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焱焱沒有來,我在家裏等了整整一個星期她都沒有來。這期間我有五次趁她父母上班的時間去敲過她家的門,但沒有一次門打開過,我想她不可能五次都不在家,於是我徹底灰了心。也就是那段時間,我時常躺在鋪上或坐在窗前想,要是我有汪宇那麽高那麽英俊,即使她父母和我母親及姐姐反對,她也會堅持和我一並把愛情發揚光大的。那年“雙搶”她仍沒來知青點,但秋收時她提著厚厚的一捆書來了,她怕大隊上不讓她參加高考,因為王書記托回家辦事的知青帶話給她說,她如果不來秋收就莫想參加高考。不過那個時候我的心已能很平靜地麵對現實了,現實就是離高考隻差兩個月了,我得認認真真奔前途。


    你終於舍得來?我當著幾個知青的麵很大器地跟她打招呼說。


    我還以為你這一世都不來知青點了!


    馮焱焱沒有笑,也沒看我,臉上是那種僵硬的有點個性什麽的表情。那是中午,知青們全坐在走道上吃飯。她打開房門,走進去忙乎了幾分鍾又邁出來時,臉上仍是那種表情。


    那天晚上我當然就沒有去找她,跟她一樣,我的心完全被大學夢占有了,我得抓緊一切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看書,況且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許我再去敲她的房門,盡管我出門解小手時外麵月光很好。


    就這麽回事。


    “我曉得你以前愛過馮焱焱。”汪宇笑笑說,“有幾次我們吵架,她就指責我沒你有出息。”


    “是嗎?”何平笑笑,“馮焱焱特別好強,做她的丈夫隻怕也不那麽輕鬆吧!”


    “累得很,”汪宇歎口氣說,“你不曉得。”


    “我曉得,”何平說,“她有些喜怒無常,而且馮焱焱認準了什麽的話,十條牛都拉她不過來。”


    兩人很來勁地分析了一氣馮焱焱的性格,直談到深夜三點鍾才走進房裏擠在一張床上睡覺。第二天一早,兩人便離開了知青點……一九九四年過年的那幾天,是我一生中最閑的幾天。那幾天我是在妻子的老家常德縣城度過的。我有七年沒回妻子的娘家過年了,妻子硬逼我去,於是我隻好去,當然就無所用心地隻管吃飯睡覺。我記得是大年初二的那個晚上,我喝得醉醺醺地睡了,就是那個晚上汪宇撞入了我的夢境,很真實地撞入。汪宇在夢中長久地看著我,說他準備和方琳結婚,以後用不著再去掃墓,因為方琳又活過來了,就這麽回事。第二天上午我醒來後,就坐在床上點燃一支煙抽著,思想仍在昨晚的夢裏旅行。


    你醒了?妻子說,走進來望著我。


    奇怪不,我夢見了汪宇?知青汪宇。


    汪宇?妻子說,馬上又反應過來了,你是說去年清明節在知青點遇到的那個汪宇?


    嗯,奇怪不,而且還夢見他和方琳結婚。


    從那天起,汪宇一連幾天步入了我的夢境,一天一個樣,好象是在我腦殼裏演電視連續劇似的。這當然就使我有點不安了,奇怪,我又不夢見別人,專夢見他。我對妻子說,我哪天要到汪宇家去看看,拜個晚年。


    幾天後回到長沙,我很快又忘記了汪宇,一些生意方麵的應酬把我整個兒生吞活剝了。一天——那已是春雨綿綿的三月裏長沙一個很難得有的出太陽的日子,我因為很久沒有洗車了,加上晚上要去應酬幾個台灣來的朋友,便把小車駛到了小街旁一處洗車的地方停住了。洗車,我鑽出車門說。


    兩個洗車的小青年就一人提一把水壓噴槍走上來,噴洗車身。


    我走到一旁,見一個女青年正用幹抹布揩擦一輛剛用水槍噴洗過的陽光女裝摩托車,就大爺樣地走近去擰了擰龍頭把手,剛準備說上幾句話,我猛然就瞥見了坐在摩托車修理店門前怔怔地瞧著我的嚴小平。


    嚴小平!我立即就高興地叫了聲。


    何平鱉?他高興地站起身,一跛一跛地走攏來。你這鱉胖得同豬樣的了,好胖了。


    我沒有計較他出言不遜。他還是老樣子,不過臉龐上有了些勞累過度的皺紋。老子呷得好唄。我也不客氣說。又缺乏運動,有不胖的!


