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民這一向特別憂鬱,這主要是他要麵對一種他無法抗拒的愛情。他現在是三十五歲的人了,愛情對於他來說應該不是賞心悅目的新鮮菜了。馬民還是個對生活中的得失看得很淡的男人,還是個自己覺得已經自我淪落的男人。馬民感到自己是個立過誌向,而現在離誌向越走越遠,因而變成了一個在生活中忙忙碌碌,卻生活得十分物質的男人。


    馬民戀過三次愛,每次他都是很認真很投入,每次都把自己愛得一塌糊塗。最後一次戀愛是十年前,那是一九八四年,他當時正處在失戀而心灰意冷的邊緣上。他的妻子——當時她剛剛從省體操隊下來,挺著聳得很耀眼的二十三歲的胸脯,梳著兩根長辮子走進了他的視野,使他一顆沮喪的心又燃燒起來。他迅速就投入了戀愛的角逐中,用自己的聰明戰勝了情敵。那時馬民在地處長沙市郊的華光電子廠工作,他的情敵——一個與他一並大膽追求珊珊(他妻子)的年輕人,是廠團委書記,經常組織各種舞會勾引珊珊。但馬民在籃球場上使這位年輕的團委書記一敗塗地而且惱羞成怒,居然要同他打架,那些年華光電子廠——一個兩千多人的軍工廠,經常舉行這樣那樣的廠內體育活動,籃球比賽便是這家軍工廠的傳統節目。馬民還在五中讀高中的時候就是校籃球隊員,若是他的個子還高五公分的話,早就進省體委籃球隊變成職業籃球手了。在成都電訊學院讀大學時,他在校籃球場上曾使兩個北京姑娘為他著迷,寫信向他表白愛情,其中一個姑娘在信中描寫他在籃球場上“大展了一個男人的雄姿和風采”,足見他在籃球場上運球和投籃的動作是多麽精彩而令人歎服了。馬民記得十年前,那個秋高氣爽的下午,在五點鍾那金燦燦的陽光裏,馬民所在的一分廠的幾個青年走進了挨著食堂的平整的水泥籃球場,團委書記所在的廠部的幾個年輕人(他們事先四處揚言,他們要打敗一分廠),也一並邁上了金燦燦的籃球場,爭奪冠亞軍。


    他們在比賽前的幾分鍾,還對一分廠的球迷們說:“你們一分廠不過就是一個馬民,把馬民盯死,你們還有什麽戲!我們派了張頭專盯馬民。”


    張頭就是團委書記,馬民的情敵,他是個比馬民還高兩公分的大塊頭,自以為自己隻要伸出一雙大手就可以把馬民手上的籃球蓋祝然而在那場冠亞軍爭奪賽的籃球場上,這位牛皮吹到天上去了的情敵,隻有跟著馬民屁股追的份兒,而馬民在他笨得可愛地舉著兩隻大手揮來舞去地幹涉下,進的球比跟三分廠比賽時進的球還要多三個。正是下班吃飯時間,球場邊上圍繞著很多看球賽的人,他們甚至對張頭起哄,罵張頭沒用。張頭急了,為了證實自己有用,居然不顧犯規,在馬民投籃時,他趕上去,伸手拖住馬民的肩膀,結果球從馬民手上飛出,進了嶄新的球網,而他卻遭到了籃球場外球迷們發出的集體的哄笑。張頭惱羞成怒,在馬民再一次把籃球運到籃球架下時,他追上來用手肘捅了馬民背一下。馬民被他這陰毒的一時捅得打了個趔趄,幾乎摔倒,球自然從手上跑出了線。馬民側過頭來瞪著他,“你這是幹什麽?”馬民跌下臉來盯著他。馬民很早就討厭起這個自以為是團委書記就是廠裏年輕人的“頭”的張頭了。他在舞廳裏厚著臉皮獨霸珊珊跳舞,也讓馬民生氣。他跳舞笨手笨腳的模樣也讓馬民看不起。


    “你在我後麵動手做什麽?”


