏誚,於是我理所當然地就認識這位長辮子女人。


    長辮子女人的女兒一下子就迷住了我。


    千真萬確。


    南京牌卡車在九點半的陽光裏駛出h局大門,衝完一條長長的下坡,接著朝很陡的上坡挺進時,方琳的綠臉盆從她腳旁很好地滑到了我的腳前,這當然就提供了一個我可以同她說話的借口。


    你的臉盆,我笑笑說,用腳把臉盆送到她的腳旁。她瞅了我一眼,沒說話。


    我叫何平。我裝做無所謂地問她。你呢?


    方琳。


    你怎麽跟你媽媽單位下鄉?我找話說。因為常情是子女隨爸爸單位下放。


    我爸爸單位的知青點很亂,發生了三起知青跟農民打架。她說。所以爸爸要我跟媽媽單位下鄉。


    哦。我跟大人樣的哦了聲,一時找不到什麽話說,由於心虛,隔了氣就更加尋不出理由同她搭訕什麽了。


    南京牌卡車一到知青點,將一缸缸油卸下車,由一些老知青歡欣雀躍地抬進食堂後,我便被帶隊幹部領進了汪宇住的房間。房裏靠兩邊牆各擺一張兩層床,但隻有兩張鋪上掛著蚊帳疊著被窩,一張床上擱著箱子、熱水瓶和碗什麽的,另一張床上鋪了層稻草,顯然是留給我睡的,汪宇,你房裏住進來一個新知青。


    h局負責知識青年上山上鄉的幹部說。


    汪宇正坐在桌前寫信,折過頭來說了聲歡迎歡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幾眼,又轉頭繼續寫他的信。


    知青幹部把我的背包放到鋪著稻草的床上,說了幾句要我開好鋪、休息下就去食堂吃飯的活後,被一個知青叫去了。


    汪宇寫完信就正式調過頭來瞧著我開鋪,我姓汪,名宇宙的宇,他笑笑說,老弟你呢?


    姓何,名平靜的平。


    老何。他表示友好地笑笑說。


    我一愣,因為從我出生起還從沒有人這麽稱呼過我。用老何來稱呼一個十八歲的青年的確讓人莫名其妙,可汪宇和我相識的第一天就是這麽叫我的。千真萬確。汪宇的父親是長沙市h局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但行使著一把手的權力,因為文化大革命中我父親從長沙市h局局長寶座上給造反派造反有理地揎下來後,第一把交椅就一直空缺。直到十年文化大革命結束我父親官複原職為止。按說我應該認識汪宇,但汪宇的父親是一九七二年從市經委調到h局的,家卻沒有搬來,故不認識。


    何平,老何。汪宇說。你睡覺打鼾不?


    不打。我說,終於把床鋪好了。


    你打鼾嗎?


    我不打。


    我們說了一氣這樣的話,食堂裏有知青便嚷嚷叫叫呷飯咧呷飯咧,有肉呷,快來咧。


    呷飯去,老何。汪宇說。他轉過身,衝著桌上一麵橢圓形鏡子整理了下發型,回轉頭望我一眼說,走羅。他一走出門便放開嗓門唱了句老《白毛女》電影中的歌: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山下的穀子望呀望不到邊。唱完則衝一個拿著碗邁過來的男知青爽快地一笑,老嚴,有肉呷咧。


    有肉呷,我們享新知青的福羅。老嚴說,瞥我一眼。何平你好,下鄉了羅。


    老嚴名叫嚴小平,住在我家樓上,我們從小就認識,我讀小學時還和他打過一架。小平哥,我說。嚴小平隻比我大一歲,在h局宿舍裏以講狠鬥勇和偷東摸西出名,宿舍裏的大人小孩都有點討厭他。嚴小平下鄉是他父親積極響應毛主席號召所致,嚴小平完全可以不下鄉,他哥哥還在他讀高中時就當兵走了,他可以以父母身邊無人照顧等理由留在城裏等待招工。但他父親覺得與其讓他在城裏等待招工的一年或兩年裏變得更壞,不如叫他到廣闊的天地裏去好生錘煉一下,借機改造思想什麽的。當然嚴小平就在父親的再三威逼利誘下“滾”到了農村,就這麽回事。


    你這鱉胖了點埃嚴小平拍了下我的肩頭說,半年不見。


    沒胖。我說。


    知青點的食堂裏擺著兩張大方桌,我和汪宇、嚴小平相繼走進食堂內時,已有幾個知青坐在桌前吃飯了。嘿,你好。馮焱焱率先和我打招呼。我笑笑,走過去裝了碗飯,“幫廚”的知青便舀了瓢青辣椒炒肉倒進我碗裏,又舀了瓢白菜倒入我碗內。


    何平,你姐姐呢?馮焱焱叫我道,她和我姐姐是同班同學,一並是十七中乒乓球隊的。


    姐姐在屋裏學做裁縫。我走攏去說。


    馮焱焱移動了下屁股,我便坐到她一旁,這時我瞧見方琳昂首挺胸地邁了進來,穿一件紅高領毛衣,兩隻rx房當然就很誘人地挺在胸前,下身一條灰褲子,腳上一雙白球鞋。她漫不經心地掃了眼大家,徑直走到打飯處打飯。從背後看,她的屁股略大,腰身則細,斜肩膀,梳著根她母親那樣的長辮子,整個兒極富青春氣息。她的“入侵”把所有在座的知青全吸住了,仿佛走進食堂的不是一個女知青而是一個電影明星。你是新來的?我聽見幫廚的知青邊為她舀菜邊嘻笑著臉問她。


    嗯。她不冷不熱地嗯了聲,接著轉過身走出了食堂,消失在自己的房間裏了。我注意到她的房間與我和汪宇住的房間隔壁處隔壁。


    她不是我們宿舍的。馮焱焱感到奇怪地說,望著我。怎麽下到我們知青點羅?