    這台皇冠3·o是你的唄?


    嗯羅。


    那你混得蠻可以吧。嚴小平說,把視線從車身上擲到我臉上。


    你這鱉是知青裏麵混得最抖神的,我崽扯白!


    抖卵神咧。我笑笑說,遞了支煙給他。


    呷萬寶路,開皇冠3·0,你還要怎麽好過羅?


    我不想聽他過多地讚美,就支開話題說,你一直沒到知青點去看過吧?我明知故問說。


    我還去那個鱉地方看唄?把老子搞醉了。嚴小平有氣道,打死老子老子也不拐那個彎。


    我笑笑,我去年清明節去知青點給老滿哥和方琳上墳。我說。


    碰見了汪宇。


    汪宇死了呆。


    汪宇死了?我吃驚地瞪著嚴小平,雞皮疙瘩頓時就爬遍全身。


    汪宇什麽時候死的?


    去年七月份,患胃癌死的。嚴小平吸口煙。馮焱焱的媽媽說,從發現是胃癌到他死隻有一個多月。她媽媽的x好快!所以人要及時行樂。


    你去參加汪宇的追悼會沒有?


    你要曉得我崽就有時間!老子開一個汽車配件店,人就跟汽車一樣一天到晚在街上飆,騎著這台鱉陽光。嚴小平說。老子得幸沒找馮焱焱做堂客,一副克夫相。老子堂客幾好,一天到晚隨我怎麽搞,不討一點嫌。


    堂客就是要不討嫌,你細鱉幾歲了?


    十三歲了,讀初一。


    我們還說了很多話,直到我的轎車洗淨並打了層蠟才分手。你跛起個腳,我關心他說,好點騎摩托,慢點騎,寶哎。


    這是那種沒有檔位的腦膜炎車,不要想一點事。嚴小平坐到摩托車上說。我這鱉曉得招呼自己羅,當過知青的人呆。


    我有點心不在焉了,要辦的事情立即被汪宇之死衝淡得如一片薄雲飄到了腦後。我記起了汪宇那天上午坐我的車回家時,曾指著五一路旁一幢二十層的大廈對我說,馮焱焱所在的中外合資公司就設在這棟大廈的十層樓上。我決定去會一會十年沒見過麵的馮焱焱。我看了下表,四點多鍾,於是我調轉車頭徑直朝五一路旁的那幢大廈奔去。汽車很快就駛到了那棟大廈的停車坪上,我鑽出車,對著反饋鏡整理了一下麵容,當然就有些興奮地去會比我大一歲零九個月的舊情人什麽的。一九八二年春節中的一天,我去h局宿舍找我的那些個知青朋友玩,心裏還有點牽掛著馮焱焱。那時候她在我心田上仍霸占著一小塊地盤,但當我坐在眼鏡鬼家聽眼鏡鬼說馮焱焱和汪宇早結婚而且肚子大得同鼓樣的後,我忙把這一小塊地盤悄悄地劃給了長相有幾分象方琳(沒有方琳那麽漂亮)比我小三歲的我現在的妻子。我走出電梯,當然就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張望,在第四間房子裏我瞅見了她。馮焱焱坐在一張國漆色的辦公桌前,她身旁站著一個很高大的中年男子,比我高出半個頭還有多,戴副眼鏡,一身深灰色的筆挺的西裝。馮焱焱!我叫了聲。