    這位情敵兼對手自覺沒臉,“對不起對不起。”張頭擺著手大聲道歉說。


    這一幕自然被端著飯盒站在前麵觀看球賽的珊珊瞅見了。籃球賽結束後,晚上馬民去集體宿舍裏找珊珊,又在寢室裏碰見了張頭。珊珊稱讚他說:“你的球打得很漂亮。”


    馬民一笑,感覺到珊珊身上有一種淡淡的芬芳飄入他的鼻孔。馬民就走上去,好更多地嗅到她身上的香氣,當著張頭的麵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珊珊說:“我想邀你去農科院跳舞。”


    華光電子廠的隔壁是省農科院,省農科院的舞廳,無論是樂隊和音響設備都比華光電子廠工會和團委聯合出的一點錢改建的舞廳(原廠部會議室)要強幾倍。珊珊遲疑了下,一笑,拋下張頭那張陰沉著的臉,跟他去了。兩人一前一後地從三樓下到一樓,馬民一抬頭,見張頭在三樓的走道上,低下頭來看著他們,就不無快活地一笑,跨上永久牌單車,對珊珊說:“上來吧,已經八點鍾了,我們快點去。”


    珊珊的屁股往單車的衣架上一挨,坐了上去。兩人便在張頭的目送下,消失在拐彎處的林蔭道上了。但是那天農科院舞廳旁的變壓器由於電流負荷過重而燒了,舞廳周圍一片黑暗。馬民想起張頭鼓著兩隻眼睛目送著他和珊珊的樣子,就一點也不氣餒了。


    一陣淡淡的桂花香從前麵的花壇飄來,那裏有一個花壇,花壇旁邊有兩株桂花樹,自然這一切都處在明淨的月光下。馬民說:“看來今天不會有舞跳了,我們到花壇那裏的石凳上坐一下吧,我今天打球打得很累。”


    “你投籃的動作相當漂亮,”珊珊說,“廠裏好多人都來看你打球。”


    “張頭想盯死我,他笨得豬樣盯得死我嗎?”馬民趁機貶低張頭說,“我隻隨便做一個假動作,他就摸不清我的方向了。他還揚言要把我盯死,他不是丟自己的醜!他看我不住,就用肘捅我的背,真是要好蠢有好蠢。”


    珊珊輕輕一笑,在石凳上坐下說:“我也不喜歡他。”


    就是這個秋高氣爽的晚上,就是這張堅固的石凳,還有將自身的香氣不斷擴散的桂花樹和銀色的月光,以及青蛙和蛐蛐發出的喧鬧的歡叫聲,給了馬民表白愛情的勇氣。馬民現在回憶起十年前的這一幕,他當然覺得沒什麽意思了。


    他不記得那天晚上他是怎樣開口表白的了,他的記憶中,似乎他並沒費多少力氣,就贏得了珊珊的愛心,為此他好像還有點失望。


    在他的心裏,王珊是那麽神聖和高傲,可是那天晚上他獲得的印象是她隻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他對她說了很多話,他說他會努力讓她過得好,讓她不會有委屈感。他說這個世界很大,濃縮起來實際上就是兩人世界,他和她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你永遠是女王,我永遠是奴仆。”他記得那天晚上,在月光下,在花壇前的石凳上,他拿出了在大學時與那個大膽追求他的北京姑娘戀愛時所獲取的經驗(這個北京姑娘分回北京後便跟他一刀兩斷了),邊吻她邊對她說了這樣的話。現在這句話還在他腦海裏鳴響,雖然他早已不是“奴仆”,而她也早已從“女王”的位置上掉了下來。