    我從馮焱焱的表情上看出了一絲妒忌,我說,她媽媽是辦公室的劉姨。


    她有點象王曉棠。嚴小平叫嚷著說,臉上有些高興。我們知青點來了個美女。


    汪宇西裝革履地走進了門楣上掛著“旭華辦公用品批發部”白底紅油漆字的房間,這間房子當街,不大,擺了三張舊辦公桌,兩張長沙發,桌子前當然還有幾把椅子什麽的。汪宇邁進去時,一個年輕人坐在桌前看報紙,旁邊擺杯茶。“老華。”汪宇打招呼說。


    所謂老華,不過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長一個尖腦殼,是“旭華辦公用品批發部”的“奠基”人,當然就是經理了。老華一度也在電機廠幹,由於一錘子打開了車間主任的腦殼於是就辭了職。汪宇便是在他的煽動下毅然離開電機廠而投入他的懷抱的,無非是企盼口袋裏擁有那種鑲金邊而且是仿宋體字樣的“汪宇業務經理”之名片,這遞到熟人手上絕不會臉紅,反倒臉上有光。因為無論從哪點說,“經理”兩個字不但香氣逼人而且還會讓有些人景仰什麽的。“怎麽沒騎摩托車?”老華開玩笑地望著汪宇,“你的摩托車呢?”


    “我今天想到嶽陽去。”汪字說。


    老華望住他,端起茶杯呷口茶。


    “我表哥在嶽陽師範當管後勤的副校長,”汪宇說,坐在長沙發上,遞了支白沙煙給老華。“我準備去走走關係,看我表哥學校需不需要進辦公用品,如果要,就是一筆大買賣。”其實汪宇去年就跟他那個當副校長的表哥寫過信,他表哥回信說,學校的辦公用品被指定在嶽陽市教委勞動服務公司進,他無能力改變這種現狀。汪宇打算從知青點回來後就把表哥去年寫在信上的話向老華講述一遍,好象自己真的去了嶽陽。就這麽回事。


    “那可以,”老華高興地笑笑,“學校的進出量大,要是能打通關係,那就夠我們瀟灑的。”


    “當然。”汪宇說。


    “我還準備六月份關了這店子。”老華說。


    汪宇心裏一涼,“關店子?”


    老華說六月份房東要把八百元一月的租金提升到一千二百元一月,而他們三個人(還有一個姓李)平均一個月才賺二千多元,房東幾乎吃了他們收入的一半,這豈不是為房東做事?幹勁從哪裏來?所以他老華準備關了這店子做別的事去。“沒勁,搞來搞去,等於是為別人做事。”他是指房東,“那我還不如在家裏睡覺,自由自在。”


    兩年前,即一九九一年的這個時候,三個人天天聚在一起熱情高漲地談論著生意經,很有一番雄心壯誌地創辦了這家“旭華辦公用品批發部”,為此還為打通關節費了不少周折,當然也破了不少費用。原以為開張的鞭炮一響,財源就會滾滾來,門板都擋不住而變成長沙市的邪大款”,令妻室兒女過上幸福生活且令朋友們刮目相看什麽的。結果……也許一開始他們在議定事項的時候就太顯小家子氣了,在討論月薪為多少時三個人竟一致通過都拿四百元一月,年底再進行分紅。四百元一月在一九九一年雖比普通工薪階級略高一點,但早已不是令人羨慕的數字了,這似乎一開始就給他們三人企圖拓展的事業定了個灰色的基調,果然生意就不景氣得很有點慘淡經營的味道。去年年底分紅,一人隻拿了一千七百元回家,還包括四百元工資在內,這叫在中外合資公司裏拿高工資的馮焱焱很有些不屑一顧。馮焱焱的月薪剛好是汪宇的三倍,用數學老師的話說則是三四一千二,這確實令長沙市絕大部分廠礦的工人階級硬骨頭和中小學的人民教師仰慕並且情不自禁地咂舌。偏偏年底還拿什麽雙薪,四六二千四,又得了個五千元的所謂“紅包”,她當然就可以正眼也不著地衝汪宇大器道:“你那點錢做好事,留著你過年用,我不要你上繳。”這很有點挫傷汪宇身為一個大男人的自尊心,使他感到妻子離他進一步地遠了。“你們幾個沒點思想的男人曉得賺什麽錢羅?”妻子曾經就這麽斷言說,“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保證搞不了兩年就要關門散夥。”雖然馮焱焱采用的是激將法,語氣中有一半是刺激他們去發狠賺錢以證明自己有本事,但另一半卻明顯是不把他們談論的理想和野心當回事。難道真的就讓她馮焱焱這麽輕易地就言中了?!


    不能,斷斷不能,所謂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


    “老華,店門不要關,”汪宇說,“我們大家想辦法,多搞些業務,不怕。”


    “有業務當然這幾百塊錢就無所謂,”老華說,瞧著汪宇,“現在就看你到嶽陽去聯係的結果。”


    兩個人扯了幾句,汪宇便做出馬上要去嶽陽的情形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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