    馮焱焱一愣,望著我,哎呀,是你。這是我的知青朋友。她仰起頭衝身旁的男人說,又瞥著我。這是我們部門的王經理。


    王經理忙張開一口“玉米”的嘴衝我笑。坐坐坐坐。他熱情說。


    我當然就坐下了。


    你好胖了啊!馮焱焱說。


    胖得還不是怎麽很難看唄?我笑笑說。你比知青的時候也胖了些,不過你胖得還是好看,我無視現實地補了句。


    還好看地唄?馮焱焱高興地哈哈一笑。我自己曉得我是什麽鬼樣子,四十歲的人了。


    你們談你們談。王經理說,笑笑,出去了。


    找我有什麽事嗎?馮焱焱覷見王經理的身影消失於門外,正經起麵容問我。


    我點燃了一支煙,她把我視為來求她幫忙的客戶了。她瞥著我手指上兩枚板栗大一顆的寶石戒指,認定我很俗不可耐似的皺起了很好看的眉頭。沒事。我讓她安下心來說。我是下午聽嚴小平說汪宇死了,就特意來看看你。


    那謝謝你。


    我去年清明節那天在知青點碰見汪宇,汪宇還好好的呆。


    你在知青點碰見了汪宇?那他沒跟我說。


    就是汪宇告訴我你在這裏上班。


    難怪。馮焱焱輕輕一笑。你進門時我就想,你怎麽曉得找到這裏來的。


    於是兩人就圍繞汪宇談起來。馮焱焱說三年前汪宇有幾天大便帶血,她勸他到醫院裏檢查身體,他卻舍不得用錢,結果就發展到了去年六月份一天突然又屙起血來了,屙得嚇死人,屙得整個便池鮮紅的,而且吃點東西就嘔東西,吃好多進去就嘔好多出來。就這麽回事。


    三年前汪宇手頭很背,在工廠裏拿百分之六十的待聘工資,一點基本生活費(百多元!),當然就沒有錢也沒有心情去看病什麽的。


    如此說來,電機廠確實有點和他過不去!


    一九七六年汪宇招工到電機廠時,因為他是英俊小夥子,因為他談吐有電影演員的味道,廠人事科長於是安排到廠工會上班,就是這個善意的安排很好地毀了他。廠人事科長是個三十幾歲的老姑娘,她不忍心這麽英俊的小夥子到車間裏同髒乎乎的機器打交道,廠工會辦公室就在廠人事科的斜對門。“你就在對門上班。”


    女科長愛護他說,“正好工會缺文體委員。”


    汪宇上班等於不上班,他沒有任何具體工作可做。工會辦公室裏坐著四個人,工會主席,工會副主席兼工會組織委員,還有一個女的乃工會生活委員兼管計劃生育工作。汪宇這個文體委員其實屁事情都沒有,一年裏難得組織一場球賽或棋賽,即使是組織球賽或棋賽,也被三個“老工會”替代了,而且替代得完全徹底。工會主席是個憨厚又勤勞的老工人,從不叉著腰大爺樣地指揮這個指揮那個,什麽大小事情他都一馬當先,親自動手。另兩個“老工會”從前在廠裏的其它部門被奴役慣了,活一天就是做一天事的命,所以布置會場,寫標語口號,打掃比賽場地等等一些瑣事都被三個“老工會”包幹了,汪宇則可以大爺樣地站一旁抽煙,叉著腰看。實際上汪宇幹的事情就是把俱樂部的門關起來,與幾個吊兒郎當的青工下象棋。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他舒舒服服地過了十年,這十年把他培養成了一個懶散的廢人。他吃不得苦了,也不想看書學習,不是下棋看電視就是坐在辦公室裏聊天,整天整天地過快活日子。一九八六年來了個新廠長,姓高,他一來就著手壓縮科室的編製,讓富餘人員下車間去創造勞動價值。工會隻設了三個編製,必須減掉一個,當然就是遊手好閑的汪宇了,於是汪宇被趕到了砰砰咚咚的冷作車間,這個車間一天到晚就是敲敲打打,嗓聲把他那音樂感覺很好的耳朵都震聾了。清閑了十年的汪宇,猶如一隻小船擱在沙灘上風吹雨打日曬夜露了整整十年,木已朽了,做不得用了。離開工會辦公室時,汪宇毫不留戀,滿以為車間裏人多,更好玩,沒想車間裏樣樣事情都得到位而且要動手做,你不去,師傅們就吼你,而且不拿正眼瞧你。“汪宇你下車間不呷虧?工會輕鬆得多,叫麽要求回工會!”一些工人慫恿他去吵,“吵羅,寶哎。”