    馬民有個叔叔是長沙市最早搞裝修的,大部分人還沒有商業意識時,馬民的叔叔就在商海中一筆一筆賺錢了。馬民去成都電訊學院讀書時,他叔叔就有了摩托車。一九八二年馬民從成都電訊學院畢業回來時,他叔叔已經有了一輛舊北京吉普車了,而此時馬民連一輛單車都沒有。馬民身上有一種思動的性格,而且他不是一個甘願過貧窮生活的知識分子。馬民的父母都是省直屬某機關的普通幹部,屬於那種辦事人員。父親愛喝點酒,並且一天要抽兩包煙,還是個生活得極不得誌因而怨天尤人的男人,家裏自然就沒有餘款備著給馬民結婚。而且父親也明確地告訴他說,他供他讀了大學,作為父親的使命已經完成了,結婚購家具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馬民所在的軍工廠並不是一家印刷鈔票的工廠,一個月也就是百來元工資,把每天的夥食錢和抽煙的錢一除,如果結婚靠省吃節用的錢來完成,那要到何年何月呢?馬民想到了他叔叔,想向叔叔借幾千塊錢結婚,然後用五年的時間來還。為了叔叔不至於拒絕,他把珊珊也帶去了。


    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四月的陽光照耀在馬民和珊珊的臉上,馬民騎著單車,上坡下坡地載著珊珊向市內叔叔家駛去。馬民深刻地記得那是五月裏的一個星期天——那一天使馬民走上了另一條生活道路。那天上午八點多鍾,馬民到了珊珊家裏,與未來的嶽父嶽母打過招呼後,馬民隻是心不在焉地抽了一支珊珊的父親遞給他的煙,就把珊珊從家裏拉了出來。五月的太陽很迷人,塗在地上黃燦燦的,空氣裏充滿了花香,馬民把自己的希望建立在九點鍾黃燦燦的陽光裏了。“天氣真好,珊珊。”馬民將一枚五分錢的硬幣往天上一拋,對珊珊說:“是‘國’,我們就有希望,是‘糧’就沒有希望。”


    硬幣迅速地從天上掉下來,在一片陽光耀眼的水泥地上蹦跳了好幾下,發出清脆的響聲,又滾了半米遠,直滾到珊珊那雙紅皮鞋的腳下。馬民低頭一看是“國”,國徽在陽光裏明晃晃地耀眼。馬民高興地一叫:“國,國。今天出師有利。我相信運氣。”但是馬民那天卻從始至終沒向他叔叔借錢,因為嬸嬸坐在旁邊。嬸嬸是個有一分錢也要往銀行裏存的窮怕了的女人,她的理想就是看到銀行裏存折的數字往上漲,馬民明白在嬸嬸麵前他是一分錢也借不到的。叔叔對馬民帶著女朋友來訪相當高興,閑聊中,叔叔談起裝修中的一些事情,說沒一個人可以信任,上個星期進的木方,至少有五分之一不知去向了,一問,又都說不知道。馬民聽叔叔這麽一說,馬上就對叔叔說:“是這樣,叔叔,我跟你去守材料。”


    “那可以,”叔叔瞧他一眼,“你在廠裏拿好多錢一個月?”


    “一百來塊錢。”馬民說。


    “我給你三百元一月,你隻幫我守好材料。”叔叔說,嘿嘿嘿一笑,“我正需要靠得住的人管理工地。”


    一九八五年的時候,三百元還是很能說服人的。那時候馬民的工資隻有八十多元一月,加獎金也不過是百來塊錢呢。馬民請了病假,說自己的胃很有問題,還說這是小時候飽一餐餓一餐留下來的毛病他把病假一請,就去幫叔叔守材料和兼管工地。工地是二家大百貨商店,在長沙市最繁華的黃興路中段。當時裝修的風還處在悄然興起,對方並不知道你在裝修中能賺多少錢。馬民是那種隨便什麽事都很用心的年輕人,當他看到幾十塊錢的鋁合金材料做成貨櫃就變成幾百塊錢的利潤時,他對自己僅僅充當一個守材料的角色不安分了。難怪叔叔賺錢!他開始留意裝修中的每一個步驟了,他不再隻是抱著一種玩的心理。他時常守在民工身旁盯著民工做事,看民工怎樣吊頂,怎樣用水曲柳包門窗,做鋁合金酒櫃、鋁合金玻璃貨櫃等等。一個工程下來,馬民基本上就懂得什麽叫做裝修了。“搞裝修可以一下子把人賺飽。”馬民對珊珊說,“一個工程可以賺我一輩子的工資。我想自己搞裝修。”