    汪宇當然就氣壯山河地走進人事科去吵。人事科長已不是那位暗暗喜歡他的老姑娘了,而是一位大學畢業不到五年的年輕人,當然就很坦誠地告訴他人事科隻是負責寫調令,而裁減人員都是由眾科室的頭頭們擬定的。於是汪宇一轉身又衝進斜對門的工會辦公室質問工會主席。工會主席挑明了告訴他,一些科室的幹部抵他,說他不做一點事,天天下象棋。汪宇頓感淒涼,原來工會精簡人員就是精簡他汪宇。車間裏的技術活汪宇沾不得邊,他所幹的事就是把這件東西搬到那裏把那件東西搬到這裏。為了同工人們打成一片,汪宇總是把口袋裏的煙往外拋撒,“呷煙呷煙。”他企圖籠絡身旁的工人。多幾個貼心朋友。可是那些工人並不記得他遞的煙,半年後,當改革層層改下來,車間搖身一變成了分廠,車間主任則成了分廠廠長時,汪宇卻成了個可憐蟲,他的漂亮臉蛋當然就不值錢了。工人搞定額承包,完成定額後創造的勞動價值可以分紅,這就需要人人能做並且個個舍得做。於是他的命運就跟另外兩個吊兒郎當的專門拿病假條來對付上班的青工一樣,成了工人們自由優化組合後分廠裏剩餘的多餘人。汪宇沒想到他會是這種結果。在家裏,他的臉慘淡得象一片遠景,令馮焱焱煩躁。在廠裏,他那張已變得不英俊的臉象一團烏雲,也令馮焱焱一瞧見就煩躁。


    “分廠裏不要你,你就要求回工會羅。”馮焱焱生氣地望著他說,“你本來就是工會的幹部,怕什麽怕?!”


    汪宇當然就有了勇氣,“我還是要回工會。”他對工會主席說,“老子本來就是工會的幹部。”他把馮焱焱的話一字不漏地擲到工會主席臉上,“你怕老子好欺負唄?日他娘。”


    “你要回工會可以,”工會主席生硬地說,“隻要人事科同意我們就接受。”


    “是你把老子推出工會的!”汪宇吼道。


    “就算是的,”工會主席也火了,“你又怎麽樣?”


    “你這老雜種!”汪宇尖聲罵他,“老子日你娘家二十代!”


    工會主席站起身:“走!到廠長那裏說理去!”工會主席大吼一聲,“走,下得地,你還罵人!”他說著就要把汪宇往廠長室拖,抓著汪宇的胳膊。“走!下得地,這麽凶哎!”


    “你莫拖啊!”汪宇吼道,“你這老雜種!”


    工會主席揚手一耳光扇來,汪宇臉一偏,二話不說砰地一拳打在老工會主席的鼻子上,當然就把老工會主席的鼻子打歪了,就象嚴小平一砌刀把王哥的後腦殼劈開了一樣,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八百元醫院營養費;同時還背了個留廠察看二年的處分。


    其實汪宇這一拳說來說去是打在自己身上,他把自己的臉打得沒有了,電機廠的幹部把他視為了廠裏的垃圾,又把他從分廠掃地出門趕到了廠生活服務公司。生活服務公司的領導不歡迎他的到來,說:“你不是當過三年知青的嗎?那你就到綠化組上班。”


    於是汪宇幹起了栽花植樹的工作。廠領導一心要將工廠辦成花園似的工廠,當然就經常有樹苗花草從遠道運來,於是大家就時常看見一拳竟把老工會主席的鼻梁打碎了的汪宇,在廠區或宿舍區揮舞鋤頭,就同他在知青林場的山坡上挖洞栽茶樹一樣,頭戴一頂草帽。這讓好強得要死的馮焱焱一望見他眼睛就不舒服。


    “你沒有用呢,”馮焱焱一回到家裏就為自己悲傷道,“我怎麽找了你這樣的男子漢羅?”


    這個時候的汪宇已經心灰意冷了,甚至對馮焱焱也沒有了情欲,晚上不是坐在麻將桌旁,就是八點鍾還不到就困盹盹地去睡覺了,可以一個月又一個月地不碰馮焱焱那火熱的身體,自然就不在乎馮焱焱的指責和焦慮。


    “你看你羅,一臉的晦氣!”馮焱焱為他害羞說,“你這個樣子,我在廠裏都覺得做人不起。”


    “你不隨老子!”


    “中國人是龍的傳人,龍的傳人就應該敢闖敢幹!”馮焱焱激勵他說,“你應該挺起胸膛朝前走,正視自己,何平大學畢業都在外麵闖呢!”


    汪宇很正視自己道:“我胃疼。”


    “大家都胃疼呢,你怕就隻你一個人胃疼!胃疼就可以什麽都不追求了是唄?”馮焱焱憤恨說,“我怎麽找了你這樣的男人羅,你莫在廠裏幹了,我不願意看見你掄著鋤頭跟鄉裏人樣地挖泥巴。你休病假都要得,情願少拿點錢。”


    “那我休病假。”汪宇說。


    “但是我希望你出去做生意,我還可以找我哥哥借幾千塊錢給你去做生意。”馮焱焱瞪住他。


    “那我去做生意。”汪宇說。


    然而汪宇把這句話付諸到行動中去卻用了整整四年的時間,並且也不是什麽主動去實現,而是廠裏不景氣,發不出工資,放了將近一半的人回家拿百分之六十的生活費——百多元,百多元在一九九一年又能抵什麽用?隻能買三條中檔煙抽,他是沒有辦法了才不得不和他的兩個朋友去做什麽辦公用品生意……他做辦公用品生意,可以搞幾千塊錢一月,那也就不錯了。我看著馮焱焱說。清明節那天,在知青點,我問他……你聽他吹牛皮。馮焱焱一臉不屑的形容,四百塊錢一個月,繳他自己都不夠。


    馮焱焱的眼睛當然沒有知青時候那麽美麗動人了,那種青春的光澤早已不存在了。她的臉有點象內部開始腐爛了的紅蘋果的味道,雖然仍紅紅潤潤並且圓圓的,但似乎在圓圓的基礎上長出了些讓人惋惜的橫肉。盡管她穿得很講究(赭石色全羊毛三件套衫),發型也燙得有式樣,但對於從前領略過她美麗的我來說,這一切就顯得過於蹩腳而“慘不忍睹”了。過年的那幾天,汪宇天天跑到了我的夢裏,我支開話題說,他埋在哪裏?我想去告個別,免得他又跑到我夢裏找我說話。


    他還沒埋。馮焱焱將兩片冷漠的眼光投到我臉上。他的骨灰還存放在火葬常他要我把他的骨灰盒運到知青點去埋,那又怎麽可能羅?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汪宇步入我夢鄉的目的,我身上頓時起了層雞皮疙瘩,有點驚恐什麽的。馮焱焱說話的意思是如今知青林場已劃分給了一些農民,那些農民想不會允許他這麽幹。


    你不曉得他好討嫌咧。馮焱焱厭煩他說。我嫁給他不曉得好後悔!他死了還要為難我。


    我笑笑。不是為難你羅,莫這樣說。


    我腦海裏陡然就閃現了汪宇在知青點時愛唱的那首很觸景生情的歌:清清的河水藍藍的天,山下的穀子望呀望不到邊……每當收工回來,走上或走下那條彎彎的山路,汪宇總這麽大聲唱幾句,聲音極抒情動人地朝田野裏擴散,接下來便是他調侃什麽的說話聲和笑聲。汪宇似乎從沒把這首歌唱完過,也許他是不願唱完,或許又是他不記得歌詞而唱不完,總之他沒唱完整首歌過,然而,事隔這麽多年了,他這幾句歌聲還時常回蕩在我耳際,使我覺得親切和美好。


    你從沒去過知青點吧?我點上一支煙說。


    你要我有鬼的個時間去。她說。


    你知道我為什麽一到清明節就去方琳墳前燒香嗎?你還記得方琳摔死的那天我哭得那麽厲害的樣子不?