    “你能搞裝修?”珊珊笑笑,“你又不懂裝修。”


    “叔叔也不懂裝修,裝修又不要叔叔親自動手做,有的是民工。”他對珊珊說,“叔叔請人畫圖紙,然後找人做事,錢卻進他的口袋,就這麽簡單,一點也不複雜。”


    馬民有一個高中同學是學工藝美術的,名叫周小峰,兩人讀書的時候是很好的朋友,讀大學的時候還經常有來往。周小峰長相很一般,個子矮得讓女人不願意去認真盯一眼,往往很多女人看見他都對他視而不見。周小峰在愛情上極為自卑,除了埋頭畫畫,基本上不跟姑娘打交道,離姑娘很遠很遠。馬民曾經給周介紹過一個女朋友,那是他們一分廠的女工人,雖然沒讀大學,但骨子裏卻不那麽媚俗,她同馬民麵對麵地探討愛情時曾旗幟鮮明地說她喜歡男人有才,而不是看一個人的外表。馬民覺得她適合周,就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把她大膽介紹給了渴望一份真愛情去滋潤的周小峰。


    “周小峰真正很有才,”馬民當著周小峰的麵對姑娘形容周小峰說,“他的才堆起來,要用火車運。他讀了很多書,還在我們讀高中的時候,他就喜歡一個人捧著書看。”


    姑娘瞥了周小峰一眼,馬民覺得她那一眼不是很友好,就進一步補充道:“你莫看他樣子平平,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這個道理你應該懂。你跟他接觸一段時間,你就會發現他人很聰明。


    我最佩服的就是周小峰。我是不說假話的。”


    周小峰對他的讚美很感激地一笑,“我沒有什麽呢,”周小峰假謙虛道,一雙眼睛卻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麵深深地盯著這位自稱愛才的姑娘。


    “怎麽樣?”當姑娘起身走後,馬民留下來問周小峰,臉上為自己做了好人好事而很得意,“她剛才在外麵對我說,她同意跟你單獨見麵。她隻要跟你單獨見麵,你就要安排一個合適的機會,把她快刀斬亂麻地幹掉。這樣的姑娘,生米一煮成熟飯,就老實了。


    我有經驗,珊珊就是這樣的。珊珊以前很高傲,在廠裏,大家都覺得她是個清高的姑娘,當我把她幹了後,她在我麵前就沒辦法高傲了。你要學我的,省得夜長夢多。”


    “這件事情還不曉得,”周小峰笑笑,“八字還沒一撇呢。”


    “她很重才,”馬民說,“她很重才,而我已經在她麵前吹噓了你有才。”


    周小峰咧咧嘴:“我會掌握好時機的,現在談這些事情還為時過早。”


    “你要把你的知識全部往她身上倒,她就會佩服你。”馬民告誡周小峰說。


    那個姑娘其實是個既看重才又看重貌的,當她和周小峰臉對臉地單獨相會時,她始終覺得周小峰太矮了,走在一起顯得比她還矮,而且皮膚也太黑,跟挑土的鄉裏伢子一樣。“他太矮了,”姑娘和周小峰接觸幾次後,對馬民談她的感覺,“別的都好……我的幾個玩得好的同事都說他就是太矮了。他要是有一米七就好了。”


    “矮有什麽關係?”馬民說,“人隻要有才。你多跟他接觸幾次就會愛上他。”


    “他太矮了,我的一個同學說會影響後代的個子。”


    “你倒還真深謀遠慮。”馬民有點失望,“沒關係,我會同周小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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