    記得。她盯著我。怎麽呢?


    事隔這麽多年了我才有勇氣告訴你。我深深地盯著她。方琳挑最後一擔瓦時我給她的箢箕一邊多加了十塊瓦……她本來就病了,而且上午又被蛇嚇得丟了魂,結果……結果你就認為你對她的死應負責任?馮焱焱接過我的話笑笑說。難怪羅。當時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那樣哭,令我好恨你的。


    我直到今天還很內疚,真的呢。


    馮焱焱掃了我一眼。你當時要是告訴我,我心裏還不會那樣恨你。你不曉得我當時好恨你的,恨得你想哭。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居然有了一點美麗。我覺得這件事說出來後,我和她業已疏遠的關係似乎一下就拉近了,近到彼此都有些興奮了。是唄,是唄?我這麽說著,很有點高興。


    王經理那龐大的身軀出現在門前,你們說得蠻投機的埃他笑笑。下班了羅。


    馮焱焱瞥了王經理一眼,我從她的眼神裏感覺到她和這位高大的男人關係並非一般,因為這種眼神裏包含著信賴和無羞無遮的內容,當然還有點親切什麽的。我們是知青呆,她笑笑。當然談得投機羅。


    三個人走出辦公室,鑽到電梯裏,下到一樓,我徑直走到自己的小車麵前,打開了車門。


    這是你的車?馮焱焱跟過來。


    嗯。


    那你混得好,馮焱焱在皇冠3。o麵前顯得不夠誌氣。當然臉上就有點別的什麽。這是你自己買的不?她突然又這麽問了句。


    自己買的。


    那你有出息。


    中國人是龍的傳人呆。我用她教導汪宇的話回答她說。


    她笑了,笑得眼睛都有點亮,一張圓臉就當然地短了很多。不錯不錯,人車不可貌相。她恭維我說,我是很慚愧。


    坐我的車不?我友好地看著她。我送你回家怎麽樣?


    馮焱焱就調過頭去同王經理打招呼說。我坐他的車回去,晚上我再打電話給你。說完她勾下頭鑽進了我的小車,一屁股坐在寬敞柔軟的沙發上,這種車一坐下來就好舒服的。她說。


    我笑笑,發動了汽車,徐徐駛出了停車坪。正是下班時間長沙街頭車輛行人擁擠不堪,汽車當然緩緩地行駛著,跟一隻大蝸牛爬一樣。我望了眼前麵擁擠的車輛,過兩天我寫封信給文叔。我睃一眼馮焱焱。請文叔找村裏的石匠鑿一塊碑,省得從長沙搞塊碑過去的麻煩事,你看要得不?


    可以。馮焱焱拖長聲音說。我是一直沒點空,又要上班又要搞飯給兒子吃,一個人!


    總要讓汪宇的骨灰入土,過年的那幾天汪宇跑到我夢裏來幾次,可能就是因為沒有入土。我笑笑,又說。就定在清明節那天要唄?我來你家接你,反正我清明節橫直要去。你應該去看一下,我們都走了,留下了方琳和老滿哥兩個真正在那裏紮根農村一輩子……我會去,其實我也想去看看。馮焱焱說。


    汽車終於就駛到了她住的那幢樓房前,馮焱焱當然就下了車,又當然友好地望著我,一張爛蘋果似的臉於是就笑得甜味兒什麽的,你到我屋裏呷晚飯不?她說。現菜現飯。隻要熱。


    我擺擺手。下次吧。


    我看看她轉過身走開,又瞧著她那徐娘半老的業已發橫的身影朝眼前那棟樓房的一扇門洞邁去,驀地想起十幾年前我們知青的時候,她那好強的健康且姣好的麵容,不覺深深地感到歲月是多麽腐蝕人,於是心裏就產生了那麽一點實在不應該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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